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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四题

2008-02-02陈建功

读书文摘 2008年1期
关键词:汪老沈先生建功

陈建功

沈从文先生的一把椅子

沈从文先生是大作家,可他的工作关系不在作家协会。众所周知的原因,解放后,他先后在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做事,1978年以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做事。不过,沈先生的妻子张兆和先生,倒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干部,退休前,是作协所属《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编辑。

我和兆和先生素未谋面,甚至直到她故去,我都因出差在外,没能送她一程,因此引为终生遗憾。从文、兆和先生的后人,秉承了忠厚的家风,在兆和先生的后事办完之后,来过一封很诚恳又很有感情的谢函,里面还有兆和先生的一张照片,用以感谢我们对逝者的关心和哀悼。

这越发使我惭愧。

兆和先生送给了我一把沈从文先生用过的椅子。至今,这椅子还在我的办公室里,日日与我为伴。

尽管没有见过一面,我却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关心与仁爱。

这把椅子的赠与,牵线人是金玉良,作家协会机关老干部处的一位大姐。金玉良是东北作家罗烽白朗的养女。罗烽白朗去世后,她到老干部处担当照顾其他老同志的工作。金玉良和张兆和先生最为投缘,常常到兆和先生那里去,问安、闲叙,也帮忙做一些家务,有时还和老人家一起共进晚餐。上班的时候,金玉良偶然也来我的办公室小坐,讲起离退休老干部们的生活。她讲得最多、言谈中最为敬重的,是张兆和。她告诉我,兆和先生学养深厚性情高雅与世无争,一直过着恬淡素朴的生活。金玉良又常常很深情地谈起兆和先生逸事,比如有一次她告诉我,沈家一直供着30多个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直到他们完成小学学业。在月薪仅百元的年月,他们曾毅然捐出5000元,捐给当地的希望工程。而沈先生和兆和先生,绝无生活上的奢求,“不信你去看看沈先生坐的那把椅子,几个弹簧都软了,直到辞世也没换过!”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暖,突生奇想,我说:“我们的现代文学馆应该去买一把新椅子,去把沈先生的椅子换过来!……”我不知事后是不是把这个建议转告了文学馆,或许是一时的感慨,随即便忘了也未可知。反正我们没有人真的去买一把新椅子,把沈先生的椅子换回来。然而,我相信,我的感慨被金玉良转告给了张兆和,因为没过几天,金玉良到我的办公室,说:“建功,兆和先生让你派个人去,取她送给您的一把椅子!”我一时愣在那里。金玉良又补充了一句,说:“沈先生那把椅子,兆和先生说送给你!”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要上楼去开会。急忙找来司机小郭,让他跟着金玉良去沈家拜望老人家。会议开到一半,溜出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兆和先生所赠沈先生的椅子,已经静静地摆在办公室里了。我坐了上去,简易沙发的座垫一下子深陷进去———金玉良说得一点不错,沙发的弹簧,全都软了。

兆和先生的心很细,专门为了这沙发写来一个窄窄的字条,上面写道:

“建功同志,沈从文一把旧椅子,让玉良带去。张兆和 二○○一 三月”

金玉良告诉我,兆和先生对她说:“你得把这个字条给建功同志拿回去,不然拿什么证明这是沈从文的东西呀!”

这个沙发一直摆在我的办公室里,那张字条也被我珍藏起来。

大约两年后,我被派去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长。宣布任命那天,我忽然想起应该把这把椅子带到文学馆去,作为我送给文学馆的礼物。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做。

我还想让它在我的办公室里再摆几年,直到我退休那一天。

祖光先生给我“赔不是”

