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上酸菜
2007-12-29张梅
上海文学 2007年3期
1
翠花在天气很冷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秘密指令。这个秘密指令是一张白色的纸条,在半夜的时候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她甚至还能看到纸条上沾着的雪花的痕迹。因为半夜里曾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她早上开门的时候,看到台阶上铺着厚厚的雪,厚厚的雪上还有一深一浅的脚印。但早上的时候分明是雪已经停了,所以她就估计到纸条是半夜的时候塞进她的门缝里的。
纸条上的指令很简单,是让她到城东的一个宾馆里报到。去那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去,纸条上都没说。
翠花打了一个电话给铁头。铁头是她在电影厂学员班里的伙伴。这两天,她正和他一起搭档演《雷雨》。她演四凤,而铁头演四凤的哥哥鲁大海。
翠花拿着电话:“铁头,是不是你把纸条塞进我家的?”
铁头显然还没睡醒,带着睡意很茫然地:“什么纸条?是鲁大海手里拿着的纸条吗?”
翠花有些生气了:“什么鲁大海,鲁大海什么时候手里拿纸条了?你不要乱说好不好?”
铁头有些清醒了:“对对,鲁大海不是通过纸条叫四凤走的,他是直接对四凤说的。哎呀,那句台词是怎么说的?就是那句,鲁大海找到四凤,要她离开周家的那句。”
翠花提高声音了:“哎,我说你别装傻好不好?我现在跟你说的是纸条,不是《雷雨》。”
铁头茫然地:“什么纸条?我不知道什么纸条。”
翠花尖声喊了起来:“就是那张叫我去城东宾馆报到的纸条。”
铁头更茫然了:“城东宾馆?你去城头宾馆做什么?那是一只鸡窝。像你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是不能去的。”
翠花“啪”地一声放下电话。恼怒地杏眼圆睁。
翠花身上最令她得意地就是那双杏眼。不大不小,像孩童一样的乌黑的瞳仁,乌溜溜的杏眼。这样的杏眼在她这个城市很少见,几乎就是绝无仅有。这样的杏眼,应该是长在一本描写上一个世纪20年代广州生活的小说《三家巷》里的女主角名叫区桃的女子的脸上的。
翠花年方十七,皮肤雪一样的白,乌黑的头发和她乌黑的眼瞳相交辉映,再加上一双绝世无双的杏眼,如果不是身段太矮小的话,那绝对是令大大小小的导演倾倒的美人了。对于翠花来说,令世人倾倒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最重要的是要令导演倾倒。翠花从记事那天起,就渴望当一部戏的女主角。幸亏她不是出身名门,也没有人向她大声吆喝:“我们家不出戏子。”
那纸条是什么人塞进来的呢?翠花住在一条贫穷的小巷里。这种巷子,平常是连一部“捷达”都看不见的,更别说什么“奔驰”“宝马”了。但纸条分明用的是好纸,是好人家里用的纸。字迹绢秀,倒像一个小姐的字。
翠花正在茫然,铁头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铁头说:“我想起来了,城东宾馆住着一个剧组。昨天刚到的。”
翠花一听到“剧组”这个名字,浑身的热血一下涌上了头。“剧组?是剧组吗?你没听错?”
翠花大声地:“那他们来拍什么戏,你知道吗?”
铁头:“不知道。”
翠花:“那你还呆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问?”
铁头在电话里委屈地:“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钟?这么早,我找谁去问?”
翠花突然想到了那张纸条,高兴地笑了起来:“你也别去问了,不是已经叫我去了吗?”
铁头也在那边嘻嘻地笑:“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我。”
翠花大声呸了一口:“美死你。”
于是翠花飞快地穿上一双厚底的花布棉鞋。这种天气出门,是一定要穿棉鞋的。她还穿了一件碎花的棉袄,棉袄是粉红色的,她还穿上了一条深红色的棉裤。这样,翠花出门的时候,整个就是一个花姑娘了。其实翠花是很会打扮自己的,在一个由花棉布组成的立体上,浮现出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少女的芬芳因此而四溢。
翠花打开门,马上给迎面而来的寒气逼了回去。真冷啊。她有些懊丧地关上门。从她家去城东宾馆,要走一条很长的路。这么早,又这么冷。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虽然不是出身于富贵之家,但在家里也是受父母的百般呵护的。这样的天气,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上一个懒觉,然后中午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酸菜粉条。一时翠花就被这种美好的情景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差点就忘记了手上的纸条而钻回被窝里了。而在这时,她的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母亲满脸睡意地:“花儿,你要去哪呀?”
这时她突然闻到从她母亲身上传出来的强烈的油烟气味。这种气味提醒了她。她决不能像她母亲那样过一辈子。
翠花因为感觉到了自己的厌恶情绪而变得惶恐:“我要到外面走一下。”
母亲惊讶地:“这么早?”她看看窗外:“外面好像很冷呵。”
翠花不由自主地应着:“真的很冷。”
母亲看看她:“哦,连衣服都穿好了。”
翠花突然很坚决地把门拉开,冲到了雪地里。
翠花是在胡同口遇到文绣的。文绣当时和她的年龄一般大,但没有她长得好看。文绣的眼睛很小,脸还是黑的。家境和翠花差不多。今天文绣穿了一件灰白色的棉袄,头发上戴了一朵塑料花,使她看上去还是很喜气。塑料花带来一种喜气洋溢在她的脸上。两人在胡同口的雪地上站着,互相打量着。翠花张了张嘴:“你也这么早呀?”文绣突然脸上乐开了花的:“我要嫁给皇上了。”
翠花轻轻叫了一声,看来这个早晨是个多梦的早晨。她不相信地:“你要嫁皇上?”文绣喜滋滋地:“我在皇宫里的表舅等一会儿就要带着魏公公来提亲了。”
翠花一脸茫然地:“魏公公是谁呀?谁是魏公公?这个名字倒是挺上口的。公公。”
文绣抿嘴一笑:“公公你都不知道呀。那你还去东城宾馆做什么?”
翠花警惕地:“你知道我要去东城宾馆?”
文绣又抿嘴一笑:“这我还不知道?我还知道你准备去扮演我呢。”
翠花大吃一惊:“怎么?我去演你?”
文绣向她招招手。翠花控制不住自己地向她走去。
文绣:“停。”
翠花停下。
文绣妩媚地对着她行了个屈膝礼,身体软软地,姿态里充满了少女的芬芳。
文绣:“来,你先学学,这叫蹲安。是皇宫里的老礼儿。你以后见着皇上皇后太后都要行这个礼的。
翠花忍不住也学着她行礼。
文绣又抿嘴笑起来:“不行,你身子骨太硬了。没有我的那股妩媚劲。”
翠花不服气地:“谁说你妩媚来着?听说在皇上的五个女人当中,你是长得最难看的。”翠花一边说,一边想到自己要去演这个长得最难看的女人,心就有点隐隐作痛。
文绣的脸一下子变得落寞起来:“我知道皇上喜欢婉容皇后。就连娶我,也不能是白天,是晚上娶我的。我命苦呀。”
翠花看着她难受,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连忙安慰她:“哪分什么白天晚上的?总之都是皇上的女人。我们做后人的,谁去计算你是白天进去的还是晚上进去的?”
文绣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泪花:“还是你这个孩子厚道。来,我来教你一首歌谣,说不好你一会儿要用得上。”
穿着花棉袄的翠花和穿着灰棉袄的文绣于是就在胡同口的雪地上拍着手唱起一首上个世纪初的歌谣起来:“打花巴掌拍呀,正月正;老太太抽烟看莲花灯;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呀,江西腊呀;霭行尖……”
文绣突然停了下来:“慢,你可知道什么叫霭行尖?”
翠花看着她,摇头。
文绣神秘地:“那是我们的满语,是箭靶子的意思。”
翠花茫然地:“满语?”
就在这一会儿,文绣在她面前消失了。
翠花茫然地站在胡同的雪地上。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茫然间,她就像在这冬天的雪地里做了一个短短的白日梦。她突然对自己的前程感到了些许的担心。那个叫文绣的女孩儿,分明就是她的一个邻居,怎么就要嫁到宫里去了,而她,又好像和文绣的命运有了某种的牵连。就在翠花感到茫然的时候,铁头站到了她的跟前。铁头长着一张长长的白脸,还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外号。按照翠花她母亲的说法,这个铁头长着一张满人的脸蛋。大冬天的,铁头还剃着一个光头。
铁头叫了她一声:“花儿。”
翠花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铁头的光头。她惊叫了一声:“铁头,你的头发呢?”
