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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隐私,已是我终生的隐痛

2008-03-28

八小时以外 2008年3期
关键词:约会事情丈夫

堇 色

口述/吴月

我搬到这所民房里已经小半年,门口放着烧煤球的炉子,稀饭开了,锅盖发出噗噗的声音。不远处,老大娘们家长里短,说着柴米时蔬。

每天清晨六点,我就要赶去坐郊区的通勤车,到市区后,还得倒两趟车才能到学校。我的课常常在上午第一节,当我急匆匆地走进教室时,孩子们嘈杂尖锐的叫声,总是伴随着我紧张的心跳和濡湿着内衣的汗水,它让我难以迅速地平复下来。莫名其妙的复杂情绪会突然涌上心头,汹涌猛烈,无法藏匿,有那么一次,我竟当着孩子们的面失声痛哭起来。同事们围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无言以对,满心苦楚。当他们拿起电话,说叫我丈夫来时,我惊慌失措,几近声嘶力竭,“不要,”我喊道,“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累了。”“累了?”我最好的朋友何抒玉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开玩笑说:“最近没见你打麻将啊。”

她这话里是有含义的,打麻将,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几年前,我开始突然“迷”上麻将,何抒玉是我的死党,每次我离开家时,我都会对丈夫说,我去抒玉那里打麻将了。但只有抒玉知道,我去约会了。

她不喜欢我这样,总是威胁我说要告诉我的家人,如果不告诉我丈夫,也会告诉我妈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笃定我妈妈会像以前那样,提起鸡毛掸子狠狠打我一顿。

但是她并不知道我具体在做什么,和向北的事,我隐瞒了所有的人。抒玉没有证据,加上我们的友情,让她总免不了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你不要做什么过分的事啊,”她总这么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只希望要是有一天事情败露,我不是人们眼里的恶人,你也不要受到伤害就好。”

即便我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还是猜到了大概。她知道我在发展一段地下恋情,背着丈夫。因为我约会前,会去她家里换一身新鲜的行头,还化化妆。对方是谁,干什么的,她并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她一直独身,对婚姻完全没有想法,看到我如此,总是大为不解:“一个男人就够让人头疼了,怎么还弄一个?真是不怕死,精神可嘉!”

我冲她笑笑,不语。这就是我们的区别吧,抒玉会在事情没开始时,就将最坏的结果考虑到,而我,即便生活一片空白,也会用充满诗意的想像力去填补。“只有不失望,才能保持欲望。”这是我对抒玉常说的话,可惜,她从不以为然。

在抒玉的卧室里,我神色紧张,又带着几分欢快地整理妆容。有时,我会猛然拉开她的衣柜,寻找丝巾等佩饰。我手忙脚乱,嘴角抑制不住笑容,然后,打开台灯,尽量踮起脚尖,想看到小腿的丝袜是否拉平。“你们在一起通常说些什么?”抒玉抱着肩膀,靠在门上问我。我抿嘴、摇头,一声不响。

什么都不能说,尤其是当她这样的态度时。没有人能完全谈出恋爱的感受,语言只能描写出一个轮廓,一旦说出来,就成了磕磕碰碰的解释。我看看表,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然后推开她,走到门口,转身,问她:“我好看吗?”

“好看。”她点点头,笑着看我。

开门,走进夜幕之中。坐车,上楼,开门,投向亲爱的向北怀中。空气像个巨大的筛子,我只需要从上面将欢乐的心情倒下去。等再次回到抒玉那里,我说的最多的一次只是吝啬的三个字:“顶呱呱。”

这词让我觉得自己轻浮,多少也有些对不起付出的巨大激情。抒玉表情平淡地看着我,帮我拎起包:“快回家吧。”

