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有人家
2008-01-09王应良
王应良
被忘记的人
这天中午,村长周全安正敞着院
门,坐在院中喝茶,忽然听到外面玩耍的孩子们惊叫起来:“狼!狼来了!”只见一头高高大大的大灰狼竖着耳朵,夹着一条大尾巴直朝周全安家奔过来。村民们一见,大吃一惊,这狼也太大胆了,青天白日地竟然敢闯进村子里来,他们纷纷抄起锄头扁担,围了上来。
周全安仔细一打量,赶紧制止道:“别打别打,这是张老三家的‘张老四!”
说来好笑,几年前,张老三家的老母狗发了情,跑到山中几日几夜才回来,回来后不久,竟产下了一窝小狼崽,只有一只活下来,张老三看得比儿子还金贵,还给它取了人名叫“张老四”。
一想起张老三,周全安心里就乐了。这张老三一家三口远远地住在大山里,很少与村里人接触,也就是自己这个村长每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山一次,去他家收两税。其实早两年国家就停收两税了,可这张老三啥都不知道,去年自己上山,张老三依旧拿出他家的上缴款,交到周全安的手中。周全安也不说啥,就接下了。
周全安一见大狼狗,立即明白了:今天刚好是十月二十八日,一定是今天张老三不见他上山,就派他家的“张老四”来请他。他看着大狼狗,挥了挥手说:“张老四!你回去告诉你家张老三,就说我今年不想去了!”
哪知大狼狗一听,“呜呜”地怒吼一声,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衣襟就向门外拖。村民们一见,禁不住大笑起来。周全安也忍住笑踢了它一脚,骂道:“狗日的张老三,哪有这样请客的?好!好!好!我进屋拿点东西,总不能空着手上山吧?”说罢,走进屋里,从一大堆城里人献爱心捐赠的衣物中,翻出几件衣物,打成两捆,用扁担挑着,就和大狼狗一起出门了。
张老三的家就在大别山主峰背后,一个叫朝天垭的地方,那里海拔两千多米,每到十月底,就大雪纷纷,积雪有几尺厚,直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冰雪才开始消融,这大半年的时间,张老三一家,就像蛰伏的青蛙,一点消息都没有。
傍晚时分,周全安和大狼狗才到达朝天垭。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人影突然从垭口闪过,贴着枯黄的草尖飞一样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扯开喉咙喊:“大!村长来了!”周全安听出来了,这是张老三的瘸腿儿子。
张老三正站在他家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前,望眼欲穿地等着,一见周全安,赶紧迎上来,从他肩上接过担子自己挑着,一边往家里引,一边激动地说:“村长!这咋好?你能来,就是高看我张老三了!咋还带这么多的东西呢?”
张老三家的火塘已经熊熊地燃了起来,上面吊着一个黑糊糊的吊罐,里面肥嘟嘟的野猪肉“”地冒着香气。周全安看了一眼,咽了一口口水,就挺了挺腰,又把领导的架子端了起来,他说:“应该的!我是代表村委会来看你的,这也是党和政府的一点心意!”
张老三激动地搓着双手哆嗦道:“这咋好哩,总要党和干部为我操心,我……我……”
周全安一见,心里好笑,这个张老三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这么几件不值钱的破衣裳,就把他感动成这样!这时,张老三对着他的瘸腿儿子说:“还不去挑担水,村长走了大半天,等一下烧一锅热水,给他洗洗。”
被提起的事
瘸腿儿子出门不久,两人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声,周全安连忙跟在张老三身后赶了过去,他一看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只见那盛水的石窠前,一群大青猴和一群野猪,正摆开阵势,龇牙咧嘴,随时准备扑向对方。而它们中间的空地上,一只健壮猴子正与一头肥硕的野猪撕咬在一起,野猪的眼睛被猴子抓得鲜血淋漓,猴子的肚子也被野猪的獠牙挑得血肉模糊。周全安看明白了,它们是在争石窠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水。
张老三苦笑着告诉周全安,这几年山里少雨,这座大山就剩下这口水了,山中凡是喘气的,都指望它活命,每天不是狼和黄羊,就是野猪和猴子,在这里为了一口水争得你死我活。周全安一听,着急道:“你咋不管了?就这么点水,它们把水糟蹋了,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张老三无奈地说:“怎么管?刚开始我也管了,我在石窠上搭起一个茅蓬,把水锁起来,可我前脚搭起来,后脚就被猴子拆了,后来,我又抬来一块大石板盖起来,原以为这样好了,猴子搬不了,野猪也拱不动,可我没想到,它们喝不了水,就开始找茬了,猴子大白天把我家晒的衣服粮食收走了,夜里还爬上屋顶把瓦掀得一块不剩。野猪也大摇大摆地冲进屋里,把睡觉的床腿咬断不说,还把做饭的灶台拱塌了。”张老三说到这,笑哈哈道:“好在我家现在也用不了多少水,索性就让它们闹去,好歹它们也是条命!”
