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抢劫案
2008-04-27萨苏
萨 苏
误上黑车被劫
北京的九月下旬还不算冷,金秋么。可是要是早晨五六点钟天儿刚亮的时候您在外头站着不动,已经能体会到那种西北风的滋味了。就这天气里,大清早在大马路上看见有人穿着背心内裤在路边上走,那是怎么回事儿呢?不用问啊,早锻炼的呗。要是穿着背心裤头的老外呢?那不用奇怪,有些白人老外身体特好,在加拿大也这身儿。要是一男一女呢?那……就有点儿不好解释了。兴许,是让警察撵散了的野鸳鸯?
1988年9月23号,北京东郊太阳宫的某些居民看见一个白头发老外和一个女子沿着乡村马路跟头把式地一边走一边张望,面带惊惶,哆哆嗦嗦的样子,估计心里未必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无论是四元桥还是机场高速路都还没影儿呢,在这个地方出现老外,和动物园狗熊跑出来的概率差不多。
这老头儿怎么身上还有血呢?终于,有好奇又善良的村民上去搭讪了。一番解释以后终于弄清楚那老头儿是个美国人,是有人请他们来北京的,刚到北京就让人给劫了,劫他们的人手里有刀,老头儿的手臂就是反抗的时候给砍伤的云云。哦,敢情是抢劫案啊。庄户人家心眼实,给俩人找来衣服先穿上,然后到派出所报案。
案情倒也不是很复杂,那女的是老头儿的翻译,主要是她讲的。这两位是从美国乘飞机直达北京的。第一次到中国,没出机场就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出租车。当然要了,还没倒过来时差的两个人觉得这是个很正常的问题。上车,出发,一切顺利。没想到走着走着发现四下里全黑了。北京市停电了?当然不是,是那位司机把车开到某个没灯的地方了,然后就是停车,亮出刀要两个人交出钱来。虽然吃惊,两个人还是乖乖地把钱交了出来。司机下令:“把衣服脱了。”脱?俩人看看外边的天气有点儿犹豫。这司机是个急性子:“脱衣服你们不会吗?”说着上来就扒女翻译的衣服。老头儿不干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技术员出身,有把子力气,还有点儿西方人的骑士精神,看见有人扒女翻译的衣服不干了,就反抗了一下。结果,就挨了一刀,那司机看来是练过。挨了一刀以后,就没有骑士什么事儿了,不但女翻译很顺从地脱衣服,老头儿也赶紧跟着脱了。然后……然后就是沿着马路走呗,一直走到天亮。
老头儿补充说,那车是个左舵的,蓝鸟XXX型的。警察一听就明白了,这哪儿是什么出租车啊,北京出租车的蓝鸟里面没有这个型号的,你们这是上了黑车啊。警察顺口问道:“谁请你们来的?怎么也不来接你们一下呢?”“哦,我们是XXX。”老头儿的身份不公开,不喜欢张扬,而且,“请我们来北京的那位也比较忙,他不可能来接我们的。”美国的XXX?那做笔录的警察看看老头儿,忽然觉得这老头儿穿上衣服以后蛮威风的,还真有点儿堂堂皇皇的意思。
老头儿是来参加一个大型招待会的。
案子,一下就大了。
上面给了北京市公安局一句话:“一个星期内必须破案。”抽调来的各路大将无一不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星期?就排查飞机场周边的黑车司机得多少工夫啊?上头一声苦笑:没辙,你看看皇历就明白了。都是身经百战的伶俐人,不用看也明白。一个星期,此案必破,就成了死命令。看这线索就挠头。车牌号?没记住。事实上那车牌子糊满了泥,就是你用心去记也未必看得明白。司机长什么样?没看清。那老外说得挺好挺准确:“典型的东方黄种人。”废话,北京这儿要找不典型的东方黄种人还不容易呢,要典型的黑种人我们就好找了。劫持完你们司机朝哪边儿去了?不知道。案发现场在哪儿?找不着。
这案子也不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车型是一个;案犯熟悉地形,作案手法娴熟,应该是长期利用机场特殊环境作案的“座山雕”,而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钻山豹”;从作案过程看,案犯并没有掌握美国老头儿的身份,属于误打误撞,想不到案子会“炸”到这个级别,所以此时可能尚未想到逃跑。
