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时,我们找到了爱情
2008-04-14潘之漪
潘之漪
在上海一间略显拥挤的老式小屋里,妻子倚靠在床头翻看着丈夫编汇的照相册,这里面有丈夫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同战士的合影,有整个建设大西北队伍的集体照,甚至还有他和朝鲜姑娘的照片。可厚厚的一本相册里,却惟独没有妻子的照片,更不要说夫妻俩的合影了。但妻子仍然看得有滋有味,还要丈夫给她详细讲述这本名为《我走过的路》的照相册。
“我亏欠了你30年,真是对不起你啊。”坐在床边的黄浩哉抚摸着妻子的手,眼眶有点湿润。这是一对携手跨过世纪之年的老夫妻,在他们结婚的57年中,经历了战争,经历了长达8年的分居,甚至经历过很长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在结婚足有30年后,这对夫妻才真正让牵着的手连到了心上。
牵手也是分别时
他们的故事还要从1950年的一纸婚约说起。那时,年仅18岁的黄浩哉在药房里做学徒。一家人只靠母亲到菜市场卖鱼虾维持生计。
他们共有兄弟姐妹4人,黄浩哉排行老二,哥哥是半个聋哑人,弟弟妹妹相继上了初中,家里的经济非常紧张。于是,母亲便想着去乡下找个帮手,帮她剥虾卖鱼。
黄浩哉的母亲找到了朱水琴。朱水琴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但手脚勤快。黄母盘算着,让朱水琴嫁给黄浩哉,既能解决儿子的婚事,还让自己多个帮手,连“人工费”都能省下。可这个提议遭到了黄浩哉的强烈反对:“我跟她根本就不认识,再说我还比她小两岁,这婚结得太莫名其妙了!”黄浩哉无法想象,自己和一个不识字的姑娘会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可跟小姑娘都说好了,你现在说不要她,你让她回去怎么见人。”母亲拿出了杀手锏,用她的话说,人,我是带回来了,你不要她可就是毁了小姑娘的一生。要知道,在当时的乡下,被夫家退回去的姑娘是要一辈子被看不起的。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黄浩哉终于同意了。
1950年年末,黄浩哉和朱水琴在亲友的见证下,结成了夫妻。两人的婚房是一间不到5平方米的阁楼,两人的“婚礼”也只是草草地请了一顿饭,连张结婚照都没有拍。
朱水琴没有什么文化,加上性格内向,让黄浩哉觉得,这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妻子和充满理想抱负的他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于是,这对夫妻成了名副其实的“同屋陌生人”。黄浩哉每天拼命加班,熬到很晚才回家。
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征兵的消息传到了上海,黄浩哉凭着一股热血,瞒着家里报了名。一来,他能离开这段没有爱情、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另一方面,他正想闯一番事业。
1952年初,黄浩哉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卫生队。临走前,他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和妻子。“你……要去当兵了?”那天晚上,平时不声不响的朱水琴终于忍不住问他。“嗯。”黄浩哉也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回答,只得装困,蒙头就睡。
第二天,在车站的站台上,朱水琴第一次主动拉住了黄浩哉,水灵灵的眼睛中闪动着泪光。“你……一定要保重,我……我会和爸妈一起……等你回来。”说到这儿,她已经泣不成声。“我……我对不起你。”黄浩哉握着这只温暖的手,面对她的泪眼,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握着她的手,他感到无比内疚
在朝鲜的日子,黄浩哉有时能收到家里的来信,父母识字不多,每次都是寥寥数语,最多问问“身体好不好”。惟有两次收到朱水琴的亲笔信,虽然妻子用白字连篇的话语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无奈总是让黄浩哉看得云里雾里,更不用说有什么夫妻间的情话传递了。
1954年初,抗美援朝战争结束,黄浩哉回家了。再次面对妻子,他依然觉得无话可说。平淡的生活让他无法适应,于是休息不到两个月,黄浩哉忍不住又报名参加了宝成铁路的修建。在别人眼中看来,作为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黄浩哉享受的待遇已经不错了,实在用不着去大西北过苦日子。可黄浩哉自己知道,他要脱离这种乏味而又没有激情的生活,惟一的办法就是再次离家出走。
他这一走,就是长长的6年。漫长的6年中,黄浩哉每年回家探两次亲,待的时间都不长。朱水琴在此期间,为他生下了两儿一女,可每次生产,黄浩哉都不在她身边。