周全安听了,说不出话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坡,这是张老三家放火烧山,烧出的一片山壳子地,只见一大片枯萎的苞谷东倒西歪的,一看就知道是去年种的。周全安有些纳闷地问:“张老三!咋的了?怎么今年没种苞谷?”
张老三笑哈哈地回答说:“种了几十年,再也不种了,反正也没多少收成,况且我家再也不吃这东西了!”
周全安板着脸说:“你们家这也不吃,那也不喝,成神仙了?”
张老三依然笑着,正要回答,他老婆站在家门口喊他们回去喝酒。他们回到家里,他老婆已经在火塘边摆好了一张矮桌,桌子上八只大海碗里堆满了香喷喷的野猪野鸡兔儿肉,一只能装三斤苞谷酒的大锡壶,正在火塘里冒着喷香的酒气。
俗话说,兔儿是狗撵出来的,话儿是酒赶出来的。酒过三五巡,话匣子就打开了,张老三父子不停地打听山下的新鲜事儿,周全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海吹起来,听得二人眼睛冒光。酒至半酣时,张老三突然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毛票子,毕恭毕敬地递到周全安面前,说:“这是今年的上缴款,四百一十二块九,你点一点!”
周全安知道,这是村里根据他家开荒的面积测算出来的上缴款,十几年来就是这个数。可今天他酒也喝多了,端着酒碗,挥着手说:“你……你个狗日的张老三,一年到头……不下山……过神仙日子……你还不知道吧……国家早在三年前,就取消了两税……”
“你说三年前就不交两税了?”张老三不相信地问。
周全安点点头,醉眼昏花地说:“不交,早不交了……”
张老三一听,“咚”的一声,把一碗酒扣在桌子上,转身就钻进后面的灶房,接着,就在灶房里“霍霍”地磨起刀来。周全安一听,酒也醒了。周全安听村里老一辈人说过,张老三爷爷的爷爷曾经是大别山占山为王的长毛鬼,后来,队伍慢慢地散了,他就在朝天垭的神庙里住了下来,又从山下抢了一个女人,在这里一代又一代地居家过日子了。他们直来直去,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最恨别人胡弄他,在这深山老林里杀个人,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周全安后悔自己酒后吐真言,肠子都悔青了,两条腿吓得像筛糠一样打起了摆子。
不一会儿,张老三一手拿着两把剔骨钢刀,一手端着一大钵黑糊糊的、冒着热气的肉出来了。他“咚”的一下,把钵子放到周全安的面前,手里拿着刀挨着他坐下,挽着他的脖子说:“村长,今天咱们哥儿俩好好地喝两杯,这是我留了好几年的麂子腿,一直舍不得吃,来!我们边吃边喝边聊。”说着,他就用刀割下一大块麂子肉,用明晃晃的尖刀挑起递到周全安面前。
难舍却的情
此时的周全安,吓得尿都快出来了,现在就是龙肝凤胆放在他面前,他也没心情吃。但他的头点得像鸡啄米,颤抖着说:“你说!你说!”
张老三一仰脖子,咕嘟嘟喝下了一碗酒,说:“村长,实话跟你说,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到山下卖狍子皮时,就听人说了。”
周全安一惊,不解地问:“你都知道,咋还愿意交两税?”
张老三长叹一声,拉着周全安的手,哽咽着说:“你说这国家是咋的啦?交皇粮国税是天经地义的,咋说不交就不交呢?村长!我知道,有上缴,你们还会每年上一次山来看我们,我才知道我自己是哪村哪县哪省的人!如果没上缴,你们恐怕十年也不会上山看我们一回。我们在山上一年还碰不上一个人,时间久了,天不收地不管的,连自己是不是人都迷糊了,哪怕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周全安一听,“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说:“兄弟!是我这村长没当好!从现在起,我一定会隔三差五地上山来,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喝酒!”这一夜,周全安和张老三都放开了量,喝得酩酊大醉后就和衣倒在火塘边。
天快亮时,周全安睁开醉眼一看,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地上,张老三不见了,自己怀中竟然抱着大狼狗“张老四”。他吃惊地爬起来一看,只见满天的大雪下来了,天地一片白,他借着雪光仔细一瞧,张老三家屋后的山峰坍塌了半边,他家的半边房屋已被埋在巨大的石块和几尺厚的积雪当中,只有自己睡着的半截房屋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周全安想:难道是昨天晚上山体突然滑坡,我醉死了不知道?可张老三一家又到哪里去了?他试探着大声喊了起来,可他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却没有人应声。
这时,一个猎人从这里经过。他一听,就没好气地接过腔说:“你在这里嚎个鬼!你还不知道?张老三一家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就被一场山体滑坡的石头压死了!只剩下一条狗!”周全安一听,脸色苍白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浑身冷汗直冒,打着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蹲在一边的大狼狗,突然明白过来,他跪在地上,朝着张老三家倒塌的房屋拜了三拜。就在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说服村里的乡亲接受山里的村民,再劝说这些散居在大山里的村民,无论如何也要搬到山下去!越快越好!
周全安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张老四!我们走!”
(题图、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