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桥

武军英

一

山峦起伏的太行山腹地，有一座崎峭的山峰，形状酷似一只卧着的山鹰，故名神鹰岭。岭下有条很宽的季节河，名叫清水河。河的西面有个小村叫红石峪，河的东面有个大村叫蒿草坪。河上有座不知何时架起的木桥，由于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早已不能通车，只有单独行人才可勉强通过。

20世纪90年代，一个春日的上午，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清水河的桥头，从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银发皓首的老者。老者拎着个时尚的密码箱，小心翼翼地步过渡桥，望着高耸入云的神鹰岭，禁不住老泪纵横，喃喃自语起来：“五十多年了呀……故乡啊，我又回来了！”半晌，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顺着河边一条羊肠小道向左而去，近午时分便来到了清水河西岸的红石峪村头。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妪正在村头的井台上打水，老者走了过去，放下行囊，抱拳施礼问道：“请问，胡引弟现在住在哪里？”

“胡引弟？”那老妪仔细回忆了半天，反问道：“你是胡引弟的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我姐夫叫毕山林，我就是在红石峪长大的呀！”

“啊？！”老妪大吃一惊，重新对老者审视了一番，激动地瞪着眼睛问：“你就是小龙子？你还活着？”

“是，是……”老者的眼眶又湿润了，“我就是胡金龙，小龙子，从台湾来的呀！”

“知道了，知道了。”老妪一下子明白过来，忙扔下水桶，一手拎起密码箱，一手搀住胡金龙，十分亲热地往家里让。

胡金龙急于知道姐姐胡引弟一家的情况，边走边问。老妪告诉他，他姐姐、姐夫以及他的外甥，都早已在解放前，也就是胡金龙当兵走后的第三年离开了人世。胡金龙一听大为震惊，蓦地停住脚步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呢？”

“唉——”老妪长长叹息一声，“我也是听我奶奶说的，一言难尽啊，到家我再详细跟你讲吧。”

二

从前，清水河东岸的蒿草坪村里，有两户财主，一户叫胡耀祖，另一户叫赵天高。胡耀祖有儿有女，女儿叫胡引弟，儿子叫胡金龙。赵天高的妻子姚氏先天不孕，后来他又娶了一妾马氏，仍然一直不孕，因此他对胡家十分嫉妒，后来又因为地界纠纷，双方大打出手。久而久之，两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各自必欲置对方死地而后快。“七七”事变后第三年，日本人到了神鹰岭一带，将胡耀祖任命为维持会会长，胡耀祖又成了日本人的“红人”，更让赵天高忌恨。但是胡耀祖为日本人做事完全是出于无奈，他还有些中国人的良心，加上抗日政府多次对其进行教育和争取，胡耀祖成了名义上的“汉奸”，暗地里却经常为抗日政府出钱出物，传递情报，掩护伤员……

胡耀祖的家中，有一个外号叫做“小白桃”的女佣人。有一天下午，胡耀祖得到日本人一个重要情报，必须马上告诉抗日政府。当时的情况十分紧迫，偏偏身旁又无人，他便把情报交给了正在身边的“小白桃”，让其带上篮子，篮子里装上香箔供品，假装到神鹰岭下的清水庵去求佛上香，把情报放在庵堂后面那棵老榆树根的石头底下……

然而，胡耀祖万万没有料到，“小白桃”竟是赵天高心腹刘管家的姘妇。原来，赵天高对胡耀祖“通共”之事早有所闻，苦于抓不住把柄。当他发觉了刘管家与“小白桃”的私情后，便派刘管家用重金买通“小白桃”，让她在胡家卧底。所以，“小白桃”拿到胡耀祖的情报后，根本没有上神鹰岭，而是把情报交给了刘管家，刘管家当即又转给了赵天高！赵天高一见情报喜出望外，拍案大叫：“妙！妙！妙！”于是他连夜跑到城里，把胡耀祖的那份情报交给了日本宪兵队！

