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览胜的时代悲歌
2008-03-25李元洛
李元洛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范仲淹千古名文中气象万千的巴陵郡,是岳州也即岳阳富于诗意的别名。位于湖南北部长江南岸的岳阳。今日已是一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现代都会,它不仅是山水俱胜的嘉区。而且是历史人文的胜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自从屈原行吟泽畔。在《湘夫人》中领衔一唱之后,历代诗人便纷纷登场。他们对巴陵胜状备具怀抱的讴歌,汇成了一部宏大多彩的合唱,北宋与南宋之交的杰出诗人陈与义,就是其中的一位。
陈与义的祖籍为四川青神,他的曾祖陈希亮任凤翔知府时,苏轼是其僚属。后来希亮迁居洛阳,后世即以洛阳为其籍,而籍贯长沙出生于洛阳的我,也有幸攀附陈与义为半个同乡了。与义字去非,号简斋,少年时在家乡已有“诗俊”之名,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他以太学上舍生即优等生的资格免试进士及第,时年23岁。本以为人生道路上会铺满阳光与鲜花,却不料是阴霾与荆棘。他除了任过开德府(今河南濮阳)教授之类的冷官闲职之外。还时遭贬斥。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更是被贬到陈留(今河南开封市东南陈留镇)做了一个征收酒税的芝麻小官。这一时期,陈与义的诗不乏清词丽句,如《墨梅五绝》之一的“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如《襄邑道中》的“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但毕竟好像小花小草的盆景,虽然可以使人获得赏心悦目的美的感受,却缺乏荡气回肠的力的震撼,而那些抒写郁闷牢骚的诗章,如“二十九年知已非,今年依旧壮心违。黄尘满面人犹去,红叶无言秋又归。万里天寒鸿雁瘦,千村岁暮鸟乌微。往来屑屑君应笑,要就南池照客衣”(《以事走郊外示友》)之类,也仍然未免局促于个人的小天地,而缺乏登高壮观天地间的大气象。
国家不幸诗家幸,时代成全和成就了诗人。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金人攻下汴京(今开封),徽、钦二帝被掳。在狼烟阵中马蹄声里,长达167年的北宋王朝寿终不正寝,而苟延残喘152年的南宋。则在君臣与百姓的仓皇南渡与南奔中拉开了序幕。这是一个铁与血的时代。这是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这是一个壮士挥戈英雄抗敌而昏君当道奸相弄权的时代,这是一个志士仁人黎民百姓心存中兴希望而实际江河日下的绝望的时代。陈与义从陈留避难南行,前后三年,几经辗转,艰苦备尝,家国之恨与身世之愁齐来眼底与心头,不到40岁却已早生华发。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早秋时节,他终于来到岳阳,次年秋日离开,先去广东,后奉诏赴南宋朝廷所在地浙江绍兴。在岳阳的一年多中,本来就崇尚杜甫的陈与义,其诗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个人而时代社会,由小我而天下苍生,意境宏阔深远,音调巷凉悲壮。留下了许多可圈可点可咏可歌的篇章,这篇《登岳阳楼二首》(其一)便是代表。
在萧瑟的秋风声中,在西下的夕阳影里,漂漉湖湘的诗人登上了风光依旧的岳阳楼。江山形胜如故。但国事已非,心情有异,前人说此诗“远诣老杜”,他确实是承续传扬了杜甫的香火。“登临”、“徙倚”之句已使我们想起杜甫《登岳阳楼》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了,“万里”、“三年”之辞,更使我们忆起杜甫《登高》的“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至于“风霜”,既是指节候,恐怕也寓指当时的严峻形势,而“老木沧波”则既是眼前的景物,也可视为憔悴早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的诗人的自画像吧。
同一株树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同一根枝上没有两朵完全相同的花蕾。何况是杰出诗人笔下的作品?陈与义还有两首题材主题相同却别开天地之作,可以与上述之诗互参。其一是《巴丘书事》:“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其一是《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岳阳壮观天下传,楼阴背日堤绵绵。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干前。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欲题文字吊古昔,风壮浪涌心茫然。”
古老的岳阳楼早已重修,近日在岳阳楼之侧洞庭湖之滨,更建成了长一公里有余、占地三十万平方米的“岳阳楼新景区”。沿湖刻诗于石,贯以铁链,市民游客既可凭眺湖光山色,也可观赏诵读自屈原以来包括陈与义在内的历代吟咏巴陵胜状的优秀诗章。因我在岳阳工作多年,主事者嘱我赋诗以刻石,我三谢不能,只得作《咏洞庭》以报答:“范相文章北斗高,杜公诗得凤凰毛。洞庭借我新台砚,好写胸中万古潮。”湖山虽然依旧,景观已与时俱新。陈与义如果再来,我愿意陪他重游故地,看他由悲而喜,听他咳唾珠玉,笔舞龙蛇,也笔舞全新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