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陆　茜

它不特别，就像清晨弄堂里熟悉的薄雾，时而混杂着煤炉吐出的呛人气味。它很简单，只是由每天早晨的一杯温开水，睡前一杯热牛奶灌成，偶尔也会变成一杯极苦的咖啡。

它很重要吗？不是的，少了一份多了一份，窗外的晴朗世界不会改变。它没用吧？也不是，这个世界就是由它支撑而转动的。

它是亲情，嗯，并不惊讶。这东西太多了，随便抓一把，变成水滴，气势和力度并不会亚于印尼那次海啸。

的确是个泛滥成灾，再好谈不过的话题了。

记事起，陪伴我的除了爸爸妈妈忙碌的背影，也就只有这双无神的眼睛了。外公，白内障，从未看到过我的模样。但却能每天和其他的家长一样，准时摸索到托儿所，并且从一堆小朋友中准确地牵起我的手回家。我也试着闭上眼睛走路，但当巨大的黑幕突然落下时，脚怎么也不敢往前挪一步，好象有一个无底洞在前方等着你踩下去。从那时起，外公打败了奥特曼，高高地屹立在我心头。

有一天放学，我没有象往常一样在欢乐的人群中找到外公。直到天黑，我的英雄都没有出现。但我并不害怕，英雄总是要去抓坏蛋的。后来，还是爸爸接我回的家，他告诉我说，外公迷路了。

回到家，看到外公坐在沙发上，当时虽然小，却也能读出那张无神的脸上写满了落寞。那天晚上，在一口口叹气声中，我睡得很不踏实。

后来我们搬到了新房子住，外公却留在了那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他，直到有一次过年，我找遍了整个屋子，才发现外公静静地躺在床上。我轻声地喊他，一遍两遍……没有一点动静，我心蓦地一紧，赶紧跑过去用力地摇他，大声地喊。他睁开眼，茫然地问：“你是谁？”

外公不仅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呼喊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心里的那个英雄就这么倒下了。我还想再牵着他，在清晨的薄雾中，戴着邻里们给予的“乖孩子”头衔，在一行香樟树的尽头右拐，穿过窄窄的弄堂，到河边豆浆店吃早点。一碗甜豆浆，一碗咸的，再加两根油条。真想永远这么重复下去……

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吗？看着一样东西，重复某一个动作，脑子里，一片惨白。视界里涌动着模糊的白色光点，就那么一直持续下去好了，不用再面对任何事情。

一天，突然想到小时候骑在爸爸肩膀上，用手蒙住他的眼睛，指挥他到处走，神气得像得了胜仗的将军。于是，便央求爸爸，再玩一回。爸爸拗不过我，只好答应，当我兴高采烈地准备骑上去时，“哎呦”，爸爸的腰闪了。爸爸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了，爸爸碗里的酒越来越少了，爸爸的唠叨越来越多了……一件件一幕幕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我不要看！心没有坠下去，却被风吹到了更高的天上。没有翅膀，也没有羽毛。仅仅就是因为轻吗？仅仅就是因为没有重量吗？冷漠的城市里的死亡，潮湿的荒野里的繁盛，裸露在眼前，也不管我到底想不想看。我闭上眼睛，枯萎的杂草丛里僵硬的小虫子却显得愈发清晰。

我蜷在沙发里，双臂抱膝，下巴一下一下地磕着手臂，视界里都是来回游动的白茫茫的光，电视里上演着一幕幕闹剧，直到只剩下节目结束时那个蜂鸣不止的七彩条图案。电视机哗哗跳动的光照醒了我。

胸口透不过气来，像被各种油腻物堵住发臭的下水道，应该还有虫子在上面扭来扭去吧……

换了双鞋，跑在无人的马路上，只有刺耳的虫鸣。这个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了。爬到一个楼道顶楼，看天。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像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个毛孔像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整个身体几乎要爆炸开来。忽然眼前划过一道细细的白丝，被天空湮没。挣扎着跳动了一下，随即消逝无踪。是流星？！我还没来得及看啊！霎时体会到了那个将人的一生比作流星的人的悲哀，仅仅是悲哀吗？

我飞奔回家，爸爸在门口坐着。“回来啦，没事就好，去睡吧。”疲惫而沙哑的声音。还好，并没有错过很多。

初中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第一个拿着本子，打破静谧，走上讲台给老师批改，正确。很得意地回家，本想直接对爸爸炫耀。但作怪的心理却违心地说，爸爸，这题我不会，你给我讲讲。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比父亲还聪明，或仅仅是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我晚上起床上厕所，看见父亲还在灯光下摸着头思考。突然哭了，因为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他不能老。

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我，手掌还是温暖有力。那道题目，爸爸做出来了，你乖乖睡觉，明天给你讲。我含着泪，觉得爸爸永远不会老。

再更小的时候，广场有表演，密密麻麻的人。爸爸突然抱起我，放到自己的肩膀上。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还要小的时候，去给市领导表演。父亲穿着正装西服——那个时候很贵重的衣服，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鼓掌。我在舞台上就哭了。

还有，还有更多。

但是这些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几乎每个小孩，在深夜醒来的时候，会偶尔想到如果爸爸妈妈不在了，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然后躲在被子里哭泣。第二天看到熟悉的脸庞，暗自高兴，这不都还好好的吗。一笑带过。

这不都还好好的吗？

只要每天还有一杯温开水和热牛奶，即使有一整个海洋的苦咖啡等着我，那也是幸福的！日子，只要能每天循环不变就足够了。只要每天都有，一碗甜豆浆，一碗咸的，再加两根油条！

教师点评

亲情，一个永恒的话题，却常因为我们年少无知而被忽视。真正的亲情是融化在亲人的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一个动作中的。有了亲情，再朴素的事物都会在我们心底留下难以消磨的印迹。很多时候它在我们心底安然憩息，因为它从不求回报，直到有一天我们也能像文中的作者那样活得真诚、细腻而实在的时候，它才会自然而然地从我们的内心深处升腾起来，就是那么一种感觉，像晨曦迷雾一样，在我们的身边氤氲起来，美得让人总在欣悦之外会生出一种淡淡的忧愁。因为它美好得让人只有在活得最真实的时候才能体会得到，并且将盖过所有的美的体会，因为它不分等级，不分智愚，谁都可以与之亲密相遇，所以它跟随我们一生，化在点滴的生活的细流之中。喜欢的就是这种略带凄凉的美，当它出自一个未经世事的学生笔下的时候，又多了一份纯净。看到这样的文字，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每一位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是否也应该在自己的心灵日记里记录一些这样的文字呢？

（王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