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美人的微笑
2007-12-29童若雯
上海文学 2007年4期
1
在这死水一潭的地方,厚厚一层水膜上到处开满了铜绣、绿毒菇,和说不出什么古灵精怪的东西发酵而成的恶之华。然而死水下有个极少人知的秘密。许多年来,在月圆之夜,夜阑人静的时分,一群密友聚在处彻夜清谈。桌上摆了丰盛的水果、醇酒,燃起了蜡烛,敲起铜铸的响铃,开始了随海潮游移的海藻般不定向的对话。话题由轮换的主人拟定,即兴发挥,白天凿尽了的脑子在这一夜要求安息,让那被压抑的直觉和在日常生活中自动封闭的心灵乘风而起,模拟风中摇荡的万叶。若是万籁俱寂、风势大好,不妨扶摇而上,直探那人迹罕至的高原。依着主人各异的气质,与会的人展开了无法预期,时常是激动人心,与外在世界背道而驰的心灵运动。
我忘了说,这些密友是一群女人。依据女人有名的坚忍不拔的韧性,在这普世的颓废和绝望里,她们悄悄为自己保有了一块田地。这些密友中有不事生产,败衣白发的遁世者,老穿件干净的卡其布衣四处行善的慈善家,和把头颅钻入云端,步履不稳的少年梦想家。老是在不适合的场合上口出狂言、举止特异,不怕叫自己在别人眼里落下个傻子名号的业余演员是这些人中桀骜不驯的一个。而美貌的,对自己的欲望百分之百诚实,永远的“恋爱中的女人”则全凭直觉生活。还有一个一切听理性行事,却喜好谈论神秘不可解的事物,把它们和真实摆在平行地位上的哲学教师。就连那貌似平凡的家庭主妇也俨然是见解超凡、卧虎藏龙的作家。更有半路出家,善于聆听、冰雪聪明的心理顾问。她在你面前施然坐下,机器启动,你启口倾诉连自己最亲密的老友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就那样静静坐着,睁着滑溜的眼细细听了,找到解开重重困境的钥匙。
不要惊讶,她们之间还有一名骨架美丽的走索人,她的话不多,深邃如海的眼睛却暗地里主导了谈话的焦点。她的身世和她骨感的身材一样奇特,在只能说老天作弄人的情境下成为了稀有的,有着八百般武艺的女走索人。当然,在这样一群女人中少不了才情万丈的画家,她的布衣、栗色发上沾染了浓浓的油画颜料,烟熏得泛黄的指甲上油彩斑斑,怎么抠也抠不去。她们中更少不了让人退避三舍、深藏不露的女性主义者。这些年她大约吃了些苦头,不再传教士般一头热地逢人发表宣言,而她对一头猫的热爱更大大削弱了她身为一名女战士的韧性。至于这些人的婚姻、半婚姻、偷情、永远的初恋状态,更是五花八门无一不是轰轰烈烈、惊世骇俗,没人说得清,也无人敢深究。毫无疑问,她们是这个国家早经解放了的一群女人。
对这些人来说,每次的赴约像一次探险,没有人知道今晚将发生什么,在峰回陡转的对话中将发现什么潜藏在生活冰山深处的自己。聚会继续了许多年,几个核心人物从不缺席。活到这节骨眼儿,那是生活里唯一允许她们突破叫人窒息的矫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一扇门。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每当大月又补圆了皎洁的身躯,几个知己聚拢了关上门来远离贫乏的、诡辩的真实,往心的熟睡地带探险,而后凯旋而返那不堪一击的日常生活。那么你说,在这散发出黯紫色邀请的气息的夜,她们怎么容许自己失之交臂?
