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里
2007-12-29映川
上海文学 2007年6期
一
白天,屋外飘鹅毛雪,很轻薄,大部分着地即化;也有风,能把人脸打红的那种。
在北方住了十年,薛红阳仍然不习惯这边的冬天,只要下雪,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算,不管白天黑夜她还要把窗帘子也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白茫茫一片,她才觉得暖气起作用了,才觉得真正能暖到心里头去了。
这是一个不需要早起的周末,屋里暖气开得十足。薛红阳半躺在床上看书,把徐成新长出的肚腩当靠背。薛红阳不喜欢冬天,徐成却有点迷恋冬天了。天气一凉,这位叫红阳的美丽女子除了上班就呆在屋里,穿着棉质睡裙窝在床上,羊毛毯里那段曼妙的身子什么时候都是热气腾腾的。除了和薛红阳耗在床上,徐成什么也不想做也做不了。
薛红阳看了一会书抬眼偷看徐成,徐成眼睛亮晶晶圆溜溜,牢牢盯紧电视。电视放的是言情片,里边的人一个劲地在哭。薛红阳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怎么爱看这类片子。
薛红阳放下书,脑袋往徐成怀里钻说,好暖和,真幸福啊。
徐成低头在薛红阳额头上亲了一口说,饿了吗?
薛红阳说,有点。
徐成说,我去做饭。
薛红阳说,我要在床上吃。
徐成说,又要在床上吃?昨天你刚把半碗汤撒被单上。
薛红阳抬头在徐成的嘴巴上咂叭一口说,今天你别弄汤就是了,我吃炸酱面,好不好?
两人嘴对嘴嗯嗯的又痴缠一会,徐成掀开被子下床,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都把你惯坏了。
面很快弄好了。徐成在床上支开一张小马扎,碗筷搁在上面。薛红阳闻香而动,终于像蛇蜕皮那样从毯子里钻出来,左手抄起筷子,一大夹面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嚷,好吃,太好吃了。
左撇子薛红阳挥动筷子是一副特别动人的场景,徐成看着比自己吃还要开心。薛红阳迅速把一海碗面从山尖挖到山脚,下巴底挂着两滴汁水。徐成伸手在她下巴抹了一把说,还要吗?
薛红阳摇摇头说饱了,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饱嗝。空气中立时弥漫着大蒜、酱醋的混合味。她盯着空碗目光发呆,原本高昂的情绪被一声嗝泄掉了,长长叹一口气,眼圈一点点红了。
徐成放下碗,拍拍薛红阳的脑袋说,怎么了?
薛红阳说,徐成,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徐成说,又胡说了。
薛红阳转头盯着徐成,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徐成,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你,我不要你想我,我们现在过得这么好,抵得上别人过八辈子,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不要想我……薛红凄凄哀哀地抒情。
这么些年,徐成对薛红阳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像伤风感冒那样来得容易的感时伤怀已经习惯了,他总是很有耐性,很包容。亲爱的,我们不会分开,永远也不会的,徐成说。刚才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他只照着说了一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动情抱着亲着又滚到床上去了,小马扎被徐成有力的大腿蹬翻,碗筷滚到床上。薛红阳抽空透一口气说,碗又把床单弄脏了。
徐成哑着嗓子说,我洗。
叮咚——叮咚——门铃被人摁响了。徐成的喘气声几乎要盖过门铃声,仅仅因为两种声音的频率不同,让薛红阳逮住间隙听到门铃声。
薛红阳叫了一声停——
徐成生硬刹车,也听到了叮咚叮咚的声音。
薛红阳嘟囔,这种天气怎么还有人来串门呀?
