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六年

短发夏天

1999年秋天，北京路的一家饭店在举行一场并不热闹的婚礼，来宾均是新郎新娘的同事和好友，亲人数来数去超不过十位——用我姨夫的话来说，他们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那一天没有喜糖，也没有敬酒，只是一大群中年人吃饭喝酒高声聊天。我抓了一只鸡腿跑出来，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满地金黄的落叶，自言自语地说：“我爸爸喜新厌旧，爱喝酒，偶尔还赌博。”

旁边突然有一个声音跟着说：“我妈妈脾气暴躁，爱唠叨，而且不爱做家务。”

我转过头看着旁边的小女孩，留极短的头发，穿黑色粗布短裤，球鞋，双手插口袋的样子很神气，像一个小男孩一般。她朝我伸出手，说：“我猜他们过不了多久。”

我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我也这么认为。”

那一天之后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异父异母的姐妹。我们有两个其他人都无法相比的共同之处，一是我们都有机会参加父母的婚礼，二是我们都不喜欢自己的父母。

人家都说，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会越来越像自己父母，否则就完全相反。我与约约属于后者。刚搬到一起的那一天，我睁大眼睛看着约约的玩具，约约则对着我的大书架尖叫：“天呐！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书？！”

就是这样，因为母亲过早离开，十二岁的我已经是心灵手巧，善良勤劳。而约约则顽皮捣蛋，麻烦不断。爸爸和约约的妈妈工作都很忙，所以在家的时候都靠我，约约看着我熟练地炒菜煲汤，总是充满赞叹地说：“哇，苏西，将来谁娶到你一定幸福死了！”

而在学校里我是离不开约约的，后座的男生用剪刀剪断了我的辫子，约约二话不说就用凳子砸他。那一天约约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单独谈话，我提着书包在门口等她。天边滚过大片的积雨云，顷刻间就落起了大雨。我们的父母都没有来送雨伞，他们也不担心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约约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天都黑了，我们把书包顶在脑袋上在雨中奔跑，约约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你真胆小，被人欺负了都不懂得报仇。”

我说：“只是被剪了辫子而已，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报。”

约约说：“我爸爸说，女孩子应该要勇敢。”

“可是我妈妈说做人要宽容。”

约约突然停下来看着我，问：“你想你妈妈吗？”

我愣了一小会儿，最后咬牙说：“不想。”

我问她：“那你想你爸爸吗？”她摇了摇头。

那天我们就像两只小兔子，红着眼睛蹦蹦跳跳。我知道我们都哭了，可是雨水冲刷掉了我们的眼泪，我们便用欢笑假装坚强——我们不得不坚强。

回到家后我与约约挤在浴缸里洗澡，约约给我擦背时说：“苏西，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点头，心里说：“我也会一直照顾你的。”

我爸爸与约约妈妈的婚姻注定要失败，刚开始几年他们还相安无事，到第四年就出现了问题。他们整日在房间里争吵，杯子碟子飞来飞去。我装做什么都没有听到，但还是头痛欲裂，忍不住对约约说：“你能不能让你妈妈安静一会儿？”

约约皱眉：“是你爸爸废话太多。”

我尖叫：“我爸爸只说了一句，你妈妈却叨叨一个小时了！”

约约拍桌子：“如果你爸爸没有错的话她会这么没完没了吗？！”

那一刻我才知道“血浓于水”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是，我们都不喜欢自己至亲的人，可是我们都不允许别人来贬低他们。因为他们是我们见不得光的伤口，他们是我们自卑而痛苦的来源。当他们因为一点鸡毛般的小事争吵的时候，我与约约在房间里打起架来。我当然不是约约的对手，十六岁的约约已经像一匹小野马一般矫健，而我面黄肌瘦，书包里多装一本书走路都会流汗。可是我不甘心输给她，我边哭边抓她的脸，她则揪着我的头发不放。直到隔壁传来约约妈妈的声音时，我们才停下来。

约约妈妈说的是：“离就离！”

这句话我和约约都再熟悉不过。六年前的某个深夜我妈妈抛出了这三个字，然后潇洒离去。而我在黑暗的房间里缩成一团，多想有个人能来抱住我，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约约，那时候的你，也一样的难过和脆弱吧？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离婚，因为那一天天还没亮，约约的妈妈就被送到医院了。救护车呼啸而过，我和约约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午夜的风很冷，约约执意要打开车窗，我拗不过她，只好看着她在旁边发抖。我想要拥抱她，可是不肯放下面子来先和解。直到车停下来时，我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说：“别担心，没事的。”

约约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看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却依旧像个男孩一般的少女，突然整个胸腔都溢满了那种叫做心疼的东西。

约约妈妈是先天性心脏病，而且会遗传。

在医院的那一段时间，是我们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最亲密的时候。爸爸终于肯放下事业花一点心思在妻子和女儿身上，而我和约约每天放学后都提着鸡汤去医院。汤是我烧的，饭盒是约约一直在提。隔壁病床的阿姨说：“好孝顺的一对姐妹，不过长得一点也不像呢！”我们不否认，也不解释，只是堆出一模一样乖巧的、令人放心的笑容来。这次的事件就像一根绳子，把我和爸爸，约约和她的妈妈紧紧地系在一起，从此都分不开了。

然而约约的妈妈并没有撑过这道坎，在那一年去世。约约没有哭也没有悲伤，我们坐在秋千上看满天的星星，约约说：“我早就做好了这一天的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现在最多的情绪是愧疚。我一直都因为她的第一次婚姻和她的坏脾气而疏离她，但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小事。她令我成长安稳，一切都尽力给我最好的，作为一个母亲，她依然是优秀的。”

我转过头看她，觉得我们都长大了呢。如今的我们，都不再怀着厌世的态度去面对这个喧闹的世界，我们都学会了感恩。

约约的妈妈之后，便是约约。医生说她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受刺激，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约约回家后便扔掉了篮球和滑板，每天带着笑容面对每一个人。医生所说的所有的“不能”，约约都找出了最好的方法去避免。约约看起来依然是健康明媚的样子，春节的时候家里只有三个人，我教爸爸和约约包饺子，他们相处愉快，带着满脸的面粉笑。我在厨房外面看着，突然就觉得，我们是多么美好的一家人。

还有两天，是我与约约相识六周年的日子，也是我们成年的日子。时间真快是不是？一眨眼，我们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约约，此刻我坐在你的床前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想你的梦里会不会有我，会不会有我的爸爸和你的妈妈。但无论有没有，你能陪伴我度过人生中这六年，我都心怀感激——感激上苍将你赐予我，你便是我的痛与福。

两天之后，我们要与那么多的男生女生一起参加成人仪式，届时，我们击掌为盟：无论健康与疾病，贫穷与富裕，即使经历再多磨难，承受再大压力，我们都要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在抵达幸福的道路上，约约，你就是那个我不能离开的人。那么亲爱的你，请走得慢一点，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呵……

编辑/孟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