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黄浩哉的大嫂患上了心脏病,根本无法工作,父母也逐渐年迈,整个家庭只能靠大哥微薄的工资和朱水琴每天贩卖鱼虾所得勉强维持。朱水琴从来都没有坐过月子,孩子一落地,稍微休息一下,就又要出去摆摊儿赚钱。
1958年冬天,黄浩哉回家探亲,朱水琴刚生了女儿。这次朱水琴像得了大病似的,几乎不能动弹,只得躺在床上休息。“我对不起你们呀,弟媳妇这次差点没了命。”大嫂愧疚地对黄浩哉说。
原来,这次朱水琴半夜突然早产,大嫂送她去医院,可谁知送到半路,大嫂的心脏病犯了,只能将朱水琴托付给了一个骑车经过的路人。那人是要赶早班火车出差的,送到半路赶不及,竟把朱水琴丢在了路边。要知道,那可是寒冬腊月时节,又是最冷的时候,朱水琴顶着个肚子,遭受着寒风,一急羊水都破了,血流了一地。幸好,有个好心的三轮车夫救了她,把她送到了医院。到医院时,朱水琴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这次死里逃生的生产,加上长年辛苦的劳作,让朱水琴一下子病倒了。
看着躺在床上几乎奄奄一息的妻子,黄浩哉发现,朱水琴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8年前还有着一双水灵眼睛的她,如今眼圈周围黑黑的,眼神也失去了光彩,一点都不像20多岁的人;曾经灵巧的双手上布满青筋,手指上的老茧一层又一层。自己在外漂泊,不晓得日子的艰辛,可留守在家的她,度过了怎样的8年啊!一股疼惜之情涌上了黄浩哉的心头,他捧起妻子的手:“真是辛苦你了,我对不住你!”“我……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你不在,我……”第一次感受到丈夫的怜惜,朱水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轻声啜泣。
拽着他的手,她一语不发
1960年,在外飘荡了整整8年的黄浩哉终于回家了。这时,年迈的父母已经做不了什么,弟弟妹妹也陆续上了大学,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到了黄浩哉和朱水琴这对夫妻身上。
此时的黄浩哉才真正体会到妻子为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每天半夜十二点,妻子就要骑着三轮车去上货,回家后就忙不迭地剥虾,清晨五六点要到宁海路上的菜场出摊儿。从早晨到下午,除了摆摊儿,还要将拆下的鱼干和虾米送到有订单的饭店,每天都要骑车分批送货。
晚上回家,她还要照看年幼的孩子,给公婆准备晚饭,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4个小时。有时黄浩哉去摊位帮忙,看着妻子忙里忙外,一有空坐下来就能睡着的样子,他感到一阵阵心酸,为自己8年来没有陪伴在妻子身边而惭愧。每天都干着重体力劳动,自己的丈夫远在千里帮不上一点儿忙,8年的苦难谁能受得了?可朱水琴却从未向他抱怨过什么。
“你回来就好了,否则,我晚上一个人睡不着,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妻子淡淡的一句话,触动的却是黄浩哉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作为单位的文艺骨干,黄浩哉时常会参加单位组织的员工联谊,可传统的朱水琴却觉得男女在一起跳舞她无法接受。有一天,黄浩哉参加活动,一直到晚上十点也没回家。朱水琴有点急了,索性跑到了黄浩哉的单位。不过,她连大门也没进,北风刚起的冬天里,就站在寒风中等着。
黄浩哉准备回家,猛然发现街角站着一个瘦小而熟悉的身影。也不等他开口解释,朱水琴快步跑了过来,紧紧拉住他的手,一语不发地拽着他往家走。一路上,朱水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牢牢握着黄浩哉的手。从妻子手上的力度,黄浩哉分明感受到了妻子的焦急和不安。
其实从结婚到现在,妻子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要求和管制,在妻子眼中,不和别的女人跳舞,是她心里最后一道底线。而丈夫冲破了这道底线,这个传统又质朴的女人,只会在一边默默地等他,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她要的,只是他回家,就那么简单。
被妻子冰凉的手攥得紧紧的,黄浩哉边走,眼睛边定定地看着她。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在他眼里从来都坚强而又不辞辛劳的妻子,原来也是个需要保护和温暖的女人啊!而作为丈夫,他觉得自己不论从道德还是情感上,都慢待了这个女人。决不能辜负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女人,不让她再伤心,要好好待她,黄浩哉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病床前,相爱的手终于牵到一起
1980年,50岁的朱水琴从菜场退休。这时恰逢他们最小的孩子到了结婚年龄,要置备婚房和家具,夫妻俩的积蓄根本不够。于是,本应退休在家享清福的朱水琴,又重新做起了剥虾的工作。
年过半百的朱水琴每天可以剥100来斤虾,剥完虾还要去四五家酒店打零工。如此日复一日地奔波,再好的机器运作久了都会出毛病,何况是一个已经辛苦了30多年的女人呢?