徐成穿好衣服下床说,我去看看,你别动,等着我呀。
薛红阳说,把头发理~理。
徐成走出卧室顺手把门带上了。半分钟后,卧室的门又开了一条缝,徐成侧身挤进来说,红阳,是找你的。
是谁?薛红阳的话刚出口,她就知道是谁了——徐成的手里拿着一串竹编的翠绿蚂蚱。薛红阳从床上跳起来,然后又慢慢坐下来,她的脸在几秒钟里迅速凝上一层石膏白。
来了,终于来了。薛红阳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徐成听不见,他舞弄手上的蚂蚱说,跟真的一样,好巧的手,你快点出来,我先给客人泡茶。
薛红阳穿好衣服来到客厅。来的不只庄禾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
要不是事先知道来的人是庄禾,薛红阳不敢保证自己能把庄禾认出来。庄禾变得太厉害了,原先那张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脸蛋现在又黑又瘦,颧骨突出来,上面还撒满了黑斑;原先黑黑长长的头发剪短了,乱蓬蓬像只锅盖扣在脑袋上;身上穿着一件式样过时的红色风衣,脚下是一双高帮运动鞋。
庄禾冲薛红阳咧嘴一笑,那笑里有点不对劲,薛红阳仔细瞧发现庄禾嘴里少了一粒门牙,这好比屋子塌了一根大梁,庄禾的嘴巴瘪了,人更显老几分。天啊,这哪像是30岁的女人?庄禾和自己同岁呢。薛红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庄禾说,红阳,你一点没变,我可是变得厉害,还认得我吗?
这句话把两个十二年未见闺中好友之间的距离猛地扯近,撞击,敲破了。无论薛红阳有多重的心事,她都控制不住冲上前紧紧抱住庄禾。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的心也太狠了……薛红阳泪水迸射。
我现在不是来了吗?庄禾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硬。
薛红阳被这平静坚硬的声音吓到了,刚如岩浆喷薄而出的热情像是遭遇冷流,一下子倒灌回她的胸口,她轻咳了几声,借着这咳嗽,她将庄禾松开了,抹了一把泪水,看着庄禾身后的男人说,这是——
庄禾说,这是我老公,他叫蒋进发。进发,这是我跟你说的,我的老同学好姐妹,薛红阳。
蒋进发上前跨一大步,向薛红阳伸出手,大声说,薛医生,很高兴认识你。
蒋进发手上挥出一股烟味,薛红阳不是很情愿地伸手和他握了握。
蒋进发长得牛高马大,脸色发黄却油光满面,头发打了摩丝,领尖磨得发黑的羽绒服里露出红领带,腕上一块黄灿灿的表,脚上蹬一双尖头皮鞋,看上去都不是正牌货,整个人打扮就像街头兜售假药的。但无论怎样总比庄禾光鲜多了,人也显得年轻些。薛红阳不喜欢蒋进发,一个没能让自己老婆光鲜却自个光鲜的男人,多半自私。还有那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说得实在是矫情。
薛红阳把站在边上的徐成拉过来说,这是我那位,叫徐成。
庄禾眼睛往四处瞧说,孩子呢?
薛红阳说,没有,我和徐成嫌麻烦,没打算要,按时髦的话说,我们是丁克一族。
徐成看了薛红阳一眼,他奇怪她为什么要和庄禾说假话。他和薛红阳好了八年,一直同居着,说他是薛红阳那位也没错,只不过,他们一直没结婚,又怎么可能要小孩呢?徐成是早想结婚的,他三十好几了,可薛红阳死活不愿领证,说像他们这样结不结婚没有区别。徐成说,既然没有区别那为什么不结呢?说来说去把薛红阳逼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你要结,找别人结去吧。
薛红阳也三十了,上了三十的女人在男女关系上有这种态度确实有点不平常。徐成曾经联想到薛红阳间歇性发作的感时伤怀,怀疑她是不是有老相好,又怀疑她是不是像某片电影的女主角那样有什么绝症瞒着他,可这些想法先后被否掉了。他舍不得薛红阳,薛红阳也舍不得他,两人打打闹闹结婚的事渐渐淡了。徐成甚至安慰自己,再下去反正也弄成事实婚姻了。
薛红阳带庄禾参观房子,顺便宣布,晚上她和薛红阳睡卧室,蒋进发睡客房,徐成睡书房。徐成心里泛起一阵不快,脸上倒看不出什么。蒋进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眼瞪着庄禾,想是让庄禾反对,庄禾没看到一样。
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庄禾问,这么大的房子在北京得多少钱?