铁头笑嘻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刚剃的。”
翠花不满地:“这么难看。”
铁头还是摸着自己的脑袋嗨嗨地笑着。
翠花:“傻不傻呀你。”
铁头严肃地:“你看我像不像荆柯?”
翠花笑起来:“什么呀你?”
铁头:“那像不像汪精卫?”
翠花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
铁头做了一个手势:“他们都是刺客。都是大名鼎鼎的刺客。”
翠花嘲笑地:“那关你什么事呀?”
铁头热血沸腾地:“我也要当刺客。”
翠花惊奇地:“你要刺谁呀?”
铁头自豪地:“当然是汉奸了。”
翠花感到脑子有点儿乱:“谁是汉奸呀?”
铁头支起手指头在数:“王连举、汪精卫、川岛芳子,还有溥仪。”
翠花脑子越发地乱了:“溥仪不是皇上吗?他怎么又是汉奸了?”
铁头显得很有学问地:“因为他投靠日本人。”
翠花感到雪地上的寒气正往身上涌,她感到冷。
翠花的牙关打着颤:“他们是汉奸又关你什么事呢?”
铁头再次严肃地:“所以我要当刺客。”
翠花实在不耐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告诉你,铁头。你能把台词背得顺顺溜溜的就谢天谢地了。还当什么刺客。我不听你胡说了。我现在要去东城宾馆。”
铁头看着她:“我也要去那里。”
翠花:“你去做什么?”
铁头:“那里有汉奸。”
翠花突然感到她盼望了一辈子的好事将会被这个愣头青搅混了。她愤怒地大声地:“你还当刺客?瞧你这个样子,长着一副姑爷样,白脸,长脸,细眼,整一个汉奸样。你自个儿先把你自个儿废了得了,还想着去废人家。你走开,别挡着我。刚刚来了个文绣,现在又来了你。今天我真不知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都给你们搞糊涂了。”
翠花说着一把推开铁头,大踏步地走了。
翠花推开东城宾馆一楼简陋的玻璃门时,里面的暖气迎面扑来。这就使翠花感到心情马上好了起来。进了宾馆的大堂后,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大堂里人来人往,而且来往的人都是些很有派头的人,都是些看上去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翠花看来,见过大世面的都是穿着名牌休闲服的人,宽松的棉质长裤,宽松的棉质上衣,而不像铁头那样的小混混,一天到晚就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她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一直看着一个站着正在跟一个帅小伙子说话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容光焕发,戴着一副墨镜,言语间充满了自信。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就是穿着棉质休闲装的。棉质休闲装在这时像是给翠花发出了某种声音,使她坐在大堂里如沐春风。她真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坐在这个大堂的沙发上不回家了。如果她日后有了钱,当然是足够的钱,她就一辈子住在酒店里。
越来越多的人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凭着翠花的经验,这里真的是住进了一个剧组。这个观察使她感到了安心。刚刚在雪地里站久了,一下子坐在了这么暖和的地方,翠花感到倦意慢慢地涌了上来。但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捏着那张神秘的纸条。不一会儿,翠花就这样捏着纸条在大堂的沙发上睡着了。
等翠花醒来的时候,她的面前坐着两个人,正用同样的询问的目光看着她,正是她刚刚一直盯着看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女人和旁边的帅小伙,女人还是戴着墨镜。
翠花张嘴:“我饿了。”
两个人还是看着她,不动声色。
翠花抬高了声音:“我饿了。”
戴墨镜的女人问旁边的帅小伙:“她说什么?”
小伙:“她说饿了。”
戴墨镜的女人摇摇头:“真不识大体。怎么能在大庭广众前说饿这个字呢?”
翠花一下子就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咕咕的饥饿声音。她有点后悔没有吃上一碗粉条再出来。翠花张张嘴:“我饿。”
帅小伙:“你笑一个。”
翠花听话地笑了一下。
小伙兴奋地一拍大腿:“好,笑不露齿。”
戴墨镜的女人:“走几步给我们看看。”
翠花利索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小伙又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好,不张狂。”
戴墨镜的女人:“你会念诗吗?”
翠花张嘴念了起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女人高兴地:“天啊,她还懂徐志摩。”女人站起来,向旁边站着的几个穿袍子的人招手:“快来,跟她量尺寸。
穿袍子的人把翠花围了起来,拿出软尺在她身上量着。
“身高:一米六零。”
“腰围,六十公分。”
翠花尖声叫起来:“我饿。”
八盘热气腾腾的大菜放在翠花的面前,有她最爱吃的酸菜炖粉条、蘑菇炖小鸡、海带炖排骨,还有烤得焦黄的烤鸭、酱骨头、夫妻肺片、水煮牛肉和又肥又嫩的烤羊排。翠花从来就没看见过这么多好菜这样排着整齐的队伍摆在她面前。她一下子就被这八只大菜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个时候如果你问翠花爹亲娘亲还是八大菜亲,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八大菜亲。翠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头就吃了起来。
戴墨镜的女人和帅小伙坐在她的对面,满怀乐趣地看着她埋头大吃。
戴墨镜的女人:“李忠,你看她怎么会是这副吃相?一点也不斯文。和刚刚笑不露齿的样子截然不同。人可真是变得快呀。”
李忠诌媚地:“主子,她可不能和你比呀。她是穷人家的孩子,哪见过这种排场?哪像你呀,一出生嘴里就含着金呀玉呀的。”
女人偷偷捏了他一把:“李忠呀,我就爱听你说话,不然我怎么会舍了皇上和你偷情呢。”
李忠脸有些红:“主子,快不要这么说,我和主子的这档事,全部责任都在我。是我这个下人勾引主子的,决不是主子要和我偷情。”
女人叹了口气:“但他们现在都不这样想,他们都说是我守不住才勾引你。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错呀。我一个大美人,总不能天天晚上自个儿躺在床上手淫吧。”
李忠脸更红了:“主子,千万不要提那两个字。太难为情了。”
女人脉脉含情地看了他一眼:“好,我们不说了。我们还是看她吃饭。哎呀,看着她吃饭,连我的胃口都好起来了。她吃得真香啊。呵,对了,她是不是要演我的贴身丫头小红呀。”
李忠:“听说还没定。导演想让她演小红。可是现在演文绣的演员一时来不了,我刚刚听副导演说,还说不准让她演文绣呢。”
女人抬起手想把墨镜摘下来,李忠阻止她:“别,主子,你这样的大明星,让她看见了,准把她吓得连饭也吃不下了。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女人扑哧一笑:“瞧你这张嘴,都赶上小明子了。”
两人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翠花吃饭。
女人又张嘴:“哎,你刚刚说演文绣的人不来了,为什么呀?”
李忠:“她好像嫌价钱低了。”
女人有些激动:“她什么人?还讲价钱?”
李忠压低声音说:“主子,你刚从英国回来,不知道现在的电视剧行情长了,一年国内要开几千集的电视连续剧,而演员就这么些,傻瓜都知道长价钱呢。”
女人有些儿发呆:“可不是,你说我在英国呆这么些年,可少嫌了多少?”
李忠笑了笑:“这可不能比,你现在出落成这副派头,可不是钱就使得了的。”
女人又含情脉脉地看了李忠一眼。
翠花这时正集中精力地对付着一块酱骨头。你看,人家大饭店的骨头做得就是好,在家里妈妈也做过酱骨头,可做出来的骨头不是硬得啃不动就是烂得没了味道。可人家这骨头,软硬兼施,味道浓的。
因为骨头太大,翠花只好把骨头像鸡腿那样拿在手里啃。
女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哎呀呀,让我和这种女人演对手戏?也太丢份了吧。这种小丫头,再过十年也成不了气候。李忠,你告诉导演,要是让她演文绣我就不演了,太欺负人了。在戏里还要她呕气。”
女人站起来,从墨镜里很鄙视地看着翠花,扔下李忠扬长而去。
李忠连忙站起来:“主子,别生气,我会和导演说的。”
女人柳眉横竖:“你别跟着我,我要回房间睡觉。昨天机场积了雪,飞机降不下来,把我扔在青岛的一个破酒店里,那张床呀,就别提有多臭了。我要好好睡一觉。告诉副导演,谁也不要打扰我。”
李忠皱着眉头重新坐下,不满地看着还在大吃的翠花。
翠花放下骨头,很文雅地用热毛巾擦干净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翠花笑眯眯地看着李忠:“怎么?她生气了?”
