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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嘴堂官窑

2007-12-29

上海文学 2007年6期

  第一章
  
  到古董街去的人很少会蠢到去问路的。路都看不清的还看什么古玩。小心点别让人家看出你腰包里有多少张票子。瞧那些把你瞪紧了的眼睛。北方人嘴里不说,心里想道是个瞎了眼的吧。广东人就直率了,一只手做一个把你的领子给捉住的手势,另一只手高高悬起,喊一声“猪”,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山九换了三次档口都没有杀到一次猪。这就该他日子苦了。第一次的档口还像个铺子,坐在柜台后面对着一条石板路伸长脖子等着人家来叫他老板。头一回听人家叫的时候心情特别好,仿佛觉得自己的档口并非窄得只有叫他老板的人退出去之后第二位才能够走进来继续叫他老板,而是这一刻自己置身在天河区那一片写字楼的某一幢的挨着云朵的某一层里。他从河南老家搭火车糊里糊涂地在东站下车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片他只在电视镜头中见到过的城市风光。当时他一阵激动,以为那就是他从此开始大展宏图的广州。
  头几个月里他卖出的本钱还不够他交房租。他赶紧往古董街的后头撤。他自己也看出来了,又不是卖菜的,把担子搁在市场靠门口的地方肯定好卖。他跟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签署了租房合约。可是还没有顺畅一个礼拜,那老太婆就把他赶了出来。起先他听不懂老太婆骂骂咧咧的广东话,后来是先来的老乡替他翻译,说他太脏了,用过的卫生间有一股用蚊香也驱不散的臭味。
  现在他不担心身上有没有汗臭了。他投靠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老乡,跟他一起睡在一个直不起腰的阁楼里。晚上那个老乡把自己好几天没洗的脚就搁在他的枕头上也没有影响他进行深呼吸。睡到太阳晒屁股了,他就揉揉眼皮,翻过身来伸长了脖子。这样就够他从阁楼上俯视自己的档口了。说是档口,实际上属于他的只有一堵墙。扣去一扇门,面积还不到四分之一呢。可是他必须付一半的租金。谁叫他是求人家的,寄人篱下。可是他很愿意委屈求全,知道做生意的根本就是愿买愿卖。
  瞧一个客人进来了,还站到他的那个柜架前。他赶紧踏着竹梯子从阁楼上爬下来。这回客人看得仔细的,还伸手把柜上的一个均窑盘拿在手里。这还有点生意的味道。如今的客人都像是来观光的,眼观手不动。要不也都是些伪君子,动口不动手。好几天了,都没做成一笔生意,山九心里憋着一句话,意思是对那客人在说,只要你能开口我就“叭——”地给你,不惜血本。
  客人不紧不慢地挑毛病。一会说那盘子翘了,一会说釉烧晕了,属次品。山九一面赔着笑脸,一面在心里骂道,少来这一套吧,我卖的又不是真古董,是真古董你买得起?
  山九的开价确实不高。人家说像这类盘子过去都卖一千元,他才要了二百元。好景不常在,干嘛要去听人家抚今追昔,听了只会在心里隆起一个疙瘩。其实开价二百元山九也留有了余地。过去卖得贵,买价也高。现在到窑头去的话这类盘子五十元也拿得到手。客人就是再狠心,杀他一半价的话他还有赚头。可是话声还没落地,客人扭头就走。
  你还一个价吧,你总得还个价吧……山九急得大叫了起来。
  五十元我给你要了,不行拉倒!
  客人的一只脚已经伸到门外了。在这一霎间山九必须在“该死的,我怎么这么卖了!”和“该死的,我干嘛不卖呢?”这两种后悔之中做出重大的选择。山九的脑门子热了,大声喊道拿去!你给我拿去!
  那客人把一张脏脏的五十元纸币塞到他手里,然后说贵了点,我还想四十元要呢!
  山九一边包着盘子,一边想把它翻过来用它坚硬的底部对准客人的脑袋瓜砸下去。
  山九拿这钱到巷尾的菜馆里割了一块肉外加网两面回来开始做饭。锅里的水沸了,冲起来的都是气愤的水泡。正要把摊开的面撒进去,斜眼看见一个顾客又进了铺子。不再去理他了,现在上帝是他自己。呷了几口面,肚子里有了一股热气,于是想要是刚才的顾客来了,他准要去把那盘子给讨回来。正想得有些解恨,又发觉不对。就算盘子讨得回来,可是那张票子已经化整为零了。
  正在发呆,却听见那客人向他问话。原来客人看中了柜架上的那个桃花红瓶。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看得有个傻相。等到他问起价钱的时候山九连筷子都没放下,一口锁定三千元。听伙伴说这类桃花红刚上市的时候能卖三千元,现在跌了,顶多三百元。山九开头也想说三百元,可是舌头一卷,来了一股狂气。他想看那个客人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夺路而逃。
  老板,能不能便宜一点?
  这一下是山九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不成话来。幸好那客人不看山九的脸只看那个瓶,要不会破相的。山九支支吾吾地还被他认为是在斟酌再三呢。
  老板,你……你说……你自己……你要的话,你自己说……
  山九终于把话头扯得顺畅起来了,那口气也就蕴藏了把责任推卸给对方的阴谋。
  那就便宜一百元吧!
  客人走后山九把剩下的面汤喝了一口,喝不出一点味道。他干脆把那碗面倒了,筷子也摔在地上。然后他便在古董街上急走。他想对碰到的每一人喊道?杀了,他杀了,杀了一头猪。不用说他碰撞了好几个人。
  这飘飘然的日子持续了至少有一个礼拜的光景。这一天他正在别人的档口和几个朋友聊天,不经心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那个买桃花红瓶的。他突然间愣了一下,接着一转身溜了。他朝自己的档口相反的方向溜去,离开档口远远的。过了半个钟头,才一边耷拉着步子走回头路,一边提心吊胆地伸长了脖子,生怕看见自己的档口围了一堆人。还好,是一如既往生意清淡的那副模样,他也就能够有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进了门,果然听朋友说一位客人找他呢。他也不见得紧张,随口就说让他找吧。听口气叫人觉得他很能守得住自己,不像以往那样一听到有客人来眼睛就发出绿光。正想坐下喘一口气,朋友又说客人还要来,是特地来找他的。他去办个事,办完了马上回来。
  山九这才暗暗叫苦。他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古董街里的那种场面他不是没见过。往往是被杀的气势汹汹地来,让一堆看热闹的兴致盎然。开头很大义凛然的,形势也好像一下子就很明朗。可是激动了一阵之后才发现人们关心的只是猪是怎么被杀的。是血迹斑斑呢,还是只有点点滴滴。要是没有什么重头戏的话人们也就很快地散伙。古董街里这一类的故事多的是,要想在街头巷尾传诵开来还需要有新的突破。
  当然最好是别出这类事情。山九也没有什么资本让自己能够如他所见到的那些老板处变不惊。临危不惧。正在他不得不又一次离开铺子出走并且为今天可能有的结果忧心忡忡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地一拍。刚要转过身来却又立刻僵住了。不对,这么用力拍他肩膀的肯定不是好家伙。果然,接着就是一个很粗的嗓门,大声叫着你在这里呀,找得我好苦!
  他是被捉住了。那个买了桃花红瓶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了一声“走!”他就相信自己被绑架了。趔趄了两步,大着胆子瞥了那人一眼,看见那脸红红的,十分兴奋。于是挣扎了一下,斥问他去哪里。
  上馆子去!
  山九用力地站住了。那个姿势终于表明了自己的一个很强硬的态度:开什么玩笑,有什么问题就地解决!
  山九是在这个时候才看到那张红红的兴奋的脸不是来找他算账的。只有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遇时脸才会这么红,这么兴奋。
  真的上馆子去,而且是那个买桃花红瓶的请客。为了最后解除自己心中的疑虑,路上山九大胆地问了一句,问那个桃花红瓶卖出去了?那家伙也不答话,只露出了一个挺神的脸容。于是一切都明晰了。那个高深莫测的脸容透出了让山九这样的同行感到眼红的贪得无厌。
  他立即后悔自己卖得太便宜了。见鬼,开价才三千元。他为什么不开三万元呢。那东西要是真古董的话至少可以卖十万元呢。他刚刚让自己轻松了下来,刚刚有一种转危为安的快感,可是这一刻他又觉得自己亏了,亏了很多很多,仿佛被敲了一竹竿似的。
  他们走出了古董街,走到古董街旁边一个叫荔湾广场的闹市。那里从汉堡包开始到法国料理,什么馆子都有。那地形山九是熟悉的,晚上他经常和伙伴们到这里来叫霓虹灯给染得五颜六色的。可是说不好听的,他顶多是鬼混着,站在门口闻一点味道,看一下进进出出的女人的扭动的屁股。可是这一回连进哪个店都由他挑了。那个用皮套子夹住的菜谱也塞在他的手里,让他全权处理。
  开头有些惶恐,等到一道一道的菜端上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不对,别以为是那个买桃花红的慷慨解囊,其实掏的是他的腰包。该死的,他干嘛就卖了二千九百元。
  这时候那个买桃花红的递给了他一张名片,才让他彻底地傻乎了下来。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竟然会是香港摩洛街的老板,大名鼎鼎的古董商陈古。早就听说这人了,听说他神出鬼没,行踪诡秘。听说他出手不凡,在所必得,只要他看中的货,他会豪爽得让你吃惊。能够把他给攀上的话,那就等于在古董街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真是有眼无珠,开头还以为他是内地跑当帮的,说不定用那个桃花红瓶在北京或者上海外国人多的宾馆里捞了一把,这会回头来犒赏他的呢。
  定下神来,他才悟到那个桃花红瓶是卖到了点子上,卖神了。那二千九百元的价格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靶心。他赚了,赚够了。不要说是二千九百元,就是二百九十元他也卖。不,就是没钱的也送给他,送他个人情,送出个来日方长。
  
