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狗时期的心情
2007-12-29蒋子丹
上海文学 2007年3期
沉鱼在网上等了两天,终于把落雁等回来了。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符号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眼睛居然湿润了。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此牵挂这个人和他(她)的狗。
沉鱼和落雁至今从未见过面,已经互相将对方当作了最好的朋友,好到了一天不对话心里就别扭的程度。他(她)们从来不打听对方是男是女,年少年老,已婚未婚,真名实姓,也不关心对方什么职业,多少收入,学历高低。他(她)们每天定时在网上QQ,谈的都是关于狗的事,或者与狗相关的人事,因为自各都养狗而相识,因为都爱狗而相知。他(她)们的对话,让养狗的人看着亲切,不养狗的人看着无聊,如果是恨狗的人,看着可能厌烦可能兴灾乐祸,爱狗的人可能觉得正好道出了自己的处境和心声。
从这些特点我们已经可以判断出,他(她)们是一对分别以沉鱼落雁为网名的网友,因为对养狗有特殊的兴趣,在茫茫网海中偶然邂逅,并且一见如故。这实在没有什么奇怪,如今,类似他(她)们这样,由于各种原因相互吸引相互欣赏相互纠缠相互攻击相互欺骗的网虫比比皆是,有时候,他(她)们之间产生的热爱与憎恨,崇敬与蔑视,信任与怀疑,比现实生活中还要来得强烈和真实,尤其是当他(她)们遇到了共同的难题和福祉,感到了共同的幸福和痛苦,他(她)们之间的交流,可能更加坦诚更加直白更加彻底。他(她)们喜欢把这种虚拟社区的交往,叫做另一个世界的神交,因其不可证不可究而更让人觉得妙趣横生。一般来说,通过文字寻找共同点,是他(她)们识别知己的关键。
沉鱼和落雁的共同点,从网名上已经有所体现,至少他(她)们对文字的欣赏趣味很一致。在一个专门为金毛寻回犬爱好者开辟的网站上,他们看到对方的网名,几乎同时产生了与对方交谈的愿望,等你来我去地聊了几次大天,双方都找到了一种散失了多年的孪生兄弟或者姐妹不期而遇的感觉,而且他(她)们都认为,沉鱼和落雁本来就是一种孪生的关系。为了强调这种关系,他(她)们都给自己的金毛犬改了名字,沉鱼的狗改叫鱼毛,落雁的狗改叫雁毛。他(她)们还在网上交换了二毛的照片,左看右看更觉得连这两只狗都长得像一个妈生的。他(她)们的交情由此迅速升温,但他(她)们谁也没提出过见面的要求,大约他(她)们已经听说过太多“见光死”的故事,惺惺相惜的网友好不容易见了面,一见之下立时大失所望。他(她)们不想重蹈人家的覆辙,坚决不相见。为了更多地保持神秘感,他(她)们坚持只用文字交谈,不用音频视频,也不交换电话号码。所有这一切,都给了他(她)们特别默契的感觉。
沉鱼一直很欣赏落雁的文学才华,觉得他(她)赞美金毛寻回猎犬的写下那些句子,简直比天才的诗作还要出色,比如说它们有一颗“金色阳光包裹着的快乐而忠诚的心”,这样的想像力叫人叹为观止。不像他,说起金毛犬的优点,只会用一些应用文的词语,譬如“有着天赋的聪明头脑,俊朗不凡的外表,体格均称而强壮,性情友善而温驯,但同时不乏敏锐、警惕性及自信心,是十分可靠及可依赖的家庭犬和导盲犬,深受儿童、伤残人的喜爱”云云,看上去就像狗贩子的广告。
而落雁呢,恰恰非常看重沉鱼的务实能力,因为在他(她)的网站上,只要有网友发帖求教金毛犬的任何问题,沉鱼总是有问必答,无论饲养训练、治疗免疫、繁殖绝育,几乎没有他不能回答和解决的问题。落雁就是在那次雁毛感染了细小病毒,兽医都对它放弃了治疗的时候,从沉鱼那儿得到了土药方,居然便得雁毛起死回生。
喂了狗而真心爱狗的人,狗就是他们的命,救了他们的狗一命,也就等于救了他们自己一命,救命之恩自然没齿不忘。沉鱼与落雁之间的关系铁磁铁磁的,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这样的两个人,两三天时间在QQ上断了联系,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特别是在当他(她)们遭遇了非常事件的时候。
他(她)们的确遇上了非常事件,这件事关系到鱼毛和雁毛的生死存亡,对他(她)们而言可谓非同小可。近期因为中国内地狂犬病发病率有所上升,各地政府纷纷出台犬只限养条例,老百姓俗称“禁狗令”,从数量、品种、体型各方面提出限制条件,沉鱼和落雁所在的城市,恰巧是限制最为严格的地方。因此,他们的通话比以前更频繁更密切,越来越像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甚至产生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感情。