撒网排查 神侃
寻找线索就是艺术了,要有目的地把找人的消息放出去,还不能把案犯惊了,他要是跑了,可就不是一个星期能抓回来的了。既然各处调来的都是干将,那下起手来就是鱼有鱼道,虾有虾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利用多年办案的社会关系撒网去了,有的下到盲流里边悬赏找人去了,有的死翻过去几年的黑车抢劫案材料找相似案件去了,还有的第二天开始干脆泡在机场不停地打黑车。这是干吗啊?一个是希望那小子不安分碰上(这个可能性很小,美国老头儿行囊颇丰,够他花一阵子的,正常情况应该在躲风),另一个呢,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不管合法的不合法的都爱侃,能侃,而且敢侃。从那劫人连衬裤都不放过的情况看,作案的不是什么高雅人,干了这么漂亮的一票,保不齐跟同道吹出点儿风来,侃着侃着也许就搭上线索了。“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没有几个司机听了不跟着侃的,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我就瞧美国鬼子别扭,满世界显,这回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了吧?活该!”“扒剩一小裤衩?男的女的?”这,一点儿用都没有。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司机满脸不屑:“这有什么新鲜的。”有门!“这还不够新鲜?敢劫老外啊!”“切,那有什么,我们一兄弟就干过,那小子练过,一抬手就把老外一条膀子拆下来了,新鲜么?”“这个,是您兄弟?什么时候的事儿?”“噢,三四年前的事儿吧,在莫斯科跑单帮的。”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司机嘴一撇:“我认识一哥们儿前两天还劫过一个呢,到地方不给钱丫还敢瓷,一板砖过去就给开了,脑浆子溅一车。”“脑浆子?”“啊,脑浆子,跟豆腐脑似的,就芍药居那儿。您不信是不是?我帮着埋的,那还有假?”虽然情节不对,还是给带局子里了。“您听不出来我就是吹啊?你看我像能帮着埋人的主儿吗?”
一天,一无所获。第二天还得去。
“前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司机脑袋一拨愣:“是么?我们那片儿还有人劫过日本人呢。”“前两天的事儿?”“鬼子投降那年,坦克都扔我们村后头鱼塘里头了。”
“前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司机眉头一皱:“不会吧?火车站那儿也有人劫了一老美?”“嗯。嗯?”也——有人劫了一老美?也……?!一看有门,赶紧往上粘啊,不过再怎么逗,这位却不肯多说了,光听你侃。半天,等侦察员都说到北京火车站那案子悬赏多少多少的时候,这位突然开口问道:“那老外还带一雌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可邪了。”
又不说话了,半天,问:“您……几处的?”
后来才知道,这位也是进过“宫”的,确实想过安生日子了才改了开车。想过安生日子不假,但这方面依然特别敏感,听坐车的这么云山雾罩地忽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等警察同志认了,这位慢悠悠地开口了:“这案子啊,我帮你们破了。”有这等好事?素来是唯物主义者的侦察员有念佛的冲动——这太罕见了,哪次院督部督的案子不到限期最后一天你就是找不着门儿,今儿怎么了?带着点儿颤音儿赶紧回复:“那可是好啊。这案子有奖励的。”“奖励我不要,我就一个条件。”“什么条件?”“你做不了主,到你们局里我得跟你们领导说。”没辙,再问不说了。那你就快点儿开吧,去市局。“不行,我不能超速,咱得遵守交通规则。”“你……你不是黑车么?”“黑车?我比那北汽首汽的还守规矩呢,您听我说啊……”“甭说了,你给我好好开车!”那青皮蛮奇怪的:刚才看您那意思特喜欢听人侃山啊,怎么一转眼改脾气了?
