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张笑脸

许申高

藏北山区有一个偏远的小集镇，镇上有一家外地人开的照相馆，因为生意清淡，已经有好几天没开门了。

这天上午，一辆马车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车上坐着一对牧民夫妇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车子停在照相馆前，他们敲了好半天门，门仍然不开。这时，识字的女孩看到了门上的一则告示，上面写道：“本店急欲转让，有意者请与店主联系。”并附了一个小灵通的电话号码。

父母听女孩读完告示上的内容后，立即来到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这个号码，女孩的父亲对着话筒喊道：“是照相师傅吗？您在哪？怎么关门了？”电话那端，是一个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好意思，我有事，不在店里。”女孩的父亲说：“麻烦您回来给俺丫头照张相好吗？”可照相师傅为难地说：“对不起，我这会儿有点事，实在来不了，你们要照，就下午来吧。”

女孩的父亲急了，解释道：“我们是从很远的牧区赶来的，到下午就赶不回去了，麻烦您现在来一下好吗？我愿意给您付双倍的钱，要不，我用马车来接您，您在哪？”照相师傅沉吟了片刻，仍然说道：“实在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来。”

女孩的父亲压低嗓门说：“师傅，您一定要来！我跟您说，我丫头才12岁，得了绝症，实在没钱医治，估计活不多久了。她没啥别的心愿，就只想留一张照片在世上……可怜这孩子，她长这么大，还从没照过相……”女孩的父亲再也说不下去，偷偷抹起了眼泪。

电话那端，久久地沉默着，女孩的父亲更急了，用哽咽的声音恳求道：“师傅，您来一下吧，我求您了……”师傅终于说道：“好……我就来。”

很快，照相馆的师傅赶了回来，也许是赶路太急的缘故，只见他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脸色也很阴郁，好像是有着重重心事一般。

师傅打开店门，引一家三口走了进去，他回过头来打量女孩：这的确是个重病缠身的孩子，身子特别瘦，肚子却出奇的大，她头发蓬乱而且毫无光泽，唯有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了叫人心疼。师傅不由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说：“好吧，你跟我来。”

进了里间，女孩低声恳求道：“叔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留一张笑脸给父母，麻烦您帮我化个妆，帮我好好照一照，行吗？”

正在洗脸的师傅停住手，惊异地盯着女孩子，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十来岁的患着绝症的女孩，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他用手梳理着女孩额前的一缕乱发，轻声说道：“会的，我一定会照出使你最满意的照片。”

女孩如释重负地笑了，说：“那您现在就给我化妆吧。”师傅盯着女孩的这张笑脸，心底猛然一动，仿佛打开了一扇心门，他急不可待地拽住女孩的手，说：“走，我立即给你照相去！你不用化妆了，你现在的笑脸就非常灿烂，没有比这更美的笑脸了，相信叔叔的话！”

师傅正要把女孩带进摄影室，就在这时，女孩不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看到屋后的一片油菜地，那里的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女孩笑道：“叔叔，你看那儿多美，我想在那里照，行吗？”师傅点头说道：“可以呀！”

女孩走进了油菜地，摘一朵油菜花放在鼻翼下，贪婪地嗅着那缕芬芳，师傅也显得异常兴奋，先前笼罩全身的阴郁与疲惫早已一扫而光，他不断地抓拍着女孩各种姿态的笑脸，他确信，这一美妙瞬间，已经记录了一个绝症女孩对人世全部的爱。

照完相，女孩一家急于要走，师傅也就没有挽留，临走时，女孩的父亲问：“啥时来拿照片？”师傅想了想说：“冲洗相片要去格尔木，跑一趟不容易，我两周才去一次。正好我明天有事去格尔木，你们大后天来拿吧。”

女孩的父亲说：“那好，我大后天来，还有，一共多少钱？我现在给你。”师傅摇摇头：“我一分钱也不要，我只有一个要求。”他回头盯着女孩，郑重其事地说：“我想保留一张你的照片，可以吗？”女孩不假思索地笑道：“当然可以。”