家里收藏着一幅新凤霞的画———富贵牡丹团团簇簇地拥在一起,娇艳地开放,款识是祖光先生题的,说明这画,是赠给我们夫妇的礼物。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晚上,在工人体育馆南门的利康烤鸭店吃过烤鸭,祖光先生很郑重地拿出这幅画来,先是称我“建功”,随后又调侃地说:“不不不,我得称您建功师,或者建功先生……”我大惊,道:“祖光先生您可是折我(寿)呢!”祖光和凤霞大姐哈哈大笑。祖光说:“可不得称您作先生吗!今天就是您不争气的学生给您赔不是来啦……”凤霞大姐说:“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学生,怎么就那么笨!”我的妻子说:“您就别批评先生了,建功到了祖光先生这年纪,别说学电脑了,不闹个老年痴呆就不错!”……就在满堂笑声中,我恭恭敬敬地接受了祖光凤霞的珍贵礼物。

90年代初我对电脑很是“发烧”了一阵。那时的作家,用电脑写作者仅三两位而已。大概因为我对“奇技淫巧”颇有偏好,加上接触了一家很热心地推广电脑写作的公司,把我也变成了一个“换笔”的倡导者。我记得还曾经和几家电脑公司合作,在一家大饭店组织过一次“作家换笔大会”。当是时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电脑公司像摆地摊一样展示他们的产品,卖硬件的,卖软件的,济济一堂。我还记得那次开幕会上发言的有赵大年,刚刚学会电脑打字,顿时有点已然“先锋”,睥睨众生的自负;而谦和的老大姐杨沫,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换笔”,不过是给同行的年轻人“打气”来了……“换笔大会”的社会影响,大概是不小,由此登门求我代为购买电脑的朋友可不少。赵大年高洪波谭谈斯妤等等等等,还有谁我都忘了。我只是记得时不时会有人半夜里给我来电话,问我“关机热启动按哪三个键”之类的问题。当然,来电最老的,也就是赵大年了。万万没有想到,某一天来电话的,是祖光先生。

祖光先生让我第二天到他家取钱,他说他也要学电脑。

此前我和祖光并不熟,对他的作品和人品,特别是他仗义执言,维护社会公正与进步之所为,当然是知道的。为老人家效劳,我求之不得。对他年逾古稀还要追赶潮流,心中虽然闪过一点疑虑,很快却又释然了。同样年逾古稀的马识途,不是成为了作家使用电脑的先行者了吗?!

祖光家住在体育场东路一套曲曲弯弯的单元房里,之所以曲曲弯弯,大概因为是两套单元房打通了,寻找到他的书房,要穿来拐去,走过书报杂志拥挤的过道。我替祖光安装调试电脑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凤霞大姐就开始叮嘱我了:“建功啊,您可不能帮他安上就走,您还得教他呀,我们这位,声光电火的,可一窍不通!”我说:“您放心,我一步一步教他,我给您创造一个奇迹!”

为了这句承诺,我早出晚归,在祖光家里泡了三天。

几乎每天一回到家里,祖光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每每是问刚刚给他讲过的操作程序。你不能不承认,岁月不饶人,对一个古稀之年且从未玩过声光电火的老人,你承担了一件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你能不承担吗,那是祖光先生啊!

最先退却的,是祖光先生。按照他的性格,他是不会退却的。我知道,他之退却,是不愿再麻烦我。

出任“总教习”的第三天,收到了祖光告退的电话。他说:“建功啊,我太笨啦,我估计我是学不会了,你明天过来一趟,帮我把电脑拉去退了吧!”我呵呵笑起来先向他老人家告罪,我说:“那是我这个老师没当好,我是不是给您另请高明?”祖光忙打断我:“不不不,是弟子太笨,朽木不可雕也!哪天还得把您请来,给您赔不是!”

就这样,祖光这次失败的学艺,给我留下了一件永远的念想。

惜乎?幸乎?