蒙眼听声 ok
好不容易到了市局,各路干将立即汇合审问,这还得核实,万一又是一挖坑埋人的就瞎啦。时间,劫的人,车,有头有尾的,说的和报案的内容几乎完全符合。末了那青皮说:“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带你们抓人去。”什么条件?就一条,以后能让我在机场随便拉活。那还能不答应吗?!要什么都答应呀。问题是这小子还不信,说你们要说话不算数我不就惨了?“那你说我们怎么着你才能放心?”“我这不正想呢么。”这种人是浑不吝,他是提供线索的,来硬的既没道理又坏规矩还未必有效果。
门一开,有人进来了,一看,隔壁听审的头儿来了,所有的警察起来敬礼。老头子一指那青皮:“你认识我?”“认……认识,电视里见过。”“好,我给出租车管理局打电话,说你的事儿,你听着。”一个电话打过去,按改过自新立功给出路的指标,姓名、籍贯、年龄……“好,你要办的事儿我给你办了。”“谢谢,您是我……”
咣!老头儿把桌子一拍,青皮好悬吓坐地下:“你小子耽误我这么多工夫,我能给你黑转白,人要跑了,我也能送你上新疆!”老头子发威,刑警队长都哆嗦,何况一青皮呢?能不急么,这时候一分钟都是宝啊,那边随时可能得到消息开溜,这小子是有点儿没眼色。
带着吓得腿肚子转筋的青皮,一干警察火速出动。
案犯住处在东郊一个汽车修理部,前面是个放车的空场,后边有一间租住屋。这青皮和作案的是哥们儿(这年头哥们儿可动不动插朋友两刀啊),俩人就住这一间屋。头天这青皮开车回来,看见旁边那哥们儿铺上多了不少洋玩意儿。问起来,自己哥们儿么,那小子没太大戒心,说昨儿早晨劫了一老外。哎,还有女人的丝袜子?是啊,那老外带一雌。青皮看看,这人多少识点货,觉得都是高级玩意儿,心说这老外别是有点儿身份吧。等一听警察说得那么拐弯抹角的,前后一想,就明白了。
开到地方,远远的布控了过去一看,大伙儿心里咯噔一下:车不在,这小子别是跑了吧?赶紧派两个精干的警员进屋察看,没人!屋里有一上下铺,下铺是青皮睡的,上铺……被抢的物品都在上铺搁着呢,什么都没拿走,不像是潜逃了。按照青皮的说法,这个点儿此人经常出去买东西或者出车。没的说,在屋里等吧。
后面的情节全无悬念,不一会儿那小子大包小包的回来了,一推门就给按住,拉回去一问没费劲儿就招了。顺义人,看老头傻乎乎的,身边那女的也不机灵(还美国XXX呢,这怎么挑的人啊),就上去搭讪,对方还以为中国的出租车司机都这路数呢,跟着就上车了。
这小子不是练过么?怎么这么好抓?没反抗?没来个鹞子翻身什么的?他练过?等他的人更练过,还带着火器呢,什么武术也挡不了火器不是?反抗倒是反抗了一下,脸肿了。
案子提前三天破了,所有参战人员立功。赃物,黑车,人证,口供,什么都齐了,警察们觉得这案子破得漂亮。
没想到那外国老头儿还不干。他不信中国警察这么厉害,能三天就把案子破了。他有这个心理也正常——你们要那么厉害我怎么一下飞机就给劫了?那好办啊,带他见罪犯,看车,看赃物。赃物是没错的,但看人、看车,俩受害人都没什么准主意。那女翻译在北京乡下晒星光浴受刺激太大了,让她指案犯看谁都像,连公安局看门的都像,车?更没谱,指着拉她来的切诺基说就是这样的。老头儿呢?看什么都满腹狐疑。车,颜色似乎不太对。办完事儿那小子把车给洗了,看上去是有点儿不一样。人?晚上没有看清,认不准,这个脸有点儿大。嗯?怎么有殴打的痕迹?老头儿不愿意接受那是拒捕格斗的结果,他认定中国警察可能是捡来的赃物,而根据报案描述弄来的人和车屈打成招。老头儿年轻的时候是技术员,工程师出身的。最后老头想出来的这一招让北京的警察一听啼笑皆非,还从来没听说被害人用这种办法判断案犯的呢。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就让老头儿折腾吧。
鉴定是在市局看守所进行的,用的就是那辆缴获的蓝鸟。老头坐进去,让人拿毛巾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告诉充当司机的警察:“开车!”挂挡加油,发动机轰隆隆转起来……跟我描述这段情节的侦察员是这个味儿的:“老头儿把大肚子一腆,蒙着眼睛两手大拇指就举起来了,说:‘欧……凯……”敢情看人看不明白,老头儿听发动机却是百发百中,一听,就是那天坐的那辆车。下了车老头儿逮谁跟谁拥抱,那让他天体运动的小子有没有人权问题可就没人管了。这种功夫,说明老头儿当年的确是个好工程师,那种渗入骨髓的职业习惯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至此,案子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