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满汀洲人未归
2007-12-29雷池月
书屋 2007年1期
十一世纪,在中国是宋真宗到宋哲宗这段时期。这一百年,其实可以分为上下两段:从真宗即位到仁宗去世(998—1064年)是上半段;从英宗即位到哲宗去世(1064—1101年)为下半段。由于下半段以“三苏”为代表的文艺大家联袂登场(他们的光芒甚至部分遮蔽了王安石和司马光),相形之下,上半段的“巨星”们只能是以政治功业为自己的强项了。事实也正如此,真宗、仁宗两朝,没有什么一流的大文艺家,而政治家却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寇准、李沆、王旦、王曾、晏殊、吕夷简、韩琦、富弼、文彦博、范仲淹、包拯……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称得上名垂青史。这份名单里,寇准领头,首先固然是因为他出道在太宗后期,而大起大落地沉浮于宦海却正好贯穿真宗一朝——按时间顺序应排在前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把历史影响之深远、政治遭际之坎坷、作风性格之刚愎等各方面的因素综合起来进行评量,除了他,别人也很难作第一人之想。
说起历史影响,有官方评介的反映,有民间褒贬的表达,两者综合比较,以寇准置诸首席大约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在民间影响方面虽然略逊于“包黑子”(包拯),但在政治舞台上的表现却远较包拯突出。而且,就是在民间,这位“寇老西”弄出的动静也不小。拿戏剧来说吧,以他为主角的剧目就有《罢宴》、《背靴》、《清官册》、《审潘洪》、《渊之战》等等,以他为配角的则有《潘杨讧》、《杨门女将》等等,更是多不胜数。总之,从这些角色身上表现的是一个清廉、智慧、勇敢、正直的“大官”——一个中国百姓感情深处最崇敬、最爱戴的政治形象。国人这种永远的“清官情结”难免不导致“高大全”的审美要求,于是,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堆砌到“这一个”典型人物的身上,虽然最后只能归于失真,但偶像化的东西从来都是失真的,因为偶像身上不容许表现人性的诸多弱点。
寇准当然算清官,算好官,但却不是戏文和传说里那样的清法和好法。他是一个悲剧人物,经历了许多挫折,结局也很悲惨,而这一切,和他的个人的秉性、修养、作风又都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不把历史人物的真实状况以及在这种真实后面的各种因果联系尽可能充分地表述出来,即便是美化和抬高,也未必真正对得起古人。
清廉,这是封建皇权制度下百姓对官吏的第一期望,好官首先必定是清官。中国历史上,官吏如果单靠俸禄是不可能“先富起来的”,因此,典型的清官,那日子一定是过得紧巴巴的,就像海瑞,买两斤肉给母亲过生日的钱都拿不出来。不能要求做官的都做成海瑞那样,怎么办?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只要不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不含交换条件的馈赠是可以接受的,地方孝敬朝廷,下级孝敬上级,到了最基层,百姓孝敬胥吏。胥吏一般吃相难看,孝敬与勒索便难以区分,但越往上走,馈赠却越成为很自然甚至带点风雅的习俗。孝敬的名目繁多,如贺仪、吊仪、程仪、冰敬、炭敬等等,此处无须细说,总之,官做久了,做大了,“宦囊”便不会太干瘪,至少足以维持自己和家人较优裕的生活水准。在百姓看来,清官没有钱,一定很简朴,可是寇准却是一个自奉甚厚甚至于有些追求奢侈的人。出于美化偶像的需要,人们编出了《罢宴》这么一出戏,戏里说他在老年仆妇忆苦思甜的启发教育之下,认识了“讲排场、图享乐”是“忘本”的行为,决心改正错误,当好“公仆”。这个曾被认为“很有教育意义”的戏,其情节的根据最早大概来自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中的如下一段:
寇莱公既贵,因得月俸,置堂上。有老媪泣曰:“太夫人捐馆时,家贫,欲绢一匹作衣衾而不可得,恨不及公之今日也。”公闻之大恸,故居家简素,所卧青帏二十年不易……或曰公颇专奢纵,非也。
邵伯温是理学家邵雍的儿子,为尊者讳的用心自不待言。后人修史时的态度应该比较客观,如脱脱的《宋史》和毕沅的《续资治通鉴》,说法就大不相同。特别是《宋史·寇准传》在最后对此有个总结性的评价,其中说道:
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油灯,虽庖所在,必然(燃)巨烛。
话虽不多,却很形象,豪门夜宴热闹而放纵的场景生动可见(大约为了避免产生不良影响,故而“阖扉脱骖”)。《宋史》里要写这一笔,是因为表现寇准一生的行状,这个问题绕不过去。邵伯温也想到了这点,便替他解释说:
盖公多典藩,于公会宴设则甚盛,亦退之所谓:詹瓦 石之储,尝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者。
这话很牵强,引用韩愈(退之)的话尤其不当。难道长期做地方官,就一定要讲排场,撑面子,用公款设盛宴?——把“典藩”(做地方官)和韩愈(退之)的话联系在一起,就是这样一个逻辑关系。如果真是非如此不可,那么官员用公款大吃大喝就是出自悠久的历史传统了。
不过寇准的好讲排场并非全是为了满足对享乐的追求,还有政治和情感的背景。他前后好几次从朝廷放逐到地方去当知州,心里很不服气,一方面励精图治,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才干,另一方面,总想弄出点别出心裁的动静,既抒发内心的郁闷,也吸引朝廷的注意。比如说渊之盟后,立了大功的他反遭疑忌,从相位上被拉下来去陕州做知州,他当然想不通,每每做些令人侧目的事,如“因生日排山棚大宴,又服用僭侈”,被人检举揭发,宋真宗听了十分恼火,对太尉王旦说:寇准这么干,可以吗?王旦说:寇准是有才干,就是有时候好犯傻。宋真宗说:对,这就是犯傻(“然,此止是耳”)。于是也就没有追究他。真宗不生气了,王旦的一句话化解了矛盾,可王旦没有想到寇准内心就是想造出点矛盾。
“性格就是命运”。这话有理,寇准就是鲜明的例子。宋真宗用过“刚褊”、“刚忿”这些字眼来形容寇准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本不很适合于当官搞政治,即使撞入官场,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政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而寇准正好就是缺乏这种天分,故而在处理君臣关系、同僚关系、上下级关系等这几个方面,都留下了诸多败笔。于是,尽管他才干过人,而且政声良好(晚年时有“欲得天下好,莫如召寇老”的民谣),却是那种会办事而不会掌权的人。他三十三岁当副宰相,此后三度拜相,可三次合起来还不足五年时间,最后的那一次,靠违心地牺牲原则上了台,结果也只干了一年,可结局却极为凶险,虽然留下了性命,却最终死在了流放地。
寇准十九岁中进士,少年得意。有人劝他说,太宗皇帝喜欢老成持重、阅历丰富的人,要他虚报几岁年龄,他说:我还才起步,怎么能弄虚作假?于是,他被放到基层去锻炼,在湖北巴东、河北成安当知县,有了政绩和名声,提到郓州当通判,不久又调朝廷,任三司(管财贸、经济口的总衙门)的度支推官、盐铁判官等,因为参加一次建言献策的朝会(会诏百官言事)作了精彩发言,受到皇帝的赏识和器重,拔擢为尚书虞部郎中、枢密院直学士,判吏部东诠(前二者是官与衔,后者是职)。虽然也只相当正局级待遇,可是位处要害,要算是朝中重臣了。此时他刚满三十岁。