  第二章
  
  他从陈古手里接到的第一批订单是各式各样桃花红的瓶子和罐子。底下必须是打款的,尺寸要严格按照书本里的。也就是说必须和那桃花红瓶是同类产品。这一来他也就明白了他那个瓶子为什么卖到了好价钱。原来陈古正眼巴巴地寻着那东西呢。山九知道桃花红并非市面上的畅销货,烧制的工艺又复杂,成功率不高。既然如此,烧窑的宁愿随便烧一窑大路货,也不去冒这个没什么大利润的风险。可是平时没人问津的,等到有人青睐的时候它却一下子脱颖而出,给了山九一个惊喜。因此这一回山九不但赚到了钱,还学了一个难得的生意经:做买卖得有冷门。人家都有的他不一定要有,人家没有的却只有他有。
  他记得那个桃花红瓶是从玉泰的档口里拿过来的。那东西在玉泰的档口里搁得久了玉泰正想怎么把它给处理掉呢。当时玉泰很热心地向山九推荐,口口声声说是在提携山九出山。那时候山九连古董的名字都叫不齐呢,因此也看不出玉泰的假心假意。等到那东西在山九的档口里也搁得久了,他就慢慢地悟出了玉泰的花言巧语。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却为他杀到了一头猪。可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他先在古董街比较显眼的那几条巷子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桃花红。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要是到处都有的话陈古会自己把脖子伸过来?放下心来,他便慢慢地踱到了档口开在古董街另一角的玉泰那里。一抬头他就看到柜子后面还有两个桃花红的瓶子。他的心一热,眼睛就跟着发亮。同时间玉泰就顺着山九这目光朝柜架后面望了过去。这情形让山九察觉到了,他立即让自己转去望其他的东西,而且竭力地让眼睛继续发亮。可是迟了,玉泰马上问话了,问他那个桃花红瓶卖了没有。山九开头想说怎么卖得出去,那东西死了,瞧你把我给坑害的。转念一想,他们接着还要做生意呢。于是说卖个屁,卖得一塌糊涂,卖亏本了。
  玉泰便安慰他说现在行情这么差东西能够卖得出去就行了。要是有客户,那柜架上的两个也一起拿去算了。
  他这才不屑一顾地重新往柜台后头望了过去。那眼光已经变成是不情愿的,是受了玉泰的委托因此无可奈何的。然后他把那两个桃花红拿在手中,看底下有没有打款,问玉泰尺寸,明白了正是陈古所要的东西。心里头暗暗高兴,脸上却愈发现出一团愁云。那样子不用开口却都是在向玉泰诉苦说你真的要这样子让我为难,你叫我亏了一次还不够,你到底要我亏多少。玉泰就当场揭穿他,说别装蒜了,上次是亏本给你的,这个价位你还赚不到钱那你干脆收摊子回去算了。这次你不要的话没话说,要的话可不能按上次的价。山九听了一点也不示弱,斩钉截铁地说他不要,能不能出上次那个价他还在考虑呢。
  古董街里到处都可以见到这一类的唇枪舌剑。要是像百货商场那样明码实价的,那就不叫古董街了。人们总是在拚声高,拚气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价格抬上来,或者压下去。有时候眼看两个人就要吵起来了,其实那是成交前的最微妙的时刻,千万不要去打扰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心满意足的,买到的还是卖掉的仿佛都带着极大的遗憾,都被对方击中了要害。别以为山九断言说他不要的时候生意就做到头了。其实这“不要”两个字只是一个筹码,是用来吓唬人的。一口咬定了不要,却又把手伸过来要了,也一点都用不着脸红。古董街里的发誓就跟那些假古董一样一文不值。
  问题是你会不会看出对方说不要的时候是真说还是假说。看得出的话牌就到了你的手里。这就看你有没有眼力了。这个时候只见玉泰把眼睛一眨立刻答道不要就算了,不要的话我卖给别人,别人要。
  谁?——话一出口,山九就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他应该说那你卖吧,谁要的话你就卖给谁吧。只要他这样子说了,那等于是告诉玉泰,谁要呢,有人要你早就卖了!
  玉泰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地就占了上风。接着他便十分自如地把那个谁给塑造着,活灵活现的,再经过山九的想像那简直就是陈古了。
  玉泰把山九的穴位摸到了。很酥软的却又动弹不得。其实山九完全可以对玉泰的话置之不理,可他却听任了玉泰的摆布,不但不说不要了,价格还比原来的翻了番。
  山九回到了档口,爬到了阁楼上把那两件东西看了又看之后,心情才略有好转。尤其是其中有一件是和上次那个配对的,形状大小都一样,而颜色还更加鲜艳,更加令山九眼馋。于是他想无论如何这一件可以卖出比上次更好的价钱。
  陈古来了他就开始炫耀。可没想到刚开了个头,陈古就沉下了脸,大声说怎么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东西他不要。而且还批评山九不懂得做古董生意,一点也不会开动脑筋。山九急了,赶忙说这东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就是跑遍了整个古董街也找不出第二个有这种成色的。这一说陈古愈加生气,骂山九说谁叫你去踏破铁鞋,那东西原来无处觅,那是死的,你现在把它找出来了,让它活了,那你就得去处置它……开头山九听不懂陈古说的是什么意思,以为陈古是在压价,港商很会耍各种手段。他只好主动跌下一百元,算是忍痛割爱。岂知陈古不屑一顾的,说给一半的价钱他都不要呢。僵了一阵,最后是陈古作出让步,勉强要了半价。还说是看在初次合作的面上,下不为例。
  压到半价山九也得卖,不卖的话卖给谁呢。不卖的话不就是从玉泰的档口转到自己的档口而已吗。再说卖一半的价格也有利润,够他事后掐着指头发呆一阵子。俗话说吞气求财,千万不能因为芝麻而丢了西瓜。这样平心静气地想着时山九忽然把大腿一拍,悟出陈古压了半价把多余的那一个桃花红买了其实用心良苦,走了一步好棋。把那桃花红留在山九手里对陈古一点也没有好处。从经营学的角度看,那桃花红是非买不可,买了自己才能够放心。买了可以“杀人灭口”。
  剩下的气全都往玉泰的身上出。仿佛没有把钱赚够,那都是叫玉泰给害的。这还不够,玉泰还把他给耍了。连那个成对的桃花红也仿佛是玉泰故意这样安排了来把他给陷害的。一怒之下,山九在心里骂道,去你的,等着瞧吧,让我去捣毁你的老巢。他知道只有景德镇才能够烧桃花红。对,发一支奇兵过去,摸到玉泰的源头。这个念头是突然出现在山九心里的。虽然这只是一种冲动,甚至只是一种发泄,但是对于一个想在古董街里站稳脚跟进而打天下的年轻人来说却是勃发出来的雄心壮志,是一句铮铮誓言。
  
