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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的贫

2008-02-02刘晓春

读书文摘 2008年1期
关键词:外地人北京

用外地人的话来说,就是北京人特别能“耍嘴”。北京话呢,一般来说该叫“臭贫”吧。北京人爱耍嘴,好臭贫?

也许我自己是北京人,也许没有太长时间居住在其他地方的缘故,当我头一次听人家对我们有此评价的时候,并未太在意。可是说的人多了,最近文章上也看到了,这才着实吃了一惊。能举个例子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等到我弄明白了他们大致的意思,心里多少也轻松了些。外地人所说的北京人的“耍嘴”、“油腔滑调”、“云山雾罩”、“尖酸刻薄”等等,固然都有来由,可是仔细分析一下儿,真正“纯北京”的恶习并不突出,还有些属于误会,更有些属于地域性的偏见或者说误解。

首先来说,能“侃”善“聊”,喜“摆龙门阵”,能“聒天”,好“谝传”,爱“唠嗑”,并非北京人的专利。若干年前,我在成都的一家担担面馆等人(那时候四川还没发展到全省皆涮呢),看着旁边几个口若悬河的人就感觉有些奇怪:大半是受了古龙武侠小说“蜀中唐门”的影响,真以为四川人大都缄默而凶悍呢。那时候三峡才开始动工,话题就围绕国家发展战略地方发展规划水土保持功在千秋事有利弊等等,不小心我插了句嘴,不料没遭白眼,跟前倒多了杯“大曲”,好在等的人没到,于是也就加入进去了。后来由澜仓江聊到湄公河,苏联援建埃及的大坝到以色列与阿拉伯的水之争,四川人的能聊算是领教了。

此外亲身经历的还有天津,还有哈尔滨、牡丹江。都说东北人豪爽好客,可我以为他们的能“侃”会逗笑儿,天生的乐观幽默的特点至少不比豪爽来的差,要不怎么出了赵本山跟雪村呢。假如你在那里的城乡结合部碰上了个见过世面的赶大车的,再假如你一不留神让他欣赏上了或者一不留神话里伤着他了,那就听吧,我敢担保,北京胡同里的“片儿汤话”大师,仨绑一块儿也不是对手!

话虽是这么说,北京人的擅长“神哨”并且历史悠久也是事实。过去就不提了,那时候的“小道消息”、政治幽默大都出自北京。而现在,北京人,或者说相当部分的北京人,“懂”政治,关心时事,好发宏论,擅分析时局,喜针砭时弊,还多少对历史有些研究,也是事实。如果我们稍微注意一下儿没准儿就会发现,各地的“神聊”、“胡侃”、“山哨”各有特色,其他地方的内容、范围就不一一说了,可北京人偏重于政治、文化大概是不会错的。

然而遗憾的是北京虽然是中国的政治中心也是文化中心,可北京人却不一定全是政治家文学家,因而有的时候就给人以“痴人说梦”的错觉,因而也就难怪有许多外地人说北京人很善于“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了。最新的“段子”说,刘晓庆的被抓,四川人首先查出她根本不能算四川人;上海人先是全表示不知道,然后听说歌星和影星本来不是一回事立刻就义愤填膺了,然后赶忙分析富人纳税对股市的影响;广州的酒楼已经推出了“监狱套餐”,电视剧《影后的末路》也已经到了后期制作了;而北京的文化人则全不表态,倒是马路边儿摆摊儿卖袜子的压低了嗓子:你知道她得罪谁了吗?

其次,某种程度上的地域差异造成的语言习惯上的不同,表达方式上的区别,也容易引起误会。有位叫严亚亚的先生写了一篇《感受京腔》的文章,这个“仅在北京生活了大半年”的作者,居然说北京话听起来“说不出的亲切和舒服”!受宠若惊之余,真有好好跟他聊聊的冲动,我相信正经的北京爷们儿没一个不想结交他的。文章中说北京人说话,一是快,二是发音较含混,三是儿话音很多。

这三个特点,我相信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听了,多半会有些莫名其妙的。

先说快,初到江浙、湖北、四川等地的北方人,差不多都有跟不上趟儿的感觉;我在无锡听过女人吵架,哪还是什么“软语”,真跟炒豆儿似的,听得我直喘不过气儿来;武汉街头听俩人抬扛,则完全“耳不暇接”。再说含混,现在有不少北京人已经承认了,可是仍旧有人认为“正经的普通话”本来就是这么说的。至于儿话音多,那就要看跟哪儿比了,你听河北保定一带听听试试。我认识一个河北新城县的哥们儿,说猪下水:肠儿肚儿,“儿”是特意强化突出的,听着就想笑。