天还没有亮，宪兵队便来到了蒿草坪，将睡梦中的胡耀祖夫妇五花大绑，当众活埋，并将胡家的宅院付之一炬。而胡引弟和胡金龙，当时幸亏正在红石峪的表舅家里，闻听噩耗后吓得慌忙摸黑躲进神鹰岭的山洞里，才避免了“斩草除根”的大祸。直到半年后风声已过，姐弟二人才偷偷溜出山洞，改名换姓，悄悄住进红石峪……

这时，胡引弟已经长大成人，经她外祖母说合，嫁给了表舅的儿子毕山林。胡金龙也十六七岁了，发誓要报杀父弑母的家仇国恨，心想要报仇必须靠枪杆子，于是他背着姐姐，偷偷上了县城，扒上火车，到石门参加了“国军”。

三

胡金龙去石门当兵后，他姐夫毕山林在外给人打短工。一天晚上，胡引弟刚把五岁的儿子冬至哄睡，点着油灯纺起棉花。忽然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慌里慌张、光着两腿的小尼姑。胡引弟被吓了一跳，正在不知所措，小尼姑“扑通”一声跪在了胡引弟的面前，言称自己是清水庵的静心，接着又哭诉自己下午在蒿草坪化缘时，险些被一个士兵糟蹋，多亏有人撞见，才慌忙拼命跑到这里，求胡引弟让她在这里借宿一夜。

胡引弟听后非常为难，心想我们俗家人怎好收留僧尼之辈？传了出去实在担当不起，她连忙下炕将静心扶起，安慰她道：“这里离清水庵不过三五里路，你还是赶快回庵吧。”静心早被吓坏了，哪里还敢夜间独行？她又哭着苦苦哀求：“大嫂，你就行行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尼只住一宿，天一亮就走。”

女人心软，看着静心可怜兮兮的模样，胡引弟也不由掉下了眼泪，便留她住下了。其实静心一夜也未合眼，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要走，胡引弟又摸出一条自己的裤子，让静心穿上，静心更是感激，合掌道谢：“大嫂相救之恩，小尼永世难忘，必将诚心相报。三日后我来送还裤子，望大嫂珍重，阿弥陀佛……”

这天中午时分，给人忙罢秋收的毕山林回到了红石峪，进门便脱下脏衣让妻子去洗。胡引弟连忙为丈夫寻找替换的裤子，却怎么也找不见，问儿子冬至：“看见你爸的裤子了吗？”冬至想了想，瞪着小眼睛反问起来：“妈妈，爸爸的裤子你不是让那个和尚穿走了吗？”胡引弟一听，这才想了起来，五更时黑灯瞎火，匆忙中误将丈夫的裤子给了小尼姑静心了。

毕山林一听大吃一惊，怒火中烧，连忙抱起冬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咱们家里来过一个和尚？”孩子天真地答道：“和尚就和妈妈睡在炕上，天没亮要走，妈妈又把你的裤子给了他。”

这一下可糟透了，胡引弟纵然身生百口也难以辩说清楚了。毕山林怒不可遏，心想自己在外累死累活，挣钱养家，老婆竟然在家与和尚偷欢，这还得了！只见他扔下孩子，一把揪住胡引弟的头发，先是一通臭骂，接着便是一阵宣泄性的毒打……

四

胡引弟无端遭到丈夫毕山林的辱骂和毒打后，挣扎着起来，想到今天黎明尼姑静心出门时，对门邻居陈老太婆起来倒便盆时正好看见，便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来到陈家，求陈氏去向丈夫证明自己的清白。

陈氏也觉得胡引弟冤枉，要过来作证，被她老伴拉住了，悄悄说道：“就算你真的看见是个尼姑，但这种涉及男女私情的事，多一言不如少一语……”陈氏怔了怔，觉得老伴言之有理，便推说由于天黑自己也没有看清到底是个和尚还是尼姑。胡引弟其冤难白，无可奈何，返回家来，发现丈夫和孩子都没在，一气之下便解下腰带，搬过一条凳子，悬梁自缢了……

