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之读与不读
2008-04-30梁文道
梁文道
经典是用来说事的,说它比读它更加重要
最近我十过两件十分无耻的事,我要忏悔,然后我将试图为自己开脱罪行。
第一,尽管今年为了一个每天介绍一本书的节目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还是在年中一点一滴地读完了瓦西里·格罗斯曼(Vasily Gross-man)那本厚达八百多页的《生命与命运》(Life and Fate),实在是部惊人的巨构,然后我激动得到处和朋友说它有多厉害。每当有人要我形容,我就说:“嘿!它简直就是斯大林时期的《战争与和平》,俄罗斯伟大小说传统的封关之作。你能想象到了20世纪中叶,还有人会写《战争与和平》那种全景式小说吗?”闻者莫不肃然起敬,纷纷表示要弄一本回家苦读。可是,我根本就没看过《战争与和平》,我又怎能拿《生命与命运》去和它相比呢?
第二,今年英语出版界的其中一桩盛事,是《战争与和平》的全新英译本出炉了。和那部号称是“原始版本”实则为托尔斯泰初稿的《战争与和平》新译本不同,由Richard Pevear及Lafissa Volokhon-sky夫妇翻译的这个本子是真真正正的全译。它不只把托尔斯泰喜欢的重复修辞完整无缺地搬到英语去,让短短数百字里的七次“哭泣”照样“哭泣”,不图任何加工美化,不把它变成七个不同的同义词。这个译本甚至连原著里的法文段落也留了下来,只随托翁以脚注形式将之译成英文。我在杂志上看到这些评论之后,就用在近日的演讲里面,好说明译事之难。然而,还是那个老问题,我既然不谙俄文,又没读过《战争与和平》,凭什么资格去拿它的翻译说事呢?
枉被人视作“文化人”甚至“书评人”,没有读过《战争与和平》难道不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吗?更可耻的是我还有意无意地散布一种“其实我读过”的感觉,让别人以为整部《战争与和平》我已了然在胸。
既然我没看过它,我又怎么可能谈论它呢?说起来,这也是小时候读坏书的结果。童年时期,我也曾看过不少什么“世界经典名著大全”和“死前必读的百本名著”之类的鸡精书。一开始的想法很单纯,就是先图个概观,知道什么年代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书,再像做功课一样好好地读下来。可是你也知道,世上有多少人能在死前真正遍读那百本名著?又有多少人真会为了读不完它们而死不瞑目呢?再加上我心野,连学校课业都从不按时完成,又怎么会乖乖地按着名单把那些吓人的经典看完?通常的情况是看过一本书之后,兴趣就从此转到旁枝的题目上了。比如说读罢莎士比亚的《西泽大帝》,就赶紧跑去找《高卢战记》和奥古斯都的传记,于是原定的《暴风雨》就给搁下了。
这种鸡精书看多了,会有一个很大的害处,就是它能产生幻觉,让你以为自己看了很多名著,其实你只不过是知道了一点皮毛。当然,这幻觉也不真是幻觉。欺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自己,不知为不知,没看过就是没看过。然后心里就难免因外表与内容、幻象与真实之间巨大的割裂而生出令人痛苦的虚无和罪疚。何以致此?大概就和一个天天吃大量维他命药丸的人差不多,一粒小红丸就“能提供每日人体所需”,他慢慢就会觉得日常饮食里的蔬果是不必要的了,甚至忘记了小黄瓜的香脆,豆苗的甜嫩。当几百页的内容被浓缩为两三页的大要,每一本书看起来都会变得很像,面目模糊,所以看与不看的分别就不再重要了。
当年就是如此,我知道了《战争与和平》的梗概,也知道了屠格涅夫《父与子》的主要情节(另一本未曾读过的经典),但竟然无法具体描绘出它们各自的特点,它们全都成了一团模模糊糊的“俄罗斯小说”,就像那粒T业生产的红色小药丸一样。书单代替了书,维他命代替了食物;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和平,暂时止住了虚荣心发动的求知欲,换回的却是更多的战争,究竟无知所导致的空无和冲突。
