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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詹庆良

2007-12-29

上海文学 2007年3期

  做春醮,是为一年里人口平安
  秋醮,是为禾苗好,丰收
  祈愿山上的猴子、野猪不要下来搞乱庄稼
  好多人一起在祠堂里做
  二十几个人,吃了晚饭,东南西北中,把五猖送出去。
  用一个叉子,把它们送出去
  
  天只冻城里,城外不冻
  城外天气很热,太阳大得很,城里要穿棉袄,还要吹西北风能留在记忆中的往往是一些从不曾想去的地方、从不曾想遇到的人。水岚村、詹庆良,对我就是这样。
  
  时间: 2006年6月16日至17日
  地点: 江西省婺源县古坦乡水岚村
  詹庆良家
  土语翻译: 詹加法
  文字记录: 陈菱
  
  这房子不大五十多年前是我的婚房。
  我伯父讲,在这个村子里,我什么都要知道。给人家看日子呀、求雨呀,祈福呀,只要人家请你去做的事,你都要懂。
  比如男人结婚,以前都是文言体婚姻帖,我都要知道怎么写。
  ……以前男人把婚姻帖撕开,另一半还给女人,女人才可以去另外嫁人。男人如果笔头不下去,没有休书,女人是不能另外嫁人的。
  我十岁的时候,就去看村里的道士做法事。他作揖,我也作揖,他拜一下,我也拜一下。现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会做了,没有人会做了。以后我一死,没有人搞得清楚了。
  做春醮,是为一年里人口平安。秋醮,是为禾苗好,丰收;祈愿山上的猴子、野猪不要下来搞乱庄稼,就是这样的。有好多人一起在祠堂里做。春醮人少一点,秋醮很多人,二十几个人。吃了晚饭,东南西北中,把五猖送出去。用一个叉子,把它们送出去。
  我以前是不懂的。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懂了,开始做这个仪式,我就懂了。我以前在村子里的祠堂里举行。做这事要写一个簿子,人的名字、男的女的都要写上去。我一直保存着簿子,上面全是我们家族全体人员的名字。
  做秋醮的时候,吃的东西是一家一户带过去的。每个人半斤米。春醮两天两夜,秋醮三天三夜。念经。道士要到每户人家里去,从大门进,后门出。
  
  万六公是我们詹家搬到村里来后第六代出生的。他有两兄弟。他的哥哥娶了老婆,他学了法术,成了仙。后来为他建了一个庙,是每年的六月初六去朝拜他。这一天要打鼓、唱曲子,我做个动作给你看。
  詹六真人,是水岚村人的神明。信奉的人,不仅有老人,还有村里的年轻人。
  他有药书。他做过小儿科医生。我们朝拜他,有什么病,还有叫魂,都要去问一下他。
  我们叫他万六公他到安徽宿州府去,挑着扁担,卖烧纸。他看到那里的人在干旱求雨。他就说别人,这样是求不了雨的。别人讲,他求不到雨,你求得到雨?
  他在旅店里洗过澡,他对老板娘说,帮他拿一下鞋子。老板娘不愿意,说什么破鞋子,她才不要拿。他说,你不拿就算了,我让它自己过来。他用手这样拍一拍,鞋子就自己过来了。老板娘说,真是有这样的奇事!
  他洗好澡,又去看人求雨。他又说,你这样求不到雨的。有的人就发脾气了,说他求不到雨,你求得到,那你求呀。
  他就去求雨,雨下得很大。结果,那个人和他争执起来。那人说,你说雨是你求来的,你有什么证据?万六公说,我这个雨落下来,屋顶上就长了雨水草。那人不信,说自己也能让草生长。他们继续比,比六月下雪,但苗不能冻死。万六公说,我能让天只冻城里,城外不冻。城外天气还很热,太阳大得很,城里要穿棉袄,还要吹西北风。
  后来,宿州府送了一幅对联给万六公:“徽郡显神通飞雪花于夏季,蚺城招法力活与择于苍生。”
  以前,这幅对联上是有官印的,“文革”的时候搞掉了。
  这幅对联现在重新恢复在水岚村祭祀万六公的法官庙里。
  我还有一本经典。《祈雨坛》。从六十岁时传下来、破破烂烂的《祈雨坛》工工整整地抄下来。人家学者王振忠认为“这是目前所见此类文书中最为详尽的一份”。
  万六公到宿州,那边镇守一个妖怪。所以要请他来求雨,要先问他来不来。如果他回来,妖怪就会让那里的船翻掉。
  求雨之前,每家每户要搞得干干净净的,吃素,不能说怪话,怕得罪他,就求不来。这三天就是这样的。四天、五天、六天,首先要到庙里问他,什么时候来。
  扔一对破开的毛竹根,占卜决定,这叫问驾。里外两面,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就是成功了。
  最后下雨了。求雨的人不能戴草帽,一条毛巾挂在脖子上。雨下下来了,把我们的衣服淋湿了,就让它湿,不能用东西挡住雨,草帽是不能戴的,要扔掉。桥不能走,要走拦水坝上过。
  读了这些书,等村里的老人死了,男人结婚,我都用得着。红白喜事看日子,我也会看了。然后人家担来东西,给你送礼,以前是鸡蛋,现在是香烟啊,送来给你的东西都不是次的,我心里很高兴。
  我对伯父伯母非常感激的。父亲不在了,伯父伯母,我是无恩可报的。
  
