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兰
2007-12-29朝君
上海文学 2007年6期
寨外是一条凸凹不平的胶泥路,路面旁有两个形状不同的水坑,坑里参差不齐地长着野苇眉子。一种尖叫的鸟在寂静的夜空,突然鸣几声,让下晚自习回寨里的学生毛骨悚然。
五中就在坑的上沿,出了寨门五百米向左拐,一道高耸的红砖墙扭曲着,阻挡水坑里的坑水。在一个拐弯的隐秘处有一个门,安装着一对钢丝网大门,网的上方长出一排整齐的标枪头,但不锋利。这起初的用意是防止学生外逃的,可是,几乎每个男生都从这刀尖上滚过,包括一部分女生。曾经一位叫毛兰的女生,迟到了,上了大门,就从标抢头上爬过。因为胆怯,一不小心标枪头刺进屁股的衣裤里,吓得高声尖叫,不像人声,把全校整个夜自习都震乱了。学生们纷纷跑出去,后来门卫用梯子将她抱下来。门卫说:抱下来好久,她还在打着颤颤。毛兰就在班上哭。哭着哭着没有人去劝她,老师也当作没看见。她的脸从此后就红起来,见着谁都低着头,同学们背着她取笑这件事。我就是那个时候,才注意到毛兰。毛兰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只是脸红润起来很朴实。让我想起一种名叫大曲的苹果,虽然蒙着霜雾,却红得质朴耐看。我没有将那件事作为笑料,因为我也从那标枪头上爬过,而且也让标枪头刺烂过裤子。不过,我母亲将烂的地方缝好了,虽然我摸摸还硌手,但是,我没有尖叫。这样,我就不再笑话毛兰了。等真正注意上毛兰后,发现,毛兰从脸盘到身架都让人无法挑剔。她像一朵躲在草丛中的野花,那种像蒿棵子一样不起眼的野草,开一种娇小而又细蓝的小盘子花,那种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出好看的花。
我那时才十三岁,个子一米四几,体重不超过四十公斤,对花的概念还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毛兰就是这样地越看越顺溜起来。但毛兰不会注意到我对她的感觉,因为我是班上最小的一个,甚至就是一个小男孩儿。那次排座,同学们都集合齐了,我才慌里慌张地从寝室里跑出来,站在同学们的最前面。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她没等我站好就一把揪着我的耳朵。她之所以揪耳朵不拽头发是因为我剃一小平头,无法拽得到。她也无法拽我上衣,因为我只穿着裤衩、背心,甚至还打着赤脚。女老师将我的耳朵揪得死疼,然后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哪像个高中生,纯粹是个野孩子。女老师说的没错,我们就是河边上长大的野孩子。在芦苇里穿来穿去,在柳树枝梢上吊来吊去,在河水里游来游去的野孩子。而且我们河边长大的孩子,不穿鞋袜。我们打着赤脚,让小小的脚面,结出一层厚厚的老茧。走在热沙滩上没有温度,走在胶泥硬路上,不感到硌脚,甚至敢趟过野蒺藜丛而不感到疼。我们鱼一样地在河里游。游过后,还要用污泥将身上擦一遍。擦过后洗掉。洗掉后再往沙滩的沙子里打滚。让洗过的皮肤,像没洗过一样。这样就逃过了女班主任的耳目。她站在班门口,虽然身体很细,但能阻挡住空旷的教室。她伸出细长的指甲,我们就忘记了她的面目,眯着眼一个个地接受着她的检查。她用那细长的指甲,划拉着一个个孩子的皮肤,然后将伪装不到位的学生,提溜到一边,她只相信洗过澡的皮肤划上去有一道白白的印,因为她没有在河里洗过澡。我们河边的人是不兴女人在河里洗澡的。我们的女班主任也不例外。后来,她的指甲就失去了效应。我们宁肯拱一身土也不愿蹲老师的小号。我们洗澡不是洗尘,我们贵在鱼一样的游得舒服。女班主任不计较穿衣,甚至不计较赤脚。她看惯了打赤脚的孩子,只要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家出来,又背着书包安全回来,女班主任说那样宁愿剪掉长指甲。她说着说着又摸摸那细长的指甲。我们上学不是为了上学,就像芦苇坑里长出的野甜瓜,结不结果都无所谓。所以,家长说,孩子大了就要做活。高中生为什么不能打赤脚。为什么不能穿裤衩背心。女老师没有女班主任手劲大。也没有长着一根细长的指甲。所以等我穿好衣服穿好鞋后,她就变得和蔼起来。
