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哀乐
2007-12-29朱偰
书屋 2007年1期
一、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余平生无他好,唯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所以尽阅天地间秘籍,尽发宇宙间真理;行万里路,所以尽览天地间奇景,尽交海内外异人。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故必须参之以实证;终日游不如未尝游,亦必须考之以记载;独处斗室之中,则孤陋寡闻,故必须广之以交游。如《水经注》西南水道,颇多舛误;必也亲临其地,考以前人记载,参以实地经验,方可以正前人之误,偶有所得,决非空中楼阁。是则理论与实践合一之可贵耳。
然读万卷书,亦谈何容易。读书必自藏书始,藏书必自聚书始。吾家二世藏书,全盛时达二十五万册,百余万卷。先君希祖平生无他嗜好,唯喜藏书,南北奔走,东西驰驱,节衣缩食,以求善本。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云:“书坊谁不颂朱胡?轶简孤编出毁余。勿吝千金名马至,从知求士例求书。”注云:“海盐朱逖先先生,购书力最豪迈,当意者不吝值,尝岁晚携巨金周历书店,左右采掇,悉付以现。又尝预以值付书店,俟取偿于书,故先生所得多佳本。自大图书馆以至私人,无能与先生争者。所藏乙部居多,尤详于南明,兼及万历以后诸家奏议文集,遇古本及名人稿本,亦未尝不收也。”伦君所记,诚如其所云,但余尝忆幼时在北京过年过节,门庭书贾索债常满,则所谓悉付以现,犹未尽然也。抗战发生,先君方执教南京,欲求一地可以藏书,其地离南京不太远,而又可以避兵燹者,再三思索,方得屯溪,以历史上用兵,屯溪非冲要之地,且在万山之中,日寇未必能往。乃躬冒溽暑,以大卡车十辆,辇书八十大箱至屯溪;继虑屯溪或将遭敌机轰炸,藏书其地亦非上策,乃连舸载至凹下戴东原藏书楼,托门弟子戴伯瑚妥为保管。入蜀七载,犹时以虫蛀为念;乃未及胜利,竟以病逝歌乐山,伤哉!越年余取之凹下,运回南京,八十大箱,不缺一卷,戴君保藏之功,为不可没。今日余尚有十七万册者,先人之遗也。若余自己藏书,虽亦有英、德、法文及财经书籍万余册,然抗战之初,全毁于南京;后虽稍稍购置,然既窘于财,又难于采购,古籍秘本,既愈趋愈少,而外文书籍,又来源不继,抱残守阙,终难发扬光大。所幸余得著述于南京图书馆,犹得及时饱览海内外群书,是则不幸中之幸也。
至于行万里路,更非易事。有汗漫之游兴,而无相称之资斧,则未可言游;有资斧矣,而无适当之环境,则亦未能成行。余虽有放情山水之志,然仍不免有家室之累;虽有游遍名山之愿,仍不免有世俗之羁。游骖所及,国内仅十七省,海外凡二十国。继今以往,欲求放踪高蹈,云游四海,更难乎其难矣!然余游兴未减,壮志依旧,当神游八极之表,以骋目而赏怀也。
二、旅行之乐
天地如逆旅,人生似过客,所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达观者流,遂流为放浪玩世;悲观者流,遂流为消极厌世。实则天地至广,宇宙至宽,人生至乐,自然至美。如能抱遨游之心情,怀逍遥之雅兴,游名山大川,涉三江五湖,固能开畅胸襟,娱目赏怀;即或小住田园,息影林泉,与木石通情,猿鹤同梦,明月浮云,不足以喻其闲,飞花溪水,莫能以状其适;则处处皆可流连,物物皆可寄兴。王摩诘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云:“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深得此中乐趣。
三、行役之苦