  解放前夕,刚解放,1953、1954年,那段时间我慢慢懂得了求雨很重要。我跟着好多人去右龙接这个水,后来就下了大雨。那时候,求雨很热闹,锣鼓敲得很热闹。我的未婚妻想来看,她不好意思来。
  刚刚解放的时候,有一个外乡的乡长到水岚来,想把万六公的牌位搞掉,村里人不准他进村,他只好走了。
  干旱就要求雨。石门的人心不够诚,所以雨下不到那里。
  1949年春天那时候,我知道天要晴几天,然后再下雨,人们的生活这才好过。每天每天的下雨,涝呀,没办法过下去,生活就吃苦头了。
  过去讲的嘛,“不怕六月荒,只怕二月做乌江。”天天下雨,做事不能去做,赚钱也没有办法去赚。
  人们生活这样,心情很焦急。“旱灾一半,水灾全无”。
  最重的旱灾,地上整个连草都干死了。田里禾苗没有水,山上也没有水。以前玉米都长得高,干旱了只有一半高。如果天好,下过雨又晴,玉米可以长高。
  丙戊易干。天经常不会下雨,就很不好。
  甲子易干,这个时候不下雨也不好。
  夏,丙戊易干,不下雨不好。
  一到秋天,丙戊不下雨好,天晴好。天不下雨,粮食才能晒干装进粮仓,落雨不好。
  冬,丙戊易干,不下雨是好的,天晴好呵,有太阳。穷人没有多少衣服,也不会冻着。下雨、雨水多,容易冻着。
  一年四季,两个月要下雨,春天、夏天要下雨,秋天、冬天,不下雨是不要紧的。
  最差的年份这个村子里,三年,妇女都没有生育。吃野菜、吃野草、水芹,没有生育。一个老人家,七十多岁了,没得吃,讨饭,后来自尽了。
  人家讲,凶岁荒年,怕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战事起来的时候,连买米都买不到。那些当兵的也要吃,不可能为了你啰。我听到的是这样子的。大的大,小的小,老的老,都要吃的。这么个样子,没有办法,人人忧愁。
  以前,没有公路,要用肩挑。这里去屯溪有一百九十华里,要走四天。路上住三天,到屯溪,还要回来。解放前,一亩地收成两百斤,好的三百斤、四百斤。不好的,两百多斤。生活苦,过不下去。年成做得好一点,人们生活就好一点。天天下雨不好;六月天干旱也不好。生活苦。生活好,我们读书也好;大家收成不好,我们在学校里读书也读不下去。
  