我们现在可以看看他(她)们之间的对话了,就算你不养狗,也能从中体会一下他们在这个非常时期的特殊心情和经历。
10-918:23
落雁:情况有点不对头。我刚才去遛狗,发现小区里的气氛很不对。平常那些半生不熟的面孔突然都回生了,几个站在路上叽叽咕咕的老太太,看到我和雁毛的时候,忽然急刹车似地收了声。我本能地在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赶快把雁毛往身边扒拉,连我自己的肩膀也随之缩了起来,好像是怕我们太占地方惹人家不快。我还很没出息地冲她们挤出了一丝假笑,希望她们中间有人像平时那样,有一搭无一搭逗逗雁毛,说几句也许是真也许是假的赞语。可惜全没有,她们用“那样的”眼神看着雁毛,“那样的”是什么样的,我不形容你也明白。一种极端的不安全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我曾经对你说过。
沉鱼:这不奇怪。你没看见这几天,全国上下大小媒体都在讨论狂犬病的事儿吗?有多少人被狗伤,有多少人打狂犬疫苗,发病人数较往年上升了多少,发病者死亡率百分之百,等等,多瘆人呀。据说,有的人被吓得让狗舔了一下,或者被猫抓了一下都跑去打疫苗,那就诊人数还不大幅度提高?传媒引导对老百姓是最有效的,你说什么他信什么。
落雁:这我深有体会。那次一个邻居老太太在菜市场碰到我买了一大堆处理的碎肉,问我买这么多干吗,我有口无心地回答说喂狗,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光一闪而过,我也没有在意。等我买完菜回家,发现我的回答可能已经引起了不良后果,那个老太太和几个同伴见我提着大包小包,都一致将目光投注到这些塑料袋上,好像认准了所有这些都是喂狗的东西,脸上呈现出愤愤然的神情。其实这里边,除了那包碎肉,不过是些面包、玉米、蔬菜一类的家常人用食物,我知道她们误会了我。我又不是什么富人,也是打工一族,跟她们不同的是,我把本来用在自己身上的钱,匀了一点出来喂雁毛而已。
我觉得产生这种误会,媒体得负一半责任,他们天天渲染谁谁家的狗死了,花几千块立碑开追悼会,谁谁家的狗每个月吃高级狗粮要花上千元,某某国家还给狗开设了五星级酒店,每天费用多少多少美元,好像谁家喂了狗,谁就是有钱没地方花了。现在咱们国家那么多下岗工人,那么多失地农民,成天炒这些事,不是招人恨吗?其实我们身边,喂狗的人家有几家像他们说的那么奢侈了?
沉鱼:话是这么说,但咱们喂狗的人里边也有人太张扬,喜欢臭显摆,动不动说自己家的狗花了多少千多少万买来的,每天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要是牵着条大狗上街,还耀武扬威的,看见自家的狗吓哭了别人家的孩子,不光不道歉,还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这么着还不比传媒渲染更招人恨呀!
落雁:你这该不是旁敲侧击,说我不该对老太太说买肉去喂狗吧?
沉鱼:那倒不是……
落雁:……不管你怎么想,这倒是提醒了我,以后凡是关于狗的消息少向圈外人透露。
沉鱼:圈外人?你指的是不养狗的人吗?这个圈子怎么划,划不划得清楚。这又不是什么专业门类专题讨论的事情,我们和狗每天生活在人群里,跟养狗的不养狗的人生活在一起,非得学会大家和平相处的本领,你一划圈子,反而相互生分了。
落雁:那倒也是。其实我做梦都想跟邻居们和平相处,肯定连雁毛都有这个心愿,要不它怎么一下楼,看见孩子们就想往他们堆里扎?可惜有的孩子并不理会它的心情,只要我一会儿没看住,他们就用树枝敲它的脑袋,还远远地用石头扔它,他们的家长看不见也罢,一看见准喊,离狗远点,它会咬你。养狗的谁不知道,金毛犬是有名的儿童伴侣狗,雁毛好像天生就喜欢孩子,被人打了好几次了,还百折不回的,见了孩子就想跟人套近乎。
沉鱼:喂,你可能又没给它套牵引带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一定要套上,万一哪个孩子被它的牙刮伤或无意撞倒,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落雁:可是我觉得雁毛不喜欢拴那玩意儿,它要大步奔跑,我又跟不上,在家圈了一天,出门又给拴上,它的天性怎么能得到自由释放呀?
沉鱼:嘿,我说你别总是小资兮兮的。咱中国的国情跟西方不同,你住的是高楼,又没有多少空地,只能上马路遛它,别忘了路是给人走的,它不过是借个光儿。等你有条件住别墅了,在你们家院子里让它自由释放天性,怎么着都行。你得现实一点儿!
落雁:……
沉鱼: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线吗?
落雁:在呢。
沉鱼:你觉得我的话没道理?
落雁:有道理。我只是替雁毛难过。
沉鱼:说你小资兮兮还真没错。你这种感情得适可而止,不然就不健康了。
落雁:怎么不健康?你们家鱼毛不想每天有机会大大奔跑一番?