薛红阳说,两百万。
蒋进发说,我的妈呀,我三辈子不吃不喝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呀。
薛红阳说,我这房子是摸奖票摸来的,我只出了个办证的钱,你们想不到吧?
除了薛红阳,屋里的另外三个人,包括徐成都发出啊的惊呼声。
徐成的脸忍不住红了,这房子他和红阳把所有攒的钱拿出来,还跟亲戚借了几万才勉强把首期付了。现在,薛红阳竟然说是摸奖摸到的。徐成看着薛红阳,想知道她这样说的理由,起码她要给他一点暗示,毕竟薛医生一贯是个谦虚谨慎的人。可薛红阳看都不看他一眼,徐成此刻相信那句话了,要了解一个女人,你要搭上一辈子的时间。
庄禾说,你们两口子小日子过得真不错。
薛红阳谦虚地说,还过得去,我们刚订了部车子,要等三个月才到货,不然这次就能载你们出去玩了。
徐成快给薛红阳的胡说八道弄疯了,他打断薛红阳的话说,庄禾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弄去。说完赶快闪进厨房。
晚上,薛红阳拉着庄禾的手早早进卧室。徐成陪蒋进发看电视,两个大男人枯坐着。蒋进发掏出烟来说,我可以抽烟吗?
徐成为难了,家里的窗户都关着,开着暖气,薛红阳又是最讨厌烟味的,这个蒋进发偏偏提出这个要求。电光火石间,徐成突然有恶作剧的想法,哼,薛红阳,你对人家老婆那么好,让她睡我的床,占我的窝,我就对人家老公好。
徐成说,尽管抽,没问题,我给你找个东西装烟灰。徐成屁颠屁颠到花架上,把薛红阳装雨花石的一只小碟子倒空拿来给蒋进发当烟灰缸。
趁庄禾洗澡的工夫,薛红阳把床上用品换了一套干净的,还给庄禾找了一件新睡衣,是今年过生日的时候徐成送给她的真丝睡衣,薛红阳一次也没穿过。
庄禾裹着浴巾从洗澡间出来,薛红阳把睡衣递给她说,穿这睡吧。
庄禾说,不用,我自己有。庄禾从自己随身带的口袋里掏出一套睡衣,其实就是一条大裤衩,一件圆领子短衫。
两人躺到床上。薛红阳说,熄灯吗?
庄禾说,熄吧。
薛红阳就把灯熄了。黑暗中谁也不轻易开口说话。
薛红阳是主人,主人还是要先说的。薛红阳说,今天一看到徐成提着几只绿蚂蚱我就知道是你来了,这么多年你的手艺还在。
庄禾说,蚂蚱不是我编的,是我女儿编的,她叫平平,八岁了。家里穷,我没多余的钱给她买玩具,就编这些东西让她玩,她特别听话,拿着一个蚂蚱什么也不闹了,还要跟我学着编,现在编得比我还好。其实,有个孩子乐趣很多,红阳,想不到你竟然不喜欢孩子。
薛红阳说,孩子?哎,谁能保证我生出来的孩子有你家平平那样乖,假如生出一个专门来气我的,好日子就没了。
庄禾说,你看得开就好,想想分开那年我们才十八岁,转眼都上三十了,我都不敢想这日子是怎么过的,你看起来还很漂亮、时髦,是个大城市的女人,我嘛,早成乡下老太婆了。
薛红阳说,怎么会呢,你只是比以前瘦了些,现在时兴瘦。
庄禾说,没办法不瘦,命苦啊。当年我一人下广东孤苦零丁的,只想找个人嫁了有个依靠,二十岁就跟蒋进发结婚了,没想到嫁了这么一个人,结婚十年,我每天忙里忙外,像男人一样跑车运货,睡车站扛麻包,他却喝酒赌博玩女人,我只要说上一句,他的拳头就挥过来,看我嘴里少了一颗牙没?是他打掉的。
薛红阳说,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庄禾说,他不同意,他现在没有工作,家里全靠我一个人赚钱,他哪肯离。
薛红阳说,你可以告他虐待。
庄禾说,他说了,如果我要去告他,非要和他离,他就对平平下狠手。这个人是个魔鬼,他说得到做得到,他连他母亲都敢挥拳头打,不要怀疑他不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在平平之前我还怀过一个孩子,被他踢掉了。我每次一想到他发的狠话心都会发抖。平平虽然只有八岁,可特别心疼我,每次我被她爸打,她都哭着求他爸,还要帮我包扎伤口,唱歌给我听逗我开心,多好的一个孩子,我不想她有事……