  五年前在女婿家吃饭,突然觉得不好。侄孙子把我背回来的。现在生活比以前更加困难。向政府要也没有得到帮助。
  我生在民国23年,9月23日。时辰是辰时,不好,卯时好。辰戌相冲。三干平等就好。我的生活一直不太好。年轻时候挑石灰去安徽卖,很辛苦。1943至1944年生活还可以。日本人没有过来……一直比较困难。
  我爸爸读书读到十八岁。他比较聪明,以前是做先生的,到安徽右龙做先生。离这里四十华里。他去那里教书。我妈妈早就去世了。他回来采茶叶,我妈妈的魂魄就拉着他去了。
  他快去世的时候,嘱咐我伯父,要供我读书。我的伯父是造烧纸的,祭祀要用的,大伯父是种田的。
  
  伯父伯母把我抚养长大,望我学一点知识,继承家业。爸爸对伯父说,另一个孩子不务正业,不争气,希望这个小的好好长大,成家立业。吃点苦不要紧。
  伯父要我用功读书,不能拉下,要天天上课。读书是应该用心的,应该认真。在那个学校我算是大的。读一年要一担多米呢。现在的秤,要二百多斤。米给了老师,家里不够吃,要出去买。要去赚钱交给老师,以前叫先生。是这样子的。
  先生是安徽省休宁县右龙村的人,姓张。石城的人请先生过来。伯父有女儿在石城,我就在姐姐家搭伙。以前在家里读《三字经》,歇了一年,家里没有先生,我就忘掉了。小时候我的心很野的,这个做什么,我去看,那个做什么,也去看。是这样的。那些同学帮助我将近一个星期,复习了七天。没有读过的,先生教我。
  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农事》、《天文》,有个题目是cao tan,liao mu(意思不明)。第二年读《学而》、《新政》。到冬天,就放假了。学《大学》、《中庸》……
  以前读古书,能一段一段想着背下来。古书对我现在是没有用了。年纪也大了,老了。我这个书啊,读《学而》的时候,“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一段一段的,讲得了几句的。这个《天文》,我讲几句,都说我背得流利的。
  学堂外面有一个养鱼的池塘,有一个天井,坐的是长凳,两个人一座。学堂有太阳晒进去的,热得很。先生坐在那里。学校叫“敬建业招”。先生对我们说,放学不能逃,见了老人要恭敬。
  
  我穿着青干机做的衣服,穿长衫,这里插了一支笔。
  我的字体不算好,也不算坏。
  一天要写三四个钟头。抄书写字。我还要教几个小的孩子写字。字应该这样写,要写好“勾”偏旁这个勾写不好,就没有寿。这个勾没有力量,等于没有寿阳。
  传闻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当了国民党的排长。很能带兵训练,很厉害。有次他过独木桥的时候,竟落水而死。后来先生说,这个排长写的毛笔字,勾就写得非常不好,因此没有寿阳。
  过去我都是写古老的对联。读老书。结婚要写结婚的对联,洞房花烛配成双……佳偶天成……喜看红梅多结子……春天,以前写“单条”,“春风飘香,古往今来……”年纪大了,忘记了。
  我到石城那边读书的时候,听到有兵来了。人家逃,我也跟着别人逃。是国民党兵,解放军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我在学校里,不知道……
  我小时候喜欢记账,今天伯父做了什么事,写下来。伯母在做饭,在菜园里除草,哥哥在田里……我都把它记下来。白天读三课书,回家吃饭,背书……
  读书对自己有好处。不求人。自己的事情能自己做。别人有事会来求你。读书用得着的,别人来请你,不请伯父。送礼是送给你嘛,不送给伯父。分家以后,我常请伯父伯母过来吃好的,比如吃肉啊,请他们过来吃。
  我们这里缺盐,安徽那边比较好一点,一担石灰换一斤盐。江西这里差,人人只能吃淡。没有盐吃。过去,那个妇人家,腌咸鸡蛋,等蛋吃完,盐水还要拿起来,搞那个猪肉吃。猪肉没有盐放,只有吃淡的。盐是根据人户口来分的。一户一斤,两户就两斤。叫做户口盐。盐要到浙江开化去挑。国民党县政府分配,一户只有一斤,乡政府还要扣一点。分到每一户,都没有一斤了。半斤、六两。苦啊,没有盐。没有肉,菜可以吃。没有盐,不能吃。
  