在高中以前,我没有出过村,寝室就是家。现在忽然把家的概念附加到寝室,让人有点别扭。寝室很破,三间屋砌了两道长炕。我们叫睡通铺。后来有位朋友犯事,住拘留所,我看过和我们的通铺差不多。我没有住拘留所的感觉,反倒觉得通铺很好,一窝孩子在炕上乱拱挺有意思。两道通铺的中间,凌乱地摆放着一只只鞋。唯一显眼的就是一个尿桶,永远摆放在弱小学生的头前,那就是我,幸好,我们倒尿桶轮流着。要起得早,防止让人趟撒了。一说该谁值勤了,就该谁倒尿桶了。从小和奶奶睡一屋,奶奶一瘫四年,我倒四年尿盆。等熬出来时,又换了一个大大的尿桶,而且长时间地放在我的头前,让尿的气味充刺了我的噩梦。我倒完尿桶就想尿,尿完后还想拉。厕所的气味更难忍受。我就尽量向远处看,看墙、看砖头,不看满地的污垢。越是不看越是看到了东西。一张便纸让我看到了非常刺眼的字。一行亲爱的××老师,让我好奇地忘记了厕所的气味和厕所里的肮脏。我发现了新大陆,不顾一切地将那张用过的便纸拿到寝室,让这天大的新闻快速传播,以便能通过这件事改变一下尿桶的位置。新闻很快传遍了学校。
这位发情的学生是邻班的一位漂亮的女孩,叫冉灵,她将一封情书写给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她哭啊哭,整整哭了一个星期,后来就辍学了。男老师也被调离了学校。
学校的风波一起再起,又有女生辍学了。而且有夜哭。同学们都说听到了,我却没听到。有人说,学校门口的野苇丛子里看到了一个死去的弃婴。有人便说是学校的女生所为。这样吵着学校照样上课。寨里集镇上吵得更邪乎。回到家后,邻居们好奇地问我学校里的奇闻。乡邻们听说的事多了,而且越传越诈。有说是老师和女生通奸的,有说镇上的坏人闯进女生寝室逼着女生就范的。而且一人受难其他女生都蒙着头不敢说话。学校门口隔一段都有死孩子。我说不是。他们都说我撒谎。我在撒谎吗?我从家里来到学校,问同学,同学也开始问我,坐在寝室里纷纷议论,议论得越来越离谱。有人说:你们知道这个寝室以前发生的故事吗?我们摇头,那人便说这寝室曾经是个女生寝室,有一次集体夜惊,光着身子,一蹦一蹦地满院子蹦,嘴里还“嗷嗷”地叫。讲者边讲边学着蹦跳,“嗷嗷”的挺吓人。后来呢,大家都问。后来将其他寝室的学生惊醒了,学生告诉了老师,老师组织学生们,拽的拽,抬的抬,拉进寝室将门锁锁上。随后开个会,不能向外说。否则,校纪论处。第二天夜惊的学生发现光着身子乱七八糟地躺着,竟不知道夜间发生的事。别人问讲者从哪儿听来的,他白眼一翻,“保密。”而且扬长而去。夜惊的事让我们想起来就害怕。几个爱使坏的学生说真有女生夜惊看看也好,起码能看上光屁股女孩子。随机便招来一阵哄闹。夜惊一波未平,又一波掀起,不知谁夜间到外边解手遇上打雷,竟说从天上降一火球。火球绕院子转,有几个胆大的跟他去看,什么也没发现,都说他眼离了,他却委屈得辩解。后来再也没人敢夜间出门了。