薛红阳几乎不敢再搭庄禾的话头,今天第一眼看到庄禾,她就知道庄禾这些年来过得不怎么样,这正是这些年来她最担心的事情。虽然她始终悬着一颗心不敢结婚不敢生子,随时准备着要还庄禾一个人情,但她也时常安慰自己,庄禾过得好着呢!可现在庄禾躺在她的身边,用缺了一颗牙的嘴来诉说艰辛,她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如果当年不是为她,庄禾绝不会这样,她会考上一所大学,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和一个疼她的人过日子……庄禾苦难的源头来自她,是她生硬地涂改了她的命运轨道。是的,她欠庄禾的。所以,今天刚见到庄禾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要把自己所有的都给庄禾,即使她没有,庄禾想要的,她也要替她争取。这里面包含的亏欠和愧意别人怎么会懂呢?说到房子,车子,徐成以为她好面子吹牛皮,竟然躲到厨房里去了。她这么做只是想让庄禾知道她过得很好,这好是她给的,现在她有能力补偿她,而她大可以受之无愧。
庄禾说,前些日子我在外地进货的时候碰上一个男人,叫小石,我和他好了。他睡觉会打呼噜,每次他都要等我睡着了才敢睡。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疼人的男人,我苦了这些年,也应该有好日子过了……
薛红阳头靠向庄禾,搂住庄禾的肩膀说,有什么我能帮得上你的,你就开口。要不你带孩子来跟我们一起过,另外买一套房子也可以,住下来后我帮忙你找律师……
庄禾打断薛红阳的话,听你妈说,你在一所大医院里工作。
薛红阳说,是。
庄禾说,多好的职业呀,当年我也想过当医生的。这次我带蒋进发一块来是说让你替他治病,他有肾结石,有时疼起来要他的命。只不过,回去的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回去,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你是个医生,这不难吧?
薛红阳呆住了,夜好黑,谁也看不到谁的表情。终于,薛红阳在黑暗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要把这十来年的郁闷彻底呼出去。等了十二年,终于等来这个结局,这才真叫一命还一命。也好,比永远等下去,永远不知道头上悬挂的那只铁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要好。薛红阳说,没问题,这事交给我,不早了,我们睡吧。
大概在五分钟之后薛红阳响起轻微的鼾声。庄禾没有睡着,听到薛红阳的鼾声她更睡不着了,她实在不能理解在听了一个如此残酷的要求之后,薛红阳竟然能迅速地睡着了,她存有的一点不忍心瞬时淡了。这就是一个过惯好日子的人的心态吧,没肝没肺的,庄禾想。
二
庄禾和薛红阳坐在教室后边的乒乓球桌上,手里拿着饭盒吃午饭。刚好有一点太阳照到她俩身上,把饭菜的热气和她们嘴里呼出的热气淡化了。薛红阳说,南方的冬天已经这么冷了,北方的冬天怎么让人活呀?
庄禾说,南方的冬天才不好呆呢,像我们这的冬天又冷又湿,经常下雨,北方的冬天干爽,又有暖气,很舒服的。
薛红阳说,反正我不喜欢冬天,想起冰天雪地的我就发抖。
庄禾说,那你别考北方的大学,选南方的吧,又离家近。
薛红阳说,是啊,我们都留在南方好不好?