  到1949年,村里还用物物交换,那时候现金少,我从这里挑石灰到安徽去卖,一担石灰卖四块钱。两担石灰卖八块钱。我自己挑去,一个工是两块,石灰的本钱是两块。
  交换是这样,你挑布来,用茶叶换。一斤茶叶、两斤茶叶、三斤茶叶换多少布。吃汤的碗,用茶叶换,一重碗,就是十个,用一斤茶叶换。两斤的也有。好的茶叶一斤。咸鱼干都是从鄱阳湖那边挑来。面条挑来,用茶叶调。
  1949年这一年,春涝、秋旱,收成不好,影响很大。
  那一年,去买米都买不到。要到西南边的赋春……那个地方去买。买也等于买稻子,是连米糠一起吃掉。因为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买。买一趟,要四五天。收成不好,玉米干死的干死。不缺水的收成有一半,缺水的连五十斤一亩都不一定。
  1949年,收成连一半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不做工时候就吃稀的,杂粮、糠谷。做工的时候才吃点饭。没办法,天不下雨。天好点,人们的生活就好一点。天不好,人们的生活苦。
  当时我的伯父每天吃了饭,早上下田去看水。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回家休息一下,吃过饭又下田去看水。他很勤快,所以田里的禾苗没有干死。如果不勤快,田里禾苗就干死了。
  伯父想让我再读几年书,伯母说,算了,让他少读一点,娶一个女人,成一个家庭,家里负担也要轻一点。伯母是这样子讲的。让我回到家里传宗接代,有一支人,祖宗也有一口饭吃。我的伯父伯母在家里讲的时候,当时房子就在那边,现在被火烧掉了。
  
  石城读了一年回家,又在家里读了一年。到八月,有一个亲戚来村里教书,又在这里学了半年。后来,搞小土改,就把先生拉出去斗,停了。先生成分是地主。我这一下就没有读了。
  1950年春节后我回到村里。来了一位叫文彬的先生,我又跟他读了半年。不久,这位先生在小土改中被划为地主,被赶走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跟着先生读书。后来,听说先生被放逐到新疆内蒙一带,从此没有消息,更没见过。在这半年里,我仍然写日记,但这些日记没有留下来。
  土改时,伯父教我不要和别人吵架。我父亲从前历史不清白,做过保长,不能和别人吵架。
  家里户口只有两个人。我和一个哥哥。我的伯父一家是中农,我们是贫农。共产党来了,不征粮。要吃的,在村里找负责人,借一点粮食,打一个条子。解放后用来抵公粮。好比你有一百斤,借了一百斤,就不用你交,抵掉了。
  家里有四亩地,我的父亲不在了房子是父亲以前买的。
  有个人,过去抽红药、赌博,他有三十亩、四十亩地。都卖掉了。如果他不卖掉,就是地主了。我住的这个房子是他卖出的。他过去一年收租有七十担干谷,但到过年时,他都没有米——他吃红药,赌钱,身体不好,经常把谷卖掉。
  
