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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那个春天

2007-12-29王耀文

书屋 2007年7期

  以农耕为安身立命的文化,对四时节令的变化就会有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感觉,你说是“天人合一”还是“鱼相忘于江湖”都罢。一年二十四个节令的描摹,把四时季节的轮回嬗变演绎得淋漓尽致。环顾世界其他民族,如这样对自然变化心细如发的体验发挥者鲜见。
  
  春日有初
  
  春之幻,夏之欲,秋之思,冬之梦。四个季节中,春天最短,人称“春脖子”。按理说一年有四个等分,春却被它的左右邻居冬与夏各自瓜分了四分之一。初春似乎和冬天没有任何区别,反而是更严厉了。冬天在这里露出了狰狞的脸孔施展它最后的淫威,春却姗姗来迟,像是有意躲起来和人们捉迷藏,嘲笑瑟缩在棉袄里的人们。我们用春寒料峭来抱怨春的吝啬,这样文雅的嗔怪,就流露了人们对春怀有某种怜香惜玉的暧昧。几场寒风吹过,眼前一亮,堂前桃红柳绿。现代人把这等到绝望时才降临的惊喜叫做“咣当一声,春天来了”。接着便是花自飘零水自流,春意阑珊花褪残红。几场风雨把春天领来又把它淹死。暮春确像一个空巢的少妇,恨不能被泛滥的夏天裹挟而去。
  究竟是春天制造了想象,还是想象创造了春天?为什么在短暂的时间里会生产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更多的诗歌?我手边有一本《历代四季风景诗三百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所选四季诗的情况是:春一百六十三首,秋九十七首,夏三十九首,冬十首。凡三百零九篇,春的篇幅占去了一半多,比整个夏、秋、冬三个季节创作的总和还要多。
  春天,这个色情诡秘的教父。人们既然无计挽留这来去匆匆的脚步,就让它在感觉想象的空间滋生蔓延,在冬日的边缘,围炉闲话,聆听它悄然临近的足音。西方诗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我们则从天人交合、阴阳动静中感知了它已然到来。每于寒尽觉春生,春节,就是我们在寒冷的时候发出的春之宣言。爆竹在清冷的天空中声声炸裂,千门万户的狂欢。随之依序出场的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你可以细数这脚步在不慌不忙逼近。
  
  被隐喻的身体
  
  早在刘安《淮南子》中,就对春、秋两个季节作了合理明确的分工:“春女思,秋士悲,知物化矣。”可是在古典艺术的世界里,速写与素描女性形象的任务却往往由男人来完成,这是一个他者眼里的世界,因此春天意象也就可能转化为一个看与被看的场景和看与被看的女性身体。如王昌龄“春日凝妆上翠楼”的“闺中少妇”;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的白日梦中的少妇。这些千姿百态的以少妇身体为中心的闺怨闲愁,大多是由于春天引发的,她们的丈夫远戍边关或做官在外。她们大都风韵犹存多情可爱,却能恪守妇道,所谓“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在女权看来这是标准的男性思维。还有一些风景对挑剔的女权来说可能更离谱些,如韦庄的《思帝乡》写道:在春阳的烘烤下,身体苏醒了。一个怀春的少女,难耐寂寞地在街上游荡,春风拂面,杏花落英缤纷的在头上飘零,她看见了一个小白脸,好风流啊。她多想嫁给他,她知道这是一个负心的男子,不会有好结果的,可她还是不能抑制自己的内心冲动。更经典的还有汤显祖的《牡丹亭》,一出《游园惊梦》,一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把人直唱得千回百转气沉丹田。
  这些女主人公在正当的欲望原则下出场,构成春日旖旎的风光,却都是站在男人赏鉴的角度去虚构的女性意淫。在日后兴起的女性学著作里这些被看的风景统统遭到了质疑,女性学者常常拿这些例证和男人说事,通常她们会把这些作品看作是男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想象的结果,而她们认为真正女性的春天生活在古典世界里是缺席的、找不到的。想象春天的方式理所当然被她们认定为是诗人挥洒力必多的场所。其实,这样说也许并不过分。“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田园诗人将女体作为想象春天的主要方式,并不是东方的专利,有着不谋而合的文化约定俗成。卢梭就说,自然是人类第二个情人,象征派诗人也说:“大自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这些话的意思在命题上是相通的,只是有些猥亵了。
  