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说,宋太宗对寇准很欣赏,听了朝会上的发言以后,问左右该给个什么官,吏部说可用为开封府推官,太宗当时就发脾气了,说:怎么能让寇准当那种官呢?看到皇上的表情,有人赶快建议安排为枢密院直学士,赵光义想了好一会说,就先让他当这个官吧!不久,他揭发了一起司法不公的案件,牵涉到中书省和枢密院的高级官员,参知政事王沔等受到皇帝责罚,寇准虽然为此得罪了人,但却使太宗下决心对他进一步重用,很快就任命他为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同知院事。
左右谏议大夫是谏院的长官。谏官们唐代是分属于中书、门下省的,赵匡胤为了强化他们的责任和权力,设置谏院,级别相当或稍低于中书省和枢密院(因为后两者的首脑就是宰相)。谏官是专门建言的,虽然没有行政权,但什么事都可以插上一嘴。寇准正好是个爱多嘴的,而且还固执得很,有时候得理不让人,对皇上也不例外,《宋史》里有这么一段描写:“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征也。’”
为臣子者在皇帝面前如此近乎嚣张的表现,实属难得一见,无怪乎赵光义要赞叹自己身边有了一个魏征,不过这种激赏后面其实也隐藏着一种警示——皇帝总会有受不了的时候。果然,两年以后,淳化四年(993)10月,赵光义终于发脾气了。
寇准和知枢密院事张逊关系紧张,好些次当着皇帝的面争执。一天,寇准碰见一个狂汉迎着马头呼万岁,不置一词,一笑而过。张逊视为大不敬之罪,指使朋友判左金吾(管理首都治安的官员)王宾到皇帝面前揭发这件事。当庭对质时,双方争吵起来,“互斥其短”,“辞色颇厉”,朝廷大员在君前对骂,当然是影响极坏,赵光义不能不生气,当即决定把张逊谪贬外地,寇准也罢本官为知青州事。赵光义下放寇准多少有点不得已,心里老惦记他,时不时地问左右:“寇准在青州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朝廷里没有多少为寇准说好话的人,开始回复皇帝的话是:“能在这么好的地方做官,他不会受苦的。”后来看出皇帝还是想召用寇准,就回话说:“陛下老是惦念寇准,听说他天天纵酒行乐,不知道是不是也惦念着陛下?”赵光义听了这话默然不语。
第二年,赵光义把寇准调回中央,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当时还对宰相吕蒙正说:“寇准临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尽心”——可说是寄予了厚望。但是,寇准能干是不错,性格上的毛病却很难改,在中书省干了两年(还差一个月),与同僚冯振等关系紧张,并且当庭向皇帝抗辩,不听制止,皇帝不高兴了,“因叹曰:‘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遂罢准知邓州”。
寇准这次下放一年多以后,赵光义死了,儿子赵恒(真宗)即位。由于宰相吕端当机立断粉碎了太监王继恩的政变阴谋,赵恒才得以顺利登基,此时的吕端自然享受无上的尊荣。他有心帮扶寇准,先给他恢复了一个工部侍郎待遇,但寇准是个有争议的人,人缘也不好,随后的几年一直在地方官任上流转,直到咸平五年(1102)才出现转机。先是权知开封府(首都代理市长),第二年,升任三司使。三司指盐铁、度支、户部三个衙门,真宗设三司使统管这三大衙门,这个主管国家经济事务的最高职务与参知政事平级。在三司使任上时间不长,寇准却干得颇有声色。国之能吏,“人才难得”,赵恒作出了拔擢他为宰相的决定。但是寇准的“好刚使气”却又令他不能不有所顾虑,想来想去,心生一计,把参知政事毕士安和寇准同时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而毕士安的衔头是昭文馆大学士,寇准却是集贤殿大学士,于是依例寇的排名在毕之下。这种安排当然不会有理想的结果,毕士安自己就说:“准兼资忠义,能断大事,臣所不如。”还没开始,就怯对方三分,此后的事,便可想而知,政府(中书省)的事基本寇准一人说了算。
这一任宰相干的时间虽然不过一年半,但却成就了寇准一生最大的功业,为他赢得了一生最高的声望。1004年秋冬之间,辽人入侵,形势危殆,寇准作为抵抗派的旗帜,促使皇帝做出御驾亲征的决定。《续资治通鉴》有一段文字记述颇为精炼:
时辽师深入,急书一夕五至,寇准不发,饮笑自如。明日,同列入闻,帝大骇,以问准。准曰:“陛下欲了此,不过五日耳。”因请幸州。同列惧,欲退,准止之,令候驾起。帝有难色,欲还内,准曰:“陛下一入则臣等不得见,ff8bd171a887ed4e4e62e9141cb719b7大事去矣!请毋还而行。”帝乃议亲征。
短短百余字,把寇准的胆识和自信、真宗和大臣们的懦怯和被动,都刻画得很到位。车驾北行途中,参知政事王钦若(金陵人)劝皇帝南幸金陵,署枢密院事陈尧叟(四川人)劝皇帝西幸蜀地,皇帝犹豫,问寇准,寇准假装不知道谁是献策者,说:“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斩也!今天子神武,将帅和协,车驾亲征,敌当自遁,陛下当率励众心,,进前御敌,以卫社稷,奈何欲委弃宗庙,远之楚、蜀邪?”又说:“且以今日之势,銮舆回轸一步,则四方瓦解,万众云散,虏乘其势,楚、蜀可得至邪?”这番话犀利而又准确,既能激励斗志,又能发人深省。皇帝中止了动摇,王钦若等则滋生了仇怨。
当时,州是最前线。这是一座横跨在河上的城池,北城则是前线的前线。真宗的车驾驻跸在南城,一些文官大臣不断主张后退,以保安全,而寇准和部分求战心切的将领硬是把真宗簇拥到了北城,而且让皇帝登上了北门的城楼。这一招对鼓舞士气确实有效,顿时阵地上一片欢呼,辽兵在前一天正经受了主帅达揽遭伏击中箭身亡的打击,此时更被宋军的高昂士气所压倒,被迫提出和谈的建议。赵恒自然是巴不得马上就议和,派曹利用做代表前往辽营,交代给他的谈判底线是:除了领土问题不能谈,财物需索,尺度可以放宽,虽百万亦可。寇准接着却布置了不同的任务指标,他对曹利用说:“虽有旨许百万,若过三十万,将斩汝!”后来,曹利用果然达成了岁赐币三十万的协议,赵恒听了汇报,大喜过望,故王师“凯旋”,“利用被赏特厚”。
渊之盟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因为自那以后宋辽之间再没有发生过上规模的战争,直到一百年后,北宋为配合金对辽的战争才发兵进攻辽国。两国间百年的和平相处,社会的发展和百姓的福祉受益匪浅,这不能不归功于寇准在关键时刻所发挥的特殊作用。一时,寇准在朝野的声望达到了人臣的极点,当然也不免于同僚的嫉妒、中伤和构陷。早就心存怨恨的王钦若在皇帝面前的挑拨,最有代表性也最具杀伤力。有关史书对此都有记载,以《续资治通鉴》中的一段最为传神:
帝待准极厚,王钦若深嫉之。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准,钦若因进曰:“陛下敬畏寇准,为其有社稷功邪?”帝曰:“然。”钦若曰:“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帝愕然曰:“何故?”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今以万乘之贵而为渊之举,是盟于城下也,何耻如之!”帝愀然不乐。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本就胆小的赵恒,想起州的战事,至今还后怕,经王钦若这一说,觉得寇准当时确实把自己当成了赌注,为了彪炳本人的功业,竟不顾君王生命的安危,其心可诛。从此,他对寇准冷淡下来了。而寇准却自恃有功,在中书省,“一言堂”的工作作风更胜昔日,特别在用人问题上总喜欢独断独行,而且思路每每与别人相左。1005年,十四岁的晏殊中了进士,同科的还有一位十二岁的姜益,两位神童在殿试时都深得皇帝叹赏。晏殊则尤其为皇帝喜爱,然而寇准看法不同,主张先取录姜益,理由是晏殊是“江左人”(晏殊原籍江西临川),而姜益是河北大名人。也许因为寇准自己是陕西渭南人,对南方人抱有畛域之见,但观念实在荒唐,受到赵恒的批驳:“朝廷取士,惟才是举,四海一家,岂限遐迩!如前代张九龄辈,何尝以僻陋而弃置邪!”由于皇上不待见,各方面反映又大,第二年春天,寇准被罢去相位,降为部级待遇(刑部尚书衔),贬往陕州去做州官。这时离他正式任命为首相(毕士安去职)才刚满一年,下来得何其快也!