  我哥叫淦良懒惰,不做事,打牌。生活搞不下去。种田也不放水。谷子也没有收。他给姑父、姑娘做长工,好多年做长工。姑娘就是姑姑的意思。姑父做生意。解放的时候,新四军一打,他就参军了。1949年,他做火头军,眼睛不好。他写信来叫我、姐夫一道去参军……我们不像兄弟,我不像我哥,差别很大。我不是很喜欢他。我的小孩要读书,不能做坏事。
  我喜欢热闹。我从前唱过戏曲,打过锣鼓。“文化大革命”不允许了,就不搞了。
  唱过《打荆记》、《五家坝》。《五家坝》是这样子的,我给你唱一段,我喜欢唱戏。这里没有戏班,总是唱戏师傅来村里教。
  我女人姓吴,爱人?以前不好这样叫。她娘家离这里十华里。她外婆外公叫我去看戏。她外婆喜欢我得很,觉得我长得干净,好看,疼我。她爸爸也喜欢我,认为我身体好,人也长得漂亮。男人里我是好看一点的。
  我属狗,她属兔,可以配。
  1952年结婚。那时都是讲米的。伯父用了六担半米。她是背过来的。结婚就在这里。在堂前唱曲子。
  1954年生第一个小孩,女的,四月出生。生下来没有哭。死了。我年轻,她也年轻。1955年生大儿子。次年生大女儿。以后又死去一个。生活困难。1958年吃大食堂,吃大锅饭,粮食分了以后,全部收上来,放到食堂里去。早上,一个人一桶粥,中午一斤半饭,像稀饭一样。晚上一斤半饭,吃得不够,那时候紧张哎。
  不去就没有吃。妇女分等级的。三等是480斤谷一年。
  这里没有饿死的,离这里二十华里有饿死的。
  
  听说外面起战争——那时候要帮越南打仗。毛主席要把粮食借到外面去。粮食减少下来……肚子又饿,做一下就要歇下来,吃不消。
  当时虚报产量。种五百斤报一千斤。上面不知下面撒谎。
  相守到老是有福的但是两个人没有同时一起死的,都有先后。衣服也穿先后。我现在没办法劳动,日子也很困难。上面政府也没什么照顾。
  我死了再去出生。先也是死,后也是死。我是这样想的。看法就是这样的。荣华富贵,大人物换血,他也得死。我们平民百姓也肯定要死的。活一百多岁,也要死的。以前做皇帝的,生活好得很,也要死。皇帝一统天下、国泰民安,他也要死,何况百姓?都是要死的,没什么要紧。女人死在我的前面,她有福气。我死在她前面,我没有福的。那是天命。死在她的前面,她要吃点苦。两个人,总是一个先一个后,没有一起的。人最终要归到泥土里去,我想得开。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地嘛。风调雨顺,人和天是结合的。我从小就写这个。
  
  继承民间法事,我五十多岁时抄录詹六真人的药方、签方,六十岁完整手抄出《祈雨坛》,这仪式现在没了,人家学者说,我抄录的这部书,完整记录民间祈雨仪式的全过程,非常具有操作性和史料价值。
  你看到就知道了,我的小楷娟秀,笔力成熟,跟我早年写日记有关吧。
  四十多岁时,我就想着,村里一样一样事情我都要学到。做什么我都喜欢去看,我心里就有底。对人讲起,因为我知道。人家来请,我就更加进步。上一代人都相信这些,以前都是这样的。自从祖先到了这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以前娶媳妇、嫁女都用得着我的。人家会尊重我,我也会尊重别人。我熟悉这些,别人就会请我,如果不熟悉,就会得罪神祇。这几年,有人也请我,但没办法动了。人家说的我都清楚,要什么东西,我都清楚。
  村里有一个女人家到障山那边,老公做生意,先到了上海。后来老婆带到上海那边去了。那个女人的弟媳妇去世的时候,她还回家来看过。来的这个姑爷讲,上海是个大码头。
  但是我不想去上海。我一辈子没有出过这座山。
  
  现在我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家门外的空地上,晚上看看电视。其他我也不想什么了,村里修路我也没什么高兴,路修通了没什么好,修通了,人就要拉出去烧掉。
  我在二十年前已打好了自己的棺木,停放在不远的宗祠里。
  我老了,什么也无所谓了。村里招待专门来采访我的客人,不少人去吃了饭,村里没有请我,我不生气。
  我听说了,饭桌上他们说要改造公路,要为茶叶茶油打开销路。他们不关心修复宗祠的事,求雨的事他们也不懂,我想到的事都不在他们心上了。
  我没什么,我每天看看电视也好。
  
