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然走天涯,人生是终结还是开始?
2008-04-27杨萍
杨 萍
因为给一家报纸写情感专栏,我偶尔会到这家报社值班,接听电话或接待来访读者。大年初七,一个男人来到报社,要登一则寻人启事。他大约三十七八岁。他说妻子姚如大年初一下午外出至今未归。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他想每次登半个版面,连登一个星期,并且把这张照片也一起登上。我提醒他:“你首先应该去公安局报警;而且我们刊登的寻人启事从未有如此大的版面,广告费不菲,你确定吗?”他说:“我有钱。”我再问:“有公安局开具的报警证明吗?”他沉默了一下,说:“用不着。”他拿出结婚证、户口本等证明让我一一过目登记,又拿出事先拟好的启事,上写:“姚如,不管你身在何处,不管你多么无情无义,我已经原谅了你,过去的事情我不再追究,我们重新开始。我和两个孩子会在家里一直等着你回来。”落款署名:丈夫,艾伟。我明白了:夫妻两人有了家庭纠纷,女方做错事情离家出走。难怪这个叫艾伟的男人没有因家人意外失踪而显露出心急如焚和坐立不安,他很明白,妻子没有遭遇不测,而是躲起来了。可是从寻人启事来看,明明是女方做错了事,为什么愤而离家的是她而非这个男人?我很想和他聊聊,但他不愿多谈,办好手续就匆匆离去了。
寻人启事刊登后的第三天,我的邮箱里有一封陌生的电邮,看到署名叫“姚如”,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打开信件细细察看:此姚如果然是彼姚如,而事件的原委却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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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看你的情感专栏,很多次曾想找你倾诉,我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来联系你。
我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她说你们的报纸刊登了我的消息,全城的人都看到了,学校的老师都跑去问她,姚如去哪里了,他们还在私下里议论说我一定做了特别不齿的事,让丈夫用这种方式来告之于天下。母亲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走到今天这一步,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我默默地挂上电话。异地他乡,陌生的人流,我的未来在哪里?我两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在哭着找妈妈?我内心的伤痛无与伦比,可是我知道,那个叫艾伟的男人,我的生活里再也不想有他的影子了。人生走到今天,论对错,论责任,我好像已百口莫辩,但我想让你通过你的专栏写出一个女人八年婚姻所历经的悲苦。
我父母是中学老师,虽家境贫寒,但从小我勤奋读书,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我曾有个叫李大明的初恋男友,他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曾是我母亲的学生。他父亲是某局的局长,我们中学毕业再大学毕业,一年年过去,他父亲的仕途一路亨通,职位不断攀高,最后进了地级市常委;而我的父母却还在中学教书,除了送走无数名毕业生,无任何改变。我和李大明是真心相爱,我们志趣相投,心有灵犀,我们把人生最纯真的情感毫无保留的给了对方,彼此都以为会相伴永远。
年轻时的爱虽刻骨铭心,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大学毕业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李大明被介绍认识了一个重要人物的女儿,我们三人的人生从此改写。李大明给我的分手理由是不想违背父母的意志,只能舍我选她。我知道他挣扎过、痛苦过、彷徨过,但他最终认同了父母为他选择的路:既能联姻,又能助他们父子攀升更高的仕途。
我拒绝了李大明家给我开出的条件:让我进一家非常好的事业单位。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自尊,这是我人生的底线。我找了一家私企,认真地从头做起,工作之余坚持苦读外语。整整两年,我关闭了心扉,对身边或明或暗的男人们的传情达意一律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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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岁是我的本命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向身体硬朗被视为顶梁柱的父亲在讲台上突然昏厥,送进医院被诊断为心脏病突发,要立即做心脏搭桥手术。当时我正和公司的一个业务员在另外的一家公司办事,他正好开着自己的车,于是马上同我一起赶到医院。医生说我父亲命大,省里的专家正巧在这里讲座,可以为我父亲进行手术,让我们赶紧筹款缴费,初交三万元。