浊世清音

海　岸

《战国策》里，多的是战国时代纵横策声雄辩滔滔的纪录，如簧之舌不停鼓动的背后，当然只是图谋私利，但其中却有一段极其另类的故事。

颜斶面折齐宣王，两人从见面伊始就充满戏剧张力。齐宣王自恃为一国元首，隐居乡野的贤士现前，即便清名赫赫，仍只当作寻常百姓看待，开口一句：“斶前。”大言不惭地呼唤来人向前。颜斶遂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王前。”还是请大王到我面前来吧。

以世俗一贵一贱的悬殊地位看待两人，宣王身边不乏帮腔的众人，齐声指责颜斶的不是。颜斶祭出一席义正辞严的大道来，驳得宣王无以为应，承认自取其辱后，反过来希望师事颜斶，而且以富贵诱之：“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从此以后天天有大鱼大肉吃，出门有车坐，妻儿都有漂亮衣服穿，荣华富贵受用不尽，岂不甚美？

听来十分诱人的条件，颜斶毫不考虑地拒绝了：“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他表明了回去作自己的决心。饿饿肚子也挺好，任何食材入口自然不下肉食的美味；随意漫行，轻松闲适不下乘车；不必困在名利场中提心吊胆，担心随时可能获罪。光这一心清净，就可换来无上的快乐了。

这位不为名利所动的先生，临行又对齐宣王补了一句：“斶知足矣！归反于璞，则终身不辱。”反璞归真，知足常乐，终其一生，自可远离羞辱。

常常忍不住在掩卷之际揣想齐宣王瞠目结舌的模样，当他眼巴巴看着颜斶潇洒的背影渐行渐远时，不知会不会想起同时代的孟子主张的“三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热衷富贵，痛恨贫贱，害怕拳头，本是人性之常，但是显然有人完全不理这一套。

年龄愈长，愈能在浩瀚的典籍里被这般清瘦却巨大的身影吸引。攘扰的现世，我愈来愈爱拥抱中文古籍，也许正是因为其中隐有浊世里难得的清音。

举世滔滔，泰半为名来利往的时候，对于高标的人格典范格外渴望。于是埋首书册搜寻，在远去的孤独身影里，恍然看见今世最难得的质素。它的名字叫风骨。

【原载２００８年３月２８日《中国经济时报》】

题图 ／ 辛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