  附1 詹庆良日记选1949——1950年
  
  二月二十一日,雨
  我听得戴家人说,明日建设春祈,请僧迎佛打醮,各家筹办香仪,准定明日拜佛,祈求一村幸福,家家人口平安。
  
  八月初二日,晴
  今日听到人说:中国战争事情,有三大邻国来把中国劝和,解决两党战争。幸喜中党(指国民党)主席与共党(指共产党)主席,姑念战争害民,退兵各守一方,各安各的子民。
  
  六月二十三日,晴
  上午温习故书,耳听前面山林,有一只鸣蝉,树上鸣起声音来,好似是说道光阴到此夏末,秋收不久将来,早谷田中黄来,也有收获之家。你在白日之下,光阴不可虚过,当要求学少年。
  
  农历二月二十日,雨
  我伯父回想替我今年已经读了四个年头的书了。看此这个时局,明年是不能替我读的了。都没有粮食,还能读得书吗?我的伯父替我这样读书,我要应该用功,是胜过于父亲,才对得住我的伯父呀。
  
  附2
  A 水岚村法官庙中的继岁帖(詹庆良)
  谨戴于二OO五年(乙酉)农历四月初九日午时所生一男,取名戴根,是以精神欠顺投寄
  上
  敕奉新龙山宗师法主万六詹真人名下座前祈保:
  成人长大,变豹成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公元二OO六年四月廿六日信弟戴建峰百拜
  
  B 1987年为文革期间一个投水而死的原国军士兵超度帖(詹庆良)
  今据
  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婺源县浙源乡大安里
  水岚新义社
  东震旦国南瞻部洲
  休宁县僧会师敕赐福地竺溪古寺新拆兜率巷遵奉释迦文如来遗教弟子
  亡人胡□□放他超生
  言念信士弟子胡□□,因家中父亲过去国民党对于人民做过不利的事,现因共产党来,反对被压迫的苦,相(想)不通,投水而死亡,无法解救。媳盛氏多哭,念慈悲公公,儿女年纪径(轻)幼,家庭贫困,敬放水口庙蒙山壹堂,打开地王,放他超生,焚香跪拜。
  拜请
  本境水口新兴庙汪公圣主大帝座前祈保佑家庭平安顺逐,儿女病痛消除,身体健康加福加寿,耕种丰登……
  附3
  去水岚
  