李忠愣了一愣,不相信地:“你和我说话?”
翠花看着他:“怎么了?我不能和你说话?”
李忠不屑地:“你吃饱了?”
翠花又伸了个懒腰:“真是吃舒服了。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你女朋友是不是生气了?”
李忠:“谁是我的女朋友?”
翠花:“哎,就是刚刚那个戴墨镜的女人呀,哎呀,她可真有风度,我这辈子肯定就没她这种风度了。”
李忠从鼻子里喷了一声:“你?你知道她是谁呀?”
翠花瞪大眼睛:“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李忠:“你别胡说,她是梅芳芳。”
翠花张大了嘴:“什么?我的天呀,她就是梅芳芳?她不是在英国吗?”
李忠得意地:“她就是回来拍这部戏的。”
翠花捶胸顿足地:“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有她的照片,就放在钱包里,我要找她签名。”她难过地尖声叫了起来:“你赔我,你赔我。”
李忠急得站起身走过来拿手去堵她的嘴:“你喊什么?你真是个神经病。”
翠花被堵住了嘴还在吱吱地叫着。
一个人气急败坏地用力把李忠拉开:“你想干什么?”
李忠和翠花同时转过头,原来是铁头站在李忠后面。
翠花欢呼起来:“铁头,铁头。”
铁头闷声道:“是不是他欺负你?”
李忠怒声:“小明子,你找死啊。”
翠花和铁头同时地:“小明子?小明子是谁?谁是小明子?”
穿着牛仔裤的副导演走过来,一把拉住铁头,转身大声地对其他人说:“找到了,找到了,小明子在这儿。”
铁头莫名其妙地:“小明子是谁?”
李忠沉着脸:“你别装傻了,小明子是皇上的宠物。”
铁头:“宠物?”
翠花:“宠物不是猫吗?宠物不是狗吗?怎么是铁头?”
李忠大声地:“是宠侍,不是宠物,行了吧,宠物的宠,侍应的应。”
铁头对翠花:“我刚刚明明听到他说的是宠物。”
翠花:“对,我明明听到他说的是宠物。这个人,怪不得把皇后给害了,原来是个说话不认账的混蛋。”
李忠怒道:“你说谁说话不认账了?”
翠花鼓起勇气地:“说的就是你。”
李忠英俊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捏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铁头马上挡在翠花的前面:“怎么着了你,还想打人了?”
李忠的拳头在铁头的眼前挥了挥:“我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太监。就是你从小在宫里把皇上给引诱坏了身子,让他日后对女人没有了兴趣。”
铁头的白脸更白了:“我呸,你说我是太监?我告诉你,我把我的女朋友都叫来,这个大堂里坐都坐不下。”
副导演生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这帮小孩,人小鬼大。你们再吵,我把你们通通赶走。告诉你们,排队等着上戏的人多得海了,随便抓两个来也比你们强。”
副导演这番话倒真管用,几个人马上就不吭声了。
副导演这时才看到翠花面前的一桌菜,他大惊失色地:“谁把这菜吃了?啊?你们这几个混蛋,说,谁把这一桌菜给吃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李忠指着翠花:“是她吃的。”
副导演凶翠花:“什么?是你吃的?你知不知道,这桌菜是给谁备的?”
翠花难过地摇摇头。
副导演继续凶:“不知道你还吃?这是给我们的老板备的。他等一会儿就到。你看看,把烤鸭吃成了这样,干脆把你烤了给老板吃算了。”
翠花害怕得呜呜地哭起来:“是梅芳芳叫我吃的。”她指指李忠:“你不信问他。他也坐在这里看着我吃,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副导演问李忠:“是不是这样?”
李忠冷笑了一声:“这个丫头,还当面说谎。真是胆大。”
翠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前程就要被这个长得一表人材又性感的帅哥给毁了。不行,她要反抗。她指着李忠:“是他勾引梅芳芳的。”
翠花的声音很大,很清脆,带着十七岁少女的天真。这句话整个大厅都听见了,大厅里马上响起了喷射性的笑声。
李忠又急又恼地:“哎呀,今天可真是栽在这个丫头身上了。罢罢罢,我也不跟你说了。我走还不行?”
李忠甩手而去。副导演声音洪亮地吩咐餐厅里的服务员:“把菜通通拿回厨房里重做。做得好一点,不要给老板看出来是给人吃过的。”
服务员愉快地收拾菜盘,一边用眼睛看着翠花:“是。这容易做得到。”
翠花突然控制不住地打起饱嗝来了。
副导演厌恶地看着她:“还不赶快拿毛巾塞到嘴里?”
翠花听话地拿起毛巾塞到嘴里,但还是忍不住地打。她刚才实在是吃得太饱了。
铁头在一旁可怜地看着她。
2
在末代皇帝溥仪的眼里,文绣是一个又丑又犟的女人。他一点也不爱他。当年他在她的照片上画圈圈的时候只是因为给那两个老太妃逼婚逼得烦了。他那时在宫里和小明子玩得正好,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在紫禁城里玩闹,根本不想什么结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结婚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于是他就这样圈定了一个本来是平常女子的女人的命运。
在法庭和文绣对质的时候,文绣指责溥仪虐待她。这使溥仪感到惊讶。说老实话,溥仪不觉得自己有虐待文绣的行为。一个原本是胡同里出身的小女子,长得又不好看,要不是他当时心情不好乱圈乱点,她能过上皇宫里的好日子吗?光是使女,她就有几个,要不是他点了她,当使女的应该是她吧。溥仪尖着嗓子说:“大婚的时候,朕赏你家一套宫里的家具,都是最好的花梨木的。”在皇宫里,溥仪自认为对她是尽了责的,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就是没有同房吗?同房有这么重要吗?一个又丑又犟的女人,却是什么都想要,还要和皇后婉容呕气,在他眼里,真是太过分了。而且这个女人还居然问他要五十万大洋做赡养费。
“那时的五十万是多少啊?”翠花大大咧咧地问。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沙发上,两只手老老实实地叠在穿着花棉裤的腿上。
没有人理她。梅芳芳跷着一条瘦长瘦长的腿,半只屁股坐在沙发上,还抽着烟。她依然是戴着墨镜。李忠依然紧紧地跟随着梅芳芳,坐在她的身边。
翠花有些惶然,求援地看看梅芳芳身边的李忠:“忠哥,你知道吗?”
李忠也不看她:“我怎么知道?你问导演。”
梅芳芳从墨镜里嘲笑地看了她一眼,李忠马上接口:“你长不长脑筋呀?那时才是民国初,那时的一块钱是现在的多少倍,你算算不就知道了吗?”
翠花委屈地:“我不就是不知道才问吗?”
梅芳芳开口了,她不紧不慢地:“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吧,那时的五十万等于现在的五千万。”
翠花吓得嘴巴张大了合不拢:“天啊,五千万?那可以买多少部奥迪A六呀。”
梅芳芳惊讶地摘下眼镜:“哎呀,还看不出你这个穷丫头,还居然知道奥迪A六。”
翠花兴奋地把手从腿上挥起来:“那还不止了,我最喜欢的车是卡迪拉克,哎,就是电影里黑手党老大开的那种。”
梅芳芳撇撇嘴:“一点品位都没有。”
翠花无限向往地:“我最爱看的电影就是《教父》,哎哟,里面的主题曲就别提多好听了。要是让我听着那首主题曲,再和马龙白兰度一起坐在那辆黑色的卡迪拉克里面,就这么一回,我死了也愿了。”
梅芳芳和李忠同时地:“哼!”