  还汝春光满眼看
  
  沦落天涯共此间。把女体作为春天隐喻的男人,其实他们是真正意义的“伤春”承担者,特别是当妇女生活还处于庭院深闺的时代。游子思归,夫妇人伦,穷达冷热……厚载着乡土生活的一切,在春天敏锐的神经里,已成为走了气的烧酒。“衣上征程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可声声啼归的杜鹃声里,游子恁说是“南北东西总是春”;如果想到是不能图报三春晖的游子身上衣,那就甭提心多冷了。游子的乡愁有时秾酽得像一幅泼墨大写意:“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铓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苏曼殊)。“尺八”和“樱花”在杏花春雨江南的映衬下平添了异国情调。如果是春天失恋,现代人就唱:“春天,春天怎么还不来?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唉,唉!我的爱——”这夹杂着摇滚或蓝调的吟唱,在田园诗人看来很可能是春天的噪音。田园诗人一般都有不失身份的优雅,他们住在飞檐斗拱的阁楼里听春雨,像听秋雨一样惆怅,但表现的却是花开花落的放达。或者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位贵族公子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失恋情境已近于奢华。辜鸿铭説,即使是一位最普通的中国诗人,他们贫贱夫妻百事哀,在暮冬初春也有一份对妻子的温存慰安:“莫道家贫卒岁难,北风过后几番寒。待到明年桃李树,还汝春光满眼看。”
  春天的夜格外静默。月亮皎洁妩媚,堪与秋月媲美。或者是春雨潇潇,时值山花喧闹。生活在别处的白衣卿相,倒在途中的小客栈,就像倒在自己的家里,梦里不知身是客。华服里的身体寓居在一个瓦屋纸窗的阁楼里,听着春雨入眠,真有今夕何夕之感:“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买杏花。”即使是茅屋里的小憩,也能领略那“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如果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呢?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人是幸福的,守土在家,很可能是待价而沽的山间隐士,了然于心的世界旁观者,一盘棋的残局正待他出山解救呢。而此时的他浮生偷闲,惯看春月秋风,无车船、案牍劳顿之苦,素朴慵懒如一只停泊在春月下的蝴蝶,“草堂春睡”,直至早晨从中午开始:“大梦谁先觉?平生吾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春天少不得梦,而梦是顿悟式的、虚幻的、缥缈的若烟一般缭绕。形式虽是不同,南辕北辙,却都能抵达言语所不能到的性灵幽深处。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穆旦《春》)。春天来了,推开窗子,春从窗户进来,我们却从门走出去。这就是游春,享受春天不可或缺的细节。游春已成为游子疗治闲愁的首选药方。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家喻户晓,这是儒家圣贤的踏青,具有经典的意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一次高规格空前绝后的踏青盛典,三千弟子没资格参加,只有贤人七十二(据称陈梦家上训诂学课,有弟子发难问陈先生:“请问先生,孔子贤人七十二,有多少人结婚成家,有多少人还未婚娶成家?”陈先生据此典幽默应对:“冠者五六人是三十人,已结婚成家;童者六七人是四十二人未成家。”学生听后默然)。骚人墨客的游春就可能有点小家子气了,如清人李锳柬云:“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二分尘土矣。零落如许,可不至郊外一游乎?纵不能留春,亦当送春,春未必不待我于枝头叶底也。”布衣百姓的春游自然活泼、不拘一格,洋溢着嬉戏和插科打诨的风趣,不妨编个打油诗,和那些以诗为业的文人逗着玩儿:“一去二三里,沿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你看如何呢?
  
  
  料是郎来看杏花
  
  春天的道具很多,它们为想象春天提供了不同的媒介和多种阐释的可能性。梅花、桃花、杏花、梨花、流水、春月、春雨、春夜、春阳……北国、江南。一般来说,南方诗人写梅花。梅花诞生于冬季,好不寂寞,只好与雪共舞,灿烂的生命就有了回报春天的方式。北方诗人说杏花。原来童年的阿娇和黄土高坡兰花花的滋味是迥然有别的。最难捱的是春夜,那浓淡难与君说的闲愁,伴着春雨,午夜梦回,点滴至东方既白。最性感的是梨花:“梨花一枝春带雨”;红泪偷垂,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断肠人去自今年。春天的小病是有闲适情趣的,你在顿悟中升华,完成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这个季节的阳光分明是一剂烈性春药,灼伤了人的皮肤,将欲望引爆并灿若桃花地开放。春天的分别,另有一番景致,与黯然销魂失之毫厘,是美丽的忧伤,只因它有一个开始或希望做担保。春雨最缠绵,潇潇雨中的杏花,和秋雨遥相呼应,构成一对想象不同季节的母题。桃花代表着娇好容颜和理想,有时也寄托着白日梦或人生的无常。最风流的是杏花,别看桃花红杏花白,桃花就是敌不过它。当然,公允地说是各有各的妙用,桃李争春,那才是这个季节最有韵味的话题。但绝对不能李代桃僵。不信你把“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换成“桃花吹满头”试试;“一枝红杏出墙头”作“红桃出墙”就串味。同理,“人面桃花”亦不能作“人面杏花”。杏不愿成为王母娘娘蟠桃盛宴的陪衬,却是少妇打发妊娠反应的绝妙仙丹。“去年这时,我在北平吃青杏。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要酸”(萧红诗)。
  这是有道理的,决不只是什么约定俗成。桃花与杏花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倾向于优雅和身份,后者选择了世俗和自由。这是不能轩轾的两种精神寄托,颇有雅俗相争的意思。例如所谓桃花运一般表示男人的春梦,亦可叫艳运,现代人叫绯闻,据研究绯闻对于明星的生活具有建设性的作用。唐人喜欢用桃花,玄宗御苑种植碧桃,每逢春天,桃花盛开,他与杨贵妃宴饮树下,看着美人和灼灼桃花,他说:“此花亦能销恨。”随手又折了一枝桃花,插于贵妃头上,笑着説:“此花尤助娇态也。”在诗词世界里,杏花一般担当的叙事角色,多接近于生猛俗艳的平民生活,起着大俗还雅的审美效果。有时加以雨中杏花的飘零就变得凄艳了。“马上销魂禁不得,杏花山店一声莺。”杜牧诗里的雨中清明时节,欲断魂的行人和缥缈处的杏花村酒店,多想借助酒精的刺激赶走心里的风寒。清人叶燮:“杏花村前流水斜,杏花村后是侬家;夕阳走马村前后,料是郎来看杏花。”在古典诗国一唱三颤的晚清,尚能见新鲜活泼的民间叙事,让读者精神为之一振。李渔《闲情偶记》讲了一则关于杏树好色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命为风流树。”他说:“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讲的倒像是真的。
  春天是滥情的,想象中夹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