认识向北前,我已经结婚三年了。丈夫是我的中学同学,两家父母都在一个企业,我们恋爱八年,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结婚是在春节,酒席办了几十桌,乱哄哄的吃喝叫喊声中,司仪大叫:“百年好合,红包拿上。”大家都笑了起来,鼓掌的,起哄的,孩子在地上乱跑,我强挤笑容,逐一敬酒。结婚的感觉,从那一天开始就让我很不舒服。我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神思恍惚。后来我问丈夫,是不是举行婚礼的目的就是要将一个人拉入卑琐平庸的现实,给你当头一棒,告诉你,生活不同恋爱,从此放下身段,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他笑我,说,别那么清高。

这似乎不是清高,而是对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沮丧。恋爱,去外地读大学,和同学们吵吵闹闹,写情书,假期旅游,工作后谨小慎微……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让我觉得生活有什么问题。可婚礼,却带来了不快的疑问,这让人多少有些难过。周日清早,看着丈夫躺在旁边呼呼大睡,睡衣领口被口水濡湿卷了起来,房间散发着沉闷的夜气,我在想,是否只是因为和这个人太熟悉了,所以才不觉得婚姻的来之不易了呢?

结婚,对很多女人来说,也许是过上安定生活的开始,但于我,却发现了一个更广大更不易满足的自我。正是婚礼上的喧闹,让我看清了我内心一直存在的不甘心,对生活缺乏美感的痛心,还有就是,觉得自己的一切一切,都太平庸乏味了。

以前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感觉呢?日子那么的平顺,读书,恋爱,然后水到渠成地结婚,以后会怎样,我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头去,不过就是生子,忙碌,衰老。自己很平庸,朋友很平庸,丈夫很平庸,父母、工作、住所、城市、公共汽车,都那么平庸乏味。生活的一切都毫无价值,都与什么出色的事业或者故事毫无关系。

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这些意味着什么,即便在恋爱中,也没有想过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我以为生活是一出“内心戏剧”,不需要表演给别人看。可婚礼上乱哄哄的笑声,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喜欢着那些出彩的爱情故事的。我并不是天真地以为结局圆满就是最好的,但无论怎样,无论是眼泪还是遭遇,至少它会说明,你所经历的,不会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喧嚣和骚动。

我的这些想法悄悄地藏在了心里,丈夫并不知道,甚至没有人知道。表面看,我和很多新婚的女人一样,安静、柔顺,白天上课,晚上回到家里做做家务,看看电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挣扎。一个周日,下着小雨,我自己跑去看电影,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雾气裹着冷气,摇晃在公交车上,心里非常有触动,电影是浪漫的爱情故事,沉浸其中时,我似乎不那么孤独了。我在想,要想不那么平庸,类似的功能只能由艺术或爱情才能完成,相比电影,我更渴望不同凡响的恋爱。我希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我可以低声对他说:“你也有同感吗?这太美妙了,因为它正是我的想法啊……”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遇见了向北。

我是在党校学习时见到他的。2003年秋天,我们学校送几个老师去党校参加一个进修班,他是学校请来的老师,当时是省委某个部门年轻有为的当红干部,大家都说他理论水平很高。他人长得颇为清秀,斯文儒雅,待人亲切,丝毫没有架子。他只给我们上了两堂课,观点思想都让大家觉得耳目一新。巧的是,这年冬天,我在一次去乡下的途中又遇到了他。

当时我是替学校去给对口的乡下学校送一批书,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车坏了,正卡在路中间,向北也正好在这个乡做巡视,他从后面的车上下来,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多少有些欣喜雀跃,但却又不好意思贸然相认,他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问明情况后,主动提出来拉我回市里,还拖着我们的车送去县里的汽车修理厂。

他的车里,就他和司机两个人,他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还讲出了两三个互相认识的人。一直到市里,到我们学校的门口,下车时,我才告诉他,我曾听过他的课,讲得好极了。还有,我有些害羞地说:“我还请你在我的课本上签过名呢。”他吃惊地张了张嘴,看着我,突然又笑了。他问我:“你有我的电话吗?”我摇摇头,赶紧说:“你告诉我吧,我记下。”