  第三章
  
  他去了景德镇瓷器批发商聚集的地方。那些批发商多是景德镇当地人,对窑头的情况了如指掌。山九要的正是这号人。和古董街前头密集的档口不同,这里小巷口院落里到处都是堵得几乎走不过去的大瓶子大罐子,一点也没有伪装的,一眼就让人看出这只是一块景德镇瓷器的集散地,把它也划在古董街之内似乎有一点牵强附会了。
  山九便觉得自己比这里的江西老依要高出一等。在前头开档口含有高科技成分,这里只能算是密集型产业。尤其是把那些和一个人差不多高大的瓶罐什么的给搬动的话那不就成为体力劳动者了吗。
  所有的人都问他老板要什么东西。那种殷勤的态度和他对待陈古没有什么两样。他当然不会傻到说他要桃花红了。那是商业秘密,不能泄露。他佯说要梅子青,声东击西,一点也不走漏风声。与其说他在看货,不如说他在看人。人有什么好看的,做生意的都是鬼。不过不管是男是女,是俊是丑,千万别看上一个像玉泰那样的合作伙伴,不,那样的一个竞争对手。
  当然最终得试一下业务水准,看他有没有能力。这些江西老依大多是做大路货的,做久了眼睛也就花了。这样子的话他就是想学雷锋帮你一把,你也得溜之大吉。
  说来有缘,他看上了赵平这小子。他看上赵平是因为赵平问他老板要什么东西,他说要梅子青的时候赵平一口说没有,他又问真的没有,赵平说没有就是没有。
  问别人的话,有也说有,没有也说有。先把你拉到档口里,稳住了再说。然后让你看这个看那个的,看得眼花缭乱,那颗心坐怀不乱也得乱。那些人满脸堆笑的,其实笑里藏刀。
  这一类低级的伎俩他也玩过。不过现在他的层次高了,不是下里巴人。赵平说没有反倒让他觉得赵平直而不诈,正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小声问桃花红有没有。赵平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这下山九笑了。这人过分了。事在人为,怎么老是说没有。于是山九就点窍说市面上是没有,不过你到景德镇去打听一下看哪个窑头会烧,然后照他吩咐的去定做,生意不就做成了吗。
  在古董街能够把生意做到定做这个地步就说明你有些来头了,起码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新手,凑合了几个小钱,买几个小玩意瞎碰运气。赵平也就把脸转过去瞧了山九一眼。于是山九大声说自己是在前头开档口的,真要达成协议,他愿意放定金。
  这话很有威力。既是开档口的,又要放定金。这样不光是山九的信用度,连他和赵平之间档次的不同也区分出来了。这样子爽快,就是不做生意说声拜拜心里也舒服。
  赵平放下手中的活儿对山九说定货的生意不好做,不是他不愿意做。倘若山九真要的话,他过几天去景德镇的时候留心一下,尽量替他找几件让他先卖。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再做定做的生意。
  对生意人来说这一席话已经算是推心置腹了。山九不是不会善解人意,只是这时候的山九不但对玉泰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对陈古又像是一只在一堆糖上盘旋的蜜蜂,他怎么忍得住让自己按部就班呢。
  不,定做,我就是要定做。
  赵平只好把山九定做的内容详细地了解了一番,然后问山九定做的价位。山九一愣,定做就定做的,还有什么价位。无非是出窑之后根据质量的好坏再做一些调整。
  这一愣,倒把山九的价位给愣出来了。赵平露出了微笑,开导山九说,拿同样的一张图片到景德镇去定做,三百元可以做,一千元也可以做……哪个价位客户可以自由选择。
  山九还算头脑转得快,装作是自己没听清赵平说的,接着一口就要了他从玉泰那里进货的价位。这是最保险的,他不是从这个价位开始把陈古给套住吗。做生意讲究缘分,这个价位肯定会让他一步到位。他还要放定金,赵平却说不用,这么一点东西,要是货来了山九不要他随便卖别人算了,没事。
  这一句话让山九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开玩笑,货到了古董街,包装都不能卸下的,不然的话怎么叫定做。磨了这么久的嘴皮,差点连这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交代。这赵平老道是有一点,只是不知道是否懂得守住秘密是商业的基本道德。
  赵平也就点了点头,一切听从山九的吩咐。大约过了半个月,货从景德镇发来的时候果然那纸箱也是景德镇什么糖烟酒公司的,七捆八捆的,结结实实。两个人关在暗室里验货、结账,这桩买卖就了结了。
  回到档口后山九躲到阁楼上去给陈古打电话。他不顾打香港要比打内地贵出许多,详细地说明了桃花红的样式尺寸什么的,说得陈古满心欢喜的,一口答应他争取早一天过罗湖。打电话的时候那几个桃花红就摆在他的眼前,那桃红的颜色让他的心里觉得暖呼呼的。打完了电话他仍然把手机抓在手中对着那些桃花红发呆。这一刻那桃红的颜色不仅仅是涂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同时也涂在他接着就要蒸蒸日上的商业前景中。
  陈古是在傍晚才露面的,手上背上都有货。山九也很理解,香港客来一次不容易,肯定要顺手牵羊的。先把别的事情办了然后才来这里反倒说明他们之间的生意基本上已经谈妥了,只须花一点时间去水到渠成。
  陈古不像前几回那样很急迫的,这说明他这头跑那头跑跑累了。让自己的桃花红去把他刺激一下,消除他的疲劳。山九想道。开头陈古的确睁大了眼睛,可是缺少山九想像中的惊喜。山九以为这是陈古在强抑着自己,谁都知道做生意是不能忘乎所以的。可是把东西看了又看之后陈古却低下头来陷入了沉思。山九在心里头笑了,装模作样的干嘛,又不是初次打交道。这回你别想杀价了,这回都是新产品,定做的,质量也好。山九对自己说,稳住吧,这一回你是无懈可击。
  陈古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他打开了自己的行李。开头山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古董街不管是买货的还是卖货的,成交好的东西是不肯随便曝光的,尤其是当着同行的面。可是陈古却把里面的一件东西拿出来,而且撕开了包装纸。忽然山九看到在撕开的包装纸下面露出一片桃红的颜色。山九吃了一惊。随后那东西有形状了,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和山九就要卖给陈古的一模一样的花瓶。把两个放在一起去看,真是无独有偶,成双成对。再把花瓶的底翻过来一对,那上面的款就像在写着这两个花瓶是同一个人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烧制似的。
  这就是古董街的生意,难哪。陈古叹了一口气,对着眼前的桃花红望了许久,才接着说道,这瓶子原来三千元也不贵,我不是给你买过吗?可是现在三百元我也不要。
  就这样,那些桃花红瓶罐也就化作了山九的异常美丽的泡沫,五颜六色的。
  山九气急败坏地跑到赵平那里去的时候赵平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再去景德镇。山九的样子就像是把一个就要潜逃的凶犯给抓住一般似的。那赵平一定是故作镇静的,问山九那几个桃花红卖了没有,倘若卖了,不妨再定做一批。山九开始大发雷霆。可是赵平一点也不慌乱,反而说开头他就说这种定做的生意难做,果然。接着他又胸有成竹地解释说他是忠实地履行了合同的,如果是他把山九定做的货卖给别人他负责,但是如果问题是出在景德镇那头的话,那跟他是一点也没有关系的。
  原来当初赵平说定做有各种价位的道理就在这里。替你烧定做的,窑里就要从头做坯什么的,坯做完了得看烧制的数量,数量越少,价位也就越高。山九的那三百元的价位实际上和批量生产没什么差别。
  说完,赵平变得有些神气地问山九,你知道就定做一件,做完了坯只能烧一件,烧完了之后还得把坯砸烂,这种定做是哪个价位?说到这里,赵平把手指往屋顶一指,大声说天价!
  大概是赵平的声音响了点,山九吓了一下,把脖子一缩,整个人矮了半截。看到山九傻痴的样子赵平笑了。
  看你这样子是有心做生意的,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样很小的东西,装在一个只有一部手机那么大的盒子里。盒子一打开,山九就轻声叫道官窑……赵平赞许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山九并非是一点也没有见识的草包。这多少安慰了山九这一刻那受伤的心。
  这官窑多少钱一个?
  赵平伸出了一个手指。
  山九想了想,说一千元。赵平摇了摇头,山九说难道会是一万元。赵平点了点头。山九的口就合不上来。赵平补充说这本是不能给你看的,这也是定货的一条规矩。今天之所以破例是因为他觉得山九老实。
  在古董街被人称作老实就等于是被光荣地授予了傻瓜的称号。赵平的一句话把山九替自己在古董街的定位彻底地动摇了,同时也颠倒了他一开始就摆好了的自己和赵平之间的关系。山九的脸红了,知道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可是他不但不退怯,反而有了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我也要做这种生意!以后我也定这种货!山九大声地喊道。不,山九是大声地吠道。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虽然没有丧家,但是已经吃了三堆屎,他是用吃了这三堆屎之后的气力把那句话给吠出来的。
  回档口的路上,山九碰到了玉泰。山九一怔,想起了堆在阁楼上的桃花红。刚好玉泰也要去找他。山九还没开口,玉泰就先说了,说桃花红的新品种到了,快去看。
  山九的血往脑门上胀,两只手痒痒的。幸亏这是在古董街这个文明的场所里,要是还在乡下的话要发生天大的事呢。山九强忍住了自己,把一口痰吐在路旁一堆没人清理的垃圾上。
  什么桃花红,去你的,我现在要做官窑了,听见了吗?官窑,官窑!
  说完扬长而去。
  