师傅满意地笑了，他恋恋不舍地对女孩说：“好好休息，你一定会好起来，相信生命的奇迹！”女孩感激地点点头，坐上了马车，挥挥手，走了。

过了两天，到了要取照片的日子，女孩的父亲来了，可店门仍然关着，打电话给照相师傅一直无法接通。邻居说：“他好像去了格尔木，一直没有回来。”

过了两天，女孩的父亲又来了，和上次一样，仍然没有照相师傅的下落。这次，女孩的父亲火了，嘴里骂道：“怪不得门庭冷落，这种德性的人，能做好生意才怪！”

以后每隔几天，女孩的父亲仍然会抱着希望来一次，可每一次都是同样的情景，渐渐地，他失望了。

女孩的父亲回到家里，他不忍心把这消息告诉苦苦等待的女儿，女儿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卧床一周了，但是女孩很聪明，她从父亲的脸上知道了答案，便安慰父亲道：“爸，你放心，那个照相的叔叔不是坏人，总有一天，你会拿到照片的，只是……”她想说“只是我怕自己看不到了”，但没有说出口，她怕父母伤心。

一个月后，女孩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低度昏迷的现象，病情越来越恶化。有一天，女孩惊悸地从昏迷中醒来，凝神好半天，突然对身边的父母说：“听，远处是什么声音？”

牧区里人烟稀少，非常宁静，任何声音都会传得很远。女孩的父母走到窗边，仔细聆听着，是的，他们也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他们终于听清了：一辆汽车正从远处驶来！

女孩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喜地说：“爸爸，一定是叔叔送照片来了！”

父亲也很高兴，说：“我想也是的。”因为除了这种可能，他们再也想不出另一种可能了。女孩的脸上又现出了笑容，她说：“爸，我要出去！”

女孩在父母的搀扶下走出了帐篷，他们看见一辆越野吉普车正朝这边驶来，在一家三口的注视下，最后停在了家门前，可是，车上下来的却不是那个照相的师傅，而是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性，这位女士看到帐篷前等候的一家三口，异常欣喜，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她快步走到女孩身边，从提包里拿出一叠照片，看了又看，然后又打量女孩，突然落下了眼泪：“孩子，让你等苦了，比起照片来，你又瘦了很多……”说着，她把照片交给女孩，说道：“是照相馆的师傅托我给你们送来的，他说他今生今世从没拍到过这么好的照片。”

一家人轮流看着照片，每一张都让他们兴奋不已，女孩在菜花地里的那一张张笑脸，让一家人泪流满面。看过照片，女孩突然问：“阿姨，照相的叔叔呢？他怎么没有来？”

女士没有回答，扭过脸去擦了一下眼角，一家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女孩着急了：“阿姨，他怎么了？您快告诉我。”女士转过脸，轻声说道：“昨天，他在我们医院去世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家人还是有些惊讶，老半天，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女士缓缓说道：“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也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他酷爱摄影，一直没有成家，他从小就对高原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很想在高原拍出震撼人心的作品，于是他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在高原上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可是，就在你们去他照相馆的前几天，他被查出患上了肝癌。他没钱医治，只能在小镇医院里打点滴补充体能，其实，你们找他照相的那会儿，他正孤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

一家人听到这儿，如梦初醒，难怪那师傅匆匆赶回照相馆时一脸阴郁，难怪他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想到这些，一家人都哭了。

女士继续说道：“让他欣喜的是，就在那天，他拍到了这一张张很美很美的笑脸。为了尽快洗出这些照片，第二天他就不顾病痛，特地赶往格尔木，可是，当他洗完照片准备返回时，他晕倒在途中，后来好心人把他送到了我所在的医院，以后好些天，他一直昏迷不醒，昨天，他离开人世了……”

听到这里，女孩的父亲突然蹲在地上，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门，痛心疾首地说：“我、我真浑！我错怪了好人啊！”

一家三口抱着哭成了一团，他们都没有想到，一张充满爱意的笑脸竟然是那位照相师傅生命的绝唱……

(题图、插图：刘斌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