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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看着你

2008-02-27

37°女人 2008年1期
关键词:眼角膜病房男孩

梅 寒

从母亲住进我们医院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后悔自己当初选择这份职业了。在外人眼里,穿上那身洁白的衣服,我们这些医生就是最美丽的天使,手中握着病人的生死大权。可面对越来越消瘦的母亲,我除了一次又一次走近她,强颜欢笑安慰她,就只能偷偷躲在母亲看不到的角落抹眼泪——有那么多患者在我这里康复,母亲的病却让我无能为力。

母亲是被我们硬逼着走进医院的,那时她的癌细胞已扩散到整个胸部。整夜整夜的疼痛让她无法入睡,可她就是一声不吭。每次我进病房看她,她都作出很平静的样子,面带微笑看着我:“我觉得比先前好受多了,你工作忙,不用老来看我。”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这双曾经无数次爱抚我的手如今青筋凸起,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我扭过头去看床头上方的吊瓶,有泪无声地掉落在心里。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哪怕替你挨一个小时的疼痛,让你睡一个小时安稳觉也好。可我什么都做不了,白白担着那家医院最好的外科主治医师的名誉。

午后的阳光照在母亲洁白的床单上,我轻轻梳理着她灰白的头发。母亲唠叨着她的身后事,说走后不要待在城市里,这儿太吵,她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好好休息。在进医院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百年之后的衣服,可惜还少一条裙子,希望我们能尽快帮她备齐。说这些的时候,母亲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祥和的微笑,不像是在谈死,倒像要去赴一场美丽的约会。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母亲的头发里。母亲爱美爱干净,一辈子没有改变过,就连要离开这个世界,都不忘记要体体面面地去。

母亲的病房距我办公室仅几步之遥,可她从不主动要求我到她病房里去。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忙不迭把我向外赶,说还有很多病人等着我,嘱咐我一定要像对待自己的家人那样对待病人。其实我很清楚,每次离开母亲的病房,身后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睛会随我的身影一直拐过屋角。

我用分钟计算着和母亲相守的幸福,母亲却用秒钟计算着能看到我的时光。有时候,她会硬撑着下床来,悄悄站在我办公室的玻璃门外,静静看着我。那是我几次偶然抬头时发现的。与我的目光相遇,母亲马上羞涩地一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退回去,转身回到病房里。

那天与一位病人家属发生了争论,也许因为情绪太激动,我竟忘记了母亲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事情是这样的,有个年轻女孩急需眼角膜,恰巧医院里住着一位已经生命垂危的年轻人。出于一个医者的责任,我劝那个年轻人的家长,如果孩子真的不治,请捐献出孩子的眼角膜。年轻人的父亲同意了,不想他的母亲却发疯一般找到我,说我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也不配做一个女人,因为我根本不懂得一位母亲的心。她说她决不允许谁动儿子一根亳毛,哪怕他不在这个世界。

我从医以来,处理过许多棘手的事情,却从没经历过那么难办的事。一边是女孩的母亲苦苦哀求,一边是男孩的母亲拼命守护。最后,也许是被我劝得急了,那位男孩的母亲突然大声说:“你觉悟高,怎么不让你的家人来捐献?!”我一下子呆在那里,顿时失声。

母亲是何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我点都不知道。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泪流满面站在那里:“孩子。你看妈妈的眼角膜能给那个孩子用吗?”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母亲身上。我不敢相信那句话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母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残缺,可她竟然情愿让自己残缺着离开这个世界。

看大家都惊愕地盯着自己,母亲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已经很少见到的血色,她缓缓走到我面前,静静看着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我听见母亲轻声说:“孩子,我想看着你,让我看着你。”

泪水奔涌而出,我第一次在自己的病人面前如此失态。我知道,那是母亲临走之前努力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除却依依不舍的深情,她还想帮助我,就像过去她无数次陪我渡过那些大大小小的难关。

后来,那个男孩的母亲含着眼泪同意把儿子的眼角膜捐献给那个女孩,因为她觉得儿子的眼角膜毕竟比我母亲的要年轻。更重要的是,她说,她也想让儿子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作为母亲,作为女儿,我们都明白了——爱,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延续。

(摘自《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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