  第四章
  
  做官窑谈何容易。山九和赵平谈的官窑指的是清三代的粉彩五彩珐琅彩斗彩之类的,是景德镇陶瓷的精粹,自古以来就是人们拚命模拟争相仿制的对象。不过这技术的问题和山九一点也没有关系。窑里头的事情山九懂个屁。说山九不知天高地厚,一是指他没有资金,二是指他没有眼力。一个一万元的东西他订做得起?定做完之后他怎么鉴定那东西值一万元?……
  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山九头脑有些冷静。对着那个好像伸手就摸得到的屋檐,他觉得自己梦寐以求的不会是那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很明显的,赵平的话不能够一听信。赵平说这一类的定货是绝对不能给别人看的。他不是让自己给看了吗?说他老实,让他开开眼界说不定是个借口,其实是要牵着他的鼻子,引他上钩。他真要向赵平定了货,谁能保证赵平不会去对别人也说你很老实,让你开开眼界。这样一想,又有了新的疑点。赵平说那东西仿得和真品一模一样了,说得头头是道。可赵平就是换一个东西对他这样说的话他还不是瞎子摸大象,完全一个样。这一下,山九大梦方醒。对了,赵平只是在开拓客源,和他站在档口里向客人们推荐这个推荐那个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他是赤裸裸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竭力证明要是不买的话将会痛失发财的良机,蒙受重大的损失。而赵平就鬼了,不动声色地玩一些欲擒故纵的雕虫小技。
  把赵平给看破了,山九很得意。他不但没有退避三舍,而且因为知己知彼了,反而更加地蠢蠢欲动。赵平要是个纯粹的好人,这古董街反倒没什么生意可做。混到现在,他算是明白了有人想自给你好处,你最好是退一步而三思这个人世间很普通的道理。明白了便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自己现在不也常说吗,在古董街不仅要看哪个古董是真的,哪个古董是仿的,还得看哪个面孔是真的,哪个面孔是仿的。
  赵平推荐给山九的第一个精品是雍正的粉彩盘,没有铺垫的,一口价一万五千元。山九有了心理准备,强抑住自己,基本上做到了不动声色。可是当他把那盘子给捧住的时候手还是微微地抖了一下。说实在的,那东西太漂亮了,谁看了谁喜爱,谁看了谁心动。可是山九没有让自己一味地沉湎,在赵平一本正经地叙说着那釉彩是如何的肥润,画工是如何的精致的时候,山九的眼前晃动着的不再是那些画在盘子里的树呀,花呀……他的眼前是一把锋利的刀,挨近刀口的是一颗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瓜。狠下心来,山九说一万五就一万五,给我两天的时间,成交了给你现金,不行的话还你。
  口气铮铮的,赵平听了却笑了。
  想得倒美。借有借的规矩,两天的话三万整,时间长了,价格也跟着涨。
  山九把嘴唇咬了一阵,终于豁出去了。他最后的计算十分简单。管你是三万五万的,两天以后我拿来还你,那还不是让我给白玩了?
  山九把这个定做的官窑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从玉泰的档口前面经过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个小玩意儿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让他来对玉泰出一口气。虽然没办法指望它替自己报一箭之仇,可是用它神气一番没问题。
  因此他走进玉泰的档口时便显得很和气的几乎让玉泰感到吃惊。这阵子两个人相见的时候山九都是咬牙切齿的。
  给你看个东西吧。山九很低调地说明了来意。他的态度也谦逊得好像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需要商榷似的。这样他就把玉泰在看那个东西之前和之后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后他就很轻松地说这是给中国台湾客定做的,对方过两天来取。不用说那是胡扯,馋人的。他同时还从玉泰变得眼红起来的神色中进一步证实这个盘子很有价值,确实是一把利刃,等着他去出鞘。
  怎么样,这东西……玉泰终于吞吞吐吐起来了。这可是山九所没有想到的。原来他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却把玉泰给勾引了。看他眼里的那种欲求,知道玉泰是守不住自己了。古董街里的娼妇。山九在心里骂道。可是有生意做还犹豫个什么,他山九和玉泰其实是一路货色。只是刚才他在和赵平交涉时是睁着一只眼把陈古给瞄着的,目标一直很明确。这阵子他和陈古的生意做煳了。想起来心酸。陈古说,他是有心和山九做生意的。这话更让山九揪心,急不可耐。这回有机会了。陈古一开始不就告诉他,他是做高档货的,越值钱的东西他越喜欢。于是山九在陈古和玉泰之间分出了轻重缓急。到玉泰这里来是吊他胃口的,恢复和陈古的关系重新取得陈古的信任才是当务之急。
  可是玉泰又开口了,而且架子放得比刚才更低。他说下午自己有一个客人要来,可能喜欢这个货。要是山九有心的话,把这个东西借给他半天就够了,三万五怎么样。至于那东西是给中国台湾客定做的还是给新加坡客定做的,下次再说。反正是泥巴捏的,火烧的,要多少有多少。
  一定是山九让鬼迷住了心窍。玉泰那种忍气求财的商人风度也让他有点动情。而且玉泰出的价钱也确实不菲。熬一个下午五千元的输赢就出来了。眼下在古董街能抵挡得住这么一个诱惑的恐怕没几个人吧。
  就用这官窑来让自己在玉泰面前风光一回吧。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玉泰这样对他唯唯诺诺呢。这么快地就让玉泰置换出这么一副模样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痛痛快快的感觉就算值不了五千元,可也有赚头。一分本钱都不花的,白赚。
  结果是皆大欢喜。在指定的时间里玉泰当面点给山九三万五千元人民币,山九自己扣下五千,然后又如数地转给了赵平。原来货币流通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单价而言,山九获取的利润创下了自他开档以来的新纪录。那个曾经让山九大吃一惊的桃花红瓶只带给他比现在少了一半的飘飘然。他尤其不断地回味了玉泰把他送出档口时的很有人情味的笑容。他甚至发现玉泰也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生意的话他们本来尽可以和睦相处,甚至能够亲密无间。不,就是生意上的矛盾,只要求大同存小异,他们也能够像现在这样携手与共,创造双赢的局面。
  接下来他到荔湾广场去得常了。他相信自己也有了在那个地方逍遥自在的身价。他身上那红红绿绿的光彩不再只是霓虹灯给染的,他自己也有光彩折射出来,和周遭的相映成趣。那些法国料理,四川菜什么的他也不再只是探着头窥视了,要是咬咬牙关的话,他也完全能够进到当中去堂堂就座。他之所以还保有着冷静,那是因为他接受了多年的传统教育,不会轻易地忘本。就连瞧着进进出出的女人的扭动的屁股,他也觉得有了比以前更加清晰的透视效果。
  和开头卖给陈古桃花红瓶一样,大概一个星期之后的有一天他看见陈古和玉泰两个人醉醺醺地从店铺里走了出来。他是完全不经意地看到了那两张喝得红红的嘴脸的。如果他是一张接着一张地把它们给过眼的话,他就不致于会像现在那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一下子击中似的。瞬间,他那已经赚到手的五千元开始急剧地贬值。另一方面,原来他就觉得有可能被玉泰大捞了的一把却开始通货膨胀。当然不止是五千了,六千七千……一下子就跳到了一万。接着又翻番,二万四万……刚才他还是一个盈利的商人,突然间却出现了赤字。统计报表上的那支箭头急转直下,他也就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冷彻骨髓的冰窖当中去了。
  陈古不但请玉泰吃饭还请玉泰喝酒尤其刺痛了山九的心。古董街里不时会有香港客杀了一口肥猪以后喜不自禁地回头来把开档口的给款待的佳话。做生意的都懂得饮水不忘挖井人。做生意也最忌忘恩负义。陈古不是因为那个桃花红瓶让他平生第一次握着一把有锯刃的刀去割断一块带有血丝的牛肉吗,那有纪念意义的一幕不是他津津乐道夸夸其谈的话题吗?当然无论是如何地头脑发热,他都没有忘记使用匿名的方法,有时候陈古成了一个台湾老板,有时候又是一个新加坡大亨。山九之所以这样做那当然是因为有一个十分明白的理由,可是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暧昧却也增加了他叙谈中的传奇色彩,更能够让听着的人垂涎欲滴。
  两瓶啤酒本来也不算什么。可是一滴水却映出了一个大海。在山九的想像中玉泰因为他的盘子而获取的暴利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他必须以牙还牙。他不能不以牙还牙。痛定思痛,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狗急跳墙了。等到他从背后看到陈古和玉泰分手之后他立即挂通了陈古的电话。这种急不可奈也看得出这一刻的山九是如何地妒火中烧。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陈老板你要不要官窑。这真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陈古在电话那头一愣,随口说了一声要。其实这时陈古的脑里还没有转出山九是哪号人呢,他只不过因为山九的一句官窑而来了一个条件反射。山九接着说陈老板你要不要雍正盘。这时候陈古的声音才有些走样。随后他才反问你是不是那个卖桃花红的山九。山九便很神气地回答说,正是,是本人。
  因为知道了是山九,陈古反而有点松劲,好像有一副重担被他从肩上卸了下来。接下来他嘿嘿一笑,问山九你是什么样的雍正盘,口气之轻蔑,除了山九之外别人不可能会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一霎间,又是一股火冲上来,被燃起的既有新仇又有旧恨。
  我怎么会没有雍正的盘呢,告诉你,是粉彩梅树文盘,古月轩的!
  什么?!——你,你说得具体一点好不好……
  好,你听清楚,我说尺寸。盘子的直径是17.3cm,高度3.5cm……
  什么?!——你量好了没有?……
  再说画面。那棵梅树画得和书上的一模一样,右上角还有两行诗句,左右两旁共有三个印章……
  什么?!——你这盘子现在在哪里?……
  山九的心猛地一跳。对他来说这才是关键的一刻。好说歹说,其实都是在佯说。山九要的只是陈古的这句问话。没有这句问话,山九的电话就白打了,水中捞月一场空。
  陈古终于问了。不,陈古肯定要问的,非问不可。山九的心里有这个自信。否则的话山九不会挂这个电话,下这么大的一个赌注。等到山九觉得自己已经让陈古够受了,他又一咬牙说道,那盘子卖了。陈古便完全乱了套。只听见他垂头丧气地问道,卖到哪里去了,卖给谁了……
  这会山九不仅知道陈古肯定要这样问的,他还知道陈古是多么希望山九能告诉他那个盘子卖给了新加坡,卖给了中国台湾……可是山九却说他把盘子卖给了中国香港,卖给了哪位哪位……
  