于是今夜我又披上了离经叛道,平日高挂衣橱的衣饰(那是因为我的这些红粉知己个个都是不修边幅,然而真正窈窕的女子),戴上古老的一圈项链出发。是的,我还没说:我也是这不对外开放的密契会里的一人。选了一瓶浓郁的梅子酒,驱车穿过蜿蜒的山路,来到了今晚主人位于海边的家。那是一栋素雅大方的房子,从镶嵌珠宝的皇冠一般,铁铸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屋下的惊涛骇浪,黑暗中,渔船燃起了盏盏灯火,在远方明灭。屋子所在的山坡上厚厚的野草一路蔓生到悬崖边。这是有隐居倾向的人的居所。正因为它远离尘嚣,今晚的聚会抹上了一层神秘而让人格外兴奋的色彩。
舒适的大厅里散立几座米纸糊的圆形、长形立灯、桌灯,打出温暖的金黄色调的光。这都是出自主人自个儿的手。大厅顶上悬的是一座大米纸灯,灯面上画了取材自《天问》,十分恣意的彩绘水墨。环绕大厅的藏青色长榻上搁着几个墨绿、大红丝绒垫子,空间里垂挂长短、深浅不一的竹笙,风吹过时发出风吹树林的乐声。墙上是几幅深具人类学旨趣的大型油画,画家早期的杰作。画下,几个女人或坐或立,手握杯酒肆无忌惮地说笑着,空气里冒着熟人久别后相见的亲昵、热烈的泡沫。
穿一身浅色长裤套装的作家手拿杯红酒,立在一座立灯旁高谈阔论:
“咱们得学会突围。虽说是软的硬的网罗撒了满了,你得有个空隙是吧?哪边都不靠,什么都不上当,我就不信钻不出条路!”说着她仰起鹭鸶一般长长的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哪都不靠?那你的施力点在哪儿?人总得信点什么,什么都怀疑,那你不是往死里钻了?”才从川藏高原回来的探险队长说。
“这么说你信什么了?”顶一头草坪般短发,这些年渐渐发了福的慈善家斜睇了她一眼。
“别胡型我,谁不知道,今天谁要说她信什么准遭嗤笑。咱们啊,是弄到了什么也不敢信的份上了。我只有往没人的地方跑。往瀑布啊,高山啊,动物那块儿跑。我信这个。探险队长露出半个讽刺的笑,探手取盘里硫磺一般的魔鬼蛋。
“那你不如跟我上少数民族那儿去。他们可需要你了。”慈眉善目的慈善家循循善诱,她经年不变的卡其上衣像件制服。
“上那些可怜人那儿去满足自己的虚荣,安慰自己的良心?什么时候想不开了我老实告诉你,那些个慈善人士连她们的腿的弧度都是势利的。她们连女侍都那样大声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对那些地里不长粮食的穷人会有什么真心?甭生气,我不是说你,要不我会对你说这?这点信心还没有?”英挺如男子的探险队长搂住面上讪讪挂不住的慈善家,朝她露出富有魅力的微笑。老实说,我们这些人没一个抵挡得住她雌雄同体的魅力。
大厅另一头,平日里深居简出,不修边幅的遁世者夹在几个烟视媚行的女人中,双眼闭起来像是在回味嘴里的蜜枣,偶尔饮一口加几片薄柠檬的矿泉水,露出万分满足的表情。这群人围住恋爱中的女人审问什么似的,不时爆出阵阵笑声。穿一身云里雾里似的蜡染长裙,恋爱的女人顾盼流光,妩媚动人,一扫前一阵子的萎靡,手指里夹枚草莓,另一手端杯酒,红唇里吐出叫男人难以消受的声音:
“他给我的是灵魂、心和身体的三重满足。这可是头一回,前所未有的!”
“你哪会儿而不是前所未有?”围绕她的女人们爆出一团哄笑声,一齐伸手探向盘子里鲜嫩爽口的小红萝卜、乳酪。恋爱中的女人啃了一口红草莓,鲜艳欲滴的唇又说:
“你们不懂,这回是真的,是初恋中的初恋!”
“你还真是从不停止,勇气可嘉,”哲学教师冷冷说。理性的她从来不谈恋爱——至少我们从没听她谈起过。“没出息,聚在一块尽扯这些。”
“没出息?要不咱们说说叔本华如何?要叫他把爱欲和民族的生存意志扯到一块儿,我看咱们民族以往男女木头人一样被拉到一处浑浑噩噩就结合了的方式,就只能造就一批没魂的后代!难怪咱们种族泄了气,冲不到前头去。”遁世者睁开了眼睛,忽然饶有兴味地发表起长篇言论。
“有点道理。不过这放到现代就说不通了,可依我看咱们造出来的人倒也不见有什么长进。”画家手里夹根烟,摇晃一双左右不对称的大耳环走过来,右耳上是个藏宝箱,左耳上是只古钥匙。她从来只对标新立异的话题表示兴趣。
“现代,你以为我们就自由了?就真的恋爱了?”遁世者瞳孔放大,搁下了手里的杯子准备进行长期抗战。
恋爱的女人摘下口里的草莓头,拉长了婉转的声调低低威胁似地说:“那么你以为,我没有真的恋爱过?