导演开口了:“不对吧,芳芳,那时的五十万有可能等于现在的五个亿。”
翠花几乎是尖叫了:“天啊,当皇妃真是太好了。”
梅芳芳摇摇头:“不可能,要是文绣要溥仪拿五个亿给她,她也太贪了。也不可能。”
导演翻着手上的剧本:“按照剧本上说的,当时溥仪在法庭上说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但文绣指出他给那些遗老遗少时钱就是这么大把大把地给的。”
李忠也看着手上的剧本:“但溥仪说那是给那些人作为复国用的。”
梅芳芳关心地:“那最后到底是给了多少?”
导演:“给了十万。”
翠花:“那还是一个亿吧。”
李忠:“可能是一千万。”
梅芳芳:“即使是一千万,一个单身女人,也足够过一辈子呢。拿一百万去买层楼,一百万置些零零碎碎,还有八百万拿在手里,那怎么还会到后来这么穷愁潦倒,给人洗衣服呀?”
李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只有一百万。”
导演点着头:“可能可能,有这个可能。”
翠花天真地:“一百万能买一辆卡迪拉克吗?”
溥仪推门走进导演住的302套房里的时候,看到屋里所有的人都在低着脑袋看剧本。这使他感到非常的惊奇。后来他对香港的同行说起这个问题,说为什么现在大陆的电视剧拍得要比香港的好,那就是因为香港的演员都不认真研读剧本,而大陆的演员都像会考那样读剧本。于是他充满热情地向全体正在研读剧本的人打了招呼:“嗨,”溥仪的身后紧紧跟着铁头。只是铁头稍微改了一下模样,戴了顶瓜皮帽。脸上还流露了诌媚的笑容。
当然是导演第一个抬起了头,导演一看见戴着墨镜的他,眼睛马上发亮,一个箭步冲上去与他亲切握手:“哎呀,到了,一路上好吧。这个小明子你满意吗?”溥仪回过头来,亲切地摸了一下铁头的头顶,这时铁头已经把瓜皮帽摘下来了。
溥仪亲切地:“不错,这正是朕需要的人。而且,他的皮肤好极了。”
翠花放下手中的剧本,目瞪口呆地看着铁头。其他人当然也马上停止了研读剧本,翠花飞快地作出了她应有的反应:“嗨,又来了一个戴墨镜的。”当然她说完后就感觉到自己失言了,飞快地捂住了嘴巴,并害怕地看了一眼梅芳芳。谁知梅芳芳大度地朝她看了一眼,摘下墨镜,伸出玉手给溥仪:“哈啰,还记得我们在前年的戛纳见过吗?”
溥仪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紧紧地握住梅芳芳的手:“美人,美人,我当然记住了。我们还在红地毯上合过影。”
梅芳芳娇媚地笑了起来。在翠花看来,她的笑容简直可以杀人。
梅芳芳:“你还不把眼镜摘下来?我都摘了。”
溥仪连忙摘眼镜:“该死,该死。”
导演拍着手说:“好了好了,都是熟人,就更好合作了。在今后的三个月里,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皇后,可要把身份记牢了。”
梅芳芳一把挽起溥仪的手:“亲爱的,你可不要冷落我呀。”
谁知溥仪脸色大变,一把甩开梅芳芳的手:“这不行。这会不忠实于真正的溥仪的。”
梅芳芳尴尬地站在一边,李忠连忙过去安慰她。
溥仪继续大发其言:“我来之前已经把所有关于溥仪的电影电视都看了一遍,我认为写得最有人性的是安东尼奥尼执导的《末代皇帝》,但演溥仪演得最好的是陈道明。香港也有用溥仪作题材的电视,但水平就一般了。但是,我认为,目前所有的已经上演过的溥仪都没有把真正的溥仪写出来。我是做了准备才过来的。我心目中的溥仪就是一个同性恋者。他一生的悲剧除了做不成皇帝外,就是活生生地压抑了他的性。他太可怜了。我认为,只有把同性恋的溥仪写出来,这部作品才会取得成功。”
导演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家驹,这可是在大陆,不是在香港。”
正在慷慨激昂的溥仪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看导演,又看看梅芳芳。梅芳芳这时已经重新戴上了墨镜了。他最后把眼光落在李忠身上:“如果我没猜错,这位肯定就是我的情敌了。”
李忠不阴不阳地点了点头。
溥仪:“好,好。真够英俊了。”
没有人说话。
溥仪:“导演,我的房间在哪?”
溥仪和铁头刚走出房间,梅芳芳就脸色黑黑地说了一句:“傻冒。”
李忠也跟着说:“傻冒。”
导演制止他们:“不能有情绪,还没拍戏就有情绪了,这不好。”
翠花问:“什么是同性恋呀?同性恋是不是就是公公?”
导演不耐烦地摆着手:“你不要瞎掺乎了。公公和同性恋不一样。来来,我们抓紧时间看剧本。”
翠花喜气洋洋地:“导演,我看哪部分呀?”
导演:“三个女人的部分你都要看。皇后,皇后的使女小红,还有文绣。”
翠花乖巧地答应了一声,低下头看剧本。
梅芳芳拿起剧本:“我回房间看。”她说完对李忠使了一下眼色。
李忠:“导演,那个文绣什么时候来呀?”
导演:“她快了。”
梅芳芳黑着脸:“导演,我可是在英国为了这个剧抢出时间回来的。你可不要告诉我,说有人可以晚到。”
导演连忙赔着笑脸:“不会的,因为是先安排了你单独的戏,还有你和溥仪的戏,你和文绣一起出场的戏后拍。这我们可是按照你的时间来排的。”
梅芳芳脸上又露出了杀人的笑容:“哦,是这样。”
翠花被安排在二楼的一个单人房间。晚上的时候,翠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隔着玻璃,可以模糊地看见窗外飘落的零星的雪花。翠花看着窗外的雪花,回想起今天这一整天的事情,觉得奇妙得不得了。要是一生都像今天这么有意思就好了。她这时手里还拿着剧本,导演要她好好看剧本。但她还不知她要演小红呢还是文绣。小红和文绣太不一样了。她想起早晨的时候在胡同口遇见文绣的情景。那时的文绣是那么地肯定她肯定是演她自己的。她这时要想起文绣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听说服装师傅那里有文绣在宫里的照片,翠花便想着看能不能问她要来看看。但她这里没有服装师傅的电话。翠花记得铁头好像是分配在她的旁边的房间。她拿起电话打到铁头的房间,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铁头可能到别人的房间看电视了。于是翠花就逐个房间地打电话,但是没有一个房间有人接电话。
翠花放下电话,心里一阵恐慌。这一大间酒店,人都去哪里呢?一个剧组,来了百多号人的,都去了哪里?外面这么黑,还飘着雪。她正惊慌着,门铃响了。翠花呆如木鸡地站着,听着门铃一遍一遍地响。
“有人吗?”外面有人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是男人的声音。翠花听到声音后精神振奋了很多。小跑着去开门。门开了,原来是演溥仪的香港演员。翠花望着他,无限欣喜地:“你找我?”
溥仪文质彬彬地:“想问一下,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话音未落,铁头像鬼影一样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溥仪埋怨地:“哗,吓死人了。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
他的广东普通话把“吓”发音成“刹”。翠花听着有些难受,就纠正他:“是‘吓’,不是‘刹’。”溥仪并不是生气,学着她的口音:“吓,吓,吓。”
翠花推了铁头一下:“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打电话到你的房间没人接。”
铁头作了一个叫她不要作声的手势。诌媚地对着溥仪:“皇上是不是闷了?小明子我带你到热闹地方玩玩。”
溥仪精神一振:“现在?有什么好玩的,你先说说。真有好玩的,朕就做个微服私访。”
铁头:“我带皇上去听二人转。”
溥仪:“二人转?二人转是什么?”
铁头:“皇上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二人转?”
溥仪摇头:“没听说过。”
铁头叹了口气:“哎呀,你们这些香港人呀,连二人转都不知道,还出来混。”
溥仪感兴趣地:“真有这么好?”
铁头嘴一扁:“真有这么好。”
溥仪着急地:“那我们现在就去。”
铁头:“我们现在就去。”
翠花一把拉住男演员的手:“皇上,你不能去。”
溥仪和铁头惊讶地看着她。溥仪:“我为什么不能去?”
翠花:“皇上,你忘了那年在天津,就是小明子使坏带你去了妓院,还惹了病回来。结果给皇上主子知道了,可摔坏了家里多少宝贝?”
溥仪问铁头:“小明子,可真有此事?”