  第五章
  
  这一次的电话也让陈古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山九的身边。接下来的会谈就不再用手机了。接下来山九把真相说明了。原来所谓的香港客就坐在面前。他就是不说明也行,留给陈古无尽的想像,留给他永远的危机感。可是说明了有说明的好处。让陈古知道那个雍正盘的来龙去脉,也就等于告诉他,真正的源头在哪里。这样子玉泰自然就靠边站了,省得再去费一番口舌说他是如何地一无是处,跟他打交道总有一天会飞来横祸。哪个古董商不是想一竿子插到底的。当然,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他作价给玉泰多少钱不能透露。同样的,玉泰是多少钱卖给陈古的,山九也甭想让陈古有丝毫的泄露。就是话题不得不涉及到这方面时,他们便信口开河,只要对自己有利的就尽量夸张。两个人在重归于好并且亲密了一阵之后都开始把眼睛盯在玉泰这一块被他们割出来的肥肉上面去了。
  从此以后山九才算是跨进了门槛,真正和官窑打上了交道。他连着和陈古做了三笔生意,一笔比一笔起色。利润是递增上去的,八千、一万、一万二。走到这一步,在当今古董市场整体不景气的背景之下他却在古董街当中算是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了。看到同伴们有时候为了把一个瓶子多卖出十元钱来而向客人苦苦哀求的时候,他真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老乡,看你还是这么穷酸相的,给我回家种地去吧。不过他顶多只是怒形于色,没有让自己付诸行动。到了现在他也知道了一个古董商城府必须有多深。倒是周遭的看他其实没做什么生意,却整天优哉游哉的,把双手插到口袋里站在阳光底下吹口哨,彼此之间开始交换眼色,流言蜚语也跟着出来了。有人说他一尊东汉的石雕像卖给了在东莞开工厂的台湾老板,用那笔钱在深圳置了一层楼。有人说一个日本的商贾向他订货要兵马俑,他正在打听如何用集装箱托运……传到他耳中去的只要不是有香港这两个字的他都洗耳恭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让原来想从他这儿证实什么的人更加疑云重重,让原来想听他矢口否认的人扫兴而归。不过如果真的有什么船只靠近了他设下的危险的水域,他立刻会警告说别造谣生事好不好,想得倒美,是不是在做梦,在古董街也和别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别妄想一步登天。那振振有词堂堂正正,就像外交部的新闻发布人在严正地驳斥某些反华势力对正在和平崛起的中国的恶毒攻击。
  他也有了自己独立的档口。虽然他没说自己因此圆了一个什么梦,可是那种欣慰之情却不时地从他变得频繁起来的笑容中洋溢了出来。当然这一点进步决不能代表他的鸿鹄之志。按他现在的思维,一个在古董街混日子的人如果没有一个档口的话,那不就等于一个乞丐连要饭的碗都没有带上一般。在他和当时助他一把的老乡分手的时候,他多少掩饰了自己的春风得意,不显得好像和古董街里因为生意窘迫而不断地搬迁,不断地重新组合的那些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在最后结算房租时他还把几十块钱的一个零头一笔勾销了。临走时他拍了一下朋友的肩膀,说好好干。说有空来玩,还不就隔了那几步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有几分关切,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实际上一个独立的档口对山九来说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要。不然的话一旦陈古来了,他总觉得好像在哪个地方被安上了窃听器似的。现在好了,他在像一条过道一般的档口中间挂了一条布帘,往靠前面的柜架里随便放上几件大路货,搪塞一番,这样谁都别再指望把他给一眼望穿了。有时候碰到不是要紧的事或者是他懒得露面的时候,他干脆坐在后头垂帘听政。那块布帘完全遮住了陈古这么一位座上宾。当然还有那决不能走漏春光的官窑。接着就是起先由陈古点一遍然后由山九核一遍的钞票沙沙地作响时那一段美妙的时间。这时候,那块布帘让他与世隔绝了。
  对陈古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开头他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毕恭毕敬的,后来他大体上是毕恭毕敬的,有时候也来一点不亢不卑。和陈古平起平坐那是他不敢指望的,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在生意做完大功告成,两个人都从战场上撤下来时便不再需要那么唯唯诺诺了。钱已经下兜了,手里头缺的只是一点人情味。说说笑笑几句,下次还要和颜相见。其实,看起来轻轻松松的,暗地里两个人已经在尝试着下一轮怎么交锋了……
  咱们做了几次官窑了?陈古这样问着,像是在总结什么似的。山九就在心里想道废话,就你知道我知道的,提它干嘛。陈古接着说,其实我们做的不是真正的官窑。山九就又在心里想道废话,真正的官窑谁做得起,不但做不起,做了还有杀头之罪。
  于是他就纠正了陈古一下,说我们做的是定做的官窑。说完还有一个得意的笑容。
  对对对,陈古很欣赏山九的这句话。接着他说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既是定做的,又是真正的官窑。
  这一下山九无法去和陈古对应了,耷拉着脑袋瓜,一知半解的。陈古便把山九给瞧着,瞧了很久。僵持了一阵之后,陈古突然轻声地问道,你知道歪嘴堂官窑吗?
  山九一愣,又呛住了。他做官窑,说时间长也长,说时间短也短。可是自从他和陈古搭上了钩之后他就买了官窑的书,甚至还研究了清三代的辉煌的历史,纠正了自己把康熙写成康飞把乾隆误解成是一位武功大师的错误,什么粉彩五彩珐琅彩斗彩……这些稀奇古怪的彩也都叫他背得滚瓜烂熟。连什么中和堂、彩玉堂、慎德堂的这些半官半民的款他也记了一大堆。可是这会一一地让它们从脑海里跃然而出,却没有一个歪嘴堂来让他急中生智。
  然而他不能说不知道。说不知道的话就把生意的路切断了,是一种自杀的行为。于是他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歪嘴堂官窑谁不知道。本来他还想说不是雍正就是乾隆,后来罢了,告诫自己不必画蛇添足。
  陈古就问你有没有?问的时候两眼发亮。山九随即放声大笑。有,怎么没有,他什么都有。说完了,笑声还没有完。那笑声有点像是杨子荣在座山雕面前痛饮之后的开怀大笑。
  也不是他死不要脸地瞎吹牛。山九并非完全心中无数。就算在书本里查不到,他也可以上赵平那儿去把他当一本活字典翻翻。这一阵子,赵平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了。开玩笑,一下子卖出了三个官窑。要是能够公开的话,一定会是古董街的爆炸新闻。当然古董的知识仍然从赵平那儿接受了不少,可是怎么赚钱做生意这下该轮到赵平向他不耻下问了。这两者孰轻孰重,想必赵平应该比他要清楚。不然的话,赵平近来怎么会越来越端出一张酷似他端给陈古看的脸盆。与此相对应的是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学着陈古那样子不时地给了赵平一点脸色。时来运转,古董街里面的一种良性循环。
  