古雕像旁,穿一身紧身黑衣的走索人像是准备上场的特技演员,把腿高高架在人像的肩上拔腰、拉筋,严肃的脸有如雕出来一般。业余演员却是一身青衣,伸展了双臂海潮里浮沉似地漫游在厅里,四处击响了竹笙,让空间里泛起悠长的水击磬般的声响,对谁也不说一句话。戏瘾极大却戏份不多的她时常陷入角色模拟中,双眼老是朝内看却视而不见四周的物件,我们见惯了,不挡她的路。
这样多特意奇行的女人相聚一堂,这栋老屋子有些不胜负荷地发出了低低的、近乎狂喜的呻吟。夜更深了一层,月儿往上爬了几寸,更娇小可怜了。主人微笑着,拿起印度牧羊人辨别羊群的诺亚响铃轻晃一下,古老的铜铃传出来教堂钟声一般肃穆而美妙的声响,在室内回荡。
“说吧,今晚有什么好节目?”心直口快的探险队长首先发难。
“她最会折腾了,今晚我们准没好下场。”女性主义者走到沙发边坐下,抚摸到哪儿都捧着的,全世界最漂亮的金眼猫,慢条斯理说。主人优雅地站在那,微笑着环顾我们。一袭高领黑礼服裹住她,像个埃及古瓮。
“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诡计都招了吧。”画家说着,仰起耸立的鼻子吐出一大口浓烟。
主人缓缓移动身子,不说一句话,伸手关了屋里几盏立灯和桌灯,剩下一盏淡紫色,扇贝形的壁灯。屋里霎时暗了下来,走索人立起高挑的身子,猫一般安静地走过去,就着画家手上的烟点燃了一根根蜡烛。于是,七根长蜡烛七个芭蕾舞女一般在黑铁烛台上明灭,今夜的密会正式开始了。
“我们谁没有想过回到古代?你们大概不会否认吧,现代生活是这样叫人失望。我们谁不曾对我们的女祖先感到好奇?想想看,我们不是独一无二的,在我们之前,早就有亿万个女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了。她们走过的田野,走过的路封锁在铺了柏油的马路下,她们穿的绣鞋,戴的珠玉在博物馆里展览,可我们没听过她们说话。这不挺可惜?我们看见她们穿的衣饰,坐的马车、轿子,甚至她们的画像,却听不见她们说话。”主人坐下来,眼瞳在一对黑蝴蝶后一下下扑闪。这段开场白叫人讶异。都是女人,这么多年了,却从没想到以女人为聚会的主题。我们都是大刺刺的在江湖上闯荡有年的人,从来不曾,也不愿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的女人。那无疑是把身份给降低了。即使在这多年来的聚会上,也从未以性别挂帅来考虑自己。那好像是属于上一代的事了,我们早已挣得了半壁江山,再不能回头。而我们中唯一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者不愿意把她的职业思维带进来,或许,在真正的同伴间她需要褪下盔甲,休息一会儿。结果是,出于对自己的满意和自信,也可能是认为情势要不已大有改进(对我们这些幸运儿而言),要不就是大势已去(对那些看不见的生活在农村、边远地区的妇女而言),我们不曾认真讨论自己的性别。是什么鬼使神差让妖娆多姿的心理顾问——不错,她正是今晚的主人——选择了这尴尬的题目?
短暂的沉默后,一阵激烈、混乱的声音此起彼落响起来,每个人都有话要说。而一个抗议的声音,由于它的急切,突破了声浪的瓶颈。
“那你就错了。别忘了,她们留下很多诗歌。那不就是她们说的话?你去听听,她们抱怨,谈恋爱,私奔,发毒咒,生动得很,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博学的家庭主妇首先发难了。
“可那些诗歌太脆弱了!都是些个怨妇,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主人神定气闲。
“那是因为你没仔细去听。她们无处不向我们说话。民歌里不都是她们唱的歌?还有更直接的感情么?那么她们可不脆弱。到了帝国晚期,她们留下的东西更多了。弹词,传奇,戏曲,哪一个不是她们的声音?这么多女人活过了,怎么可能不说话呢?打开耳朵你就会听见。”作家傲慢地说,她是我们里面个头儿最小,然而也可能是最骄傲的。
“不是这事。管那些过去的人做什么?过去的早过去了,我们要关心的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听那些女人说话。要知道,了解现代就够困难了,哪里有闲情逸致去好奇古代的女人?死人就该让她们安眠地下。革命已成功,就该勇往直前,不向后看腐朽的过去。”发表演说一般,慈善家立起来挥舞手臂,加强她所说的现在的重量。“何况,部分姊妹们现在的遭遇急需我们关注,召唤那些过去的人有什么意义?我们面对的问题和她们的太不一样了。差之千里!”她男人般的侧影和高拔的女声不太般配。
“我宁可对男祖先好奇,女人留下了什么事迹?我们的文明哪一样不是男人塑造的?你们数数,诗人,音乐学,哲学家,画家,哪个不是男人?要我说,毫无疑问,和古代的男人对话远比和那些一事无成的女人说话有意思多了。”双手缚在胸前,探险队长好整以暇地说。
“古代哪有什么精彩的女人?一个个听话的贞节烈女,要不就是杀人嗜血的武则天。我不耐烦听她们说话。”思维一向合乎逻辑的哲学教师声音清脆而铿锵,让人不好忽视。她膝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从主人书架上取下的书,扇贝壁灯打出业的光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小心别让咱们这聚会限制在性别讨论里。那是属于弱者的范围,咱们该有这样的胸襟,超越自己的性别!”