按说口音、方言的不同与“耍贫”、“油腔滑调”没有直接必然的联系,可一旦在感受各种口音的时候哪怕是掺进了一点儿感情色彩,说话人要表达的意思甚至神态用心往往就会发生变化,产生歧义。这也是我上边罗嗦了半天的原因。

我看过一个电视台的搞笑节目,就是给日本电影《追捕》重新配音,罪犯那原本冷酷生涩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河北乡下土里土气的味儿了,结果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可是要注意的是,那个配音者的家乡人,很可能笑的就不很厉害。还有看过长春电影制片厂早期译制的苏联电影吗?那里边的苏联军官一嘴的东北话,猛一听以为赵本山配的音呢,好听是好听了,可总感觉不对路子。

我在平谷县的一个小山村生活过几年,那时候尚未改革开放山区还是相对闭塞的。偶尔跟一位大叔谈起隔了不到十里临近的村子的说话,那大叔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没有,说他们村儿的人说话都跟驴叫一般,原因是他们那边儿水硬。

北京人的风趣调侃以及某些语言习惯,让某些不习惯或本来就心存戒心的外地人听来,往往会产生误会,甚至令人生厌。可能不是主要原因,但也可能是北京人“贫”的一个因素。饭馆里同样一句“来了您呐”,有的人就可能感到亲切友好,有的可能就感觉对方是在表示“又来了一个挨宰的”所发出的欢呼;“慢走了您呐”,也许是客气,可没准儿是“快滚吧”的艺术化。相声大师也是语言大师侯宝林模仿让自行车撞了的人:“你给你爸请大夫把我撞药铺来干吗呀?”我相信,这样的“贫”并不是所有的人,包括北京人所能够理解、欣赏的。

同样是骑自行车发生碰撞,萧乾先生有过记述,说有一回雪后路滑差点儿撞倒了人,对方当然要有所表示:“嗨,别在这儿练车啊!”

这句话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我相信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理解,也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的。即便是“老北京”,感觉也不一定相同,有的就会感觉受到侮辱而有的则会产生惭愧,而有的则可能绷不住自己也笑出来!上海、广州、天津等城市,发生了这样的尴尬或小小的意外,“受害者”是怎么表示的呢?最文明的上海人也许自己反倒说声“对不住”,然而这里面丝毫没有这句歉词的本来含义,也许让人感觉一丝冷漠尖刻;广州人一定先看看衣兜儿里最新式的手机有没有受伤,头也不抬接着走路;天津就略微复杂了,多半朝对方打量打量:“嘛呀这是我说,这大活人没瞧见?”然后根据对方态度,或者是“您呐没嘛事儿吧?走吧爷们儿,没嘛没嘛!”也许就“下来吧您呐,我骨头都折了。”

上海人最冷静也最理智也最谦和———没有油腔滑调也不耍贫;广州人最实际、最忙碌也最不计较所谓的“面子”,同样也不油腔滑调和耍贫;天津既直爽又难缠,如果你谦和他也大量,可你要是趾高气扬,真揍你一顿也说不定。而北京人就大不一样了,北京人不怎么理智,不甘心吃哑巴亏可一般也不太强悍,既要有面子还不能有失身份,既让你感觉难堪还给你留着面子,在双方都照顾周全的情况下,还忘不了幽默。同时,无论你是什么人,也无论你是心存歉疚还是暗骂活该,“别在这儿练车啊”什么意思您自己咂摸去。于是,如果你真的是十分的过意不去,这话就是给您解心宽呢,天津人讲话“够哏儿的”;可如果撞了人还有理了,骑出几步也许才回过味儿来,恶心半天———自找。

所以,有些时候北京人的不宽容也好,耍贫也好,并非完全地是市侩习气和油腔滑调,生活态度和语言习惯上的差异容易使北京人与外地人之间产生一些隔膜。两年前我在海淀学院路坐“小公共”,车里的座位空着一半我就知道他得等,可车上一个衣着入时挺有气质的姑娘忍不住了:“你说上来就走,怎么还不走?早知道……”

听口音是四川人。

“哎哟我说大姐您着的哪份儿急呀,耽误不了您多会儿……前门、王府井、东单、北京站!上来就走……”