这次下到地方,并没有让他作风上有多少收敛,相反,恃“有重名,所至终日宴游”,倒也没有什么过失。大中祥符二年(1009)调任知天雄军(今河北、山东、河南交界地区)。辽使回国(1015年四月),从此经过,知道寇准失意,调侃他说:“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书?”寇准答道:“主上以朝廷无事,北门锁钥,非准不可耳。”虽然是吹牛,但不在外人面前服输示弱,倒也不失政治家风度。次年辽使过境,他又讲排场,赠送钱物,忘了一个地方官的本分。这回皇帝不高兴了,下诏申斥寇准不该“擅有给赐”,有余钱应该缴国库。在天雄军任上干了五年,1014年由宰相王旦提名,才重新回到中央,担任枢密使、同平章事。这个任命,真宗本来是不同意的,认为他的性格不宜于担任中枢大臣,但王旦坚持推荐,觉得只有寇准能为久病的自己分劳。结果呢,这回也只干了九个月,因与三司使林特关系紧张等原因,寇准自己请辞,赵恒就坡下驴,同意本人所请,改任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
此后的三年多时间里(从1016年到1019年7月),寇准一直在襄阳、西安等地做地方官(节度使),干得也还不错,可是,他是一个自许甚高而且不甘寂寞的人,总想在辇毂之下有更大的作为,真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怎样才能让皇帝把自己重新召回京城呢?他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做出一件使自己在历史上蒙羞的事。真宗赵恒平庸而又迷信,身边的内侍都知周怀政与恶棍妖人朱能相勾结,伪造所谓“天书”,或预言国家凶吉,或臧否大臣功过。这类把戏本没有几个人相信,但谁也不愿意扫皇帝的兴,只是保持沉默。真宗却希望能造出一个群臣和百姓都信服的局面,有人建议说,寇准是最不信“天书”之说的,能让他也呈报一份发现天书的上奏,效果最好,“百姓必大服”。于是,赵恒派周怀政去找寇准商谈,寇准开始还是拒绝做这种违心的事,可是经不住周怀政的诱导(还有自己的女婿从旁做工作),最终同意了,报告朝廷说乾佑山中发现了天书。
上了“天书”一个月后,寇准就奉调进京了。临行前,有人劝他说:
公若至河阳称疾,坚求外补,此为上策。傥入见,即发乾佑天书之诈,尚可全平生正直之名,斯为次也。最下,则再入中书耳。
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建议,可寇准听了却很不高兴。因为这个“上、中、下”的逻辑正好和自己的初衷相反,本就是为了“再入中书”才牺牲了“正直”和良知,怎么可以又“坚求外补”甚至“发天书之诈”,那岂不是打自己耳光,贻笑于天下吗?不过事实后来证明,别人是对的,他错了。做外官,是保全之道;入中书,是致祸之门;天书事件是白白地玷污了自己的名节,毫无价值。
进京之后,寇准很快就重新当了宰相。这次在任时间正好一年(1019年6月—1020年6月)。任期如此之短,是因为此时的中书已经不是吕端或者王旦那个时期的形势了,配给他做副手的两名参知政事——丁谓和曹利用都是冤家对头。丁谓原来就是寇准的下属,有一次在宴会上,汤水弄脏了寇准的胡须,丁谓走过去慢慢替他擦干净,寇准笑着说:“参政乃国家大臣,怎么竟为长官擦胡须呢?”搞得当时丁谓羞愧无已,从此结下了化不开的梁子。曹利用是武将出身,寇准素来看不起他,办公会议上曹只要提出不同意见,就会被驳斥:“君武夫,岂解此大体邪?”虽然资历有深浅,职别分正副,但这样当面的折辱谁能受得了?于是,丁、曹两人自然结成了反寇同盟。丁谓大体上是个奸臣,拉帮结派,随着翰林学士钱惟演的投靠,钱的妹夫马军都虞候刘美也凑过来了。刘美是庄献刘皇后的哥哥,刘氏宗人在四川横行不法,赵恒看皇后的面子想不治罪,可是寇准却不依不饶,让皇后很不爽。上面这些人在皇帝身边构成了一个瞄准寇准的火力包围圈,让他很难作全身而退之想。
当然,寇准也没有闲着,可惜出的是昏招。当时,真宗的健康状况已经很差,而太子赵祯还是冲龄幼儿,在接受了周怀政的提示后,出于对国家命运和个人权力的危机感,寇准秘密向真宗建议:一、将皇位传给太子;二、罢黜丁谓。皇帝认同了他的两条意见,但尚未见诸行动,寇准却以为大局已定,在酒醉(不无提前庆功的意思)中说漏了嘴,给对立面提供了反击的时间。丁谓一伙紧急行动起来,在真宗面前极力否定寇准,说他的建议充分反映了他准备将来挟幼主以专国政的野心。昏昏沉沉的赵恒根本忘记了对寇准的承诺,当时就在宫内由钱惟演起草诏书,罢了寇准的官。宰相去职,没有明显的过失,照例是要授以爵禄的,寇准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官衔和莱国公的封号。