我和母亲茫然失措: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就是借也无门无路啊!对父亲的担忧,对未知的惧怕,已经让母亲摇摇欲坠。我跑到公用电话亭旁颤抖着手要拨号码打电话借钱,可是,我该打给谁?我的冷汗和泪水滚滚而落,这一刻,我是如此的惶恐和无助。“我正好带着银行卡,里面有四万块钱,我问过了,可以用转账的方式把钱转到医院的账户上。”我这才发现,那个业务员,艾伟,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一时之间我不能马上反应过来,他连拖带扶地把几乎要虚脱的我带到缴费处,让我填写父亲的资料,他则忙着进行转账。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张皇无助又极度混乱的一天,也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艾伟。其实他进公司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因为其貌不扬业绩也不突出,更重要的是我心无旁骛,居然从未和他有过任何超出工作的交谈。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父亲病重,如果不是他当时正好在身边,是不是我们依然会是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相交的可能?但他说,从他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注意并喜欢上我了。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但前前后后花去的六万元钱全是艾伟帮我们支付的,母亲东挪西凑了一万块钱,很犯愁不知余下的钱如何补齐。艾伟说:“阿姨,你不用放在心上,能帮上忙我已经很高兴。”母亲讪讪地笑着,看看他又看看我。出了医院的大门,我很诚恳地对他说:“这钱我一时半会儿真还不上,要不你算算利息,我一起慢慢还。”艾伟冷着脸:“姚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忙说:“你帮了我这个忙,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说出这种话?”他说:“很多人说你清高,是冷美人,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这种人?”我笑着问:“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哪种人?”他垂下头低声说:“你是大学毕业生,又长得漂亮,我只怕高攀不起。”突然就扯到这上面,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夕阳下,他那张本来很普通的面容因为内心的忧伤突然有了别样的光彩。
不知是否是因为在人生的重要关口他给了我如此帮助,还是因为大笔欠款无力偿还让我不能开口说拒绝,又或者是他的执著和痴情在一点点软化我的内心,我没有拒绝和他来往。当他说出那句话:“从进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你了。”我没有转身走开,只是温暖地回望着他,被他揽入怀中。
艾伟的家曾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中的一个家庭。大约是从十年前开始,这个城市大力发展商贸,成为全国第二大小商品批发城,艾伟的家碰巧位于商品城地段,通过高额租赁,同时自己也加入到商品批发生意中,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成为这个城市第一批暴富的人。艾伟兄妹两人都只读到高中毕业,但他的父母从不认为这是人生的一大憾事,买车买房才是首当其冲并能极尽炫耀的事情。
母亲非常忧虑:“你可不要因为这区区几万块钱把自己的人生给搭上了。他们家和我们家的环境如此不同,婚姻还得讲究门当户对。”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我想起了为追求门当户对而把我无情抛弃的李大明。我生硬地说:“门当户对!又是门当户对!只要他人对我好,我不在乎!”母亲静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我不是说艾伟这孩子不好——为了得到你,当然对你百依百顺,结了婚过日子那就说不准了。最重要的是你们能交流吗?有共同语言吗?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母亲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人生哲理,只可惜,这些话我到今天才深深体会,却悔之晚矣。当年,我的内心也有些不安和迷茫,但是我的感情早在李大明那里用完了,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男人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我和李大明倒是琴瑟和谐,结果又怎样?