  陈菱
  
  我准备了最丰厚的一份礼物。为了这位老人和他的故事,我和老宋踏上了去水岚的路。
  到婺源就给水岚村支部书记詹启保打电话,他对我说,明天早上他找车来接,让我们在宾馆等。我说,不用吧,我们自己坐车过来。他没有解释,说,你们等着吧,九点左右。
  九点一刻,一辆农用轻卡停在宾馆门口。司机詹进庚,三十出头,圆脸、平头,敦厚,谈吐聪明,普通话,在深圳帮老板多年,不满一千多块工资,回来跑运输——下福建、广东。
  车上满是泥泞,副驾驶的门是漏风的,密封条翘着,让我总觉得门没关好。宋老师自告奋勇坐上去,让我坐后排。
  詹进庚六点多就从村里出发了,这趟进城算跑得快的,花了不到三个小时。今天村里就他一辆车进城,我才明白,水岚村离婺源足有八十多公里,却没有长途车,更不说公交车。村子在山上,好像一个死胡同,连过路车都没有。1985年,公路通到了水岚村隶属的古坦乡,但古坦乡到水岚还有九华里的山路,全靠步行。这两年,村里有人买了三四辆农用轻卡或小昌河,载货兼搭人,水岚人从此才有了汽车轮子的历史。
  我们的水岚之行由此开始。
  车开出不到五分钟,詹进庚说,要接个人,把车停在了街边。这是婺源城的新区,路边斜坡上一幢三层高的独院小楼有些显眼,一个矮小瘦削的女人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这时,离过年还有刚好十天。花生、瓜子、酒、烟熏肉和毛毯随着女人上了车,她坐在我的左边。一盘圆圆的东西被女人放在了我们中间,我定睛一看,是一大卷鞭炮,足有面盆大小,沉甸甸的。鞭炮软,没法竖放,于是占领了我和她之间一个屁股的位置,很是奢侈。趁女人又下车拿东西,詹进庚说,这是村支书詹启保的老婆,在县长家做保姆的。于是我想,我包里的一份礼品看来可以送给她了。
  车离婺源城,远处古徽州的青瓦白墙刚刚露出轮廓,詹进庚又刹车了。一个有着一双周杰伦细眼的大男孩坐在了我的右边。黑色合成革外套,贝克汉姆式的“莫西干”头,一小撮头发飞檐似的,褐色的皮肤光洁而有质感。他用土话和支书老婆寒暄,用普通话问我也去水岚吗?听说我们从上海来,于是说自己也在青浦一家家具厂干过,问我知不知道这家厂。“上海的工作不好找,要求很高”,在说完这句结论性的话后,大男孩准备抽烟,我大叫一声,说有鞭炮,不要抽,他冲我一笑,没关系。但烟点着后只抽了几口就把烟灭了。
  或许是这个举动对他心生了一分好感,我拿出几块飞机上发的饼干分给大家。大男孩分了一小块,嚼嚼,对我一笑说,“嗯,有虾子的味道”。他不说“虾”,而说“虾子”。待一点点饼干全下了肚,他还回味着:有虾子的味道。我应着他,心里却想着,他想必是喜欢上海的,那里有很多“虾子的味道”。再想想我从上海带来的东海大虾干,看来做礼物是不错的。
  