沉鱼:鱼毛怎么想,我还真没深究过。不过我觉得咱们做主人的得务实一点,对人事敏感一点。我得回到开始的话题,最近这狂犬病的宣传搞得过火,不正常,我感觉对城市养狗可能会有新动作了,咱们都得小心着点。
落雁:好吧。我先闪了。
10-109:02
落雁:还真让你给说着了。今天早上出门,一进电梯,就看见最显眼的地方贴着张公安局的通告,上边的主要意思是“为防止狂犬疫情扩散,严查无证及大型犬只”。我一看心里就郁闷,这狂犬病跟无证犬和大型犬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所以一到办公室就给你呼叫。幸好你在线。
沉鱼:我正等你呢。我们这边已经开始抄狗了。你真是个书呆子,什么事上来先找逻辑关系。我预感到这回的事情根本不会有什么逻辑,整个就是一个禁狗的运动,运动还有什么逻辑可讲?我现在关心你们那个片区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这边的居委会主任心特好,跟我打招呼说这次对大狗会特别整治。旁边的居委会昨天都开始行动了,有狗证的大狗都不能养。
落雁:真的?!那我可得小心点。我们家雁毛的狗证还不是本片区的,那会儿我嫌一类地区狗证太贵,给它弄了个二类地区的,以前压根也没人来检查过。
沉鱼:哎哟,你怎么这么干呢!没人查没事,有人一查,倒霉的还是你家雁毛。
落雁:那可怎么办?现在去办证也不行了,人家不会接受大狗注册。
沉鱼:你先让雁毛在家里圈几天别出门,看看风向再说。
落雁:那它多难受呀。
沉鱼:你跟它说说,它要是一只聪明的狗,就能听懂。
落雁:唔……它的智商一流,只是圈起来不人道。……我有办法了,今天晚上我过了十二时再出门遛它。
沉鱼:那也不妨一试。不过,在此非常时期,我劝你还是现实点。随时联络。
落雁:行。
10-116:24
沉鱼:你在线吗?
落雁:……
10-116:45
沉鱼:紧急呼叫落雁。
落雁:……
沉鱼:你还没起来哪?真够踏实的。
落雁:……
10-117:15
沉鱼:你到底怎么回事呀!看见我快回应。
落雁:……
沉鱼:急死我了。
10-117:29
落雁:我来了,我来了。真该死,我昨天半夜遛狗,今天早上睡过头了。什么事?
沉鱼:告诉你,你得赶快想辙。你住一类地区买的二类地区狗证,肯定不行,半夜出门遛狗也很危险。
落雁:那我咋办,搬家?可你知道我刚刚交了两个月的房租,房东肯定不会退给我。
沉鱼:你是得考虑这么办。谁让你耍小聪明钻空子?不就是五百和一千的差别吗?
落雁:我以为……
沉鱼:你别以为了。这回的动静比非典那回还大呢。那回官方很快就肯定了非典不是宠物引起的,可这回抓的是狂犬病,狗是首当其冲没得跑了。
落雁:今年还是狗年呢,去年鸡年赶上禽流感,狗年摊上狂犬病,这都怎么了?干脆再添上个人年得了,大家省事!
沉鱼:你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现在你得认真考虑怎么办。我们这片昨天晚上闹了一宿,无证狗都装铁笼子里运走了。
落雁:鱼毛没事吧。
沉鱼:大狗的事只是吹了风,有证的还没动。再说我是这儿的老住户,居委会都知道,鱼毛从五千元一个狗证的时候就上了户口了,这么多年狗税就没短过。再说了,我出门遛它从来带着塑料袋装狗屎,拴着牵引带拉得紧紧的,要是碰着周末人多,我还给它戴了嚼子。其实我知道它根本不会咬人,只不过让那些讨厌狗的人没话说呗。鱼毛在这儿口碑很好,我想不至于把它怎么着吧。
落雁:不过我听说,这回清理的标准是身高三十五厘米以上的狗统统不准养,鱼毛起码有五六十高吧。
沉鱼:这种标准本身就有问题。狗的生性是温是烈,大小绝不是唯一标准,金毛犬是世界公认的温和友善伴侣犬,完全有据可查。再者说,我们有合格的狗证,年年按时打狂犬疫苗,交狗税都交了好些年了,又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他们查也得讲道理吧。
落雁: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运动时期没有逻辑,你怎么又这么逻辑起来了?
沉鱼:这不是逻辑,这是常识。
落雁:糟了,我赶不上点儿了,又得扣奖金。
沉鱼:那你快走,雁毛的事你可得上心。
落雁:还用你说?它就是我的命,不要什么我也得要命呀!
沉鱼:Bay—Bay—
10-1223:45
落雁:今天回来晚,加班。回来就忙着遛雁毛去了……
沉鱼:拿着无效狗证你还在遛!真不知死活。
落雁:你听我说,没遛成。刚一到楼下就听见不远的地方有人哭闹,原来是一单元李家的苏牧给抄走了。他们家的狗证也是二类地区的,我一看赶快把雁毛给弄回来了,吓得出了一身汗。李家平时特别谨慎,半夜出门溜狗两口子还拿着对讲机,一个在前边侦察,一个在后边跟进。这就么着,那条苏牧也没躲过这一劫。
沉鱼:怎么你们全这么干,省了三瓜俩枣,狗都活不安生。真拿你们没辙。
落雁:我下决心搬家了,为了保证雁毛安全。我们办公室有个同事住在雁毛上证的那个区,我托他帮忙打听,搬到那儿去。预付房租亏了就亏了吧。
沉鱼:那是你应该承受的代价。要是像李家一样,你就更惨了。
落雁:是呵是呵。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沉鱼:三十五公分为限的标准还真是。不过我觉得这事还是要据理力争的。我正在联络金毛俱乐部的会员们,上书有关部门,告诉他们一些金毛的基本常识。因为现在不光是一只雁毛遇到了问题,全市还有多少大狗都等着有个甄别才行。再者说,他们总得给我们一个过渡期呀,养了多年的狗,不能凭你一声令下就给扔出去。鱼毛都快十岁了,也没几年了,我得给它送了终才行。他们得有个调查研究,不同情况不同对待。要是你们出台了规定,我们还顶风作案往家里弄大狗,你再查再扣我也服呀。
落雁:你甭提这碴了。我们同事说,这城里边抄狗抄得鸡飞狗跳,那边镇子上狗市照开,一车车的狗从外地运进来,什么品种没有?你说他们怎么也不从源头上卡卡。卖狗赚钱不误,专给咱养狗的添堵。
沉鱼:要是大伙原先都按章上证,说不定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落雁:我知道我放屁都放不响,因为雁毛没有过硬的狗证。可我一直听人家说,这些年狗税交了不老少,一年都有好几亿,收去都干吗了?还不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拿来做了查狗抄狗的费用!
