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耶?虎耶?
2008-02-11
黄永厚先生寄来一图贺岁—— 今年子年,生肖属鼠,图上一鼠,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高踞于粮囤之上。永厚先生的题跋是明朝人王象春的一首诗—— 《书项王庙壁》,同过年好像没有什么相干。诗曰:
三章既沛秦川雨,入关又纵阿房炬,汉王真龙项王虎。
玉玦三提王不语,鼎上杯羹弃翁姥,项王真龙汉王鼠。
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龙亦鼠虎亦鼠。
中国文人喜欢在诗中臧否人物。王象春这首诗,就对项羽、刘邦这两位大人物作了一番评说。
王象春从功业的成就来观察,以为刘邦能去秦苛法,约法三章,如天降甘霖,深得民心,可谓真龙;项羽勇可称虎,但入关后只知掮枪绰棒、纵火劫掠,不懂收拾人心,只是一介莽夫,终较刘邦逊色。
这一评论虽很简洁,但未有新意。不过,王象春的刘项比较论还有后面两层意思,读来就颇不俗了。
一层是从人格上比较。鸿门宴上,范增三提玉玦,暗示项羽起伏兵杀掉刘邦以除后患,但“项王默然不应”。他堂堂做人,宁可一刀一枪在战场决胜负,不愿意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刘邦不同,当着项羽把刘邦他爹绑在砧板上,威胁刘邦退军时,刘邦竟完全不以老子的安危为念,嬉皮笑脸地对项羽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老子就是你老子。如果你想把你老子煮来吃,请分一碗肉羹给我尝尝。”完全是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两相比较,论人格,王象春以为“项王真龙汉王鼠”。中外历史上,政治家都是玩弄诡计的高手,翻云覆雨、朝令夕改、弄虚作假、背信弃义,是家常便饭。成功了,这一切都可以当作灵活的手腕儿载入经典。如果失败,自然另作别论。项羽勇猛,不擅诡计,终于失败,但王象春以为项羽的人格高于刘邦。这样的评论,就有点意思了。做人,总要讲点人格,如果不讲人格,整日玩弄些阴谋阳谋,虽然得了天下,可称枭雄,也难得到人们心底的尊敬。
再一层是从人性的层面作比较。他选择的切入点是刘、项同自己心爱女人的关系。“垓下美人泣楚歌”是说虞姬的故事。这个故事在京剧《霸王别姬》中,项王不舍,虞姬自尽,被梅兰芳演得缠绵悱恻。但在《史记》中只说项王“悲歌忼慨”,“美人和之”,然后项王“泣下数行”。“虞兮虞兮奈若何”——译成白话,就是“虞啊虞啊,怎么来安顿你呢?”怎么安顿?没见记述,只说他带着八百从骑突围走了,看来是把虞姬丢下没管。后来的《楚汉春秋》说虞姬有和歌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暗示虞姬不想活了,但看来只是假托,就像京戏里写虞姬自刎在先,项王突围在后一样,不过是后人以为应当如此罢了。“定陶美人泣楚舞”,是说刘邦的宠姬戚夫人的。戚夫人是定陶人,恃宠固位是这类女人的毛病,戚夫人也不能免,所以缠着刘邦要把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刘邦也曾答应过,但因张良设计,为太子找了几个出色的保护人,使刘邦不敢另行废立。于是,对戚夫人说:“太子羽翼已成,动不了,吕后真是你的主子了。”刘邦明知吕后狠辣,戚姬命运堪忧,却不做任何安排就把她交到了吕后手中,只是假惺惺地说:“你为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可是楚舞楚歌都救不了戚姬的命。唱罢跳毕,戚夫人“嘘唏流涕”,刘邦却眼泪也不掉,自顾自走了,那薄情比项羽尤甚。后来戚夫人母子都惨死于吕后之手,刘邦是不能辞其咎的。从人性的角度看刘、项,王象春以为二人都是“鼠”。
这样一种多层面地评论历史人物,确实很有特色。永厚先生录以贺岁,想必有其深意。他的意思或许是,就是说鼠,也不必无聊地捧场。论人论事,总要从多方面去观察,才能得其肯綮。龙也罢,虎也罢,从多侧面来看,其实也多有鼠气,有些人虽曾窃居高位,只不过是将鼠置于放大镜下,看起来硕大无朋、如龙似虎罢了。不懂得这一点,让鼠辈高踞于糧囤之上,还如龙似虎地供养着,不是很悲哀的事吗?臆测之词,或许并非永厚先生本意,就算是我的一点读后感吧。按王朝闻先生的看法,欣赏也同样可以是一种创造。
【原载2008年2月8日《文汇报·笔会》本刊有删节】
题图 / 苏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