学生生活在阴霾和恐怖中。集镇上也谣言四起,终于惊动了县里。县里来人了,调查这些事,老师和学生没有一个承认。也确实认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个打雷的夜晚物理老师解释为雷电,说即便有火球也是雷电,不是鬼,那位学生瘦弱,身体不好。老师说身体要是好了,他就不能拉肚。不拉肚,就不用跑到外边解手。调查组的人就问那学生拉肚子吗?学生一时想不起。调查组的人让那学生到公社卫生院看看。公社卫生院坐落在五中的路东,中间只隔那条胶泥路。到卫生院一检查,卫生院果真出具了神精衰弱的结果。但是有人说校长做了些通融。校长姓聂,一张丝瓜脸没见过笑容。等他真笑了,肯定就要处理人。别说学生,连老师都怕他笑。等调查组一走,他把全校的师生召集起来“嘿嘿”一笑,大家都紧张起来。他把教导处主任叫过来,只说几个字“彻底查处”。之后,学校便进入了紧急状态。来往出人,吃饭睡觉都要检查。连夜里也进行查房,轮夜巡逻。大家背地里你说说我,我说说你,最后将拳头指向拉屎的学生。那位学生竟然真的有些神经。没多久就不来学校了。
病男生走后,人们便想起了弃婴,想起了调离的男老师和辍学的冉灵。人们对冉灵的漂亮越来越清晰。想着想着就认为那弃婴是冉灵和男老师的,这样想着就想起了揭露他们秘密的人。想起了便纸和情书。这样就找到了我刨到了根。有人吓我,等聂校长叫你吧。一想到聂校长的笑,我浑身就打颤颤。想来想去也是,我怎么就那么眼尖,偏偏看到了便纸上的字。我的眼神不应该有那么好,要不考试时我就会看到邻旁同学的答题了。想来也是,要不那男老师能调走,冉灵能辍学,野苇坑能有弃婴,学校里会有夜惊的事。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我引起,故而接受聂校长的笑是不委屈的。可是我实在不愿接受学校的处罚。为此我设计了一百条理由,做梦都被噩梦惊醒,一头冷汗。然而聂校长没叫我,女杨老师没叫我,教导处主任也没叫我。只是学校里传言消失了,集镇上传言也消失了,回到家里也没人再问那些稀奇的事了。后来,我每当看到监狱都会想起五中,只是五中院墙上面没有电网。
毛兰依旧走过寨门,尽管她一走到大门口就想起钢丝网上面的标枪头,下意思地抬抬头,摸摸屁股,但终究不能改变大门的存在,不能去掉钢丝网上面的标枪头。标枪头在雨水里在雪水里贮立着,紫黑紫黑的。后来我们上化学学过那种氧化物叫四氧化三铁,磁铁矿,磁是什么玩意,是吸东西的。毛兰被这磁性的东西吸得难受,她无法躲开它,只好独自一人等大家走过后才快速越过大门。她独来独往,从不跟任何学生走,也不让任何学生跟,包括夜自习。
寨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傻子,逢见学生就“嘿嘿”地上前要钱,还抱过一个女生呢。同学们都结伴从寨门走过,让胆大的男生将傻子支开,然后女生跑过去。毛兰则不然,独自一个过寨门,而且还骂那傻子。有人曾经注意过,但秘密很快被揭露了。那傻子是毛兰的哥哥叫毛茸。这以后,同学们过寨门就跟在毛兰身后。毛兰不情愿更不愿意让许多人知道她是傻子的妹妹。但是同学的心情恳切,她甩不掉。特别是女生,一个个都接近毛兰,想着法子讨毛兰的喜欢,为的就是让她带她们出进寨门。毛兰一时英雄似的前呼后拥。
一次,到集上买东西,我独自一人,恰好毛茸在寨门出现,天又刚擦黑,我进退两难,硬着头皮向前走。我认为能躲过这场灾难,偏偏毛茸走了过来,“嘿嘿”地笑着,喊着“二得、二得给我两毛钱。”我一时不知所措,头胀得要命。毛茸伸出他那黑手拽住我,“嘿嘿”直笑,笑得阴森可怕。我正在犯愁,毛兰忽然来了,她喝住她哥,像从老鹰手里将兔子夺过似的,将我拉到一边。毛茸被吆喝得向一旁走去,毛兰说“没事啦”,然后,将浑身打颤的我送了一程。脚下胶泥路面高低不平,我们谁也不说话,直走到学校的围墙处,毛兰才说:“我走了。”我竟然不知说啥好。