沉鱼:照你这么说,我们交了狗税反倒是为虎作伥了?
落雁:那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
沉鱼:……
落雁:我知道你不吱声是生气了。狗的问题没解决,咱们这块阿庆嫂和沙奶奶打起来了。没劲。我先闪了,明天还得找房子去呢。
沉鱼:……
10-1518:30
落雁:喂,我今天可是准时上来的。
沉鱼:两三天了,我还以为你跟我赌气再也不来了呢。
落雁: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搬家嘛。
沉鱼:真搬了?
落雁:那还能假。昨天下午搬过来的,这下我可安心了,雁毛至少可以下楼遛遛了。我承认你说的对,咱们遵纪守法花钱买安心,有证咱的狗不用再躲躲闪闪了。
沉鱼:……
落雁:你怎么不吭声?
沉鱼:我这几天没让鱼毛下楼,它一叫就给它带上嚼子。
落雁: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沉鱼:我得看看再说。事情并不如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落雁:有情况?
沉鱼:昨天我们小区业主开会了,讨论养宠物的事情。我跟他们干起来了。
落雁:跟谁干?
沉鱼:谁不讲理我跟谁干。我发现有的人又把文革那套搬出来了,上来不说狗的事,搞起阶级斗争来了。就差没说养狗是资产阶级的臭毛病,非得连根儿拔了才能保证社会主义祖国不变色。
落雁:什么文革阶级斗争,还跟资产阶级都挂上钩了,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是啥呀?
沉鱼:那说明你年纪太小了……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年纪,但如果你不知道阶级斗争怎么回事,年纪肯定大不了。……这么说吧,上回你买了些碎肉回家喂狗,你们邻居老太太就白眼看你,觉得你给狗吃得太好了,跟她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不是觉得挺冤吗?
落雁:当然冤了。我自己劳动所得的钱,我少吃狗多吃,又没碍着别人,凭什么朝我翻白眼儿呀?
沉鱼:你现在可以这么说,要是放在那年头,就是阶级隔阂、阶级仇恨,再往下就得搞阶级斗争了。
落雁:怎么搞法?
沉鱼:先让你作检讨,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要是检讨不深刻,就开你的批斗会,再不然游街,戴高帽子,挂黑牌子……
落雁:喂喂,你不至于在这跟我逗着玩,编电视剧吧。
沉鱼:这样的场面你们也就在电视剧里见过,还都是走样变形的,也难怪你听不懂。可我们小时候全都亲眼看见过。
落雁:别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是说你们昨天为狗开的会吧。
沉鱼:昨天去开会的,分养狗和不养狗的两拨人。被电视报纸一通狂轰滥炸之后,养狗这边的先怯了场了,有的人干脆不去,去了的也有去观望的,跟他们干起来的,也就我们三五个人。他们那边上来就问,你们养狗一年要花多少钱?我回答:没算过,但不管花多少钱,都是我自己挣的,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贪污受贿,这钱不是政府拨款,也不是跟别人募捐来的,花多少我乐意别人管不着。
落雁:顶!
沉鱼:他们又问,你有那闲钱干吗不搞点社会公益,帮帮艾滋孤儿失学儿童什么的。我说,这方面我问心无愧,每年捐助好几个失学孩子,给白血病儿童捐过输血的钱,“母亲水窖”工程受赠名单也有我的名字。本来这些是完全不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但今天非得掰开揉碎了说说不可,我想知道对面这些人都做过些什么善事。你们算过自己打麻将一年输多少,唱卡拉OK一年花多少没有?你们怎么不把这些钱捐出来,总是盯住人家养狗的算账呢?
落雁:严重同意。
沉鱼:他们又说,你们爱狗我们不爱,可成天一走路就踩到狗屎,一上电梯就碰到狗脸,闻到狗臭,我们的孩子老人还得被你们的狗惊吓,你们总不能强迫大伙儿陪着你们爱这些畜牲吧。我说,不养动物不喜欢动物的大有人在,但也不一定非得虐待动物,或者在心里巴不得借故除之而后快。我们一楼的王大妈,她既不喜欢也不喂养小动物,可看见孩子虐待流浪猫,拿火烧它们的胡子,拿刀削它们的耳朵,她还是会坚决出面制止,并且给流浪猫喂水喂食呀。小动物有的人养,有的人不养,这很正常。养狗扰邻的事得想办法解决,不能杀狗而是得教人。养狗的人一定要懂事讲理,人不懂事不讲理,结果只会让狗背黑锅拿命来抵。不养狗的人也应该有点起码的宽容,对动物喊打喊杀不算什么本事。见了别人家的狗,喜欢的逗逗,不喜欢的甭理它,孩子们跟狗玩,也得知道怎么玩,别把它弄痛了惹急了,一般它也不会乱咬你。
落雁:太棒了!说得他们全傻了吧?