铁头忿忿地看了一眼翠花:“皇上,我忘了。”
男演员甩开翠花的手,小心翼翼地:“小红,你放心,我不会惹病的。因为现在有安全套了。”
翠花一下羞红了脸。
溥仪和铁头高声笑着扬长而去。
陷害溥仪是铁头实行他的锄奸计划的首要部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就连翠花也不知道,铁头是满人。他的祖上是满人里的贵族,是八旗中的黄旗。但其实铁头并不知道这八旗里的颜色有什么讲究,但他小的时候经常听大人们关着门喝酒的时候议论说是溥仪把满族给害了。但究竟怎么个害法,他也不大清楚。反正害了就是害了。窝囊地害和利索地害都是害。害了满族的人就是害人虫。作为他的宠侍,他当然知道溥仪对自己的皇后和皇妃非但不喜爱,还烦得不得了。这也是他从小在宫里把他撺使坏了。而且要命的是那些女人都不知道溥仪要的是什么。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个皇帝正儿八经地是个小孩,一个永远长不大的脆弱的孩子。铁头在来东城宾馆之前看了很多关于溥仪的电影和电视,包括那著名的《末代皇帝》,可是没有一部作品能把这个孩子的溥仪写出来。一个孩子,一个国家的命运就交在一个孩子身上,这简直是荒唐。这就注定了一个朝代的灭亡。而这种废物,你不把他杀了,留他下来做甚。
因此当溥仪用他的不纯正的普通话问他:“小明子,我们去哪玩呀”的时候,铁头心里简直就乐开了花。他刚刚当着翠花的面说是要带皇上去听二人转,这是为了骗骗翠花。翠花是铁头的心头之爱,这他可没跟任何人说过,就连天天和他泡在一起的小兄弟他也没说。在电影厂的学员班里第一次见翠花,他就爱上翠花了。他爱翠花的那双杏眼,没有道理地爱,糊糊涂涂地爱。
不能让翠花知道他的计划。其实一大早的时候翠花打电话给他,问他纸条的事情,他心里清楚得很呐。那张沾着雪花的纸条就是他半夜里塞进翠花家的门缝的。当时翠花家的大黄狗还汪汪地叫了两声。想想半夜下着雪,多冷呵。但铁头知道他的心上人做梦都想着当明星,所以在这么冷的半夜做出了这样深情的举动。当然,他还会有真正的惊天动地的壮举的。一定会让他的心上人大吃一惊。就像当年那个无名青年,为了讨好朱迪·福斯特去刺杀里根总统一样。他太理解那个无名青年了,为博红颜一笑,就像当年的纣王烽火戏诸侯一样。后来那些诸侯为此愤怒而反对纣王,那些真是些傻瓜。从来就没有过浪漫的诸侯,这就像国际歌里唱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铁头最喜欢国际歌了。别看他小,但第一次听到国际歌时他就爱上了国际歌,就像第一次见翠花他就爱上了翠花一样。
当然今天早上在胡同口的雪地上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翠花,但幸亏翠花正满脑子地在做着明星梦,一点也没听清楚他要说什么。要不然,凭翠花的那股子纯洁劲,她肯定要把他的计划搞砸。
“小明子,我们走啊。”溥仪有些着急了。
溥仪和小明子站在宾馆的光线昏暗的电梯间上。电梯间正好对着溥仪的房间。小明子突然用手指了指溥仪的房间:“皇上,你看门怎么打开了?”
溥仪惊愕地看见自己的房间门打开了一条很大的门缝。从门缝里透出比别的房zY0rwcvQLsdU13dzglHqVx1oTzpTXXfN+AO63shV60I=间都亮的灯。溥仪脸色发白地奔向房间,小明子紧紧跟上。
二人进房间,房间里整整齐齐的,套房的小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瓶百合,沙发上斜靠着一把吉他。小明子:“皇上,你房间的灯怎么比我们房间的灯亮啊?”
溥仪四处察看,没有丢失东西,放心地:“谁叫我是老差骨呢?”
小明子:“什么叫做老差骨?”
溥仪得意地:“这是广州话,你不懂了吧?”
小明子谦虚地:“不懂。”
溥仪:“就是老是住在酒店的人。”
小明子:“那又怎么样?”
溥仪:“你以后观察一下,酒店房间的灯永远是昏暗的。所以每次我住酒店,肯定是先把灯泡买好,一进房间就换上。”
小明子佩服地:“皇上真聪明。”
溥仪拍拍他的肩膀:“跟着我,好好学呀。我在这一行,都混了几十年了。”
小明子:“啊?那不闷呀?”
溥仪笑笑:“你说做什么不闷?只要是温食,什么都闷。”
小明子:“什么叫温食呀?”
溥仪:“就是打工啰。”
小明子点点头:“这句话老师没有说过。”
溥仪:“那你就记下来。以后你就不再会有怨言了。”
小明子高兴地:“真的?那应该让翠花记下来,她最多怨言了。”
溥仪在沙发上站起来:“快走,我们去你说的那个好玩的地方。”
小明子突然愁眉苦脸地:“不行,皇上,我们去不了了。”
溥仪盯着铁头:“怎么又不行了?”
小明子继续愁眉苦脸:“导演不让我带你出去玩,说会影响你的创作。”
溥仪哂笑:“怕你带坏我?到底是谁带坏谁呀。别啰嗦了,赶快走。你没看见酒店都没人了吗?”
小明子还是害怕地:“不行呀。”
溥仪举起手来:“我还是不是皇上?”
小明子:“当然是。”
溥仪:“那我说话算不算?”
小明子害怕地看着溥仪扬起的手:“当然算。”
溥仪把手放下来:“那好,我们走。”
小明子:“我还是先到大堂看看导演在不在。他不在我们就走。”
等小明子出去后,溥仪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回真的当上皇帝了。哎呀呀,当皇帝的感觉真好。我还差点儿不来呢。差点就叫那个阿梅吓着了,她说大陆的酒店很脏,还要我带睡袋。哎呀呀,她真是错了,在香港拍片,什么时候住过这样的套房?”
小明子脸色煞白地进来:“皇上,不好了,导演他就坐在大堂的沙发上。”
溥仪:“你胡说,这种时候,只有机佬才会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我见过导演,他一点也不像机佬。”
小明子:“什么叫‘机佬’?”
溥仪笑嘻嘻地:“‘机佬’就是同性恋者。”
小明子做了个鬼脸:“那他当然不是。他对梅芳芳流口水呢。不过,他真的坐在沙发上,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副导演。”
溥仪泄气地:“那我们今晚玩不成了?”
铁头眼睛骨碌骨碌的,然后一指窗外:“有了,我们从窗口下去。”
溥仪玩性大发地:“好主意。你先爬还是我先爬?”
铁头:“那当然是我探路了。你是皇上呀。”
溥仪越发高兴:“有你的,小明子,晚上我请你吃宵夜。”
铁头:“我要吃羊肉串。我知道前门有一家做得特别好。不止有烤肉,还有烤大蒜。好吃极了。”
溥仪做了一个口臭的手势:“大蒜?哗,很臭的呀。”
“天宝班”的布景是美术刘建国好不容易才在一家旧酒楼布上的。开始酒家老板死活不愿意把这座楼房租给他们搭台子,因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老板他讨厌妓院。“什么?要把这里变成妓院?那我以后的生意做不做了,会坏风水的。”老板喷着唾沫对刘建国说。直到刘建国把价钱一次次地抬高,老板才勉强同意。但刘建国已经听到制片在背地里说他乱花钱了。
“我呸。”刘建国听到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愤怒得不提了。他差点想一走了之。他在家乡已经置了三套房子,而且还有大把的钱放在股票里面。说老实话,这种时候,他出来拍电视剧已经不是单纯为了赚钱了。怎么还要受那种鸟人的气?
因为生气,刘建国就在酒家的门口把红灯笼换成了白灯笼。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制片或导演为此要责怪他时,他就大闹一场,然后一走了之。他也对编剧存有愤怒。什么鸟编剧,写皇上去逛妓院?