向北后来对我说,他之所以会跟我保持这种关系时间这么久,正是因为我那天下了车才对他讲的话,我说我听过他的课。他当时心里一动,认为我是个能沉住气的女人。“干我们这行的,身边的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得稳当。”他这么说。

我们第一次约会,已是来年春天了。这中间,多是逢年过节,我给他主动发去祝贺的短信,他会淡淡地回复一两句。我承认,我对他是有感觉的,有那种迫不及待、莫名其妙的思念和牵挂,而且,正是因为生活中有了这么一点点想法,似乎日子也变得有趣了很多。

直到三月,他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学校里的一个事情。我能感觉到,这是一次试探,或者说是一种友好的表达。我们的寒暄很公事公办,到结尾,他问我,平时喜欢玩什么,有没有业余爱好。

我脱口而出:“看电影。”

他笑了,说:“那么哪天我带你去看。”

“带你去看”,这话多么让人喜悦。我相信每个女人都喜欢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带你去干什么,一个带字,让你和他的生命有了亲密的联系,你成了他的某个部分,“带”,而不是“和”,他是在告诉你,他发出了某种主动的信号。

放下电话,我开始耐心等待。半个月后,他给我一个短信,说自己有车,也有两天空闲,我能否请个假,跟他一起去市郊的某个山庄住两天?

我去了。

粗壮茂密的大树延伸着完全遮蔽了洁净曲折的柏油甬道,一边是秀丽的水,一边是葱茏的山。叶子的气息,白昼遗留阳光和树木汁液的气息。我们在高高的粗糙的石桥上坐下,望着顽强钻过树叶溅在道上的夕阳,向北发出了一声惊叹。

而这正是我想惊叹的。

在他的怀里,我想,生活总算让我看到了我所向往的那一幕,它是多么富有戏剧性啊,仅仅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可以同另一个人达到如此契合,就足以说明,这是一个出色的爱情故事。

我们开始约会的前两个月,他做了省里某厅的副厅长。那是个有实权的单位,这多少令他有些紧张。“诱惑越多,”他说,“压力越大。”

做他的情人,在我想,是心甘情愿,因为生活中出现了刺激性的东西,出现了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事情,甚至他的职位和工作状态,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愿意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也没有任何固定的时间或要求,我只能等待他的召唤,而且,他的短信也像一个地下工作者的接头暗号:只有时间。

约会,很少在外面。因为他要注意自己的影响。他陪我看过的仅有的几次电影或话剧,也像做贼一样,总是我先进去,等灯光黑了后,他再悄悄进来。我渐渐不喜欢这样的约会,反而不如直接去他的那个房间好。

虽然是偷情,但它能让我摆脱庸常生活的乏味。我庆幸的还有,这个男人,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他懂得如何与我一起制造出生活的种种幻境,让人有美好之感。他温柔体贴,充满了想像力,他懂得如何使我放松下来,同时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唤起我的欲望。每次去抒玉那里,做着出发前的小准备,我都是迫不及待地想立刻见到向北。我们之间从没有说过爱上彼此的话,但我可以肯定,我是爱上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我爱心里怀着隐私的感觉,爱这种不需要讲爱情,而只停留在激情之上的男女关系。和婚姻不同,在向北这里,我从不希望能寻找到安逸和永久。这是冒险,我比抒玉要看得更清楚,但这又怎样?婚外情里哪里会有什么安适?这样想不是很可怜吗?抒玉不懂这个,很多女人,其实都不懂。

正是因为这样奇怪、非正常、动荡不安的关系,才能让一个女人更像女人,更聪明,更生动,更清新,更神秘。我喜欢我这样,甚至来不及为向北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别的女人而吃醋。

是的,他似乎还有别的女人。在这个房子里,我曾发现过奇怪的痕迹。但我没有问过他,我一门心思地只想让这层关系还有这点神秘的激情保持得时间长久一些。

2006年的夏天,他突然说要为我办一件事情。十天后,我接到学校的通知,让我参加一个考试,是外语测试,半个月后,我踏上了去英国短期培训的旅途。全国的中学老师只有十来个,在我们市里,这个名额是专门给我的。

