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路上

葛之腾

李邮递员：

你好！我是你的同路人，一个在这条路上已走过半辈子的孤独的人。几十年来，我与你朝夕相伴，如影随形。从当初那个雨夜翻车，节衣缩食一个月填上报款的初生牛犊，到如今双鬓染白双腿打颤的白发老头，半世纪的风风雨雨，在赋闲前要作一了结了。

做邮递员不是一份美差事，它的职业特点几乎抹杀了人的个性，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后轮盖上牢牢地打上编号，一只折叠便携挂着两个口袋的大邮包，一成不变的工作制服。你也许从不曾想到自己将来会干这么一份工作，它平凡得让所有人忽视，像化学方程中的中间产物在计算中被疏于提起。它只是两座可望不可即的城堡之间一个小小的驿站，站长是你，千里马是你，劣马也是你。

你喜欢在路上的那种感觉，一开始就如此。尽管两口袋沉甸甸的邮件拖得你说不出一句话，频繁地刹车、架车、上锁、开锁，骑在车水马龙间既要遵守交通规则，又要立即制订最快的行走方案，你仍是乐不可支地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你想啊，分隔两地的人们可等着我呢，我的地位不低，作用不小。虽说一个人上路孤单一些，看一看身旁飞驰而过的汽车，懒洋洋骑自行车的人，你总是在心里面想，他们中间的哪个人就是今天信上要找的人呢？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惦念吗？

耳旁的风呼呼吹过，太阳从车头照到了车尾，收工的时候到了。这时偶尔还会剩下几封信，像是贪玩的孩子，你总是连哄带骗，把它们一个个唬回家去。有一次，你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门牌号码，像一个遗失翅膀的绿衣天使在喧嚣的街市徘徊不定。你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人们各个表情严肃，没有人转头来注意你，他们或者互相交谈，或者独自打着手机，他们都是健步如飞，你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找不到家了，孤独感侵遍了全身。那天回家，你给两个生活在外地多年不交往的朋友写了信。

每年高考录取通知书发放，是你最忙碌最快乐的季节。你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几家人的所有成员望眼欲穿地盼。他们笑吟吟地走上前，递上一杯水，脸上写满渴望。邮件到了，你就会被全家人谢个没完。但即便没有，你也会被客客气气地送回去，再叮嘱一番。你心中多年一直自给自足不见水涨的心泉此时如春水般高涨，一整年辛劳的小小抱怨和一车的寂寞也就消减一半。

这样，十年、二十年……新人迅速蜕变成了老员。找门牌熟门熟路，把希望送给等待的人。在天井七嘴八舌的大妈的笑声中，带走一句谢，背身跨上车。你是从不叫唤的，只是把信件塞进箱子里，有几次想叫，却终不敢开口。

忠恳得如一头老黄牛，拉着沉重的犁在城市的一角划出神圣的网线，它们被印刻得很深很重，每两条线的交点都有可能是今天的目的地。你喜欢低着头骑车，而且把头埋得愈深愈好，两腿尽量叉开，你将邮包视为心爱的孩子，怕它滑出脏了信件。

明天就是最后一次出车，永久牌忠实地守在窗外，你不走，它就不会倒下。人说邮递员这活折磨人，锻造人，硬把活人逼成机器人。你说不对，一个人的一辈子孤独换取别人一次次的幸福和交流，有何不值？你至今不爱用手机发短信，认为那太虚伪，只移动一下手指就把心里埋藏的话抖落出来了，脸都不红一下。所以你要碰上收信人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一定要回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在为了几页特殊的信纸终日默默等待、沉默，受着孤独的煎熬。

其实，这封信是我写给自己的，人们一直觉得我很孤独，孤独不仅是我的表情，更是我的心境，谁领会了孤独，谁就理解了人生，热爱了生命！

一个明天就要退休的邮递员

(指导教师范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