旅行本为乐事,然若迫于衣食,窘于生计,则逍遥之游一变而为风尘之行役,不觉乐而觉苦矣。遗山诗云:
浩荡云山直北看,凌兢羸马不胜鞍。
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
衣上风尘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栾。
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百八盘。
此诗写尽日暮途穷、不得不离家远行之苦;而三四两联更能传神,衰年迍邅之士,而又迫于衣食,不得不有远行者,读之真怆然欲涕。
更有一种旅行,兵荒马乱,仓皇避寇,烽火遍野,尽室在途,则心境更觉悲凉。老杜平生,此种经历最多,唯其能自身体验,故能写为佳句,流传千古。如《秦州杂诗》云:“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云:“汩汩避群盗,悠悠经十年。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都能写出旅途漂泊之心境。及晚年自三峡出蜀,欲取道江、汉,北归中原,又适遇江陵之乱,不得不流徙至湘南,离乡愈远,思归无期。“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起语悲不自胜,言己之漂流无定,皆因乱离所致,穷途末路,读之令人洒同情之泪。
至若乱离之中,戎马之间,仓皇就道,骨肉离散,则触目惊心,黯然销魂。《哀江南赋》所谓“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写尽国破家亡、流离播迁之苦。抗战八载,国人饱经离乱,若京、沪之撤退,桂、柳之沦陷,流亡之苦痛,个中人类能道之矣。
四、海上情调
余初次远渡重洋,在1929年仲秋,远离父母兄弟,孑然一身,搭法国邮船,由南海入印度洋。天风浩浩,海水滔滔。某夜风浪大作,天尚未晓,梦寐中但闻风涛之声。久居北国,习闻朔风怒号,梦中尚以为西北风又起矣。及觉,则蜷卧斗室中,船身震荡,嘎嘎作响,始知为大海风涛声,离故都不知已几万里矣!恍然若失者久之。
五、异乡情调
抗战军兴,余避地巴蜀,寓居佛图关下。巴国多雾,秋深尤甚,令人有“荒荒无日月,莽莽尽荆榛”之感,念江南明媚之风光,不禁思乡不止。某夜将晓,梦在京沪道上,枫林初霜,柳叶初黄,江左诸山迤逦而过,不知为何,心绪郁悒。梦后思之,转觉惆怅,率成二绝云:
半林红叶满山霜,旅雁飞时柳亦黄。
怪道风光明如许,不知魂梦在江乡。
江南惯看六朝山,红叶栖霞几度攀。
今日梦中零落甚,不堪乡泪落潸潸。
六、异邦情调
余游莱茵,小住蓬城,因愤世嫉俗,欲入山隐居数月,以养性情。某日早起,乘旭日方升,驾自动船渡莱茵河。昨宵风雨,日微觉寒冷。江上波光皎洁,对流水而生感。因念如此良辰美景,正当及时行乐,何坎坷若此?午刻抵幽珥岭,寓于山麓。午后登幽珥岭最高峰,惟阴雨绵绵,远望尽成雾海。归时已晚,秋霖霡霡,渐近黄昏,异国深山,景况凄凉,秋意袭人;瞻往顾来,不胜身世之感。自念此后行云流水,送我余年,亦复何憾?夜半钟声悠悠,益形凄凉,暮雨寒蛩,如泣幽咽,辗转久之,不能成眠。
翌晨六时即起,山中清晓静绝,惟满天阴霾,雨又作矣。因幽珥岭过于荒寂,乃迁居蓬城之维奴斯山,居逆旅楼上,隔山涧与克劳斯山之教堂相对。地系帝国时代某公爵别业,饶园林之胜,子孙式微,辟为旅舍,山中清寂,绝少游人。午夜月色朦胧,穿窗相望,旅中不知历日,由日记簿上,仅知今夜为白露节,盖已近旧历之中秋矣。忆三年前今夜,荡舟故都昆明湖上,月白风清,倚箫而歌;去年今夜,旅游过亚丁湾上,望海天夜月,悠悠起故国之思。今则去国离乡,于兹及载,昔日系恋人之柳絮游丝,已飘零殆尽。而今又在荒寒之维奴斯山上,独对云际穿窗之明月——人间耶?天上耶?余亦莫得而知矣!