沉鱼:正相反,他们不光不接受这个,又把矛头对准了给流浪猫喂食的王大妈她们,说人家伪善作秀假慈悲,有那闲工夫干吗不在小区里义务巡逻,别让捡破烂的进来顺手牵羊,或者弄个小饭桌,解决双职工孩子吃午饭的事。要不然,就学那些有本事的动物救助者,把流浪猫全弄回家里去,别在院子里喂东西,让那些骚臭的猫越繁殖越多,影响大家的正常生活。把王大妈气的当场心脏病都犯了,会议不欢而散。
落雁:这些人还是人吗?
沉鱼:是人也是些小人。常言道,宁愿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昨天混战一场,我算是把他们得罪到家了。
落雁:后悔了?
沉鱼:那倒不见得,只是怕他们要在鱼毛身上做文章。鱼毛身高肯定超标了,万一他们告密,鱼毛……
落雁:那就转移,送到城外亲戚家去。
沉鱼:那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得想想。另外,你虽然搬到了二类地区,也不能大意,假如严格执行身高标准,合法狗证也自然失效了wXn7UY3CH+iELVxJFWDfGJxuvAU+vrs1WFUjww4TUSE=。你要么暂时别遛狗,要么还是半夜出去,谨慎点为好。
落雁:有那么邪乎吗?……你怎么办?
沉鱼:我先静观事变。凡事总得有个道理吧。
10-1618:30
沉鱼:平安无事。
落雁:平安就好。
10-1718:30
落雁:一切正常,心情又轻松起来。
沉鱼:轻松还为时过早。再嘱咐你一遍,遛狗一定找外边没人的时间,一定要带嚼子和牵引带,我们得做得无懈可击才好讲理去。
落雁:我也想嘱咐你一遍,大狗不能成天圈着养,它的肌肉会萎缩的。
沉鱼:这方面我比你清楚,但保命是第一位的,命没了还谈什么肌肉发达?
10-1818:30
落雁:今天又迟到了,路上塞车,估计以后这种情况少不了。为了一只狗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妈在电话里直骂我疯了。她住的小镇子,转一圈也就半小时,她哪里想像得出上班要坐一个多小时汽车的生活。再说,狗在她眼里是什么?看家的工具而已。
沉鱼:不用说服她了。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就行。
落雁:那当然。
沉鱼:好自为之吧。
10-2018:30
沉鱼:这两天真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落雁:也可能雷声大,雨点小,事情已经过去了。
沉鱼:不可置信。但愿如此。
10-2112:30
落雁:沉鱼沉鱼,我该怎么办?
沉鱼:……
落雁:看见我的呼叫,立即跟我联系!切切!
10-2213∶12
沉鱼:怎么回事?
落雁:早上刚要上班,对门的邻居来敲门,偷偷告诉我有个警察在楼下等着我,他们已经知道我养着一只大狗。
沉鱼:这么快就有人去告密了。
落雁:我吓得没敢出门,给公司打电话说我发烧了。要不是好心的邻居,说不定雁毛这会已经送进狗监狱了。
沉鱼:我也听说狗监狱的事了。狗进了那儿等于下了地狱。你现在打算怎么着,明天继续发烧?
落雁:那是不可能的。多病上几天公司就会请我另寻高就了,到时候别说雁毛没饭吃,我自己都得饿肚子了。你得给我出主意。
沉鱼:……你主动去找警察沟通,态度要特别好,关于所有养狗可能出现的问题,你都得有解决的办法,就是咱们平常说的那些养狗人自律条文,只要他们认可,签字画押赌咒发誓,怎么都成。
落雁:万一他们油盐不进,怎么办?
沉鱼:那也得忍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落雁:我试试。
沉鱼:别忘了带狗证,还得……带上两包中华烟……
10-2215:34
落雁:我回来了。
沉鱼:如何?!
落雁:人家根本不听我说,也不看我的狗证,更不抽我的烟。你该明白了吧。
沉鱼:他们怎么说。
落雁:人家说,办狗证的和他们不是一回事,这次情况也不同以往,上面有精神,这次不符合限养规定的狗一律查抄、处理,一二类地区,不管温性烈性,大狗反正不能养。他们得执行任命,不然就得挨批评扣奖金。
沉鱼:这么不讲理。
落雁:你老觉得有理走遍天下,问题是现在各自的理不一样,谁服从谁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你那儿也得小心点。
沉鱼:我一直在琢磨对策。现在动物保护组织都在各方奔走游说,动员人民代表、政协委员写提案,要求跟国际接轨,为保护动物立法。我觉得好是好,只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落雁:可不是,我今天就过不去这关了,还得等到立法那天。刚才一进门,看见雁毛跑过迎接我摇头摆尾的样子,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像我这样独身一人在外乡漂泊的人,累了一天回到冷冰冰的出租屋,唯一有热气有声音的东西就是它了。我们相依为命快两年了,我能把它交出去领死吗?
沉鱼: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落雁:我再搬!搬到天涯海角去都得保住我的雁毛。
沉鱼:除非你搬到农村去,上班怎么办?找一份你这样的工作不易。
落雁:那我就起五更睡半夜,死扛。等着立法那天。
沉鱼:虽然幼稚,勇气可嘉。
落雁:目前对我来说别无选择。唉,想想都窝囊,养了只狗养得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想不养吧,于心不忍,接着养吧,也太憋屈了。雁毛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停跑来用脑袋顶我的腿。我真不敢看它的眼睛……
沉鱼:爱莫能助。要不是我也自身难保,雁毛寄存到我这儿多好。
落雁:有你这句话比什么都强。你赶快联系着那些要求立法的人,说我们都在深水火热之中盼着呢。
沉鱼:保持联系。
10-249:03
落雁:我在网吧给你留言,我已搬到东边远郊的村里来了,还没有上网的条件,等ADSL装上之后才能恢复对话。我会一切小心,等着你们立法的好消息。
10-2521:25
落雁:终于能上网了。刚刚下班到家,还没吃饭先呼你,你好吗?