结婚对我来说不过是搭伴过日子,何况艾伟很爱我——如果在爱与被爱中间选择,我宁愿选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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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我才发现,朝夕相处、天长日久同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结婚前很多端倪已显露。比如我和父母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艾伟永远插不上话,一开口不是谁买了一辆车就是谁养的宠物居然卖了个大价钱。他父母津津乐道的发财经,特别是投机取巧的事,他们一遍遍讲起乐此不疲,我却备感无聊。订婚时两家长辈一起吃饭,各说各话,谁看谁都别扭,真是尴尬极了。我的朋友同事也大跌眼镜,不相信我会和如此平庸的一个男人结婚。所有这些不是没有动摇过我的决心,但是,我好似被推上了一条路,身不由己,不能回头。我不停地自我安慰:好在艾伟是爱我的,这一点足以胜过其他遗憾。
结婚后,我们住到他父母为我们买的一处房子里,艾伟为我留了一间屋子做书房,我很满意。结婚初始两个人还算和谐,上班、回家,有条不紊,我也尽量克制对他的习性、观念包括生活起居的不满。
起初我们还在一个公司上班,后来他觉得挣钱不多又很辛苦,连连换了几家公司。他本身学历不高,又没有多少能力,在每一家公司都干不长,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待在家里,或是一天都坐在电视前或是蒙头大睡。我几次三番尝试让他看点书,每次都是对牛弹琴。虽然公婆每个月都会给我们经济帮助,而且我的工资也不低,但是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不上班总不是办法。我催他催得紧了他会好两天,几天后又恢复原状。渐渐的,每天一想到回家看到他慵懒无为的样子我的心里就特别烦。
我怀孕了。艾伟来了精神,每天跑前跑后把我侍候得舒舒服服。女儿出生五个月后我回公司上班,婆婆过来帮我带孩子。婆婆的口头语很多,张口闭口都能带出脏字。我听着刺耳,大人忍忍也就罢了,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可怎么好?我跟艾伟提了几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很多话他都当成耳旁风了。有一天我回家,正好听到他们母子两个人的对话,那样粗俗不堪。我一把从艾伟怀里夺过孩子,转身进了卧室,又嘭的一声把门摔上了。婆婆很不高兴,站在客厅里大骂我没良心。我不会吵架,只能默默的生气。这种日子周而复始,每天都在揉搓我的神经,我觉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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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两岁多时,艾伟不愿待在家里,当然更不愿意去上班,他在社会上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渐渐染上了一些恶习,开始彻夜不归。有时看他醉醺醺地回来,丑态百出让我更加厌恶,我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他也借酒发疯大吵大闹。有时一个星期见不到他的人影,我不管不问,落个清净。婆婆很生气,母亲也责怪我对艾伟的放任无疑是害了他,她很严肃地说:“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负起这个责任!”
婆婆放低姿态,求我再生一个男孩,她说艾伟很在乎有没有“根”,他们全家都很在乎,如果我能生个男孩,不仅能让艾伟收心,还能成为他们家的大恩人。至于超生罚款根本不是问题,而我的工作也可有可无,她很不屑地说:“不都是为了钱吗?咱家有的是!你就是再生十个八个也养得起。”起初我觉得很荒唐,但艾伟被他父母说动了,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遂了他的愿,他坚决同那帮酒友断绝来往并找一份工作从头做起,而且还会努力看我为他推荐的书——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的心软了。
我请了长期病假——我不愿丢掉工作,更不认同工作是纯粹为了赚钱。孩子出生,果真是个男孩,全家皆大欢喜。儿子半岁时我回去上班,却不见艾伟兑现诺言出去找工作。更让我愤怒的是,儿子不到一岁,他居然又同那帮朋友搞在一起,旧病复发,而且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吃喝嫖赌酗酒伤人,有好几次他因为聚赌被送进了派出所。我第一次被通知去派出所交罚款并领艾伟出来时,几乎要窒息了——我们家祖祖辈辈也没有人做过违法的事啊!面对这样残破的人生,面对一双年幼的儿女,我欲哭无泪,人生已到了我不能掌控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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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街上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过头,一个男人已经冲到我的面前:“果真是你!背影一点都没有变!”