她这一死，使毕山林更加确信她与和尚通奸是真，因为事情败露，无脸见人，才不得已以一死了之。于是毕山林买了一口薄棺，草草地将胡引弟埋葬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毕山林正在扫院子，却见进来一位漂亮文静的小尼姑，这就是静心。她一手拿着那条已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裤子，一手提着竹篮，篮里装着什锦全素点心，口称前来送还裤子，并拜谢大嫂相救之恩。

这时，正在屋内炕上玩耍的冬至，从窗户上一见静心，连忙出来，跑到毕山林面前，兴奋地指着静心说：“爸爸你看，和妈妈睡觉的和尚又来了！”

毕山林手扶扫帚，正在愣怔，静心已经把东西放在院内石桌上，转身离去了。

半晌过后，毕山林终于回过神来，方知自己铸成了大错，连连顿足捶胸，悲痛欲绝，但一切都已悔之晚矣，于是他便把所有的悔、疚、恨、气一齐迁怒到孩子的身上，他抓起一根木棍，骂了句：“都是你这个小孽障多嘴多舌！”冲着冬至的头上打去，哪知这一棍恰恰命中要害，冬至“咚”地栽倒在地，口吐鲜血，当即身亡！

毕山林原来一时气极发泄一下怒气，没想到又怒而失手，将孩子活活打死。当他回过神来，心力交瘁地喃喃道：“完了，什么都完了，妻死儿亡，我还活着做什么呐？！”哭了一阵又仰天大笑，笑罢又哭，忽然，他猛地把孩子往地下一扔，飞身奔进厨房，举起菜刀，冲着自己的脑袋狠命砍下……

邻居们闻声赶到时，毕山林早已倒在血泊中，大家决定马上送医院抢救，没料刚刚抬起他时，发现他早已停止了呼吸，一命呜呼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彻底破灭了……

五

胡金龙一直埋头听着老妪的回忆，早已泪流满面。快要听完时，他心里犹如刀绞般地疼痛，面色变得惨白可怕，满头直冒虚汗，“啊呀”一声哀叫，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昏厥过去……

原来，胡金龙参加“国军”后，城市的灯红酒绿，酒吧妓院使他变得日渐痴迷女色，家仇国恨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后来“国军”顶不住日寇的“铁壁合围”，接连败退，胡金龙所在的部队也几经辗转，退到他的家乡一带，驻扎在县城里。一到家乡，胡金龙便想回家看看姐姐、姐夫，但上司不仅不允，反而派班长对他暗中监视，怕他开小差。有一天，班长带着他和几个士兵出城弄粮，到了蒿草坪一带，胡金龙忽然发现了漂亮的小尼姑静心也在村中化缘，顿生邪念，悄悄撇开众人，暗自跟上了静心……

胡金龙尾随着静心，不一会儿见她进了街旁一个厕所，正中下怀，立即跟了进去。静心刚刚解开裤带，忽听身后有人，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已被胡金龙拦腰抱住，按倒在地。胡金龙一手捂住静心的嘴巴，一手拼命撕开她的裤子……就在这时，一直暗中盯着胡金龙的班长，一步跨进了厕所，狠狠给了胡金龙两个耳光，大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的还有这个心思！”静心这才得以脱身，她慌不择路地一口气跑到了红石峪村头胡引弟家中……

事后没多久，胡金龙到了台湾，后来他脱下了军装，经商为业。再后来，他又有了妻子儿女。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愈发思念祖国大陆的亲人——唯一的胞姐。海峡两岸关系缓和后，他多次向回大陆探亲的人们打听姐姐的下落，一直杳无音讯。于是，他决定亲自来大陆探亲、寻根，万万没有想到他探听到的情况原来如此……

胡金龙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责备，他恨透了自己。为了赎回自己深深的罪孽，他向村委会捐出5万美元，请求在清水河上修建一座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化桥梁，为故乡和父老做件善事。他还要求将桥命名为“洗心桥”，刻上石碑，竖在桥头，碑文写明桥的来历，愿所有的世人，都能用清澈明净的河水，洗掉一切邪念恶欲，使生活变得更加和谐、美好…… （责编：王凡 图：薛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