沉鱼:等你等得好辛苦。一直替你担心。你的新家安全吗?雁毛能否适应新环境?一切都在念中。
落雁:别的都好,就是太远了。我每天在路上往返得五个多小时,要不怎么都晚上九点多了还没吃饭。不过,雁毛很高兴,它可以在房东的大院子里随时奔跑,还可以跟他家的小柴狗和小孩子玩。这就比什么都强,为了雁毛,别的都我认了。你怎么样?
沉鱼:风声更紧了。鱼毛已经好多天没出过屋了,它也懂事,每天一声不吭,吃了睡睡了吃,老态一下子出来了。这几天居委会主任老跟我吹风,说过几天管限养的民警要入户检查,还说到时候她们也说了不算了。
落雁:那你还不快跑。
沉鱼:我不跑。我的狗有合法证件,打过预防针,没有扰民前科,交过多年高额狗税,我干吗要跑?
落雁:你又来了,是不是魔症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
沉鱼:我倒要试试,外边传说的狗监狱到底是真是假。
落雁:喂喂,你该不是气糊涂了吧?你试试,真要有那么回事,抓进去赔上命的是鱼毛!
沉鱼:我知道。
落雁:……莫非你打算……我真不敢想……
沉鱼:原先一直不承认有这么个地方,现在承认了,又在电视里把它描绘成天堂,独立犬舍,专人饲养,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你信吗?
落雁:我强迫自己信,希望是真的。那样心里会好受点。我们同事一跟我说,抄了多少多少狗,用大笼子装着,拿铲车往水坑里一推了事。我就跟他们吵,说他们造谣。他们全蒙了,怀疑我还是不是个养狗爱狗的人,要不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人骂我叛徒、小人、狗奸呢。可我就是要说,我信,只有信了,才能有个盼头。
沉鱼:那你有可能只是鸵鸟伎俩,自欺而已。
落雁:我们还是信以为真好,谁能保证雁毛鱼毛不会到那儿去过一道?不信你会受不了。
沉鱼:我觉得咱们怎么想的越来越不一样了?
落雁:小处不一样,大处一样,感情一样,心一样。
沉鱼:……算你说得对。你好像成熟了不少。
落雁:我下载了一张照网友制作的照片,一只狗的头按在海豹的身子上,说明文字是“我跑到南极呆着总该安全了吧?”我觉得挺酷的,马上传给你。
沉鱼:酷是酷,但认识完全错误。这样的动物只要出现在地球上,甭管跑到哪儿都得被人类拿下,当珍稀动物展览赚大钱,或者给弄到富豪们的餐桌上去。
落雁:你更酷。
沉鱼:另外我告诉你,刚才有人通知我明天去参加一个抗议集会,抗议不分青红皂白抄狗禁狗,要求为保护小动物立法。
落雁:你去吗?
沉鱼:当然去。为了鱼毛我也得去。
落雁:枪打出头鸟,你还是考虑考虑。
沉鱼:总得有人出头吧。
落雁:是呀。像我这样的,只知道逃跑……
沉鱼:我没说你什么。
落雁:……我只是不相信这种方式管什么用。
沉鱼: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落雁:那我只能祝你成功了。
10-269:15
沉鱼:落雁,我知道这会你不可能在线。可是我还是得告诉你:鱼毛被抄走了。早上五点来钟,鱼毛一反常态老是挠门要出去,想着它已经好多天没到外边去跑动了,我今天又要出门开会,就想带它出去跑跑。
我在电梯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从楼梯下楼,免得碰见那些晨练的大爷大妈节外生枝。没想到,刚下了两层楼,黑咕窿咚的只听见下边“啊哟”的一声,接着就有人叽哩轱辘滚下楼去了。我知道大事不好,敢紧把鱼毛送回家,又返身到楼梯上去找人。原来是801的张奶奶,早上怕外边风大,在楼梯上爬楼梯搞晨练呢,抬头撞见鱼毛,一脚踏空就滚了下去。也是冤家路窄,这老太太平常最怕狗,多次提议要把楼里的大狗都请出去。我叫来她儿子,又叫了120,把她送去医院急诊,左查右查除了额头破了皮,手肘软组织挫伤,其余并无大碍。我知道这下鱼毛祸闯大了,一个劲儿讨好人家,超市一开门就买了大堆营养品去她家慰问,可是人家收下了礼物,叫来了限养办的民警……
鱼毛被拉走的时候像疯了一样,冲着来人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这是我养了它十年从来没见的,它一定是清楚自己大祸临头了。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它,它已经一口叼住了民警的手腕子,还好没下死劲咬。老太太的儿子跟着来了,在一边不断地添油加醋说,你们总说金毛犬温顺,你瞧瞧它连民警都敢咬?我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民警这下盯上我了,说如果它平常像只兔子,这会儿又成了只老虎,说不定是我给了它什么暗示,非让我亲手将牵引条和嘴嚼子给鱼毛带上。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像吃了迷幻药似的把这套行头给鱼毛戴上了。是因为它伤了两个人,还是我从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养它完全是违规的(尽管我跟你谈起来举得出一百条道理)?反正我一句话没说就走到了鱼毛面前。
鱼毛的表情是我永世也无法忘记的。它用那样一种信任、期待和无辜的目光看着我,顺顺从从地把它的脑袋送进了绳套。当它发现我把绳索交给了警察,一下就明白过来我背叛了它,眼睛里突然如泉水一般涌出了大滴的泪珠。警察拉住它往外走的时候,它竟然完全放弃了反抗,用艾怨的眼神望了望我,就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出了家门。那一刻,我整个成了傻子,呆呆地站在由于鱼毛的离去,显得空洞而冷落的客厅里,直到听着汽车引擎的声音渐渐远去,才如梦初醒奔下楼。