向来爱唱反调的画家开口了:“赞成。我画画的时候从不考虑自己的性别,那不是划地自限?只有那些个没办法的女画家才拉帮结伙,靠卖自己的性别来争一席地。想那些死了几百几千年的女人干吗?艺术里哪有性别?心理顾问。”说着她按灭手指上的烟:“咱们早进入了后女性主义时代,别玩那过时的玩意儿。”
“美人,日子过得不耐烦了想起老祖宗来了?”探险队长把身子潇洒地靠在墙上,加一句。
“她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时间不过是个假象,她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过日子?为什么要以为古人就和今人不同?那是对历史的误解。”
遁世者一贯的出语惊人。
恋爱中的女人手放在丰满如桃的嘴上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无聊。”她的姿态这样优美,没有人引以为憾。
“换个题目吧,主人。”不知是谁轻松地说。“反弹太大了。”
“岂有此理!换题目?那是前无先例的。”几个人齐声抗议。屋里又陷入一阵混乱。
在这里,不能低估潜伏在这热烈反应后的心理。和所有过于切身的问题一样,关于女祖先的讨论在今晚掀起了轩然大波,并夹带接近精神分裂的歇斯底里。也许是由于对这和自己同质的主题暗藏的情结,也许是为了补偿这些年来对女人本身这命题的忽视,又或许是对过于女性化的问题直觉的抗拒,甚至莫名的恐惧,主人的一席话掀起了这密契会空前的热烈反应。
“要叫俺说哪,咱们老祖宗可和你们这帮人大不一样。她们可苦,可累了,哪能像你们这个样式儿的在这瞎扯?”水桶腰上系条粗布围裙的老林搁下了手上的一笼蒸腾热气的素水饺,直起腰,浓浓的乡音不一般的率直。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乡下那些个女人哪,你敢把她们叫来了说说心里话?俺瞧啊,你们这些人别是吃撑了?”老林是心理顾问家里的老仆人,跟她父母多年,一双老人过去后因为乡下家里没人了,年纪大了没处去,一直跟着小主人,平日里做些简单的家乡菜,也不叫她干什么重活。家里来了客人,她凑合着弄些手工菜陪衬主人巧手变出来的厨艺,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大伙儿发出几声紧张的笑声,好脾气地瞅着她。
“要不,俺领你们上东北老家瞧瞧?也好叫你们这些吃香喝辣的长长见识。”老林的一双脚特别大,穿双自个缝的老黑布鞋立在地下,稳如泰山。
“行啊,老林,我跟上你。”探险队长使坏地笑。
“甭闹了,老林家可远了。火车汽车拖拉机都到不了的荒山野岭。”心理顾问朝老忠仆使使眼色,老林没看见似地摘下了围裙,在一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走索人眨着深青色大眼,用安抚的,富磁性的声音说:“至于我,我也很想听她们说话,无论是远的还是近的。我是说,真正说话。”
一直抚摸睡在怀里的美猫,陷入沉思的女性主义者抬头说:“老林,回老家时别忘记叫上我。我跟你走。”
“只怕你走不来那山路。”老林边拿手在围裙上抹一边咕哝。
“那也得走了才知道,你说是不?”而后她终于得到了说话权似的转头对众人说:“你们都错了。为了了解我们自己,没有比古代更重要了。而那些诗歌,那些戏曲,你以为真的是我们女祖先的声音?要知道,那都是男人戴上女人的面具,模拟而发声的。要不然,仔细听了,那是女人戴上男人为她们塑的面具,穿上男人为她们编的衣鞋,捏着不属于自己的嗓子,唱出来的男人教她们唱的歌。你说你听过她们说话吗?仔细想想。你以为自己很精彩,是吗?你怎么能确定,古代的女人一个个都是那些书本上写的那样脆弱,听话?你怎么知道,若是她们的舌头没被砍掉,她们会说出什么话来?”
众人似乎被这番话迷糊了,一是沉默下来,露出肃穆的神情。这是一群好学深思的人,我的红粉知己。她们在到达今天的自己之前,经历了多少的挫折和屈辱?