庄禾说,这还用问吗?你到哪我就在哪。
两个十八岁的姑娘笑呵呵地把饭盒里的饭一粒不剩地刨进嘴里。庄禾合上饭盒说,走吧,赶快做习题去。
薛红阳说,再聊一会嘛,做了一早上的题,我现在头还晕呢。
庄禾说,别偷懒了,你不是说了星期六让我陪你到三公里钓鱼吗?不做完题我们怎么去呀。
薛红阳说,唉,我真恨不得明天就是星期六,痛痛快快玩上一天。
庄禾说,我们教室刚贴的新标语你没看到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不用功到时候有一个人考不上怎么办?
薛红阳说,又学班主任老师教育人了,像你学习这么好考不上,又有几个能考上?
庄禾搂住薛红阳的肩膀说,走了,走了。
太阳一大早匆匆出来露个脸就睡回笼觉去了。黑黑的云层悄悄抢占地盘,把太阳的眼蒙上了。抬头看天,似雨非雨,庄禾不敢有什么好天气的指望。说好九点去接薛红阳,她带上雨衣,从院子里小心翼翼推出大哥二十八寸的凤凰,跨上单车朝城东踩去。
庄禾老远看到薛红阳背着一只大背包,伸长脖子,两脚不停地在巷口原地踏步,一只手提着小铁桶,另一只手抓着两根鱼竿。庄禾本来还希望薛红阳能看在天气的份上改变主意,看这副模样就知道即使天上下冰雹薛红阳也是要去的了。
薛红阳跑着迎上来,小提桶晃晃当当。
庄禾耍车技,一只脚抵着巷边的墙,两只手迅速反转车头,屁股也跟着来一个大飞转,眨眼间,自行车整个调转了方面。庄禾单脚撑地嚷着,快上。
薛红阳说,好厉害。往前跑两步,屁股砰地坐在车后座上,自行车羊头左右打了两个趔趄,差点翻了。庄禾说,红阳,你轻点好不好,每次跳上车跟砸沙包似的。
薛红阳嘻嘻笑说,我是想轻一点,可轻不起来呀。
车子驶出巷子,庄禾问,往哪个方向走啊?
薛红阳说,出了城顺东河往上走,走三公里就到了,到了地头上会有标记的。
薛红阳的父亲喜欢和朋友出去钓鱼。当时人民的业余生活还不是很丰富,人民本身也没想着要怎样丰富的业余生活。对于像薛红阳父亲这些生活在小县城的人来说,能到外面走走,钓钓鱼已经是走在时代前列了。
三公里是薛红阳的父亲新发现的一个地方。薛红阳的父亲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有点小情调。在他嘴里把三公里形容得跟人间仙境一样,拿着一张桂林山水的国画说,就跟这画上的一样。薛红阳有幸跟父亲去过一次,后来父亲不带她去了,说是等她高考完了再带她去。其实做父亲的是有点私心,个把月才等到一天能和朋友在外面钓鱼喝酒吹牛皮,带上女儿碍事呢。
薛红阳也把桂林山水的画带给庄禾看了,说三公里跟画上一样。庄禾对这样的风景不感冒,她家是她上了小学才从山旮旯迁到县城来的,你指着山山水水的让她欣赏,那就好比建议她多吃红薯,说粗粮对身体有好处。她乐意陪薛红阳到三公里去是因为薛红阳是她的好朋友;另外她可以偷大哥的自行车出去转转,她刚学会踩自行车不久,都是见缝插针从大哥那偷来骑的,如果到三公里去可以骑个够。
东河伴着公路流。路几乎没一段是平直的,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上坡实在拱不上去的时候,薛红阳就下来和庄禾一起推车。
庄禾喊,热死了,热死了。把外套除去,只剩一件毛衣。
薛红阳也喊,累死了,腰痛死了。
庄禾说,我带着你的,你还这么累?