  车到清华,大男孩付了五块钱的车钱后下了车,詹进庚去办事,我们只好又等着。清华是离古坦乡最近的一个镇,往西北可到景德镇,有较好的公路,是水岚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再往北,就要进山了。在水岚人眼里,清华是四通八达的地方,镇上卖的都是“干部吃的东西”,例如白酒“清华婺”,是体面的礼品,十几块钱一瓶。
  大男孩走进了街边一家水果干货店,朝我招手让我下去坐坐。苹果、橙子、龙眼、鸭梨、甘蔗和特产红土花生,大男孩在绕过了上海的繁华之后,在离他家最近的镇上,开始过一种城市样的生活。周杰伦的细眼小贝的头,和老宋喜爱的红土花生,对大男孩来说,没有什么冲突。
  而我们眼前的这条路,虽仍然是两车道,但却是新铺成的沥青路面,一直通到古坦乡政府。也就是说,起码有六十公里的路不再是王振忠他们来时的土路了。詹进庚说,这都是“江总书记来了以后修的”。江泽民同志2002年曾来婺源视察,由此带给婺源经济和社会声誉的极大机遇,用詹进庚的话来说,能得到银行的无息贷款,路也就能修起来了。不论信息的真实性如何,婺源人自觉不自觉地把江泽民的此次婺源之行看成了划分婺源的“过去”和“现在及将来”之间的界限,显然,这种界限带来的是建设上明显的改观和人感觉希望在前的心态。
  然而,水岚村,起码从现在看来,还没有享受到这种变化。
  车到一个叫菊径的小村庄时,支书老婆下车去接她的小侄女,我们又有十来分钟呆在了这个名字有着书卷味道的小村边。支书老婆领来了侄女和另一位妇女,加上我、一大堆年货和占一个屁股的鞭炮,后排座位宣告超载。然而,詹进庚仍然若无其事地前行。毋庸置疑,如果错过了这班车,今天想回水岚村的人只好“赶11路公共汽车”了。显然,走山路的功夫,谁也比不过自己的老祖宗。
  车到古坦乡政府旁,不再是沥青路面。街道狭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行。可能是不逢集的缘故,街道上行人很少,詹进庚没有减速。路过一家杂货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追赶着车,我不解,詹进庚却很快停下了车。一个铺盖卷外加一桶乳胶漆被塞在了司机座椅的靠背后,顶到了车顶,男人利索地爬上车,头也顶着车顶,弯腰俯身在支书老婆、小侄女和农妇面前,以这样高难度的姿势坚持到车开上陡峭的山路。而此时,我已经被挤到前排,和老宋一起享受副驾驶的位置。我们受到了特殊的照顾。
  车过灵岩洞景区门楼右转,一百米远处,赫然立着一块路牌,上写:禁止营运车通行。但是,詹进庚踩紧油门,毫不犹豫地冲上了路牌旁的石子路。借詹进庚的话说,到水岚村九华里的“自动按摩”旅程就此开始。
  这时,已近中午十二点,山却还笼罩在浓雾中,能见度不到百米。因为见过王振忠他们拍摄的录像带,所以知道这条路旁有很深的沟甚至悬崖。但浓浓的雾让人无法看到车厢之外的险境,只能顾及前方能目测到的百米距离。所谓路,是两辆车能勉强交汇的宽度,车辙深达半尺,尖利的碎石混合着山上滚下来的大小石块散落在路上。路旁的灌木枝不断划扫过车窗,发出呲呲的声音。詹进庚早晨六点多天不见亮,就奔走在这样的山路上,短时一天一个来回。除了载货还要载人,而载人,多半出于善心,甚至为了善心而严重超载。
  拿铺盖卷和乳胶漆的男人在高难度的俯身动作维持了半个小时后下了车。他的家,在离水岚村还有五里地的石门。他跳下车,走到詹进庚窗前打了一个招呼,转身扛着铺盖走了。我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像清华下车的大男孩一样付车钱,詹进庚却说,就一元钱,什么时候付都可以,哪天赶集的时候路过,去拿就可以了,积少成多。这样赊账坐车是这条路上的惯例。
  去年在旧书摊上发现《詹庆良日记》的学者王振忠曾告诉我,在网上打“水岚村”三个字,出来的,除了王振忠介绍詹庆良的那本书,还有就是一次重大车祸。那次车祸让全国其他地方的人知道了有一个叫做水岚村的地方。那辆严重超载的昌河面包车,让水岚村一下子少了六口人,其中包括王振忠书中描写的那位看着他抄写文书,冻得流鼻涕,替他端水倒茶的老会计。
  因为老会计车祸丧生,到达村里后,负责安排我们住宿接待的,是一位新会计。在我们结束在水岚的采访要返回婺源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明天早上五点半要起来,六点我们就要出发了。
  回来的时候,乘的是一辆和出事的车一样型号的小昌河。六点不到,天还没亮,村口就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这是催促今天要进城的人赶快赶来。水岚村的人出行,是很有集体观念的,大家早早地就到齐了。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刚一个月大的孩子,第一次去乡里卫生院为孩子接种疫苗。这位新妈妈看来抱孩子还不熟练。在颠簸到屁股随时会腾空的山路上,她竟然把一个月大的孩子直直地抱着,使得这个奶娃娃的头不停地晃动。婴儿柔嫩的颈椎如何能承受这样大弧度的颠簸。待我向她提出后,她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说:“唉,这条路实在太难走了。不晓得哪个时候才修得好噢。”
  坐在我和这位妈妈正对面的是村长,他坐在一个加出来的矮条凳上,手里攥着他的塑料口袋,口袋里装着他打给乡政府为修这九华里山路筹款的报告。坐在这个明显有超载性质的加座上,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村长弓着背。窗外微明的天光透进来,拂在他的脸上。那位妈妈的话他不会没听见。他眉头紧皱,沉默不语。他昨晚告诉我,修这条山路,要近两百万元,乡政府要求村里出八十万元。
  八十万元,对于这个七百人口、人均年收入只有两千元出头的村落来说,这到底是一个多大的数字呢?
  唯一对此事不担忧的是詹庆良,记得离开水岚时,他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村了。因为中过风,路太颠,受不了。人老了,什么也做不成。
  
  2006年新年写于浙江余杭河池头村
  2006年6月21日赴水岚后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