  第六章
  
  山九找赵平去了。一见面他就对赵平大声说从现在开始咱们不做一般的官窑了,要做就做歪嘴堂的。一边说一边盯着赵平的脸看,果然看到赵平脸有改色。这么说这小子是知道什么叫歪嘴堂官窑的。山九又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留给了赵平一点时间让他把歪嘴堂官窑的知识不打自招。不料赵平又是叹了一口气说歪嘴堂官窑难做。
  山九有点不悦。那一次赵平不也是这样说定做的难做,结果不是在他的带领下,做出今天这么一个欣欣向荣的局面。于是他不等了,说难做不难做你先别提好不好,你先给我说歪嘴堂官窑你到底懂不懂?
  赵平也不计较山九的态度,说怎么不懂呢,景德镇的哪个窑他不懂?
  那好,那你给我说说歪嘴堂官窑是雍正的还是乾隆的?
  有雍正的,也有乾隆的,还有康熙的。
  对,没错,这样子吧,你先给我一个康熙的,咱从康熙做起。
  怎么给你呢,买一个小碟子都要排队一个月,定做的至少得两个月。
  这还了得。等两个月?不但他等不了,陈古也不会等的。那家伙说不定又会去勾搭别人了。山九急了,说没有康熙的雍正的也行,不然倒着做,从乾隆做起。不但对哪个朝代有具体的指示,连赵平做生意的态度山九都觉得有教育一番的必要。他说今不如昔,古时候歪嘴堂的窑工们呕心沥血,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可是现在的人就是去仿造也拖拖拉拉的,没有效率……
  赵平就瞠目结舌的,叫山九很舒服地看在眼里。然后山九看到赵平有点突然开窍的样子,就快活地想那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有了结果。最后在山九的开导下赵平终于说,老兄,歪嘴堂官窑他实在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这一来山九就更加心花怒放。他跟赵平的缘分就是从没有这句话开始的。没有就是没有表白了一个做买卖的坦然的心怀,不矫揉造作,不乔装打扮。没有就是没有是一个好的兆头,没有就是没有会带来一个好的运气。
  果然接下赵平又说了,歪嘴堂官窑他实在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只不过有一个朋友把一个歪嘴堂官窑留在他这里托他卖。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不,事在人为,只要锲而不舍的,没有也变成了有。管它是赵平的,还是赵平朋友的,只要是歪嘴堂的。
  赵平就把那个朋友的拿了出来。是一个小笔洗,底下是康熙款。刚好合山九的时间顺序表。只是块头小了点,一个手掌都捏得过来。就怕太小了不会产生大利润。但是一想不对,这古董不是论斤卖的,没听说过成化的一个豆彩小杯现在还值几百万元吗,说不定这歪嘴堂官窑也是越小越值钱。
  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山九突然厉声问道,你凭什么说这是歪嘴堂官窑?说时还正眼盯着赵平,让赵平明白这一刻赵平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在他的扫描之下,他已经用一架测谎器把赵平给五花大绑了。
  这一着是山九拿手的。他这不但是在逼赵平给这个笔洗盖上一个产品合格证,让他在以后出现问题时无法逃避责任,而且赵平在盖印的时候只要有一点点手软,就会让他看出破绽。
  由此也看出作为一个古董商,山九已经是羽毛渐丰了。即使是利令智昏了,仍然保有把好质量关的这一丝清醒。而且他的语气不但严厉,同时又是把一个学生给考住的那种。这也是他常用的一种手法,而且挺管用的,就是在像现在对歪嘴堂官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具有先发制人的效果。
  赵平二话没说的就把那个笔洗给收起来了。凭什么?又不是我的,咱们下次再做吧。下次做咱们的歪嘴堂官窑。别人的生意就是不能代做。我又不赚一分钱。讨厌死了,那家伙又是要现钱的。懂吗?人家要现金。
  给我再看一下。山九说着,变得有点宽容。万事开头难。做这歪嘴堂官窑也一样。山九想自己对赵平施加了太大的压力。做生意要有弹性,就像一根发条,不能拉得太紧,拉得太紧,变直了,回不过头来就死了。
  赵平的态度让山九断定那东西真的是歪嘴堂官窑了。赵平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他的朋友要现钱的话也在很大的程度上改变了山九的立场。做代销的生意保险,但是利润毕竟有限,大头的被人家吃掉了。这种做法在初级阶段积累资本时行,但是在需要发展的时候就得狠一点。他早已经上了台阶了,打了三个战役,一个比一个漂亮。再要墨守成规下去的话,就让他赚了也像是亏了的。古董商计算盈利的方法与一般的人不一样,尤其是山九。那一次他从玉泰那儿赚了五千元还没有高兴个够不就突然发现自己亏了,亏得要死。在古董街人心很容易沉浮,有时候一下子上到云端,有时候又一下子跌入谷底。
  山九把小笔洗又端详了一阵之后气氛就有些缓和了。他的有点豁达的作风也像是在衬出赵平小商人那种容易急躁的毛病。随后他问赵平这东西朋友要价多少。赵平说就那么八百块。
  突然间山九开了口,斩钉截铁地。
  一口价五百块。现金就在我的口袋里!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那么一个小不丁点的笔洗,那么一个大义凛然的山九,对比是够鲜明的。不料赵平又大声笑了,说如果是我的,五百就五百,我亏本给你了。
  山九有些狼狈,好像是拿了一把牛刀去杀鸡,结果却扑了一个空。他松开了手中的笔洗,耸了耸双肩,整了一下领子。赵平就把那个笔洗小心翼翼地装回到原来把它取出来的小盒子里。那个小盒子很精致,四四方方的,放在赵平的手掌里像个宝石箱似的。
  怎么样,还是下次做咱们的歪嘴堂官窑吧。赵平的话有点像是在安慰山九。在转身把小盒子收起来的时候他又轻声说道,一点都没法商量了吧,真有点可惜……突然间赵平转过身来了。他这么一转,竟转出了自己一张无比兴奋的脸。如果不是一个什么突然间悟到的锦囊妙计是怎么也无法让赵平会有这么一个突变的。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这个时候呈现在赵平脸上那真切的表情以及因此与刚才的他所产生出来的反差让山九觉得即使是上了如战场一般的商场,也不乏会有一点人情味。
  你真的只能出五百?你就不能多出一点?随意!只要你行,我也豁出去了。什么朋友的,我就替他做主一回吧,有什么责任我来负,天塌下来我顶住!——
  这笔交易花费的时间是山九古董生涯中破纪录长的一次。同时他坚信用现金把它低价买下来是自己古董生涯中的一个新的突破。他把那个小笔洗放到陈古手中的时候他仍然是这样子想的。陈古看了笔洗之后把它放到一旁去的漫不经心的态度也被山九认为是陈古故作镇静,又在放什么烟雾弹,又在制造某种假象。
  陈古说把你的歪嘴堂官窑拿出来。山九说拿出来了,歪嘴堂官窑哪有那么多。陈古说在哪里。山九说那不,你都看了。怎么,有眼不识泰山。陈古说你别开玩笑好不好。山九说开什么玩笑,这是在做生意。说时还撩动了一下那块布帘,露出档口的外部景观,提醒陈古这哪里会是玩笑,他们在这块“腹地”里已经认认真真地交易了三次。
  直到这时候陈古才想起在这之前,山九还在振振有词地说清三代不仅有歪嘴堂,还有中和堂、彩玉堂、慎德堂……一大堆的“堂”呢。终于陈古也像恍然大悟的赵平那样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把山九丢到一旁不管,开始放声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到景德镇去吧,你去打听一下一个叫金堂的,不,你在古董街就可以竖起你的耳朵!谁不知道这个金堂出世的时候他妈没把他在襁褓中包好,让一股歪风邪气把他的嘴巴给挪到了一边。什么清三代,那时候这个歪嘴堂的大公的大公还是穿开裆裤的。
  刹那间,山九觉得所有的古董都在眼前滚动,有瓶子,有盘子……它们的屁股上面都有一个歪嘴堂的打款,它们都是官窑。那个可恨的歪着嘴巴的金堂就俯在它们旁边,蹬起一个飞旋的轱辘,让飞溅的泥水通通往他脸上抹黑……
  山九不住地喘气。他不能不让自己有一个重拳出击,他在发呆了片刻之后便一手把那个笔洗捏住,然后奋力一掷,让它砸在用红砖铺成的坚实的地板上。
  这个所谓的歪嘴堂官窑在粉身碎骨之前发出了一声很尖利的嘶叫,它的碎片一直溅落到了像是小巷子一般的档口的尽头。
  这一掷只是山九的一个下意识的行为。他也根本没有想用自己这个疯狂的举动来结束眼前的恶梦。但是这一掷却在陈古的眼前划出了一道亮光,让他觉得很有必要对这个实际上他已经决定终止他们之间合作的年轻人重新进行评估。他的目光又变得有点像是平时他把一个瓶子给仔细打量的那种了。
  结果却因为山九痛下了决心,反倒意想不到地得到了陈古的赏识。开玩笑,在当今古董街人们往往以五元十元为单位进行寸土必争的市况下,一个初出茅庐还没有赚下大钱的新手却摔得下自己用好几百元钱买下的东西,这是卧薪尝胆的精神,这是脱胎换骨的意志。于是陈古就觉得山九的屁股也是打款的。是官窑。
  于是陈古告诉山九,若是真的想一攫千金的话,那就跟着他从头学起吧。这一句话便敲定了他们之间迄今所没有的师徒的关系。山九因祸得福的,不知道如何感激涕零,倒是陈古为他指出了一条上刀山下火海的捷径。陈古说,你到景德镇去吧,找到那个歪嘴堂,找到那个歪嘴堂官窑。只要是那个真正的歪嘴堂,只要是那个真正的歪嘴堂官窑……
  山九屏住了呼吸。
  陈古又轻声问道,你知道香港的苏富比吗?
  山九摇了摇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一回他再也不敢口出狂言了。
  于是陈古又告诉他苏富比是世界有名的古董拍卖行,说着停住了嘴。山九被悬到了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可是这一回他不敢多问,这一刻只能任由陈古来把他摆布。终于,陈古把山九的耳朵咬住了。
  你知道吗,目前能够打进苏富比拍卖行的只有景德镇的歪嘴堂官窑。
  陈古的话到此戛然而止。而山九也就一下子心领神会了。
  