薛红阳蹙着眉头说,坐后面的人腰窝着,比前面踩车的人要累,哎哟真是累死了。
庄禾笑了说,红阳,好了,什么事都是你吃大亏了。
三公里不是一个很远的距离,走走停停大概一个钟头,一块刻着“三公里”矮墩墩的小石碑立在公路边。两人下车站在公路边。薛红阳指着石碑前边的一丛树林子说,从这拐进去。
公路两边长着浓密的树木,按薛红阳指示的方向拔开树木进去后,依稀辨出一条被人踩踏出的小路。薛红阳走在前头说,你跟着我。拐进林子里直接是一个大斜坡,地湿路滑。庄禾把车把抓得紧紧的,车子还是一股脑往下冲。庄禾叫道,红阳,你要在后面帮我扯车屁股。薛红阳就放慢脚步,等庄禾走前面了,她在后面扯车屁股。
小路向右拐了,从下面往上看已经看不见公路也听不到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草地上不知道谁扔了一只破篾筐,薛红阳拾起来放在车座上说,好东西,等会可以用来引火。
庄禾说,你真打算在这里开伙呀?
薛红阳说,当然了,锅头我都带来了。等会钓上来的鱼,活蹦蹦的撂进锅里,搁点姜和盐,味道保管鲜死。哎呀,天真冷呀,我已经等不及要喝热汤了。
走了二十来分钟,眼前开阔了,河面安静,几乎不见水流动。河道优雅地呈现出一个半月形,靠岸边的很多树木像弯腰取水的人,枝杆往水边伸。一种叫不出名的红色水草将水和岸旗帜鲜明割成两块,顺带把水也染红了。从岸边还有一条断断续续的泥巴路通向河中央一个草木杂乱的小岛,一群跟树叶一样碧绿的鸟儿以极快的速度风一样飞到半空,又猛地扎进岛上的树林里。
庄禾说,哇,真的很漂亮,我老家的山虽然好,但没有水,比不上这里。
薛红阳得意地说,没自来吧,整天埋在书本上有什么意思,来,我们开始钓鱼吧,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今天我们有任务,你偷了你大哥的车子,肯定要给家里做点贡献,不然会挨骂,我偷了我爸的钓鱼竿,也要多钓几条回去让他下酒。
庄禾说,你爸他们平时是在什么地方下钓的?
薛红阳指着远处的小岛说,他们喜欢上岛上去。
庄禾说,算了,那边草太高,我们在这里就可以了。
薛红阳说,这里也不错的,鱼喜欢这种红色的水草。
薛红阳分给庄禾一根钓竿,自己先示范着将鱼饵挂在钩上,手一扬,鱼线飞远处落下,慢慢没入水中。
庄禾也想学薛红阳的动作,没学成,鱼线飞出去又荡回来落到脚边,鱼饵蠕蠕动着,逗得庄禾略咯笑。折腾好一阵她才下好钩,一旁的薛红阳已经一脸凝重盯着浮标了。
云层越来越厚,压到对面岛上的树尖上了,雨滴穿透云层,噼噼叭叭打在水面上,水面一阵凌乱。
庄禾说,糟了,下雨了,还能钓吗?
薛红阳说,我爸说了这种天气是最好钓鱼的,鱼都出来找食物。
庄禾和薛红阳把雨衣披上继续猫在水边。
水面波纹起,浮标一下一下往下拽,庄禾不敢确定是不是鱼上钩了,手忙脚乱提竿往后一甩,甩上一条两斤来重的青鱼。鱼儿在草里蹦来蹦去,沾了一身泥。庄禾满脸通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乐呵呵跑过去双手捉住鱼儿,从鱼嘴把钩取出,把鱼放进小提桶里。
薛红阳不为所动,认真盯着前面的竿子。
庄禾重新放鱼饵下钓,心情开始紧张,抓竿的手汗津津的。几分钟之后,水面波纹微漾,浮标下沉,庄禾又是一甩竿,甩上来一只大草鱼。庄禾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薛红阳本来是指导庄禾钓鱼的师傅,现在人家一会工夫钓到两条了,自己的竿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再也沉不住气,站起来说,我们两个人不能扎堆,要分散布竿才行,我到岛上去,你留在这里吧。
庄禾说,我和你一块去吧,岛上草这么高,如果有蛇怎么办?