“然而,她们要是来到我们当中,会说出什么话来呢?”年纪最小的梦想家喃喃出声,她及腰的长在额顶上束拢了垂下肩来,几丝发络稚嫩地悬在鬓角、额前。画家怜爱地看着她,抚摸她的发卷。这是我们之间不说自明的秘密:若是在古希腊,画家早已加入了沙弗的乐斯波岛,沉醉在女人丰满如酒的怀抱里。
听到这,主人方才如释重负,重又在烛光里绽开迷人的微笑。“那么,让我们开始。”
2
夜风穿过洞开的窗牖,卷起紫帘幔如一排古代的美丽舞娘,风袭过七根蜡烛,烛火在风中闪烁,呼救。
首先来到我们当中的是一个穿戴繁琐的丝绸,头戴高耸的金簪,低垂着脸的女人。她身上似乎不堪负荷的,华丽而沉重的衣饰让我们睁大了眼。虽然我们对古代女人的衣饰都耳熟能详,在那些绘画,陶人,壁像上也见过她们华服披身的模样,但当这女子缓缓移动她被一层层僵硬的丝缎遮蔽的身子,顶着头上一巢浓密,超乎常情的黑发出现在我们眼前,那实在是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期盼。像一个刚刚从深浓的睡眠里被唤醒,裹在还未醒的梦里的人,这来自古代的女人立在地下,在我们锐利的视线下一寸寸抬起脸来。
于是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沉鱼落雁,面泛红云的古美人。她琥珀的双眼里盛满了月光流淌,悬胆鼻略带忧郁地立在那里,散发着无限古典的味道。她的蛾首一般宽广的额角是一面洁白的大理石。她的暴风雨来临前夕般的云发低悬在两颊,说不出的神秘、温柔。她的饱满如桃子的嘴却是惨白的,像是多少无人知晓的秘密的守护者。我们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她的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在今夜的现形所带给我们的冲击仍然是超过想像。仿佛是出于对她的无伦的美貌的敬意,沉默笼罩了我们。
这不知来自哪一朝代的女子立在我们前方,她的眼渐渐适应了烛光,眼里流转的月芒怯生生地迎向我们专注的视线,像是疑问,又像是乞求。她脸上的红晕一丝丝加深,像是在晨光中绽放的丝绒花瓣。她的手,我注意到,是无一丝血色的白色,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青色的静脉。以一种奇特的,我从未见过的姿势,她把手垂在小腹前。她笼罩在丝绸中的身体以一种同样奇特的,无以名状的弧度立在空间中,柔软而又无法摧折。我们这些现代女人重量、温度各异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包裹住她,试图穿透她,然而不久我就发现,虽然无比的柔弱、谦卑,这个来自遥远时间的女人是无法穿透的。我们把交错的视线射向她,然而她眼里流转的光接住这些视线,把它们化为空无。她独自立在我们对面,然而我忽然感觉立在我们对面的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人。她的力量,因此,也是属於无数人的力量。那是远远胜过我们这些人的,无论我们多么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于是奇异的现象出现了。我们凝视她,然而凝视我们的却是所有的女祖先。这因此是不对等的凝视。在这样沉默的凝视下,我感觉不安,如被人窥视入心的无人地带。一个强大的磁场包围住她,而后那磁场漫延而来,把我们裹入它温暖的能量。无法诉说的,唯有光可堪比拟的能量。
泪水在我的眼瞳中央凝聚,上升,而后直接从眼瞳,而不是眼角,流了出来。仿佛是一颗提炼宝血的黑水晶,眼瞳凝聚了带盐的泪,把它在自己的手掌上献了出来。然而我明白,自己并不哀伤。这一切和哀伤无关。就这样,我们被冻住了一般,凝视眼前这无比美丽的,无名的女祖先,忘了当初请她来的目的。似乎是,她会说话的琥珀眼睛已倾放了所有。风在这古代的洞穴穿梭,紫色帘幔缓缓飞舞,没有人敢打破这神秘的,带有重量的沉默。
在这时,这古代的女子举手做了一个姿势,同时她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幻。在羞怯与好奇之间,她定定望住我们。似乎是在她的手势的召唤下,年幼的梦想家缓缓移步上前,挨近她。直到现在,她的身体笼罩在一团神秘的雾中,似乎是时间的光团。梦想家探出手突破那团雾,轻触她华彩的衣襟。我们之中传出了低低的叹息声。就这样,梦想家捉住了她衣角,并据此捉住了她的体温。