七、凄风苦雨之逆境
抗战时期,政府迁渝,各界人士纷纷入蜀,蛰居后方。又以轰炸频仍,多散居乡间。八载光阴,在艰苦中度过;加以国运飘摇,山河残破,人人心头皆有一层阴影。巴渝多雾,秋冬尤甚,每于向晚踯躅嘉陵江畔,俯视江水悠悠,弥增故乡之思。凄风苦雨之夜,则在窗下坐听风声雨声、泉声瀑声;或读小说,或吟诗词,以消遣长夜。而今回想,八载漫长之岁月,真不知如何度过。余有诗记之云:
萧萧古塞矗江滨,漠漠愁云黯市闉。
秋尽日光常暗淡,冬来山石自嶙峋。
飘飖鸿雁将焉托,寥廓江湖意未驯。
车马门庭太萧索,阶前百草绿成蓁。
而今回忆,则转觉亲切可恋,凡事在回忆中始有意味,当事人不自觉也。
八、谈艺论文之乐
余半山园书斋前临青溪,后负钟山,地势幽旷。十余年前初迁来此处,麦田一片,极少人烟,前望牛首、方山,参差列屏。隔溪为明故宫,夜深人静,从东华门沿青溪路北上,步月归来,犹有天街似水之感。余书斋中有联云:“月大风高诗酒夜,短书长剑古今人。”尝于秋夜偕二三子,谈天说地,评论古今,斋中几净窗明,庭前月白风清。博古架上,商鼎周彝,汉陶宋磁,整齐雅洁;图书万卷,罗列左右,挥麈清谈,乐乃无穷,偶有所得,会心一笑。年来旧雨星散,交游零落,胜会不可复得矣。
九、柏林之文艺沙龙
余在柏林时,住居西郊森林湖畔,地虽偏僻,顾每逢星期日,朋辈来者不断,遂有文艺沙龙之称。时常相过从者,有滕固若渠、冯至君培、蒋复璁慰堂、姚士鳌从吾、徐琥梵澄;1931年春,梁宗岱自巴黎来;1932年夏,朱自清自英伦来,亦时来谈论。慰堂擅昆曲,宗岱好粤讴,而若渠、君培等,都喜欢谈文艺,偶亦谈及学术,凡上下古今,纵横六合,无所不谈。或谈及政治,则激昂慷慨,涕泗沾襟,虽有争执,无伤大雅。余又多订国内报刊,广购文学著作,备龙井茶待客,朋友之间,推心置腹,开诚布公,无话不谈。于是宾至如归,风雨无阻。若渠有诗纪盛况云:
我来柏林城,君涉莱茵浦。
送君虾龙驿,挥手良凄楚。
归来箧衍中,满贮新纪叙。
旖旎若李、温,悲凉如老杜。
迩来二年间,相厚复如许。
日夕共盘桓,风雨无间阻。
俯仰剧笑谈,意气溢眉宇。
罗娜与幻台,况与美人伍。
宗岱欣然诵佳句,君培覃思作清吐;
从吾史余敦旧睦,慰堂巧啭《遏云谱》。
湘南学子擅文辞,雅典贤人缅往古。
唯有不才无赖固,猖狂磊落殊粗卤。
君本挟策匡时才,亦复风流擅词赋,
我侪知己六七人,多君周旋作盟主。
回忆当年,诚为柏林盛会。屈指三十载,交游先后星散:朱自清、滕若渠早已作古;蒋复聪、姚从吾流亡海外,徐梵澄讲学印度,久无消息;在国内者,仅余与冯君培、梁宗岱耳;然犹南北离居,不能相见。欲求当日盛会,不可得矣!
十、英雄本色与名士风流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其所以然者,无他,惟能一本真性情,自然流露,毫无造作耳。项王虞兮之歌,汉祖大风之赋,此英雄本色也。蜀费祎使吴,丞相亮送之成都南门桥上,叹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桥因得名万里桥。此名士风流也。晋桓温北伐引还,道出白下,见手植树皆大已十围,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亦名士风流也。桓伊善吹笛,尽一时之妙。王徽之泊舟青溪;伊素不与识,自岸上过。船中客呼伊小字曰:此桓野王也。徽之令人语之曰:闻君善笛,为我一奏。伊素闻徽之名,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宾主不交一言。此亦名士风流也。杜牧之诗云:“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足见当时人物之盛。所谓英雄本色,名士风流,大抵皆发乎至性,动乎至情,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令人受其感动,有潜移默化之妙,非近世所谓名士派人物所可几及也。
十一、快 事
人生在世,不可无快事。盖悠悠天地,芸芸众生,人生一世,本如沧海一粟,不做痛快之事,何以振聋发聩,何以流芳百世?至于成败利钝,则在所不计,世固未可以成败论英雄也。
项王虞兮之歌,汉祖大风之赋,武帝枞阳射蛟,曹公横槊赋诗:此英雄之快事也!