眼瞧着路边刚斜眼瞄着“小公共”的俩小姐打了“的”,售票员回过身来:“您瞧着表,再一分钟不动窝儿您打着我走……”冲着绝尘而去的出租呶呶嘴,“摆什么谱儿呀,不就歌厅扭扭屁股吗,嘿,够我忙活好几天的……前门王府井……我不是说,咱谁也不是大款,都不容易……”

那小姐愤然下了车开始招手。

我相信她对北京人的“臭贫”是反感透了。

然而我知道,那典型的北京人售票员的“臭贫”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为那小姐解心宽,甚至是在“安慰”她:您是“正经人”……不那么轻狂,也不摆谱儿装阔……

说了这么多了,也辩白半天了,可不能不承认的是,北京人———有一部分,哪怕是一小部分人,的确够“贫”的,而且也的确够招人讨厌的。这是些什么人?市井的无赖,街头的“混混儿”,口若悬河的骗子,招摇撞骗的“托儿”还有相当一部分自我感觉良好小市民。

知道文学大师刘心武是怎么给“老北京”划线儿的吗?

就政治地位来说,不属于干部范畴;就经济地位来说,属于低薪范畴;就总体文化水平来说,属于低文化范畴;就总体职业特征来说,大多属于城市服务性行业,重工业中技术性较差,体力劳动成分较重的范畴;就居住区域来说,大多还集中在北京城内那些还未及改造的大小胡同和大小杂院之中;就生活方式来说,相对而言还保留着较多的传统色彩;就总体状况的稳定性而言,超过北京城其他居民。

应该说刘大师的划分是相当精准的,尽管现在情况比较当初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但在他发表看法的时候这样的划分无疑是对的。总体来说,“老北京”基本等同于“下层老百姓”。为什么“老北京”就一定是在“下层”以及是怎么下去的我们先不管,可是就算一百八十个不情愿,我们还是得承认,我们真的是在“下边儿”。

下层、下等、下属、下策、下九流、下三烂……什么东西一跟“下”连上边儿就不太妙,你听见有谁说“上贱”吗?于是乎凡“下”必然是肮脏污秽没起色的。这其中,隐隐约约地似乎还隐藏着一个涵义,就是指有些充满诱惑可又见不得人,难上台面可又难以割舍的东西,比如说“地下”的什么什么;再比如我们身上的“那玩艺儿”明明位于中段儿,可历来称之为“下体”。

实际上,所谓的“下层百姓”里也分级,按照传统的(当然是错误的)观点,最不可救药的就是“车、船、店、脚、牙”,“没罪也该杀”嘛。

“车、船、店、脚、牙,”为什么如此可恨我们还是先不说,可要命的是,外地人到北京,最先接触的恰好正是这些人。北京人呢,据我考证,可能是时代变迁的缘故,对“车船店脚”没怎么在意,甚至有些“优良传统优良品质”都丢了,惟独这“牙”继承了甚至发扬光大起来了。所以,来北京的外地人,就算感觉车好乘了,旅馆饭店的服务质量提高了,可依旧觉得北京人的油腔滑调说话损惹人讨厌,大半与碰到了太多的“牙”们有关。大到专业“中介”、“职介”,“中间商”,小到“商务代表”,旅馆饭店向导,车票、机票、门票、诊号贩子和五花八门的“托儿”,就全是“牙”。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还是忍不住找补一句,尽管“牙行”的人一般操的是“纯正的北京话”,但是一,就目前的趋势来看,北京人正在逐渐从这一“领域”撤除;二,其他各城市也同样有这情况发生,也有一些“地面儿上的人物”在呼风唤雨,可之所以没有太一致地遭到谴责,是不是有些程式化情绪化的东西在起着作用?比如说北京人本不该如此,尤其不应如此等等。因此,北京人在感到难堪的同时也应该感到荣幸,因为一是人家指出的讥笑的嘲讽的正是我们该指出该讥笑该嘲讽的地方,二是要明白没有人会对一堆狗屎加以讥笑和嘲讽的,这里面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儿;同时必须意识到,有些时候我们洋洋得意的样子真的很难看,我们用流畅圆润的口音损了人,挤兑了人,占了人的便宜的时候,正好像在脑门儿上贴了张条儿,上面写着两个字:“下贱”。

(选自《北京人什么样?》/刘晓春 著/学苑出版社/2003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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