薛红阳说,现在是冬天,蛇都冬眠了。
庄禾正在兴头上,也不多劝薛红阳,说,好吧,那你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我。
薛红阳背起背包,拎着钓竿走了。庄禾远远看见她上了岛,还回头来挥挥手,一会钻进树丛里不见了。
到岛上有两小段路要淌过河,腿长的人可以跃过去,像薛红阳这样的个头不行。她心急气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扬腿飞跃第一道小沟之时,一脚踏进河里。既然已经打湿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过第二道沟她索性直接踏进河里淌过去。
到了岛上,薛红阳冻得牙齿打架,她挽起裤脚找以前父亲搭的小木棚。小木棚是父亲和一帮朋友就着一棵大榕树搭的,可以遮太阳挡雨。榕树枝繁叶茂,目标大,薛红阳很快找到地方,木棚子还在,边上挂着一件黑色的破夹克。薛红阳暗暗叹倒霉,心想下雨天也有人来先把这地方占了。但她走进棚里看没有人,左右看看也没人,就想,这衣服可能是此前什么人遗落的。
薛红阳把背包脱下挂在榕树枝上,蹲在棚边抓紧时间下钓竿,等待的工夫把鞋子除下晾在一边。水面上不时有鱼吐泡泡,可半天不见鱼咬钩。雨滴越来越密,薛红阳一脸雨水,她倔脾气上来了,不管雨打得脸疼,也不管牙齿打哆嗦,就是不挪进棚里。
终于,浮标动了,先是轻微的,然后急促地往下拽。薛红阳握住鱼竿,微微抖竿,等待最好的收竿时机,突然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
薛红阳又急又恨,庄禾,快放开手,鱼咬钩了。手没有松开,薛红阳用一只手去掰,碰到另一只粗糙的大手同时,她的鼻子里飘进一股汗臭味。这不是庄禾的手。薛红阳头皮发麻,打个激灵刚要叫出声,嘴巴立马被身后人用另一只手蒙住了。
薛红阳的身子拼命往下挣扎,滑坐到地上。身后人嘴里发出喘气的声音,跟着薛红阳往前滑,脚没站稳,手松开了。薛红阳回头看到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男人黑乎乎的脸似笑非笑,头发像草一样乱飞。
原来那件破夹克是有主人的。薛红阳说,你是谁?我爸爸等下就来了,你要干什么?
那人仍然笑眯眯,你骗人,我看过了,岛上只有你一个人。
薛红阳的心快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她放开嗓子大声喊,庄禾,庄禾,你快来呀——
那人扑上来把薛红阳的声音压碎了。
庄禾的运气真是不错,一个钟头不到,她已经钓到三条两斤来重,和一条一斤来重的鱼了。又有一条鱼上钩了,她提竿急了点,鱼滑落水中。懊恼间庄禾似乎听到薛红阳叫她的名字,等她再仔细听的时候又听不到了。林子里很安静,除了雨声,没有其他声音,中午的天空比黄昏还要昏暗。一丝恐惧突然揪住庄禾的心,她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赤身人压着薛红阳,伸手剥她的外衣。薛红阳拼命挣脱,在那人脸上抓,那人不知道痛,一直在笑,笑得很古怪,身上发出臭哄哄的味道。薛红阳发现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人粗壮得很,他剥不开她的衣服,就扯她的裤子,薛红阳护上护不了下,裤子被扒了下来。薛红阳绝望地哇哇哭。
庄禾跑到岛上看到这副情景的时候,手上拎的提桶咣当掉到地上。一个男人趴在薛红阳身上,薛红阳的裤子已经扯落在一边。庄禾快晕过去了。她的腿像面条一样软,想跑也跑不动。