一张浩然“寄赠”的照片

几年前,有文学界的朋友告诉我,浩然病得不轻。有朋友去看他,居然有时都想不起来了。由此我们不由得唏嘘感慨了一番。一个人,倘若我们领教过他鼎盛时代的风采,再看他暮年的无助,那感慨中不免生出人生的无限悲凉来。这种悲凉,年轻人是体会不到的,只有到了知交半零落的年华,大概因为有了切身的感悟,也有了由人及己的瞻顾,才越发滋生起来。

我怕浩然再陷入失忆的尴尬,我也怕自己滋生无限的悲凉,一直没有去看他。

然而,翻检到我家的相册,我每每忍不住要看看他送给我的照片。这照片是32年前他寄给我的,而且还别有来历。正因为这别有来历,浩然的平易,他对文学新人的爱护与尊重,都足以让我引为楷模。

认识浩然,是在1973年,我24岁。当时我是北京西部一家煤矿的采掘工人。说实在的,我在那煤矿混得不算好,被怀疑有“参与反革命集团”的嫌疑,遭遇了调查和批判。不过幸好我还会舞文弄墨,算是有点“一技之长”。因此,“反革命嫌疑”一边受着批判,一边还被派往北京“毛主席著作出版办公室”(那时的出版社,全被如此冠名),参与一本“工业题材”小说集的写作。

北京花市东兴隆街51号,似乎是北洋时代的海军部旧址,那是一前一后两栋洋楼,当时大概是“毛主席著作出版办公室”的招待所。入住后我才发现,大名鼎鼎的浩然,就住在小院的前楼。而我和一批工人作者,住在后楼。

那时浩然刚刚写完《一担水》等几个短篇小说,在复刊的《北京文艺》上发表,正在这里开始《金光大道》的写作。后来有了被人们讥讽为“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的时代,此地,或许应算这一“时代”的发轫地。关于浩然在这一时期的真实心态和表现,我已经在接受一些人的采访时谈过,其中的细节,也已被披露。我并不否认他曾经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如日中天,也不否认他的作品和思想在那个时代有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我可以举证,浩然在“四人帮”肆虐的时代,没有助纣为虐,甚至还有消极和抵制。不仅是我,许多当年的业余作者,都是举证者之一。

浩然平和而亲切,毫无大作家架子,他关心业余作者,到了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间,和我们相谈甚欢。他还抽出时间帮助我们看稿子,提意见,有求必应。当时不时兴拜师,可是实际上,我们都已经把他当成我们写作上的老师了。

东兴隆街几个月相处后,我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和浩然分手了。没想到,回到家中,居然收到了浩然的来信,信中夹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写着:“建功同志存念 浩然 1973年*月*日”,浩然的信不长,大意是说,自己对照相不感兴趣,因此所存照片不多,拣出一张,寄上,聊以为念。收到浩然书信和签名的照片,当然很高兴,但心中难免有一点疑惑:分手时,我并没有向他索取照片,而浩然,也不像是有寄赠照片雅好的人,何以至此?更大的疑惑在于,没过几天,又接到了浩然的信,依然是一封短信一张照片,短信的意思是:前已寄去一张照片,既然没收到,现再寄一次,请收。……我的天,看口气似乎是我在不断地向浩然索取照片,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我就查清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起这件事的起因,还是由于我的虚荣。认识浩然,还得到他的指点,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说,的确是一件足以向旁人吹嘘一下的事情,正因为当时我把这段经历向邻家的一个爱好文学的孩子吹嘘了一通,这孩子便借我的名义,向浩然写信索取起照片来。第一次照片没被他截获,他又干了第二次,结果再次失算。以我的推理能力,破这么简单的案子,应该是不难的:接到浩然第二封信的当天,我就在我家门外的信报箱旁,把正在那里转悠的小孩子逮了个正着,连唬再吓,逼得那孩子当场招供,写了检讨,泪花闪闪地离去。

事后不久,见到了浩然,我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我为给他添了麻烦而道歉,他宽厚地笑着,说:“这孩子,这孩子!”随后补了一句:“你还是别说他了,把照片给他一张吧,还真费了心思呢!”说完,又宽厚地笑起来。