然而,没读过《战争与和平》到底又有多丢人呢?再无耻点说,没读过《战争与和平》却还要谈论它,难道就真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吗?恐怕未必。因为关于经典的最经典的定义正是“那些没有人看,但人人都在谈的书”。我觉得这个明显是嘲讽的说法其实隐约说出了点真相,经典确实是用来让人说事的,而说它也确实比读它更重要。道理很简单,就看看我们身边的人吧。有谁不知道什么叫“三顾茅庐”?有谁不明白“桃园三结义”?但在2l世纪的第八年,还有多少年轻人真正读过《三国演义》这部曾经既通俗又畅销的古老名著呢?我很怀疑。尽管如此,我们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引用那些典出《三国演义》的故事和段子,甚至把它们浓缩成四个字的成语,用它们形容看见的事,表达心里的想法,仿佛人人都读过《三国》都通晓里头的内容似的。
我曾见过一个广告大剌剌地印上“我思故我在”五个大字,我不敢肯定它的创作者是否看过笛卡儿的《第一哲学沉思录》,但我相当肯定他假设了大家都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即便那很可能是误解。经典的文化价值正在于你不用读它,但它的只言词组它的零散观念会自动包围你,成为你日常用语的一部分,成为你观察世界思考事物的背景。这里头当然不能排除以讹传讹的成分,于是经典的第二重定义就出现了:经典就是总会被人误会的那些书。而最大的误会莫过于人人都以为自己读过它们,其实根本没有。比如《圣经》,比如《论语》,作为思考背景和日用语言的来源,它们或许很陈旧。可是当你真正把它们当成书,以读者的身份第一次好好地打开它们细读下来,你却会发现“世界是如此的新,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名字”(你看,我又在援引经典了)。
难怪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这篇出名的文章里要说:“经典是,我们越是透过道听途说而自以为了解它们,当我们实际阅读时,越会发现它们是具有原创性,出其不意,而且革新的作品。”所以你不能因为某些经典的名字常被人挂在嘴上,就假定它们早已为人读烂;正如我们都会说话,但人类言语能力的原理对大部分人来讲还是陌生的,有关它的研究永远令人惊讶永远叫人神往。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读《战争与和平》但依然大言不惭地谈论它,绕了一圈,我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战争与和平》是本新书,读它不是为了一尽文化的义务(若单从文化角度来说,它其实是不用读的),而是因为它应该是本很有趣的新书。大部分经典都是有趣的,因为传说和真实往往差得太远,发现这个强烈的对比自然是种趣味盎然的旅程;这是段只有你一个人走得了的旅程。
问题是称得上经典的书实在不少,我们该从何处着手?我没读过《战争与和平》,也很想读它,可是我为什么要把有限的时间先花在它的身上呢?我一直不能体会可读之书的数目会随年岁增长而渐渐减少的说法,它的前提是经典有限,人寿更有限,所以在活着的日子已经不多的阶段更该集中精力攻读那些为数不多的经典。我的经验却不是这样子的,先别说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Western Canon)中开的书单里那些我可能连书名都没听过的经典;其实只要看过的书越多越杂,就一定会发现有一些闻所未闻的经典守在远方,等候着你。例如神学,外行人只知道《神学大全》;可一旦涉足,你就会知道还有《罗马书释义》、《神学美学》……又如进化论,小时候我只听过达尔文,后来才知道不可不读的还有古尔德跟道金斯。经典绝非有限的水池,它是大海,每游出一尺,你就发现前面还有一尺,无穷无尽,足可在不知不觉间溺死不懂疲倦的好奇读者。
所以,怕累或许也是个不读经典的理由。但比起怕累,我们一般更怕死。所以还是读书好,起码读着读着不知老之将至,你只知道还有很多经典没摸过,却忘了死期的迫近;遗憾的是书看不完,而非造成书看不完这项遗憾的死亡本身。于是,还没读过《战争与和平》于我竟成了一件幸事,起码人生仍有可期待的东西。
(摘自《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