聂政之刺韩相,荆轲之刺秦王,此豪杰之快事也!
司马迁游侠之传,杜少陵醉时之歌,此文人之快事也!方其兴至神来,振笔疾书,写出“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总之人生在世,但重意气,所贵者性情,所尚者气节。高官厚禄,或不可一日居;而颠沛流离,或反安之若素,亦从吾所好耳!
十二、余所见之世外桃源
陶渊明之《桃花源记》,虽读之令人神往,然实为一种假托之词,未尝真有其境。余于1941年夏由蜀入康,经乐西公路,取道菩萨岗,峻岭重叠,百里无人烟。不谓越小相岭以后,于二千六百公尺高原之上,亲见疏落之彝村,无怀葛天,怡然自得。菩萨岗为小相岭之一支,东南行为大凉山,高度在三千公尺左右,为乐西公路所历第二高峰。虽丽日当空,而了无暑气。山上为一高原,浅草似海,青山似屏,间以嫣红之荞麦,衬以蓝蔚之青天,缀以澹荡之白云,风吹草动,唯见牛羊,诚一幅绝妙之油画也。山中人多为彝族,山村点点,鸡犬之声相闻,而淡泊和平,与世隔绝,诚今日之世外桃源也。
十三、梦游幻景
太白尝作梦游天姥山歌,极迷离恍惚之致,梦中游景,有时乃胜于真景。余尝数梦游至一处,大山亘云,高不可测。须臾,云散天霁,乃现峰顶,峥嵘崔嵬,刻削万状;稍远,则雪岭连绵,直走西天,若有若无,其高无极。恍惚忆为峨嵋金顶,其雪岭则大雪山也。既又梦至其处,乃决心携干粮,裹行囊,直上金顶,从大峨寺而上,三折仅至其腰,林樾亏蔽,暗无日光,虎啸猿啼,颓然而返。忆梦中景象,半似峨嵋;但山上有终古积雪,而众峰攒聚,簇拥一顶,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则又似非金顶,而疑似瑞士之阿尔卑斯山。嗣后又屡梦至其境,辄神为之怡,眼亦为之一明。艺术有概括之力,梦境其亦有综合之理欤?
十四、天风海涛楼
客有问余者曰:子之《天风海涛楼箚记》,读者闻之熟矣;然楼名何取?亦有解乎?楼址安在?亦有所乎?余曰:仆一介书生,南北奔走,浮沉世途,三十余载,虽有藏书万卷,并无片瓦安身;且向不治家人生产,安来高楼大厦?天风海涛楼者,空中楼阁也;虽然,余理想中亦自有其境也:浙之钱塘江口,当吾邑(海盐)之甪里堰,有永安湖焉。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既擅湖山之胜,复饶江海之美。明孙一元号太白山人者,尝共许相卿游此,故有“高士湖”之称。山之最高者,称鹰窠顶,外临大海,内瞰永安湖。鹰窠顶一名云岫峰,上有云岫庵,兼山海之胜。每当九月既晦,十月之朔,登鹰窠顶而望日出,最为奇观:有时日月并升,霞光缥缈;有时日月相掩,宛如晦暝。其并升者称曰“合朔”,其相掩者称曰“合璧”,黄宗羲谓之日食,数十年始一见。先君在时,颇爱永安湖风景,兼江海湖山之美,尝欲卜筑其地,兼以藏书。胡尘未靖,赍志竟殁。藏书分散南北,旅榇遥寄天涯,言念及此,心伤欲摧。所幸敌氛消除,国土重光,尝发愿建读书楼于其上,倾听天风海涛,坐对云帆沙鸟,并聚集南北藏书七十万卷,辟为图书馆,以竟先人未成之遗志。是则楼名之缘起也。
十五、迍邅之境
“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要在坎坷不改其性,贫贱不移其志,斯可谓得之矣。余忧患余生,频遭逆境(文章没写完)。
(该篇选自朱偰先生未发表遗作《天风海涛楼箚记》中的第十二卷“浮生哀乐”。由朱元昌、朱元智整理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