这以后,再看到毛兰时,一下子亲近起来,学校里很封建,男生、女生相互不来往,也不说话,谁和谁有点接触,立即就会在班里散出闲话。我看毛兰时,她也不敢答应。一天,我在大路上捡到一张饭票,一看是供销社食堂的,本想交给老师,但是座落在集镇十字街的供销社食堂太富有诱惑,我们学生没去过,老师们听说也很少有人去。我将饭票装在口袋里,想抽时间去品尝一下那里的美味。但一想到寨门,想到那疯子,我的腿都软了。我想必须去找毛兰,为此,我在校院墙的拐弯处藏起来,等待毛兰的到来。因为我知道毛兰总爱独自回寨里。果然不出所料,毛兰来了,我从隐蔽处出来,吓了她一跳。我要让她带过寨门,我求她。她很少笑,这一下竟然笑了,笑得还挺妩媚,随后沉下脸,在前面走,我尾随在后。毛茸依然站立在寨门,像一棵直立的树。我紧走两步和毛兰挨得很近。毛茸一见毛兰走来,便向寨墙上躲去。我感到了毛兰的英气。走过寨门,便是一个大大的坑塘,塘里的荷叶残败,莲盘凸着像秃顶的秃鹰。胶泥街道上,不时有垃圾堆积物和污水坑,边沿处非常泥泞。
我尾随着毛兰,没走多远是一盘肉架子。拿刀的人,光着膀子,下身一件灰色腰裤子,被一根布腰带捆着,整个裤子和腰带布满油泥。他的脸色和上身的肉都是紫红紫红的,和干皮猪肉站在一块,猪肉似的。一张布满横肉的脸,真像他筐里放的猪脸,我们都知道他叫朱胖子,因为他姓朱和他从事的职业猪是谐音,我们就觉得他其实也是一头猪,起码是猪变的。朱胖子的肉架子旁边放了一排条子筐,筐里堆满了猪骨头,白骨裸露着,让人感到进入一种恐怖,这使得许多孩子不敢走近他的肉架子。有人劝他摆那么多骨头干啥,朱胖子便说是招牌。也有人劝他挪走吧,他却猪眼紧闭,狡黠地笑着就是不语。朱胖子拿着大刀,没事就爱挥着拍打拍打猪肉。在肉架子一旁,蹲着一个瘫女人。这女人圆圆的脸盘,绑着一根长辫子,辫子垂在地上。长期的曝晒,使她的皮肤也变得黑紫黑紫。她蹲在肉架子旁,身下是一块带轮的木板子。她平卧在木板上,像螺丝固定在一起似的,没有痛苦和喜悦。她两手端着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放着买肉的钱,面部没有表情。毛兰忽然说话了,毛兰对我说,那女人是朱胖子的妹妹。女人向我们瞄了一眼,而后又垂下了眼皮。猪肉的油腻味穿刺着鼻孔,让我对食堂的欲念消减了一半。集镇上的人不多,只有十字街旁摆放着几个零买摊子,听说还都是国营的,包括朱胖子也是食品公司的职工。
我看到供销社食堂心里忽然跳动起来,我看看毛兰,腿有些软。我乞求毛兰陪我去,毛兰起初不肯去,看我筛糠的样子,便答应下来。毛兰从我手中拿过饭票,在食堂的销售口,换来一个扣碗和两个白馍,我这才想起,毛兰是集镇上的人。我问毛兰来过这儿吗?她摇摇头,毛兰将扣碗摆放在我们中间,扣碗热腾腾地散发着油香,油星子漂满汤碗表面,漂在上面的还有丸子和肥肉片。我夹着肉片让毛兰吃,毛兰摇摇头她说她不好吃肉。肉香在我嘴里咀嚼着,毛兰将馍一块块地掰下,然后泡在汤里。我们在学校很少吃白馍,所以我尽量将馍扣肉的味道在嘴里多存一会儿。扣碗和馍很快就进入了我们的肚子,走出食堂我问毛兰,为什么不吃肉。她说整天看朱胖子的肉架子,腻了。毛兰又将我送回学校,这一路上,她有说有笑,我才知道她其实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毛兰依然独来独往,不参与学校的一切活动,只是偶然对着我笑笑。我们的行动并不惹眼,没有惹起其他同学的注意。一天,我打开书,忽然发现书里夹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下学后,在校门外等我,毛兰。”便纳闷地看了毛兰一眼。毛兰正在盯着我,我将纸条摇摇,她向我点点头。下午下课后,有一节自习课,同学们在操场上锻炼身体,集镇上的同学一个个都要回家。我按照纸条上的安排在校门外等毛兰。毛兰仍然最后一个出来,见到我后,没看见似的,径直向前走,我尾随着。寨门口毛茸依然像一棵树。不过。这次他却对我们笑了笑。毛兰忽然从寨门旁的一道小土路向寨墙上爬去,嘴里还命令着我跟上。我也沿着小土路向上爬,寨墙很高,墙坡上种满了树木和荆棘。秋后的季节,树木正在落叶,荆棘的刺裸露着,稍不小心,就会扎痛你。爬到寨墙顶,寨顶很宽,足有五六米。