我讶异地看见她的脸上展现了微笑。以小孩的身体被善意地触摸时不由得发自内心展而颜笑的方式,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完整的,近乎稚气的微笑。一个忧郁美人的全然天真的,可以叫人落泪的微笑—这就是我在她脸上所看见的。她深深望入梦想家的眼睛,然后伸出雪白的手,探向梦想家的脸。碰触到了,对方那稚气的,现代的脸。然而和她不一样,稚犀的梦想家并没有笑。她低下头去,提起手里一直握着的古代华丽的衣襟,凑上自己苍白如纸的脸,亲吻它。和来时一样,我们的女祖先无声地消失在窗外的夜中,风倏然而止,紫色帘幔垂下沉重的身躯,静止不动。烛焰也安静下来,消消升高了焰心,纯粹了金黄光度。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我从梦里醒来一般转动瞳人,再度看见了摇曳的烛光中若隐若现的古代洞穴和围绕在四周,这些与自己有着类似而又迥异的频率的女人。然而在这恍若隔世的一刻,她们似乎都经历了什么奇妙的变化,使我几乎不能认识她们。这是慈善家吗?她一向刚毅果决的脸上怎么添了几条温柔的、模糊的线条?一向自负,对一切自己不屑一顾的东西嗤之以鼻的哲学教师颓然坐下来,面如死灰,激动莫名,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画家坐在芭蕉树下,面色凝重,陷入沉思。走索人则如入迷幻,深邃的眼里泛起了大雾。向来畏惧孤独的恋爱中的女人独立在窗前把背朝所有的人,她的背影是从未见过的落漠。遁世者把身体缩在沙发里,浑身暗自颤抖,她的白发凌乱,苍老了许多。
和这些沮丧的人形成奇妙的对比,那头浑身长毛如乌云覆雪,丰美多姿的猫从睡梦中醒来,离开了熟悉的臂弯,翘高了大尾巴一步步踏着雪白的四只脚掌在大厅里四处嗅主人收集来的汉代唐代古董,大叶芭蕉、大叶芋,不时兴味盎然地轻唤出声。她跺到了业余演员身边,把身子爱娇地依上去,长尾巴蜷住她的腿磨蹭,发出低沉的鸣响。业余演员蹲下来,抚摸自己从来敬而过之的猫,她的手温存而又仔细,像是抚摸走失了多年,迷而复返的女儿。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们的女主人抱一双臂膀坐在榻上,脸上朦朦胧胧露出可和蒙娜丽莎媲美的微笑。
3
“你满足了?这就是你的恶作剧?”退到大厅一角的作家突然大声说。“你把一切都搞砸了,这么好的聚会让你一人毁了!”她把身子绷紧了,像是上了弹丸的弓,在这些老友面前骤然现出了一个陌生人。
“嘿,慢点说话,先喝杯甜酒!”我斟上所剩不多的梅子酒递给她,她推开我的手,酒溅了出来,把素雅的新疆地毯溅上了血迹。
“你施的什么幻术?那个女人呢?你把她藏在哪儿?从哪儿把她找来的?那件戏袍子,是,它漂亮极了,你花了多少钱买的?还是在哪家照相馆租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林拿了抹布来蹲在血迹旁使劲儿抹,不吭声。
“随你怎么想,大作家,戏法我是不会变的。”主人收起了笑,把锁在胸前的手放了下来。
“不,今晚你恰恰变了一出好戏法。你是这样‘心理治疗’我们的?精彩!我自叹不如!”
“别这样,好姊妹的,今晚多好啊,你是怎么了?”探险队长上前去握住她的肩。作家的肩小,盈盈一握就消失在她宽阔的肩臂里。
“她骗了我们!骗了我们?事情不是那样的!不可能是那样的!”作家涨红了脸。
“嘘——谁骗了我们?那个女人?她多美,多忧伤啊,你说是不?”然后,骄傲的作家就这样崩溃了。她依偎在那双宽阔的肩臂,把脸埋入那丰厚的胸前抽泣,身上利索的套装皱成一团。
“为什么这样说?她一点也不忧伤。她日子过得好。”画家点燃了烟把打火机搁下,嘴角嘲讽地牵起来。
“是的,她养尊处优,有人服侍。”主人走到作家身后,抚摸她颤抖的背,轻声说:“别这样。”
“她的衣襟是暖的。她绣袍上那头金鸟蹲在花树上。鸟的翅是绿色蓝色的,身子是金线织的,眼睛是蓝宝石嵌上去的。我吻了它。”梦想家依旧立在原先站立的地方,像是说梦话。
画家朝天吐了一口烟,拍拍自己的膝盖说:“到这儿来,幸运儿!”梦想家梦游般走过去,弯身倒在她怀里。
立在窗前的恋爱中的女人转过身来,中了蛊似地说:“她爱过一个人。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的身体受伤过。她自残过,十八岁的时候。”遁世者接着说。
“还有三十八岁的时候。”这是慈善家。
“她有两个丈夫。一大一小。一个俊,一个丑。她两个都不爱。”
“不,她一生未嫁。”
“你们都错了,她守寡一辈子。没有子嗣。她死的时候还是个处女。”
“她是织布纺纱能手,一辈子织了数不清多少匹布。她在梦里织布。”
“也是养蚕能手。她院子里种了株老桑树,每天浇水,树脚下围一圈鸡蛋壳。她把树当老祖宗供养。她的独子就是从桑树杈上跌下,摔死的。”
“她可会染布了。染的布像海水里捞出来的,红珊瑚礁里生出来的。她把布一匹匹挂在树上,在风里飘。人打老远看见,想这是哪儿折射来的海市蜃楼。人就打千里外骑马去瞧。”
“她爱唱歌。爱在春天采桑的时候边采边唱。她一唱歌,人都安静下来,连那些采桑妇的手也静了下来。”
“不,她从不唱歌。也很少笑。人从来没见过她笑。她从不大声说话。其实她很少说话。”
“她也不太吃饭。她特别瘦。人们吃饭的时候她一人躲开。她自卑,还有些自闭。”
“哪会?她很丰盈,你不是看到了,她很美。”
“她在宫廷跳舞的时候一直笑。琵琶伴奏,她跳回旋舞的时候,她笑个不停。一天她笑的太大声,被太监重重罚了,再没笑过。”
“怎么罚?”