因此刘建国和剧组的人包括导演站在门口等溥仪时,他的心情是很开心的。
但居然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灯笼出了问题。站在门口的不只有导演,而且有副导演,还有制片,还有场记,还有服装,还有编剧,他们都站在白灯笼下面,脸上罩着一层白光,但他们还是没注意。刘建国看着他们,心里不知有多乐:“你看这群傻瓜。”
这样当溥仪和小明子来到片场时,两人同时看到了门口的白灯笼。
溥仪指着白灯笼:“小明子,有没有搞错哇,怎么挂起白灯笼来了?是不是有人死了?”
单单是溥仪的这句话,就把铁头的心智全搞乱了。按照剧本,这时溥仪应该指着“天宝班”的大门对他说:“就是这里?”然后他说:“就是这里。”
溥仪:“我可以进去吗?”
小明子:“怎么不可以?你是皇上呀,连乾隆爷都进去过的地方,皇上你怎么不可以进去。”
然后溥仪就会打一下小明子的头:“掌嘴,乾隆爷是你叫的吗?”然后铁头就会打一下自己的嘴巴。
可是溥仪突然指着白灯笼讲出了这句话,这就使铁头的心思全乱了。剧本里,这场戏要溥仪负有两个任务,一是要在这里遇到张作霖,二是要和妓女睡觉。关于和妓女睡觉这件事史书上是有的,史书上说溥仪在天津的时候染上了性病。于是才会有这场戏。于是使溥仪染上性病是铁头除奸的第一项计划。但却因为溥仪的这句不是台词里的话全部搞乱了。
铁头张口结舌地望着白灯笼,心里闪过不祥的念头。但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这时导演和副导演同时看到了自己头顶上的白灯笼。于是导演大声地对摄影吼道:“不要拍了。”
一时片场乱了起来。导演跳着脚骂道:“我操,刘建国,你出来。”
刘建国这时早已不知去向了。于是导演骂骂咧咧地叫人把白灯笼换下来。当工人好不容易把红灯笼换上去,导演大手一挥:“今天不拍了,大家回去睡觉。”
这样的结果就是当翠花化好了妆赶到片场时,大队人马已经散去。只剩下铁头一人很茫然地站在雪地上。
翠花问铁头:“人呢?”
铁头看看她:“哎呀,怎么化成这样?”
翠花再问:“人呢?”
铁头:“都走了。”
翠花差点儿就哭了出来:“怎么不拍了?”
铁头:“导演生气了。”
翠花:“他生什么气呀?刚刚才来电话叫我演那个让皇上染了病的妓女。等我化好了妆,他们说散就散了。这不是害我吗?”
铁头脑子一阵发晕:“什么?他们让你演那个妓女?”
翠花:“可不是?他们说那个演员临时来不了了。”
铁头大声地:“我操,演什么不好?让你演妓女?”
激愤的铁头当场就在雪地上翻起了跟斗。他在原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翻,一个翻得比一个快,快得就像闪电一样,手掌脚掌接地时还发出拍拍的声音,把翠花都看呆了。她平时从来不知铁头有这种本事。于是翠花拍起手掌叫起好来。不大一会儿,地上的雪就被铁头的手和脚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来。这样,即使是兴高采烈的翠花也忍不住叫铁头停下来了。“好了,铁头。快停下来吧。”
可是铁头还是没有停下来。他反倒翻得越发起劲了。他翻着跟斗,涨红着脸,断断续续地:“花儿,说爱我。”
翠花一点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感觉到这时的铁头像是被人捆在了一个正在不停地旋转的脚手架上,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样下去,铁头肯定会没命的。铁头涨红着脸说的话她认为他是在喊救命了。她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蹲下身子,努力想听清楚铁头在说什么。
铁头:“花儿,说,爱我。”
翠花已经把脸贴到雪地上了,她看到的是无数张铁头的翻滚的脸。她努力想看清楚那张脸的表情,以确定他要说的是什么。但还是没能听清楚铁头在说什么。
翠花大声地:“你说什么?”
铁头:“说,爱我。”
翠花已经在使劲揪自己的耳朵了:“你说什么?”
溥仪正好这时看到了他们的这幅情景。溥仪是忘了头上的棉帽回来找的。他一到这个城市,就深深地为这座城市的各种各样的棉帽而吸引。于是他昨天买了一顶灰色的棉帽。他喜欢灰色。
溥仪一把把翠花拉起:“他叫你说,爱他。”
翠花愣愣地:“什么,爱他?你怎么就听见了。”
铁头一下子就停住了翻跟斗:“胡说,我没这么说。”
溥仪拍着手:“哎呀,小明子,你怎么不翻了?你继续翻呀,真是太好看了。如果你在香港,肯定会让你去演武打片的。”
铁头稍稍喘着气:“演武打片又怎么了?”
溥仪:“傻瓜,钱多呀。”
铁头冷静地:“我没有叫翠花说爱我。”
溥仪宽容地挥挥手:“哎呀,真是小孩子。找到人可以示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知道吗?好了,我要去找帽子了。对了,小明子,你看到了我的帽子了吗?”
铁头的长长的白脸上马上现出了诌媚的笑容:“好了,皇上,我这就去帮您老人家找。”
翠花不依不舍地:“铁头,你刚刚对我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铁头白了她一眼:“皇上,你看女人真是麻烦。”
翠花生气地:“你!”
溥仪笑着:“对于女人的麻烦你就没有我体会深了。你试过要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吗?今天给这个买了香水,明天你就得给另一个买。要不你就不得安生。”
铁头点点头:“皇上,我对你深表同情。”
两人手拉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3
文绣潜进翠花的房间已经是半夜时分。那时冬天清冷冷的月光透过酒店客房的窗帘惨白惨白地渗进房里,文绣坐在翠花对面的沙发上,月光在她的身后映出一圈貌似有毒的光环。沙发旁照例是一张圆茶几。上面摆着两包没有开封的袋泡茶叶和两只洗得并不十分干净的茶杯,杯口上还留有隐隐的茶渍。
“那么,你看了我在宫里的照片了?”她说话的语气有点儿漫不经心,又好像带着点蔑视。在照片里,文绣是一个小眼睛的女人,还有点儿肿眼泡。如果换了是一个中年男人有这样的一双肿泡眼,别人肯定会认为他是房事过度的了。但换在文绣的脸上,倒是像没有睡醒的模样。翠花打量着她,越发为自己叫屈。她怎么可以长得这样?
“看了。”翠花没精打采地。
文绣眼光闪烁地:“怎么样?那时的摄影技术太差了吧,把我照成那样。要想一想,我那时才十三岁呀。”
翠花不解地:“十三岁又怎么了?”
文绣惊奇地扬了扬眉毛:“十三岁又怎么了?十三岁就是没长开呀,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样。女人嘛,就是要长开了才有女人样。”
翠花不同意了,你真是一派胡言。人家金·斯基就是十三岁的时候给波兰斯基看中的,见过多少美女的波兰斯基一见到十三岁的金·斯基就惊为天人,一直等她等了六年,等她到了十九岁,电影《苔丝》才开拍。翠花有点想把这个例子告诉她,可是一转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眼前这个人在五十多年前已经死去了,她不可能知道什么大导演波兰斯基和世界美人金·斯基了。于是她有点儿怜悯眼前这个人,毕竟是当过皇妃的人,只知道去欧罗公司做头发和到美利百货公司买衣服。
翠花看看她:“你那时到美利百货买胭脂吗?”
文绣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干什么?”
翠花一五一十地:“剧本里有这么一段。说你要去美利百货买胭脂,婉容不高兴了。说你没有必要用这么好的胭脂。”
文绣显得有些悲伤:“那个女人,现在想起来也可以说得上风华绝代的,天生就是一个皇后的样子。可还是心眼小,那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说跟我争什么争。争来争去,还是躲不过红颜薄命。还是先疯后死,比我还惨。”
翠花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文绣看看她:“你准备怎么样去演我呢?”