毛兰领着我向西走,寨墙顶蜿蜒地扭曲着。路两侧的刺槐摇曳着的叶片,在空中飘零着,不时有几片落在头上,打在脸上。秋风徐徐有些凉意,西天的落日,将整个云天血照着,又落在刺槐林里。寨顶没有其他人,毛兰将我带到很远的一个隐蔽处,忽然问好玩吗?我点点头。毛兰说她常到这儿玩,对着叶子说话。毛兰非常兴奋,她说今天是她的生日,从小娘给她算过卦,说她是叶子命薄,到生日的时候,必须用塔将邪气镇住。她说得很认真,我才注意她手中早已将落在地面槐叶的茎捡了一小撮。她用这些细软的茎开始编塔。这游戏我们都会,也捡几根编织起来。我问她要编几个。她批驳我,应该说几座。她又说多大了就编几座。我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六。原来她比我大一岁。
从那天回来,我便不能不想毛兰。每天要早上在校门口等她来,每天晚上等她走。虽然不说话,但我们的眼神一碰,心里就像喝蜜一样。我们多次相约着到寨墙,到槐林,到苇塘采野苇眉子的樱子。毛兰和我捉迷藏,她的脸在芦苇间,在树叶间飘零着,婆娑着,身轻如燕。我抱来抱去,总抱不住她的头。我盯着她的脸,浑身都在打颤。我醒了,我在做梦,梦的结果是下身湿了一片,我羞死了,悄悄地将裤头脱下,趁人不注意时洗净,我没有换洗的裤头,只好光着身睡,没想到那飘忽的脸又出现了,弄湿了被铺。这次被子叠起后,被身旁的柴佑看到了,他悄悄告诉我你丢身了。什么是丢身?柴佑说丢身就是你的精血被妖吸走了,等吸空后,你就会没命。他说他爹是神医,会捉妖。他又问,你肯定梦到女人了。我点点头。他说那就对了,那女人就是妖附身,你要当着她的面说穿。他问我是谁。我说不知道。我没有采取柴佑的办法,我不可能当着毛兰的面说那事的。可我也信柴佑说的精血失多了身体就会垮的。为此,我害怕极了。越是害怕那事就越频频出现,只好上公社卫生院,找柴医生。说明了病因,柴医生便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五。柴医生笑了笑说,孩子你成人了,这不是病,将注意力用到学习上就可以了。
转眼便过年了,放假后有位堂兄娶了个嫂子,别人便逗我啥时候娶媳妇呢?我说早着呢,心里却想着毛兰。这样想着就盼着开学,没想到开学后,毛兰没到校。仔细一打听,毛兰出嫁了。她和他的傻哥哥毛茸换了亲,她嫁给了杀猪的朱胖子,她的傻哥哥娶了朱胖子的瘫妹子。这件事在学校里弄得沸沸扬扬。然而,好戏不过三,几天后,同学们又都平静下来,唯独我放不下毛兰,经常跑出去到寨门口望望。毛茸仍像一棵树站那里,傻嘻嘻地拦截着过往的行人。我不敢走进寨门,我想像不出毛兰会怎样蹲在肉架子旁,陪伴那满脸横肉的朱胖子,陪伴那一筐筐白色的猪骨头。
过多半年,有同学传来消息,毛兰疯了。我不相信这话的真实性,决心去见见她。一时不知道她的踪影,何况那朱胖子的大刀一晃一晃挺吓人的。没想到毛兰会来到学校,她散乱着头发,头发上插着野花,嘴里哼着什么。同学们围了一个圈子,我上前看个究竟。毛兰瞪了我一阵子,一下子扑过来,我没有躲及,竟然被她抱住了。她嘴里嘟囔着不让我走,几个同学帮助,硬是将她的手掰开,拉出学校大门。以后,毛兰没事就来到校门口,放一把各种各样编织的塔。再后来大家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天她尾随我,在城墙处突然把我拖住了,然后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一下抱住我,用非常清楚的声音低声地说:我没有疯,可我必须装疯,否则我就没法见到你。
望着她闪亮的眼睛,还有流下的清亮的泪,我完全相信了。我的心热了起来,毛兰啊毛兰,让我怎么帮助你怎么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