在汪曾祺家抢画

过去我家离汪曾祺家很近,大概还不到一站地。离得近,且共同的话题不少,有时专程去看他,向他请教,有时在自由市场就碰上了。有一天清晨,在自由市场见到他在巡视,问他所为何来,他说:“找牛尾呢,中午想喝牛尾汤了!”类似这种场合,请教的,就是关于“牛尾汤”的问题了。当然,生活方面的问题,还有喝酒、品茶。汪老是品味生活的大师,讲起来,不光头头是道,而且津津有味。他知道我亦有此好,时不时也提携我一下,比如某日批评家何镇邦率领某位美籍华人女作家杀上门去,汪老亲自下厨煎炒烹炸,没忘了来电邀我前去大啖,遗憾的是,那次我家也有客人,只好辞谢。向汪老请教的问题,也有文学的,比如我问过他:“您作品的语言节奏怎么拿捏得那么好?”他笑道:“别无他法,多读而已。我曾把晚明小品熟读于心,读到最后,内容可能都忘记了,节奏倒留在潜意识里了。写文章写到某处,多一字必删,少一字则必补,不然永远觉得系错了扣子,一天过不舒坦……”短短数语,即令我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和汪老混得这么熟,竟未能求得一幅他的字画,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每到文友家中,看见他们把汪老的书法或水墨写意悬于堂上,总是提醒自己再见汪老时一定莫忘求字求画,然而直到我搬了家,也没好意思张口。

大约是1996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张锲同志来电话相约去看望汪老。那时我已经调到中国作协来工作,因为俗务忙碌,也的确很久没有看望他了。听说他搬了家,且曾对北京作协的朋友“骂”我:“建功这家伙,忙什么呢,这么久没跟我联络了!”汪老的家搬到了虎坊桥附近,他儿子所在单位的家属房里。既是出谷迁乔,是不能不参观一下的。没想到张锲和我随着汪老看他的新居时,还有几位陪同前来的年轻同志发现了宝贝———他们从汪老的字纸篓里找出了几团宣纸,抹平,如获至宝地跑过来道:“汪老!您画废了的,我们可要了!”汪老还是一如往常的神态,先是很平和地瞟去一眼,随即粲然地笑起来,说:“哎呀,都是烂纸,你们真能翻!”他不再说什么,走到画案前,从一个角落里掏出一卷纸来———大概都是他近期的画作。年轻人有足够的机敏,他们竟欢呼起来,一张一张展看时,这个说:“汪老,我要这张!”那个说:“这张是我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汪老是让我们挑画。张锲乐呵呵地说:“你们这哪是挑画?你们这是抢画来啦!”嘻嘻哈哈中,每人各执所爱,请汪老一一题签。我选中的,是“升庵桂花图”———虬曲而上的枝条顶部,盛开着黄灿灿的桂花。环绕画面者,是汪老的题诗:“桂湖老桂发新枝,湖上升庵旧有祠。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诗后加注曰:“升庵祠在新都桂湖,环湖皆植桂。1996年新春,是日雨夹雪,持赠建功。汪曾祺”四川新都的桂湖公园,我是去过的。这里是明代杨慎(升庵)的故居旧址。杨升庵于明正德间高中状元,授翰林修撰。嘉靖时因“议大礼”而罹祸,谪戍云南永昌,流放终身。据《明史》载,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散曲,皆有成就。“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之感喟,即由此而发。据说,现新都桂湖,“环湖皆植”之桂,即为当年升庵所植也。八月时节,桂花盛开,香气袭人。品画赏诗,当时便与汪老相约,何时随他新都重游?汪老莞而一笑,说:“你太忙。”

2005年岁末,我再游新都桂湖时,汪老已经去世了。新都区政府在桂湖公园碑林举行了一个作家和读者见面会,川外作家有王蒙、舒婷、叶兆言和我,成都作家有魏明伦等出席。主办者请我主持会议。从北京启程时得知这一消息,我特意带上汪老所赠画卷与会,主持之始,即先行展示之。

此时回想起当年抢画情景,不由你不感叹唏嘘。

(选自《江南》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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