“你真想知道?他们把她的舌头砍断。”
“不,他们斩了她,和另一个爱笑的宫妓。后来,宫廷里的女乐再也不笑了。什么时候都不笑了。”
“她可不是什么宫女,是皇妃,因为皮肤雪白而受宠幸。她的皮肤冰冷如霜,夏天暑热的时候皇上每夜乘龙轿上她那儿,一到了秋天她就失宠了。”
“她住的院子里有一棵槐树,还有一口很窄的井。井和她的肩一般宽。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给挤了进去。”
“她才不。她养了许多许多的蚕,为了找桑叶每天忙得要命,想不到到那口井去。”
“宫里没有桑树。一株也没有。那是老百姓种来养活自己的平民树,进不了宫。从前那些太监一篓篓地送干燥又漂亮的桑叶来,她失宠了可没人从宫外带好桑叶给她了。宫女也把她撇下,去侍候新宠的妃子了。可怜那些蚕一只只病了。饿死了。没结茧就死了。她把它们一只只挑出来,埋掉。后来整盒整盒的埋。“
“她夜里睡不着听滴漏。听雨打在梧桐叶上。”
“不,她看书。皇上不来后她的床上堆满了书。她什么都看,什么都感兴趣。她夜里挑了灯拚命看书。”
“她绣花呢。她日夜绣,拿金线银线七彩线绣她自个儿画的花鸟走兽、金枝阔叶。妃子,公主,太后身上的礼服上那些个凤凰、荷花、玉树全是她绣的。春天赶工她挑灯绣,把一双好眼睛硬是绣坏了。她绣得巧,受宠的妃子定要她绣,麒麟啊,仙子啊,鹤鸟啊,画好了让她一头头绣。她昼里夜里昏天黑地绣,背弓了,腰弯了,肩窄了,不久就老了。”
“她头发白的早,关在深宫,太阳晒的少。”
“不,那是营养不良。”老林说。
“不,是因为头发又多又长,一直拖到地下,后来养分就够不上了。”
“是因为忧伤,因为忧伤!”探险队长坚持。
“忧伤个头!她可没你那样的闲情逸致去忧伤。告诉你,她很忙!她管的事情多。人家是宫官!”画家负气地说。
“再有一点呢,她写诗。偷偷写,写了就烧。所以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写了多少。”作家抹干了泪整顿了容颜,加入我们热烈的谈话。
“她不是不识字吗?”慈善家困惑地问。
“谁告诉你的?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女性主义者不屑地说。
“她写了就烧。有时候狱卒不给她笔、墨汁,她拿发簪挑了自己的血写。写在床单上,墙上,四处写。”作家彻底平静下来。
“她坐过牢?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她有不止一个狱卒,蹲过不止一间监狱。她有不止一个罪名。”女性主义者说。怀里的美猫跑到了业余演员手里,她话多起来。
“我知道她的罪名是什么。”梦想家低声说。
“那算什么?我还蹲过她的监牢呢。”业余演员放下了享受般闭眼喑鸣的猫,走到洞穴中央,拿右脚在自己脚下划了个比肩宽不了多少的,无形的四方形,把自己钉在里面,然后落水挣扎的人一般拿手在想像中的四壁上来回触摸。她把双掌摊开,平铺在无形的墙上,一寸寸摸索,推拒。她把身子扭曲了拿手和脚掌前后猛挡,又把背抵死朝外推那面墙,把双手举高了朝上使劲儿顶,前后左右上下六方都是隐形的铜墙铁壁。
我第一次发现业余演员原来骨架这般结实,她的肩背形成健美的倒三角,臀部鼓实,腿肌饱满,她把这完美的身形在自划的牢笼里挣扎,每个动作都优美然而绝望。在这昏暗的古代洞穴里,烛光照明了事物最基本的轮廓,她的身影在黑暗中缓缓、沉重地移动,却一直没有出那无形牢笼。我突然想起来,在我们生活的现代,曾经有人因为被关在棺材板一般大小的牢笼里而发疯。我们目瞪口呆注视这突如其来的表演,终于发现原来业余演员的狂不是没有根柢的。她是一个天才。