那天,朱水琴剥虾时,突然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她被送进医院,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排山倒海一般涌向了朱水琴,医院的诊断报告让学医的黄浩哉吓了一大跳。医生告诉他,朱水琴的病是积劳成疾引起的,恐怕下半辈子就要躺在床上了,她的腿如果能治好就算是奇迹。
远在南京的弟弟赶来探望:“嫂子,你供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我能当上教授,都是你的功劳啊!”弟弟流着眼泪感激自己的嫂子,并说了许多黄浩哉从未听说过的细节。
听着弟弟的讲述,黄浩哉不禁泪流满面,几乎是跪坐在了床边:“老伴,我对不住你呀。”30年来,黄浩哉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朴实、贤惠的女人和他之间,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但在这平淡而又艰辛的岁月中,她用她最质朴的付出,早已将潺潺的爱情化成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把他甚至他全家,都包围在这样一种情感中。这不比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更令人动心和动情么?换做别人,谁又能在这样一段没有丈夫疼爱的婚姻中,坚持着默默付出了整整30年呢?
老天又是这样的公平,朱水琴的这次大病,给了30年来没有照顾妻子的黄浩哉一次付出的机会。几十年来,他连厨房都没进过,更不用说洗碗烧饭了。每天清晨起来买菜,照顾父母的饮食,照料小孩的起居。黄浩哉头一次体会到,原来,仅仅是30多年来妻子承担的家务,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负荷的范围。他默默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要让辛苦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妻子感受到他的爱。
黄浩哉每天都细心地为妻子打点好生活起居:怕她一个姿势躺久了不舒服,只要在家,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为她翻一次身;每天中午他都会从单位骑1个小时车回家,为妻子准备午饭;怕她躺久了长褥疮,每次为妻子翻身时,他都会仔细看看她有没有出汗,一有空就帮她擦身……
在黄浩哉1年多的悉心照料下,朱水琴的腿竟然奇迹般地能动了。于是,黄浩哉每天推着妻子到附近的人民公园去散心,有时还教她简单的太极拳。而正是这样的一种陪伴,让这对老夫妻的心,从未有过地贴到了一起。
一天晚上,朱水琴突然高血压发作,伴着高烧,发出轻微的呻吟,黄浩哉一个激灵爬起来,给她量血压,高压竟然220 mmHg。他被吓坏了,赶紧背起老伴往医院赶。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着急的样子,朱水琴被深深地感动了:“你……辛苦了。”她用虚弱不堪的手轻轻搭在黄浩哉渗满汗珠的额头上。“你要挺住啊,我说过,下半辈子,我还要照顾你的。”“我知道,我会好的,我舍不得离开你。”朱水琴又一次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而黄浩哉这一句照顾的承诺,到现在已经整整持续了20个年头。
妻子的腿脚仍有些不利索,行动也很迟缓,为了让朱水琴更好地恢复,每天黄浩哉都会搀扶着妻子从宁海东路的住处走到人民广场,散散步,活动筋骨。这条短短的宁海路,曾是黄浩哉几次离家的送别之路,也是朱水琴30多年每天清晨去菜场的必经之路,更是这对情路坎坷的夫妻携手走过的50多年的感情之路。
“老太婆,我欠你的太多了,来世我们还做夫妻,我要好好补偿你,让我用我今生和来生所有的时间来爱你,好不好?”在他们金婚50周年那天,黄浩哉带着朱水琴来到茅盾故居,在一棵古树旁许下诺言。
“能做你的妻子,是我的福气,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腼腆的妻子握着他的手,温暖在他们的手间流淌,一直流到了彼此的心上。
(摘自《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