全都晚了。我站在大路上痛哭,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个尖嗓门的男人大声冲我喊,你这个傻B,干吗不亲手杀了你的狗,让它死也死个痛快。这句话让我尝到了万箭钻心的痛,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要让鱼毛探测一下狗监狱的真伪吗?可别人会如何对待它,我能知道能干预能掌握吗?尖嗓门说得对,要是真像传说的那样,我不如亲手杀了它,省得它临死还要担惊受怕。把它交出去,我还是人吗,这种背叛不比杀了它更加彻底吗?我背叛它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守法公民吗?守法到了你的法规怎么变我都要毫无怨言地遵从的地步?我是个十足的王八蛋,我对不起我的鱼毛。
我要去找它,我的鱼毛。花钱、下跪、磕头,怎么都行。我一定要再见到它。生要见狗,死要见尸。
10-283:10
落雁:沉鱼,你在线吗?现在是半夜,我刚刚回到家。
沉鱼:……
落雁:原谅我现在才看到你的留言。但是等你知道了我的情况,一定不会责怪我的。三个小时以前,我的雁毛死了,死得真惨。昨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到在屋里圈了一天的雁毛,就把它放出去跑跑。这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是同事跟我交待工作的。我的电话还没打完,雁毛就摇摇晃晃跑了回来。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它已经面目全非,嘴里吐出一绺绺带血的黏液,眼睛充满惊恐的神色,身上也糊满了黏液和沙土,尾巴低垂在胯间,四条腿不停地颤抖。它恍恍忽忽地看见了我,跌跌撞撞扑到我跟前,一头栽倒在地。我不知道它到底怎么了,但一看就明白它命悬一线了。
我敢忙扯下床单裹住它胖大的身子,用劲全身力气抱起它,跑到公路上去打车。等了半个小时,总算打到一辆黑的,我求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到最近的小动物医院去。那司机也是个养狗的人,一听情况就说,你的狗肯定是中毒了,最近有人专门用毒骨头诱杀别人家的狗,已经有好多狗中了招了。我说,我以前只听说城里的小区发生过这事,可这儿是乡下呀,我是为了这只狗才搬到这儿来的。司机听说了我的情况,非常同情我,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到了医院还很仗义地免了我的车费。
兽医只瞟了雁毛一眼,就说它是中毒了,基本没救了。我当时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求医生一定救救它。那时候雁毛完全丧失了意识,全身已经软得像一床新絮的棉被,嘴里的血色黏液已经变成了酽酽的鲜血。医生给它吊上了针水,它也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身体还不断地抽搐。我搂着它的头跟它说话,尽管它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想起你对我的警告,不要随便放它自己出门,释放天性得在保证生命的前提下。都怪我搬到农村后就以为万事大吉了,医生告诉我有的农民专门毒杀大狗,然后剥了皮做褥子。我真后悔。
就这样,雁毛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在我怀里吐出了最后一大口鲜血。这个结果没任何悬念,完全是意料中的必然。结局一旦出现,我如释重负般发出一声长叹。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一滴泪水,在此前的漫长的时间里,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落雁:我现在想要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养狗了。
另外,我很关心你那边怎么样了。见到鱼毛了吗?我担心你根本不知道它被送到哪里去了。
看见我的留言,请给我回话。
10-309:30
落雁:沉鱼,已经过去两天了,你怎么还没回话。莫非你去开会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
10-319:30
落雁:沉鱼沉鱼,你到哪儿去了?无论如何给我一个消息。
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落雁每天呼唤沉鱼,仍然没有一点消息。他(她)又从农村搬回了城里,过上了原先那种三点一线的平静生活。他(她)仍然每天按时上网,给沉鱼发信,他(她)相信沉鱼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的。有一天,在他(她)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沉鱼出现了,但是他(她)并不是回应他(她)的呼叫来对话的,而是给她写了一封信,落雁把它下载了,反复地看,他(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落雁:你好。
这几个月来我看到你不停地在QQ上呼唤我,心里虽然很感动,但我没有回应你。