事情并没有完,周怀政见寇准罢相,沉不住气了,组织一伙人准备搞宫廷政变,计划让赵恒当太上皇,传位太子,废掉刘皇后,杀了丁谓等人,恢复寇准的相位。动手的前夜,一名宦官向丁谓等告了密,策划政变的人被一网打尽。好在寇准并没有参与其事,但干系是脱不了的,因为他和这些人政见是一致的,而且,从天书事件以来,周怀政就跟他走得很近乎,这次,连太子都差一点被废掉,他寇准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开始降职为太常卿,知相州,过了几天,又徙知安州。紧接着,因为伙同周怀政伪造天书的朱能狗急跳墙,率众造反,寇准又被牵连,再贬为道州司马。
寇准能上能下,不失政治家风度,在道州这样的荒僻之地,他活得很沉稳也很潇洒,处理公务之暇,阅读“经史道释”之书,殷勤接待宾客,笑语宴宴,“若初无庙廊之贵者”,总之,完全没有卸任达官的包袱和架子。他1020年8月被贬,1022年2月,真宗死了,丁谓大权在握,又是一道诏书,将寇准贬为雷州司户参军。派去的敕使照丁谓的嘱咐,在马前挂着一只装有宝剑的锦囊(按惯例这表示此次朝命将有所诛戮),意思大约是想威逼或者恐吓寇准自尽。对于双方的见面,《续资治通鉴》里有一段颇为传神的描写:
(中使)至道州,准方与群官宴,驿吏言状,州吏皆悚惧出迎,中使避不见,问所以来之故,不答。众惶恐不知所为,准神色自若,使人谓之曰“朝廷若赐准死,愿见敕书。”中使不得已,乃授以敕。准即从录事参军借绿衫著之,短才及膝,拜敕于庭,升阶复宴,至暮乃罢。
寇准就是寇准,襟怀、胆识和经验都令人钦佩。虽然再贬远地是坏事,可是丁谓极阴损的一招被他破解,使他有成就感,乃能筵前尽欢,然后神色坦然地向雷州出发。岭南道路险阻,地方上用竹舆(滑竿)迎送,他一概谢绝说:“吾罪人,得乘马幸矣。”当时他六十二岁了,又是个胖子,一天赶一百里路,真够他受的。他到达雷州之后,不过半年,丁谓因为专权开罪于刘太后,被罢去相位贬为崖州司户参军。崖州远在海南,比雷州更为荒僻,贬官最远也就是到此为止了。丁谓道经雷州(过海峡的始发站),寇准派人给他送来一只蒸羊,丁谓表示想见一面,寇准拒绝了。
一年之后,1023年(天圣元年)8月,寇准死在雷州。灵柩运回陕西时,湖广荆州一带的百姓出于对他的同情和好感,“设祭于路”。他们折竹枝插在路边,挂上纸钱焚烧,一个月后,发现枯竹下面竟然长出了新笋。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一时,乡民筹资建了一座竹林寇公祠。刚砍下的竹枝,节上的芽眼入土后萌发也不为怪,但在传闻中,多增加一份神秘的色彩,就能多表达一点民众的感情,这对寇准一生经历的坎坷不失为一种最大的安慰。
寇准是某类型封建官僚中很有代表性的典型。这类人常被目为“能吏”、“干才”,但因为恃才傲物,刚愎自用,对上往往桀骜不驯,对下难免刻薄寡恩,于是,既不能避免上面的敲打,又很难得到下面的声援,其遭际和结局总是悲剧性的居多。他们的命运一般都具有大起大落的特点,其中幸运的便是在“起”的时候以富贵寿考终,不幸的如寇准辈就在“落”的时候闭上大幕,当然还有更不济的连身家性命也不保。
寇准虽然是以“少年才子”闻于世,但诗文一道并不是他的强项,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多写。北宋前期,诗正处于低潮阶段,仍在西昆体的阴影中谋求突破,词则似乎已开始了繁荣的前奏。寇准出过《巴东集》,也算是诗人,但影响不大,他称不得词家,却留下了一首后来被司马光赞为“一时脍炙”的作品——《江南春》: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远,蘋满汀洲人未归。
平心而论,词也并不怎么样,不知当时何以竟能脍炙人口。不过这最后一句却很让人得出一语成谶的联想:通往道州的路上,潇湘二水间,有一处汀渚名叫蘋洲,寇准由此南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