就在这古代洞穴为了她的表演而陷入了失语的狂迷时,走索人立起曼妙的穿紧身衣的身子,迈着猫一般的步子取出一根绳索,把绳子一端系在窗边墙上的一根铁柱上,一端系在楼梯的扶手上,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根长木杆,从楼梯上轻巧地一攀而上那根结实的绳索,把身子随平衡杆在绳上立稳了,一步步朝前走。同时,业余演员依旧被困在那间隐形的监狱里,无声地挣扎。走索人一步步走在空中,直到她来到了那间牢笼旁。她屈身在绳索上缓缓地,一寸寸地跪了下来,像是一个变魔术的人,拿手上长长的瘦木杆子在监狱的墙上左右上下四壁划了一面窗,而后轻巧地把窗一下、两下挑开。业余演员攀上这扇窗,从窗里探出头、胸,使劲把自己整个儿抬了起来,从窗口探身而出。走索人拿杆子接住她的手,顺势把她引出了牢笼。在业余演员落地的那一刻,走索人再度平稳了手中的杆子,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立起身来,继续在绳索上朝前走。她们两人一个在地下,一个在空中,一样曼妙的身形在烛光明灭的黑暗中如一组相互呼应的音符,凝结了我们的视线。坐在这奇妙的洞穴中,我快要把呼吸给冻住了。
走索人一步步走到绳索尽头,一个翻身跳了下来。直到她着地那一刻,我们还陷在梦中无法移动。然后不知道谁起的头,洞穴里传出了欢声雷动的欢呼声,我们疯了似地抢上前去拥抱喘着气的一双哑剧演员,捏紧她们的手,轻拍她们的脸,一声声高呼她们的名字,像是呼唤凯旋的英雄。大厅里沸腾着人一生绝少抵达的狂喜。很多年了,我早忘了的激情重返,恍若回到了十年,不,二十年前那大无畏,对真实一无所知的自己。这些老友回到了初相识时好不容易找到知己的那股兴奋劲,把陈年美酒开了好几瓶。人人胃口大开,一扫而光主人预备的海味、蹄子,老林包的馅饼,而那头美味的烤鹅瞬间就被我们这群饥饿的女人啃得片甲不留。
夜已深,风又起了,再度吹高了紫色帘幔,使她们像是一排起舞翩翩的古代舞娘。
尾 声
白色圆月隐没在山坳后,夜是深了。我们依依不舍地起身向主人告别,并对她保证,这是所有聚会里最难忘的一夜。老林背着手立在门边像个门神,我们把住她的臂膀,叮嘱她回老家千万别忘了这帮人。夜气弥漫,我们各自坐上了车子,探险队长一车载了遁世者、作家、哲学教师好不亲热挤成一团,业余演员骑上电单车带上走索人,梦想家登上了画家除她没人敢坐的闯红灯、随时随地抛锚的破旧二手车,慈善家开走了宝马,一批密友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驶上归途。我是最后走的。和主人话别后,我把美猫放入专门为她设计的,设备齐全的竹篮子,在座位上仔细把安全带系好后跨入车子,朝山下疾驶。山上路黑,两旁是不断朝后消逝的,看不分明的树和杂草。我在脑海中不断回播今夜发生的一切,心不在焉地把车开了一会,路边闪过一个人影。这在无人的山路上是罕见的,尤其在这样的深夜。我把车停下来,赫然发现那是今夜来到我们中间,与我们相聚的古美人。我把车门打开,她一钻了进来,把猫笼子移到后座,在我身边坐下。我继续开车,她把一身繁琐的绸袍脱了下来,现出里面的T恤、牛仔裤,顺手摘下了累赘的发髻,露出剪得和男孩一样的短发。随手把假发、袍子扔到后座,她扳下车前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满意地把镜子合上,然后像是累了,她把温暖的柔软的身子鸟儿般依偎入我的怀里,与我合而为一,像是我的孪生姐妹。我伸出一只手护住她,一只手稳稳把住方向盘,紧盯路上蜿蜒朝前的单黄线朝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