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皇帝大

讨海的人对海有一份敬畏，吃鱼时不准翻鱼；农夫不吃牛肉，以示对耕牛的感恩之心；而在厨房里讨生活的人，则视吃饭为一件天大的事……

你这一秒在前堂满脸堆笑给白人顾客解释什么是宫保鸡丁，下一秒已经在为刚进门的顾客布碗筷递茶水；你转个身以接近奔跑的速度把邻台汁水淋漓的碗碟送进厨房，然后，在你踏入厨房的那一刻，主厨尖锐的声音凌空劈来：“他妈的。慢吞吞。菜出了那么久你还没有上，你不想做了是不是？”这是美国华人餐厅最常见的一个侧影。

我想，对很多留学生来说，改变他们人生思想、处世态度最巨大的，不是校园生活与课本，而是在中餐厅捧碟子的经验。

到美国留学，一般人拿的都是F1学生签证，不能在校园外打工。于是到中餐厅捧碟子就成了许多中国及其他亚洲留学生没有办法之下的选择。请一批非法劳工在店里当侍应的确是担了些风险，但这些亚洲留学生，薪水只要法定最低时薪的一半，而且耐劳耐操，碰到不称心的，可以立刻轰出去，不必担心员工告上法庭，连文件、手续都免了，因此愿意聘请非法劳工的中餐厅还是不少。

只不过，需要一份工作的留学生更多。为了赚取下个学期的学费，留学生们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独特的餐馆现象。老板、经理、主厨或领班，个个火气十足，侍应动作慢了点，立刻发飙。再没进步，或是敢回嘴的，马上被扫地出门。你不愿意干？后面排着队的人多的是。

于是在中餐厅打工，成了许多留学生人生里最悲惨的一段日子。留学生聚在一起，总爱互诉当侍应的辛酸——八个小时没坐下来休息过，跑得晕头转向，脚底起了泡还不知道。不过，这些对于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成绩优异、一路过关斩将挤进高等学府的留学生们，都还只是小事。当侍应最难过的，莫过于要处处忍受说话粗俗、学历没有他们一半的领班、主厨们的脾气。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当waiter没什么别的条件，就是要能受气。”

我一直很幸运，总是在校园里找到工作，后来又蒙教授聘用为系上的摄影剪接室管理员与学生指导。当侍应的经验，我只有两个星期。在我上班的那家餐厅里，掌权的是一个中年女主厨，而初出道的我，自然少不了被主厨用最粗俗的言语狠狠修理的机会。可是，多年过去后，这两个星期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不是那些蛮横的嘴脸，而是一句行内谚语。

有一次，大概是下午3点多吧，吃饭的人潮渐渐散去，我送走了最后一位顾客，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冷库里舀了一些咖哩鸡淋在白饭上，一个人躲在餐厅的角落吃了起来。

这时候，主厨的声音尖锐地响起：“黄翰铭，你死去哪里了？糖水为什么还没有收？”我吃了一惊，差点噎着，完蛋了完蛋了，早知道先把糖水收进冷库把饮料台冲洗干净把洗碗房洗好的杯子收起叠好，再来吃饭，这下子肯定少不了一顿臭骂了……正战战兢兢想要站起，主厨锐利的眼睛已经扫到这里来。

“噢，在吃饭啊？慢慢吃慢慢吃。”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叫我吃完这顿最后的午餐，就不必来上班了吧？可是主厨性格火爆，她要撵人大可不必那么客气。无论如何，我马上刷一下站起来：“好，我马上就去收。”

“没关系，我叫阿妹去收。你慢慢吃。吃饭皇帝大。”她丢下这句话，点头笑笑，转身就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微笑，不禁有些呆了——当然不是因为她的笑容沉鱼落雁，而是我在那稍纵即逝的笑容里，捕捉到发乎内心的真诚。这微笑和她用来应对客人与老板时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截然不同。

我杵在那儿，一时间百感交集，为这突如而来的温情。我一直以为，中餐厅厨房是美国最黑暗的角落，容不下一丝人情味。这里只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人，凭着自己多了一张绿卡，剥削迫切需要一份工作的非法劳工，恣意践踏他们的尊严。

可是呵，原来每一个行业，都有一个超越利益计算的神圣地带。讨海的人对海有一份敬畏，吃鱼时不准翻鱼；农夫不吃牛肉，以示对耕牛的感恩之心；而在厨房里讨生活的人，则视吃饭为一件天大的事，吃饭的人不能被打扰，吃饭期间可获一切“责任豁免权”，一切事情等吃完饭再说。而这些行业禁忌或行规的源头，便是对生命的尊重。

美国中餐业者努力从劳工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以在竞争激烈的美国求存。可是，他们也明白，人毕竟需要喘口气的时间，毕竟需要保持尊严地吃完一顿饭，因此，“吃饭皇帝大”这样的一句谚语在饮食业里形成了——这是对人最根本的需求的一种最基本的尊重，一种人道精神的体现。

这以后，我偷偷观察起主厨。她和厨房里的二厨吃饭时的神情，果然是专心致志、平静宁和的。而她看到谁在吃饭，也绝对不会吩咐那人做事。

再黑暗的角落，都会有人性的光辉。再严苛的环境，都要给他人留一块活下去的余地。“吃饭皇帝大”这句话，从此被我记取了。

（娟子摘自《星洲日报》）

编辑/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