  第七章
  
  景德镇的窑头和古董街的档口一样密密麻麻的,多如牛毛。只是那些档口就像一块压缩饼干一般紧紧地挤成一团,让人憋着一股透不过的气。而景德镇的窑头却是一片一片地摊开在起伏的山峦上,高低不平地蔓延开来,望不到头尾,给了人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找到歪嘴堂便费了山九许多心机。山九三顾茅庐,歪嘴堂只让他看放在陈列室里的那些东西。他知道歪嘴堂是不会轻易地把好东西曝光的。陈古提醒过他,要想跟歪嘴堂做生意,得像你们大陆贿赂那些贪官一样去请他喝酒吃饭。另外一句话也说得很神,说整个景德镇只有歪嘴堂才是真正的一口价。一分钱都别想还他。
  陈古的那些话山九听的时候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巴不得早一天到景德镇去拳打脚踢,可是这会儿却像是验证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形势真的有点像赵平说过的那样没有就是没有。不过这一回山九确实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他住下来了,赖在歪嘴堂这里。当然也有一些皮毛的业务让他不是在景德镇白吃白住。不过他一天三头两遭地跑歪嘴堂,两只眼睛虎视眈眈。
  这一天歪嘴堂不在窑头。院子里像往常一样是一坑瓷土,靠墙边有几个没烧的瓷胎。几个小工在慢腾腾地干着活儿。作坊里有七八个挤在一起的大人小孩在懒洋洋地画画。这种到处可见的窑景实在让山九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打造出了进入国际市场的名牌。
  这时候作坊的一堵墙忽然动了一下。山九一怔,才看到那里原来是一扇门。门开了,露出一个很小的画室。靠着一个小窗口,一个年轻人正在潜心作画。
  山九的心跳变快了。这个别具洞天的小画室肯定是一个秘密的所在。他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个小画室其实就是这些日子来他所苦苦觅找的,他就是冲着这个画室来到景德镇的。他甚至认为那个年轻人是被囚禁在里头的,是歪嘴堂用一扇隐秘的门把他与世隔绝的。把那扇隐秘的门打开了,就打开了所谓歪嘴堂官窑的大门。
  刚好作坊里的那些人以及外面的小工们都陆陆续续地去吃饭了,这就给了山九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溜进了作坊,然后蹑手蹑脚地把那扇门推开了。那年轻人太专心了,竟没有发觉有人走了进来。于是山九站到了他背后,伸长了脖子。这一伸,山九便僵住了,好像触了电一般。
  官窑,歪嘴堂的官窑!
  放在那年轻人面前的是一张雍正珐琅彩玉壶春的图片。山九的书里也有这么一张。其实书不书的一点都没关系,做官窑的人就是闭上眼睛也会把它给认出来的。谁不知道那是国宝中的国宝。可是这一刻让山九吃惊的不是这张图片,而是被那年轻人捧在手中的“实物”,那个只有十几公分高的玉壶春96Xwl5K0nakCiwP32lVKizT9vx5s8cWdd+JHPDPOWOQ=形状的瓷胎。
  如果山九懂得一点艺术的话他就不会那么瞠目结舌了。他就会明白世界上再精致再逼真的模仿也比不上原创伟大。何况那个玉壶春还没有烧窑,那个年轻人描上去的只是黑色的颜料而已。然而这一刻山九盯着那个年轻人作画时看的如痴似醉的表情几乎会令人觉得这个时候就是把那个不知藏在哪个博物馆里的真品放在山九面前,山九也会去舍本逐末的。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了,歪嘴堂官窑就在他的面前被炮制着。山九无比激动地感到距离自己梦寐以求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然他也知道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官窑必须具备许多雷打不动的绝对条件。但是大多数的淘金者都栽倒在画工这一关上头。谈何容易,什么“形似”、“神似”的,光理论的术语就一大堆的。就算你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描出了一幅真切而又逼真的图像,甚至让人拍案叫绝,可是把放大镜一按上去,所有的都原形毕露了。但是这一刻在山九看来那个年轻人的画工已经过关了。绝对过关。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武断,凭的也是他的直觉,是他在古董街里积累起来的经验。一个古董商不会只拘泥于一些细节的,他们更乐于相信用自己的嗅觉去感受出来的氛围。在这种氛围面前,所谓的艺术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了。
  当然他也有具体的证据。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每往玉壶春上面点上一个点描上一条线都是极其缓慢极其慎重的。这种比蜗牛爬行还不如的速度也应证了赵平说过的歪嘴堂官窑一个月才出那么几件,要一个小盘也要排队两个月的神话。当时他还以为那是赵平唬他的,是危言耸听。现在他眼见为实了。
  不但如此,在山九看来那年轻人的一点一划是没完没了的,时间已经在他的笔下停住不动了。对山九来说这是一个异常新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在古董街里从来没有过的。古董街里也有时间停住不动的那一刻。可是和现在不同,那都是在诸如陈古要把价格最后给敲定下来的时候。那一刻,他的心都快炸裂了。那个时候如果去握住那支纤细的笔的话,那只手肯定会颤抖的。当然还要一种没完没了的时间好像停住不动的感觉,那更是古董街里经常有的。从早到晚没有一个客人,没有卖出一件东西。那个时候太阳老是悬在头顶上,拉都没法把它给拉动。那个时候手无聊得没事干可脑子里却在一点一划地不断地描画着。那一点便点出了一个坏主意来,那一划又划出了一个膨胀起来的欲望。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奇怪,这一刻那年轻人的一点一划竟然也在山九的心里描画着,让他变得沉静,心跳没刚才那么快速。也许这也是歪嘴堂官窑的神奇之处。他是冲着它而来的,为了它,他简直可以飞蛾扑火。可是就在他伸手可及的眼前,那支把它给描画着的笔却把他挡住了,告诉他轻一点,慢一点,这里是一个和古董街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这个时候山九的眼睛只随着那支笔在移动,他的眼前也只有那个玉壶春的画面,既没有一把锋利的刀,挨近刀口也没有一颗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瓜,没有一口猪。
  那个年轻人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当他把笔轻轻地往笔架上一搁的时候,没想到山九竟然舒出了一口比他更长的气。那个年轻人猛地一惊,回过头来,迅速地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玉壶春以及图片什么的都给挡住,同时毫不客气地要求山九赶快离开。在他把那扇隐蔽的门打开的时候他更是四下里望着,显然是生怕眼前的情景让人家给看到了。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和刚才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忘我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离开了窑口,山九到山脚下的一家饮食店吃中饭。他要了一瓶啤酒,还有一份小炒。跟广州比起来,这里的伙食便宜得要死。平时他在古董街里也是省吃俭用的,最近发了一点仍然不敢大手大脚。额外加上一瓶啤酒,实际上只和他在古董街吃一餐便饭差不多,不算破费。即便如此,饮食店的主人已经对他另眼看待了,问老板还要点什么。这一问又问出了山九的一碗汤来。其实不加那个汤他也是个老板,名符其实的老板,广州古董街里开档口的。跟陈古那是没比的,这山望那山高。不过到了景德镇,他不就是陈古吗?殊不知到景德镇来的老板虽然成群成串,可他们大多是买大路货的,哪有几位像他这样的,去碰歪嘴堂官窑,虎口拔牙。
  恰恰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走进了他的眼帘。他刚刚把一口闷闷不乐的啤酒沁到了胃里头。看到那年轻人也进到了店里,他连忙挪了一下屁股,留出了一个让年轻人能够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他想只要那个年轻人在他的身旁坐下了,那歪嘴堂官窑也就在他的身旁坐下了。
  没想到那年轻人不是上馆子的。他只买了两元钱的面条,回身要走时,那年轻人也看到他了,便特地拐过来对他说老板,刚才对不起了。可那是没办法的,他跟自己的老板签约了,他的东西是不能让人家看的。要是让老板知道了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
  让那年轻人叫他老板不知比饮食店的主人叫他老板要让山九兴奋多少倍。可是那甜滋滋的味道还没有和刚刚润开喉咙的啤酒渗在一起,山九却有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什么,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一个画官窑的,确切地说是画歪嘴堂官窑的居然会跟歪嘴堂签订了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不,那不是什么条约,那是一张卖身契。他不知道歪嘴堂给了这年轻人一个月多少工资,不过看他只买了两元钱的面条就知道他的待遇不会比芸芸众生的打工仔高出多少。可怜的家伙,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少身价。是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每点下的一个点每画下的一条线或许只会增加他一分钱或者一毛钱的工资,可是到了歪嘴堂的手里,当然也到了他山九手里,接着还到了陈古的手里,最后要是运气好的话还登上了苏富比这个大雅之堂的话,那就是一笔千金,是一个连一下子就会算出是赚了多少或者亏了多少的山九也无法去把握住的数字的天翻地覆的演变。
  他因此有了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二话没说就把用纸包好的两元钱的面条从那年轻人手里夺过来,然后大步走到灶台前往火舌蹿动的铁锅旁边一掷,大声说给我加工!加鱼!加肉!
  饮食店的主人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山九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喊来一瓶啤酒!再来一瓶!
  饮食店的主人又是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那年轻人被他绑架了。山九不给他一点推辞的权利,他是被强制地去品尝这一餐丰盛的菜肴的。看到那年轻人一脸窘迫的样子,山九便想起了陈古请他到荔湾广场去吃饭的那一幕。这个时候他很真切地理解了当时陈古的心情。一个慷慨解囊的老板原来是这么一种痛痛快快的滋味。他也希望那年轻人能够放开一点,如同开头他被陈古拍了一下肩膀大吃了一惊,随后他无可奈何地放开了自己,却吃了更大的一惊。人生就是这样的因缘巧合。说不定他们这么一碰杯,也会像他和陈古一样,亮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从此驰上一条生财致富的新干线……三杯酒还没有下肚,他就开始飘飘然了,头重脚轻地竟觉得眼前这个画歪嘴堂官窑的年轻人不是第一次才见面而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
  