翠花低着头:“现在还没最后定下来是要我演你。你知道,我是一个新人,完完全全的新人,又没有名气。你这个角色,有很多人要争的。”
文绣笑了笑:“你说当时我那个角色不也是很多人要争吗?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当上皇后了,连阿玛也没想到。这就是命。我告诉你,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按常规来定的。冥冥中自有定数,你要相信你自己。”
翠花彷徨地:“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自己。”
文绣在沙发上挪了一下,显出着急的样子:“我告诉你,你要吸取我的教训。我就是太不相信自己了。不然我会有一个更好的命运。”
翠花摇摇头:“你会有什么更好的命运?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你不嫁溥仪,按照剧本里说的,你少年时候有个相好,是一个在宫里的电工。你不嫁溥仪,嫁给那个电工,那你就过着平凡的日子。这并不是你要的吧。在这点上我和你一样,都不想过平凡的日子。这是第一。第二,你后来提出离婚摆脱了溥仪,自以为得到了自由,还拿到了十万大洋。这一点我日后还要和你探讨,那十万大洋究竟等于我们现在的多少钱?这样,你有了钱,又有了自由,理应是会得到了幸福。可是你得到了吗?你最后穷愁潦倒,家徒四壁,作为一个洗衣妇而终结一生。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命运?”
文绣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她身后的月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随着文绣的一声叹息,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翠花的注视下消失在惨白的月光中。
导演208的房间灯火通明。制片、导演、副导演、编剧都坐在小厅的沙发上。小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大盆水果,剧务小王忍不住拿起苹果放到嘴里。
导演对副导演:“怎么了,王丽还来不来了?”
副导演摇头:“看来有点够呛。”
导演眉头收紧:“那怎么办?都到这种时候了,再找一个吧,连剧本都没看,说是配角,但也是女配角中一号的,还要跟芳芳有这么多的对手戏,马虎不得。”
副导演苦着脸:“这我知道。”
导演不满地:“这件事情责任在你。当初早就叫你盯得紧一点,你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看看成这种局面。”
副导演黑着脸骂起来:“我操,不就是在台湾拿了一个破奖吗?这种鸟人。刚开始的时候死缠烂打的要演,什么条件都答应。我不就放心了。没想到刚拿了奖,就翻脸了。”
制片说:“我们有合同在手,她再磨蹭,我们告她。”
导演:“告告告,那都是以后的事情,问题是现在火烧眉毛,要有人顶得上呀。”
副导演一拍大腿:“我看翠花行。”
导演眼睛都大了:“翠花?她她她,她连台词都说不准吧。她演文绣?笑话。你不是跟她有一腿吧。”
副导演急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哎呀李哥,我再次也不会跟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一腿吧。我是看这孩子的眼神有路子,也许能出戏。再说你看都急成这样了。王丽那操蛋,即使她现在拿着一百万美金来我也不会让她上了。不就是急吗?历史上多少名角就是这样急出来的。”
导演还是犹豫:“急也不能乱急呀。这个翠花,连名字都这么土。”
副导演一拍手:“那就给她安个艺名,什么雪华珊珊之类的。她日后红了才会记您的大恩呢。”
导演一摆手:“我要她记我做什么?你说,你看上她什么了?”
副导演:“那天我在大堂见着芳芳和李忠在逗她念诗和走路,还是有点儿谱的,不信你问问芳芳。”
导演不耐烦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赶快找个人选。是吧?如果我不试试这个丫头,担不倒这责任就在我身上了。行了行了,你现在就把她叫过来,让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一看。就别说我一人定的。”
副导演打电话:“喂,翠花吗?还没睡吧。过来导演这屋。好吧?快一点。”
副导演放下电话。导演指着他:“瞧他这样,还说没一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翠花在她正要进导演的房间的那一刹那感觉到背后的衣服抖了一抖。她听到文绣细细的声音:“别怕,我在呢。”
于是翠花马上就像打了一针吗啡一样精神抖擞起来。她小声地:“好姐们,帮我撑着。”
于是翠花进导演的门那一刹那就像导演后来向别人形容的脸上是桃花盛开的模样。脸上桃花盛开的翠花一进门就作了一个满族的屈礼,做得温柔体贴,做得丝丝入扣,做得含羞待放,使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像见到了妖精一样。
翠花行完了屈礼就眼波流转地看着导演。她只看导演,其他的都不看,连副导演也不看。
导演太惊讶了:“你就是那个翠花?”
翠花慢吞吞地:“不,我是文绣。”
文绣再次潜进翠花的房间还是半夜时分。但这时的月光已经没有那么惨白了,还带了点柠檬黄。文绣站在茶几旁,拿起那只杯口还留有茶渍的茶杯看了看,不屑地说:“他们就让你住这种地方?”
翠花老实地:“这是我至今住过的最好的地方。”
文绣呸了一口:“你知道我以前住的那个暖春阁吗?多文雅的一个地方,多富贵的一个地方。我用的家具,都是紫檀的。是从云南运过来的。”
翠花淡淡地:“什么紫檀,最多就是酸枝。”
文绣愣了一下:“你去过了?”
翠花看她一眼:“你以为我没去过故宫?”
文绣得意地:“怎么样?我住的地方好吧。”
翠花老实地:“看上去不怎么舒服。光线也不好,家具都是木头的,那么硬。我喜欢婉容住的东暖阁,前面还有一个戏台,多气派呀。”
文绣气馁地:“你又提她了。你我都不是她的命。”
翠花:“这我知道。所以是梅芳芳演的婉容。”
文绣抬起头:“那其他的几个女人呢?”
翠花茫然地:“其他的哪些女人?”
文绣扳着手指:“还有谭贵人,还有长春娶的那个女孩,还有解放后在北京娶的一个护士。”
翠花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看来你还是很关心他的嘛。”
文绣苦着脸:“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吗?”
翠花笑了一下:“那几个女人好像都不会在戏里出现。导演说重要的是你和婉容,你们俩在一起,有戏。”
文绣:“这就是说,你是女二号了?”
翠花惊讶地:“怎么连这个你也知道?”
文绣不满地:“你以为现在才有戏子呀?只不过从前演的是京剧,现在你们演的是电视剧。不都是一样吗?”
文绣幽幽地:“想当年我和皇上在宫里听杨小楼谭鑫培唱戏的时光。现在却要跟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丫头上课。要是在当年,你连跟我做丫环也不配。”
翠花激愤地从床上直起身子:“瞧你一脑子的什么思想,总是在怀念皇宫里的腐败日子。什么紫檀木什么听戏呀。你这么留恋皇宫,你又要和溥仪离婚?还闹得满城风雨。导演说了,最不好排的就是你上法庭闹离婚的那场对。”
文绣精神起来:“这有什么不好演,我那天穿了一件青花的旗袍,把溥仪给说的,连一句话也接不上。”
翠花斜着眼看她:“你这种人,就应该到延安好好锻炼。”
文绣彷徨地:“我不去延安,我不去延安。”
翠花笑了起来:“去延安有什么不好?说不准你还能嫁一个中央首长,总比你嫁那个倒霉的国民党小官好。”
文绣沉思着:“他倒是真心待我。就是时运不好。我们是正儿八经地在酒楼摆的婚宴。”
翠花不屑地:“这有什么用?你还不是潦倒至死。”
文绣看着她:“你什么也不懂。”
翠花“哼”了一声。她现在直想眼前这个人赶快消失。瞧她噜里八嗦地说个不停,她明天还要有一场戏呢。而且她现在是那么的困。
文绣看出了她的心思:“怎么,想我走了不成?那好,我先走了。我明天晚上再来找你。”
文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在哈欠之间,她就消失了。
安雅酒店是一个老牌的酒店。酒店的门面半圆形地对着热闹的街道,酒店的大门是老式的旋转门,还有点儿小。酒店的外墙已经旧了,颜色也没有翻新,再加上小小的旋转门,使得酒店不大起眼。但其实这是一间很有历史的酒店,而且来头也不小。从旋转门进去,满眼是质地优良的老木头:地板、墙壁、天花。一个小小的大堂。大堂旁边过道的墙壁上挂满了显示酒店历史的照片:三十年代的哪一届选美在这里举行,哪个要人在这里住过,还和酒店经理合照,酒店经理的模样都是肥嘟嘟的,满脸堆着笑容。
今天要在这里拍一场戏,很简单的戏,婉容从旋转门的这边出来,文绣从旋转门的这边进去。导演已经想好了,今天这场戏的文绣就让翠花来演。因为这场戏太简单了,而且文绣从旋转门出来的时候,因为看见了婉容,她出来的时候脸一直是朝着婉容的,也就是在画面上基本看不到文绣的脸。那就是说,只要把翠花打扮得跟以后的文绣一模一样,头发挽在后面,穿一身旗袍,就没问题了。
当然是摄像灯光美术的先到,然后副导演到,然后导演到,然后是梅芳芳开着自己的小车到。翠花打扮好后,和铁头一起坐着剧组的大巴到。
大巴里开着暖气,但比起酒店来,还是有点儿冷。翠花坐在座位上,情绪有点儿不高。铁头看看她:“哎,我说,你今天第一天上戏,怎么就苦着张脸?”