是李大明。我们已经九年未见了,但我知道这个人从未走出我的心。意外相见,当年的伤感和怨恨全都不见,我们分明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喜。他带我进了附近一家咖啡厅,先帮我拉开椅子坐下——这小小的举动让我备觉心酸,艾伟和李大明的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这种来自骨子里的高贵是艾伟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他说这些年他在省城,我的事情他听同学说起过。“你还好吗?我一直想再见见你,亲口问你一句。”我凄然地说:“我好,与你有关吗?我不好,也是我自作孽!”他的眼神马上黯淡下来,显得很痛苦很不安。我望着他,心里在喊:都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我才有了这样的人生。因为你,我才对任何男人都不能再有感情,把自己的婚姻当成儿戏,嫁给了那样一个男人!我的眼里有了泪,再也无法支撑,多年的委屈和压抑喷涌而出,面对我唯一深爱的男人,我为什么不能尽情流泪?我知道我错了,我想从头开始,可是,我已没有回头路了!
“你的人生还很长,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彻底地改变?你安心一辈子同这种人捆绑在一起?”李大明说。离婚,我不是没想过,可是面对刚满五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我做不到决然离开。这次与李大明的意外相逢让我勇气倍增,我知道同他早已不可能,但他的关心和疼惜让我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下半生。
“我们离婚吧!”等艾伟酒醒,我平静而坚定地说。他没有反应,我加重语气再说一遍。他那张脸变得无比难看,抓起手边的一个茶杯向我砸过来,我本能的闪过,茶杯砸在玻璃门上,碎了。他说:“你他妈的终于提出来了!离婚?你是不是从结婚开始就打着谱要离开我啊,你忍了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你以为我就不忍吗?我看你脸色,让你高兴,可怎么就不能打动你的心呢?你是石头做的吗?好好好!你不领情是吗?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一家人吗?别以为别人都他妈的是傻瓜,老子还不伺候了!我及时行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离婚?你休想!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惦记上我们家的财产了!没门!”我冷然地说:“你放心,你们家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只要孩子。”他冷笑:“那六万块钱呢?七年了,连本带利也小十万了,你还得起吗?孩子!你更休想,一男一女全是我们艾家的骨血,你敢动一根汗毛试试!”他越说越气,冲进书房开始撕我的书,喘着气,叫着,骂着,一本本撕我那些心爱的书。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那天半夜,我突然被一阵剧痛惊醒,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遭遇了一顿暴打——他从外面喝了酒刚回来,一面打一面说:“打残打死你,也不会让你出这个家门!”我又惊又怕,孩子们醒了,吓得哭,可是无法制止他的暴力,我终于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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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在医院里。母亲坐在我身边垂泪。想起发生的事情,我全身发抖。母亲说:“你不要多想。他那天喝醉了,他哭着说你要和他离婚,他很害怕才失去了控制。你先养好身子再做别的打算。他虽说这几年变得很不像话,总归对你还不错。当年也是口口声声说爱你才结婚的,怎么下手这么狠呢!”我抓住母亲的手:“他是为了拖住我、拖死我!妈,你帮我,我要离婚!”母亲说:“这事要从长计议。现在的艾伟不同于过去了,你不要太激怒他,免得他再做傻事。哎!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样,让我和你爸爸怎么能安心……”我的眼泪无声滑落。母亲又告诉我,我的工作已经被艾伟辞掉,他要把我留在家里,用他的话说,打死我也不会让我离开这个家。我非常绝望和恐惧:离婚也许是不可能的了!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回到家就过年了。年初一下午,我说到下面的储藏室拿点儿东西,穿着拖鞋,披着一件旧外套下了楼。我的心怦怦乱跳,快步出了小区,打了一辆车,我连母亲家都没回,只将手机和一个装了几千块钱的信封贴身藏在内衣里。我直奔火车站。因为过年,整个火车站都空荡荡的。有一列火车马上要开走了,我买了站台票就上去了。火车启动了,我的眼泪滚滚而落。离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越来越远,离我那双可爱的儿女也越来越远,我心如刀绞!我希望能永远不要再见到那个让我极度厌恶的男人。我不知道火车会带我去向何方,也不知道我人生的出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