  第八章
  
  五天以后,山九搭上了回广州的列车。他的怀里揣上了一个胆瓶形状的官窑,歪嘴堂的。这回是真的歪嘴堂官窑了,一点也不掺假。歪嘴堂的稍稍撅起的嘴作出了郑重其事的保证,其可靠性比一万元的东西你卖不出去拿回来一万二给你收下的豪言并不逊色。
  是那个年轻人替他引荐的。那年轻人对山九说让他介绍可以,至于价格怎么样你们自己谈,跟他一点也没有关系。他大概知道那东西不便宜,怕山九承受不了,就给山九打预防针,说那东西是外销的,拿到国外去好卖。山九会心地点了点头,口里不说心里却在说,什么国外,就在你家门口,你老板卖多少?会把你吓死的。你这傻傻的,只知道一点一划地描画,跟一个苦力差不多。那年轻人进一步解释说老板出一个产品不容易,他画画只是其中的一个工序,除外还有很多复杂的工艺。山九就在心里想瞧你这话说得更傻了。复杂个屁,复杂的只有你的画工……于是拍了一下那年轻人的肩膀,引用一句在广州学的话说是很复杂,是一个综合治理工程,你的画工只是其中的一个项目。第一回打交道不好说得太露,只留了一个言外之意。他真正想说的是等着瞧吧,等我的生意做大了,我也来搞个综合治理。那个时候也给你一个项目,一个重点工程。那时候不会有不平等的条约,至少会给你许多优惠,远远高出你现在的工资。临走之前他又和那个年轻人见了一面。他想拿几十块钱给那年轻人做介绍费,让那年轻人给一口谢绝了。那个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他的热情被山九误解了。这一来山九也就罢了。心想幸好请了那年轻人一顿饭,不然会觉得亏了对方。好,就算是一桩公平的买卖,大家都赚了一点,赚不到钱也赚了点人情。
  现在是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缺。到了广州,他只做两件事。一是给那个官窑配上一个精致的盒子,让它更显得古色古香的。其实不配盒子也行,用不着乔装打扮它仍然是个歪嘴堂官窑,就像那个不穿衣服的皇帝,一丝不挂的仍然会光芒四射。另一件事就不用说了,撩开他档口里的那块布帘,把陈古迎进来,接着又把他送出去。
  陈古告诉他拍卖行又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拍卖会了。言下之意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没想到比山九预料得还要快,第三天就来了一个电话。
  开头他没听出那不是陈古的嗓音。对方叽里呱啦的他还以为是陈古喝醉了酒。陈古喝醉了酒本身不就说明已经大功告成了吗。听了一会山九觉得不对劲,于是大声斥问对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这阵子经常有一些毛毛草草的人来败坏他的好心情。直到这时候他才听到电话里有“海关”两个字。
  海关跟他会有什么关系呢?山九想了许久。隔行如隔山。这么大的一个广州,连去海关的路他都打听了许久。干脆不去了吧。可是古董街的人听他打听海关什么的,个个都变了脸色,就像那阵非典流行的时候人们听见他咳嗽。这下他才想到这海关有些名堂,恐怕不去不行。
  去了以后他就知道出事了。海关当然不会向他介绍事件的背景,不像他把档口里的东西向客人兜售时甚至会指出那东西是从西安城外的哪个公墓出土的那么详尽。事后他才知道陈古连人带货都被扣留在罗湖了。不用说是陈古那家伙把他给供了。
  这么说那个歪嘴堂官窑还没有到香港的拍卖行去试一下身手,却先“通过”了中国海关这一关。山九大汗淋漓了一会,终于想到自己是清白的,别开玩笑好不好。
  你做官窑做了几次了?
  山九开头想说他做了三次,那都是定做的。可是一转念,这不是去找死吗,于是他连忙说他从来没有做过官窑。
  这么说你就做这一次了?
  不,连这一次也不是,这不是真正的官窑。废话,真正的官窑谁做得起,不但做不起,做了还有杀头之罪。
  那穿制服的就盯住他,那眼神分明是说你说得对,这一次你有杀头之罪。
  他就指天发誓,说他这一次做的不但不是定做的官窑,而且更不是真正的官窑,这一次他做的仅仅是歪嘴堂官窑——
  那穿制服的把笔悬住了,问歪嘴堂是什么意思。山九连忙伸出手来把自己的嘴巴用力地撅起,连声称歪嘴堂既不同于乾隆时代的养和堂也不同于雍正时代的敬畏堂,歪嘴堂仅仅是一种形状,一个符号。
  山九的态度根本不是老老实实交代了然后争取把罪名定得轻一点的那一种。没办法穿制服的只好出具了海关的鉴定证明,说海关是不会随随便便找他的,海关配置了专门鉴定古董的专家。
  这下山九跌坐到了地上,大声喊冤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认识了歪嘴堂官窑,知道它是那样的货真价实,心狠手辣。同时他也记起了陈古当时对他说咱们既做定做的也做真正的官窑的那句话。现在他搞糊涂了,不知道陈古做的究竟是定做的还是真正的官窑。恍惚之中,他的眼前还出现了那个年轻人潜心作画的场景。他不得不去怨恨他的画工到了不仅“形似”而且还十分“神似”的地步。他无比恐慌地想到他的一点一划莫不足在把自己给送上断头台。
  幸亏他还留有歪嘴堂的电话号码。因为有了它,穿制服的才同意他先同去,他们再调查一下。不过穿制服的仍然很严肃地告诉他,不管怎么说问题很严重,他必须随叫随到。那语气也让山九明白要是他潜逃了,会发A级通缉令的。
  山九再回到古董街的时候便不再只是咳嗽了。他已经被确诊为一个非典病人。街上全是和他有关的新闻。不要说玉泰和赵平,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他。有的说他卷入了一桩国际性的文物走私案件,有的说他加入了一个跨国犯罪组织。他同去后立即给陈占挂了电话,陈古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他听到的消息一则是陈古被关押在罗湖派出所里,另一则则说他已经被“引渡”到了中国香港。不管哪一则都说有关部门已经跟踪陈古多时了。他不但把定做的官窑混入国际拍卖行,他还把真正的官窑掺到定做的当中偷运出关……接着他赶快去拨歪嘴堂的电话,歪嘴堂的电话也关机了。
  他终于被拘留审查了。他终于尝到了坐牢是一种什么滋味。那地板比档口的冰冷多了。那张床比睡在朋友档口的阁楼上要窄得多了。可是就在他活不下去又死不了的时候,还不到拘留的期限,他却被提前释放了,莫名其妙的。穿制服的对他说没事了,你回上吧就这么只言片语的,也不给他平反一下。那索然无味的语气就像他把一个光看不买的客人从档口里给打发出去一样。
  他无颜见人,恨不得古董街的窄窄的路面裂开一条缝。可是偏偏他的档口前面有一个人在等他,还咧着嘴对他笑呢。是不是谁在幸灾乐祸呢,山九还来不及作出正确的判断,却发现那人原来是那个画歪嘴堂官窑的年轻人。真是冤家路窄,他找到自己这儿干嘛呢,是不是不知好歹地想找他来玩的。他想起在景德镇的时候他的确正式地邀请过他,还留给他地址什么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你说现在能有什么玩的心思。
  可是那年轻人却不懂得察言观色的还说要给他看一个东西。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撩开那块布帘,仿佛是以往陈古来到他这里似的。就在他越来越变得心烦的时候他看到那年轻人拿出的是一个胆瓶,一个和他在歪嘴堂那里买到的一模一样的胆瓶。
  都说被蛇咬了一口之后看到一根草绳就害怕,可是现在跳进山九眼眶之中去的不但不是一根草绳,而是把山九给狠狠地咬了一口的那条蛇。山九往后退了一步。那年轻人却又笑着说别害怕,这是另外一个,是他又画的一个。
  这么说歪嘴堂官窑不是绝无仅有的了。起初山九还有点不相信,但是他终于想到穿制服的是绝不会去把他卖给陈古的那一个完璧归赵的。他这才稍稍定下神来,心有余悸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又画的,特地画的,赶着画的,没日没夜。那年轻人这样告诉山九。原来山九不但在古董街在景德镇也成为了一个公众人物,新闻的焦点。那当然是在穿制服的和歪嘴堂取得联系之后的事。歪嘴堂是一问三不知,不但不知道山九是哪号人物,连那个胆瓶也说不是他的。只说自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窑工,赚一点劳力钱。歪嘴堂咬紧牙关不松口的做法是人们常用的。能不说的就尽量不说,走一步瞧一步地,洁身自爱。可是那个年轻人听到这消息时就有点坐立不安了。他头一回知道自己的画工有如此神奇的功用。他想如果他的笔真的像马超那样能够呼风唤雨的话,那么既然它被当成了一只杀手锏,现在也只有用它来为被它击中的人起死回生了。况且他对山九的印象不错,起码觉得他不是个坏人。于是一个无独有偶的胆瓶出现在海关,同样的画工,栩栩如生,不但“形似”,而且“神似”。那年轻人还对穿制服的说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再生产一批。
  什么!?你!——你——!——山九除了这样地喊叫之外,说不出别的话来。他是应该感激涕零一番的。现在的他不但没有一个开档口的模样,说真的他还是一条落水狗呢。但是在古董街混了这么久了,多少还剩有一副老板的架子。嘴里头结结巴巴的,心里头却怎么也无法直露。喘了一阵,接下来也只说你,你是特地为他来广州的……
  可是那年轻人却说他不那么特地,他向往广州城很久了,尤其向往这条古董街,全国闻名的。要不是改革开放,哪里会有这么一个新生事物。这次来收获不少,百闻不如一见,那么多的人在这里营生,那么多的同行在这里一展身手。
  山九也就沉默不语了。刚来广州时他也这么想过。年轻人又说老板今后你得注意一点,时下有一些不法商人,别被利用了。古董街里肯定有,景德镇就有。山九这才说你这话说得对,古董街就少了你这样的好人,算是对那年轻人表示了一点敬意。那年轻人脸红了,说这里都是老板,他是不能比的。山九对那年轻人说以后别叫他老板了,他这个档口该收摊了。那年轻人问他干嘛,接下来做什么。山九就说收摊了我跟你学画,画官窑,画歪嘴堂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