去英国之前,我的同事们似乎就已经想到了什么,他们背后议论我和什么人有一腿,甚至有人幼稚地猜测是我们的校长。向北那时已经做到了副市长,他官运亨通,我也越来越难见到他了。

在英国时我们发过几次邮件,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自然从不肯在文字上留下任何把柄。但到了冬天,他突然在一封信里流露出少有的伤感和留恋,一串公事公办的词语之后,他说:“常常会在我们的小巢里想起你的味道,而且会激起我自己都吃惊的感情。长期以来,我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有这种激情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遏止不住地想立刻买机票回去一趟,当时正是圣诞节前后,有假可放。我想,仅凭他的这一两句话,我就应该立刻站在他的面前。我给他回了一封信,我说我立刻回来看你。

但是他没有回应我。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一晃就到了2007年的3月,准备从英国回国的前夕,在浏览地方网页时,我突然看到一则新闻,向北被双规了,查出了不少经济问题,还有生活问题,据说至少有五个以上的情妇,名单亦被掌握。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脑子里有无数个可能和设想,对向北的思念,对他被抓的恐惧,对他生活中其他几个女人的猜想,对我可能会面临的审查,对我今后工作的安排,还有,如果事情败露,我的丈夫、公婆、父母将怎么做人?

我是否需要回去?不回去我又能怎样?

这一切,在事情开始前,我从没有想过,那时觉得,不过是自己在上演一出自己的戏剧,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深陷情感漩涡,更觉得情欲、绝望、感恩,种种奇妙的激情纠缠在一起的乐趣,它们满足了我超越平凡生活的渴望。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偷情仿佛是一柄利刃,让人生痛快明亮的同时,也让人生血迹斑斑。

我了解,这件事的败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随着对向北审查的一天天加深,我的名字迟早会暴露在专案组的成员面前,随即妇孺皆知。和向北这几年,我没有向他要过什么东西,但利用他为我弟弟找过工作。我的出国,也将会是他的罪证之一。

我不敢想像这一切发生后,自己怎么面对。仿佛是个笑话,当初那么津津有味地做一个地下工作者,现在则成了被逼无奈的选择。恐惧已经快要让我忘记曾经的欢乐了。我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准备退路,和丈夫分居,不顾他疑惑恳切的目光,一意孤行地搬到郊外远远的地方,没人知道我现在住在这里,我的意图只是,当有那么一天,如果事情真的大白于天下时,我至少可以躲避起来。

我总能听到有人说起向北来。以前在党校的同学碰到我说,还记得吗,那个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被抓起来了。母亲用看透世事的口气说:“抓得好。”他们仿佛在说电影里的人物,却不知我的心正趴在这银幕的边缘,苟延残喘。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夏天。

我终于开始感觉到周围人奇怪的目光了。同事中开始有人说话对我不客气起来,丈夫隔三差五的电话也渐渐没有了,突然会有男人向我轻浮地表达好感。一切的一切,似乎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惊天动地,但依然是种折磨,类似钝刀的割拉。

暗涌中有时也需要平静,这时的我会仔细想自己所迈出的这一步。如果当初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会是怎样?

当然,现在说来,一切都是白说了。就这样,怀里揣着无法告人的隐私,品尝着日常生活背后的秘密。常常在下班后,坐在一摇一晃的公交车上,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会突然一沉,从未有过地看清自己复杂又尴尬的境遇。世上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女子啊,愚蠢却又自以为聪明,仅凭恣意的危险才智,就走上了一条铤而走险、率性而为的不归路。

这真不是凡人可以为之的事情,好在经过这一切,我终于看清自己的能力所限,虽然无法再见到向北,但我想,这样的感受,一定也是他的想法。以为自己能不同凡响,以为能仅凭天赋,不需疼痛,就获得人生的要义。不,事情根本不是如此,无论我,还是他,我们都是被狂妄的人间所迷惘的那一类人:幼稚、虚无、自以为是,而且,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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