翠花没有搭理他。
车开到酒店门口,翠花先下的车。虽然铁头很勤快地想给她开门,但她还是抢先一步拉开了车门,跳了下车。
跟下去的时间,翠花就在旋转门里来回地走着,给她自己和梅芳芳走位。
梅芳芳在一旁拿着咖啡壶,把热呼呼的咖啡倒在纸杯里喝着,看着翠花在走位。她身边依然站着李忠。
梅芳芳喝一口咖啡,对李忠说:“这小妞怎么苦着一张脸。你看她走来走去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李忠笑了笑:“她可能想着自己不过是个替身不痛快吧。”
梅芳芳扬扬眉毛:“那她还想当什么?不会想着自己真的能当文绣吧。别说制片人,我这儿都通不过。”
翠花还在旋转门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期间,她闻到了那天早晨在她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油烟味。这时候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使她的情绪突然有了波动。刚刚还是很平静的她突然为自己难过起来。她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大声地:“好了没有?”
导演和副导演正在看着机位,翠花的喊叫使他们都吓了一跳。副导演连忙说:“好了好了,你休息一会儿。”
很多人都听出了副导演的关切之意。但翠花还是不满:“好了怎么不叫我停下来,当我傻冒呀。”
副导演一下子涨红了脸。但生性懦弱的他首先是看了看周围的人的反应,看看有多少人听到了翠花的喊叫,这可以决定事态的严重与否。他身边站着小明子,他决定从小明子这里试探反应。他看看小明子,小明子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剧本。他小声地:“铁头。”说老实话,铁头能来到剧组,还是托了他的福。要不是那天他在好几十个正在跟着老师演《雷雨》的学生中一眼看上了他,铁头现在还是上百万天天在社会上游荡的小烂仔呢。而要不是铁头,这个翠花更谈不上来剧组了。为了能让翠花来剧组,铁头不知跟他磨了多少嘴皮。他都好笑了:“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小,还这么有耐性。就那么中意那个孩子?”就这样他收下了翠花,还为翠花争下了文绣的这个角色。这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呀。可你现在看看她,不就是在转门里多转了一会儿,就开始发神经了。按照副导演对人生的看法,女演员大部分都是神经病的,刚出道的时候还好一点,越出名的毛病越大。这个翠花,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才一只脚趾碰上了道,就开始发神经了。
铁头放下剧本。他不仅听到了副导演喊他,而且还看出了写在副导演脸上的愤怒。对于这种愤怒他有两种看法,首先他确实认为翠花有点儿反常。平时的翠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任劳任怨的孩子,不要说在转门里多转了一会儿,就是让她在转门里跑几圈都没意见。她应该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她还没到发脾气的时候;其次,他也认为副导演的愤怒是过分了,不就是因为一个刚出道的女孩子发了一句牢骚吗?要是梅芳芳,他敢让她这样地在转门里转圈吗?这两种想法掺合起来,就使得铁头的表情有点儿不卑不亢了。
他抬起头,对着副导演微微笑了一笑。正在气头上的副导演看到他的微笑就犹如看到了一把带着血投向自己的匕首。他用手挡了一下,感觉到铁头的微笑穿过他的手掌心,他的手刹那间就发热发痛。他吼了一声:“你笑什么?”
同一时间,铁头已经走到翠花身边。他压根儿没有听到副导演的吼叫。他关心地问翠花:“今天你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翠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碰上鬼了。”
铁头心里一松:“瞧,能开玩笑了。这就是没病了。”
翠花厌烦地:“谁开玩笑了,我真碰上鬼了。”
铁头做了个鬼脸:“鬼是不是这样的?”
翠花正经地:“是文绣。”
铁头愣了一愣:“怎么是文绣?”
翠花疲惫地:“她天天晚上到我房间里。”
铁头看看翠花,脸上还是红红润润的,并没有显示出遇到鬼之后的模样。他正要说一些安慰的话,副导演走了过来,脸色难看地一把拉着他:“小明子,你听不到我问你的话吗?”
铁头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有些害怕:“你问我什么了?”
副导演大声地:“我问你笑什么?”
这时大堂响起了一片响亮的笑声。在笑声中,梅芳芳和溥仪推着转门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戴着墨镜,墨镜下的笑容都是一样的。溥仪先说:“有什么这么好笑啊?”看起来他今天心情不错。梅芳芳也跟着说:“你们在笑什么?”
铁头突然冲到他们的面前,瞪着发红的眼睛:“汉奸!”
大堂一下安静了下来,就好像刚刚在发笑的所有人都在瞬间消失了一样。
溥仪和梅芳芳不约而同地拿下墨镜。溥仪惊愕地问梅芳芳:“皇后,他说我们什么?”
梅芳芳好笑地:“他说我们是汉奸。我想这是说你吧。”
溥仪看看愤怒不已的铁头:“小明子,你说什么?”
铁头大声地:“汉奸。”
溥仪铁青着脸:“你说谁是汉奸?”
铁头指着他:“你就是汉奸。你帮助日本人建立伪满洲国,建立傀儡政权。你为了自己的皇帝梦,卖国求荣……”
全部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铁头,只有导演兴奋地不得了。他指挥着摄像:“快,快拍下来。”
摄像不知所以地:“拍他们?这是哪一场呀?”
导演:“哎呀,哪一场都没有这一场来得痛快。我们可以安它一场,就叫做小明子痛斥溥仪。太真实了,快,快。”
溥仪怒喝小明子:“小明子,如果不是我收留你,你这个小太监早就没命了,早就给人扔进护城河里了。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说我是汉奸,是的,我投靠日本人,但我为的是恢复大清,你懂不懂?你一介平民,脑子里面哪有国家二字,只有自己的利益。如果我为自己,当时蒋介石就答应我恢复我的皇室待遇,如果我合作,我的地位就会像今天的日本天皇,像英国皇室,这有什么不好?我当然想的是国家,想恢复我的大清江山。你懂什么?我投靠日本人是为了恢复大清王朝。”
梅芳芳在一旁拉了拉香港演员:“哎呀,我说你跟他着的哪门子急呀,你又不是溥仪,你只是个演员。”
香港演员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呸,真是昏了头,我背台词都背糊涂了。刚刚一着急,还以为在戏里呢,真是中了邪了。今晚回去好好用柚子叶洗个澡。”
翠花天真地:“为什么要用柚子叶洗澡?”
溥仪爱惜地看了她一眼:“柚子叶劈斜呀,你不知道?”说完他转身要走。
铁头一把拉住他:“你不能走,你是汉奸,今天我要拿你的命。”
溥仪恼怒地甩开他的手:“真是中了邪了。导演,他是不是背台词太用功了?”
导演摇摇头:“剧本里没有这样的台词。”
铁头又把他拉住:“你是汉奸,汪精卫是汉奸,陈璧君是汉奸,川岛芳子是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溥仪可怜地看着他:“那你是什么?”
铁头一挺胸:“我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
当所有的人都认为铁头不是中了邪就是疯了的时候,翠花却悄悄地爱上了他。这种爱是不知不觉地,犹如情窦初开那样灿烂和天真。翠花看着此时愤怒得满脸通红的铁头,觉得他简直是英俊极了。他的光头在饭店老旧的木板的深颜色衬托下显得生机勃勃。她想着这个可爱的光头在自己的怀里时的感觉,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她突然领会到这次来到东城宾馆的真正意义了。
梅芳芳和李忠此时正站在她的对面,梅芳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又羞又喜的翠花,眼光很复杂。
梅芳芳对李忠:“你看看她。”
李忠看看翠花,小声地:“主子,我看她好像是长大了。”
梅芳芳看他一眼:“你这小子,还能看出点东西来。”
李忠收起嘴唇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
导演在那边大声地:“灯光,灯光,不要太亮。婉容和文绣走到旋转门的时候,灯光再打在文绣的脸上。”
婉容和文绣一起向旋转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