开始是不想回应。从鱼毛被抄走的那天起,我发誓再不养狗不谈狗不思考任何关于狗的问题,等我看到雁毛的死讯,这个想法就变得更加坚定了。再跟你QQ还能说什么?两个可爱的狗孩子都已经离我们而去,相互安慰,轻飘飘的,一起咒骂,于事无补。我希望自己把与鱼毛十年相处的记忆通通抹去,只有忘了它,忘了雁毛也忘了你,才能让我的内心快些恢复平静。现在我已经做到了。
后来是不愿回应。在寻找鱼毛的过程中,我求助过许多人,其中有一个通常广大的中学生同学,帮我找到了鱼毛的下落(只是它的下落而不是它本身)。他对我为一只狗而伤心动肺感到不解,还毫不留情地嘲笑我。我跟他争过,还在一气之下差点动手扇他,但争着争着我不知不觉被他洗了脑,具体的过程恕不赘述,我只想告诉你一个结果,我不会再觉得动物们比我们可怜了,它们生为动物来到这个世界上,被人吃被人用被人玩被宰杀,一切都是它们命中注定的。跟动物做朋友,为它们欢喜为它们忧愁,那只是我们闲来无事的奇思怪想。人就是人,动物就是动物,我们不必自作多情,去怜惜它们。想一想我们跟二毛同进同退的经历吧,是它们可怜还是我们更可怜,答案不言而喻。
现在是不能回应。我一直没有向你透露过我的身份,你也没问过,这很好。在我们即将结束以狗为主题的对话之际,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是一个专业股民,有很长的股龄,而且不管牛市熊市我都能从中赚到钱。这十年,我就在家里坐着,看大盘起落,将股票买进卖出,生活极为枯燥,所以我才养了鱼毛(我怎么又提起它了)。经过这次事情之后,我的同学带我去了他投资建设的封闭式狩猎场,说要叫我学会人如何跟动物相处。
到了那儿,我真傻眼了。那个狩猎场占地二千公顷,有十一座山峰绵延环绕,森林覆盖率百分之七十八,有上百种树木。在这儿,国外国内的狩猎者,不光可以射猎山鸡、黄羊、狍、马鹿、梅花鹿、野兔这些小型动物,甚至连金钱豹、黑熊也在可猎杀范围内。只要你有本事,并且有钱。对我的大惊小怪,我的同学觉得可笑,说我是抄股抄成了井底之蛙。他告诉我,截至2005年底,他们接待的国际猎人上千人次,狩猎野生动物近两千只,收入将近四千万美元呢。而且他反复强调说,这是上级部门允许的正常经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里将动物定性为可再生资源,资源是什么,就是物质呀。听说这些,我觉得自己曾经为之奋斗的动物保护法,变成了一个只有书呆子才会相信的可笑目标。
然后,我的同学动员我参股他的公司,再建一个新的狩猎场,告诉我相比其他方面的投资,搞狩猎场的风险要小得多,而收益稳定可观。 以他的狩猎场营业收入为标准:新狩猎场客房收入按年接待狩猎客人四百五十人计算,每年收入一百三十万元;狩猎收入按年接待猎客四百五十人计算,每年获收入三百万元;游艺收入按年接待客人二十万人计算,每年收入七十万元。合计年总收入为五百五十万元。由于当地政府提供了部分优惠政策,该项目前三年可免交所得税,每年可获利二百二十五万元,投资回收期四至五年。这当然是一个非常诱人的计划。
我考虑了半个月,作出了投资的决定,而且在这半个月里,我每天跟他们一块进山打猎,并从中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特别是当我们放出去的猎狗,叼着血淋淋的猎物,从远处的树林里跑向我的时候,我觉得它们才是真正的狗,而我们从前费尽心机饲养的金毛,不过是一个活玩具。有了这样的体会,我再不会把狗当成自己的朋友甚至孩子来对待了,它们对于我来说,只是我狩猎的帮手,或者说一个会叫能跑的工具。我为自己先前多愁善感的小资做派感到难堪甚至是恶心。
好了,落雁,我知道你看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说不定你要对我说,我从前是一个好心的人,现在是一个罪恶的鬼。这我不在乎,等你看完这封信把电脑一关,我们就再也不会发生任何关系,哪怕面对面坐在一块谈笑风生,你我都不会知道对方是谁。而且我们的身份也有了天壤之别,一个是狩猎爱好者加狩猎场大股东,一个是继续为动物谋生存的公司白领(这是我的猜测,但八九不离十),也可能在我们每天收到的无数抗议在中国发展狩猎业的信函中,就有你写来的。我们从网友、犬友、战友变成了敌人。所以,你不用再呼我,也不用抱什么幻想来说服我。坦白地说。在动物问题上,我已经脱胎换骨了,现在我仍然爱它们,它们是我的衣食父母。这一切改变,都源于鱼毛(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它),是它改变了我。
看到这儿,你一定要破口大骂我无耻了,那你就尽情地骂吧。
不管落雁有多么丰富的想像力,都无法相信事实的结局竟然如此。他(她)将沉鱼的信反复看了多遍,认定这并非网友的恶搞之后,黯然神伤地将沉鱼的QQ号码从电脑上删除了。
他(她)有些悲愤地想到,要以最快的速度彻底忘掉这个人,像忘记一个恶梦那样忘掉他(她)。
然后他(她)又情不自禁地点击了金毛犬俱乐部的网址,自从雁毛死了之后,他(她)从来没有到那儿去过。浏览中,他(她)意外地发现网站上有更多的网友,还在热烈讨论如何尽快在中国为保护动物立法的问题。从那一行行混杂着恳切、愤怒、焦虑、绝望、理智、热情、希冀等等各种情绪的话语中,落雁感受到了某种久违的冲动,当时就决定加入为动保立法征集百万人签名的志愿者团队。
当他(她)从电脑上下载报名表格,填下自己的网名“落雁”时,心里像失缺了一块什么似地,有些空洞。他(她)明白,那是因为他(她)再也不会在这儿碰见“沉鱼”了。
2006-12-10写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