那人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看到庄禾,冲庄禾一笑,把薛红阳抱起来,一边亲着薛红阳的脸蛋一边把她抱进棚子里。薛红阳拼着最后一口劲,往上抬头朝那人鼻子咬下去,狠狠的一咬,好像咬到骨头还撕下一片肉。那人妈呀叫,松开手捂住鼻子,薛红阳整个人摔地上,头碰到一块石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人鼻子下面顿时血红一片,他摸了一把,盯着血红的手掌吼了一声,怒气冲冲跑到河边弯腰搬石头。
庄禾看明白了,他是要用石头来对付薛红阳。她的腿突然能动了,她跑到那人身后,用力推了一把,那人刚拾起石头立足不稳摔进河里。庄禾不等他起来,抱起他刚才拾的那块石头看也不看砸上去,石头正打在那人太阳穴上,一股血水冒出河面,和河边的水草一样红。
庄禾浑身发抖,瘫坐在水中大哭,她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哪怕那人爬起来把石头拾起砸到她的头上。
那人俯身躺在水里,身体随水流微微地浮动,头发像水草漂动,涌出来的血水渐渐淡了。
那人再也没有起来。
薛红阳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脸色苍白的庄禾坐在雨里,坐在河里。河岸边漂浮着一个赤身的男人。
薛红阳爬起来,把裤子穿好,跌跌撞撞过去抱起庄禾说,他死了?
庄禾好像听不懂薛红阳说什么,嘴唇紫黑,眼睛盯着水上漂的尸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容易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薛红阳抱住庄禾说,来,我背你,我们快走。
庄禾哇地一声哭喊,走,就这么走了?不,不能走,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薛红阳颓然松开拽庄禾的手,也一屁股坐在水中。
庄禾突然拉起薛红阳的手,红阳,今天的事情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没有杀人,你也没有被人强奸。
薛红阳浑身一抖。她们认识一个被人强奸的女生,前些时候因为不堪流言吊颈自杀了。薛红阳说,我没有被人强奸,根本没有。
庄禾说,谁会相信你呢?薛红阳从庄禾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做疯狂的东西。
庄禾哗地从水中站起来,走到榕树边把薛红阳挂在树枝上的背包取下来,打开倒空,小锅头,碗筷哗哗落了一地。庄禾拿着背包跳进河里,把那人拉到小岛的另一侧。她把背包挂在那人背上,沉入水里摸石头,一块块往背包里加,那人渐渐往水里沉。庄禾跟着往下沉,继续往他身上堆石头,附近河底的石头都被她取光了。
薛红阳趴在岸边看庄禾像一只勤劳的鱼鹰一次次地把头潜入水里,每次出水,一张脸自得像纸。薛红阳哭得全身抽搐。
庄禾终于上岸了,头发披散,浑身上下流着水线,脚子摇摇晃晃,由于潜水过急,鼻子底下挂着两道鲜红的血,她怪异的样子像水鬼。
薛红阳扑上去抱住庄禾说,庄禾,对不起,对不起,你都是为了我,我不该带你到这来,我不应该到岛上来钓鱼,都是我不好……
庄禾已经累得虚脱,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对薛红阳说,走。
两个人搀扶着出了小岛,推上自行车沿着小路回到公路上。在刻着三公里的路碑跟前,她俩同时停下来。庄禾对着路碑轻蔑地说,红阳,记住,我们没有来过三公里。
半年后高考结束,薛红阳考上北方一所医科大学。病了一个多月的庄禾没有上线。在成绩没有下来之前,庄禾好像已经预料到结果,跟家里要了几百块钱说是到广东打工去了,临走没有跟薛红阳打招呼。
薛红阳也不像她原先说的要留在南方,而是跑远远的北方去了。开学前她到庄禾家去了一趟。庄禾的父母亲长吁短叹,说还是薛红阳命好,祖宗没有保佑庄禾,让庄禾突然生这么一场病,把脑子弄坏了。薛红阳问要庄禾的地址,庄禾的父母说,我们也不知道,她只告诉我们她在一家电器厂做工。
薛红阳在北方读大学,一读八年,后来就留在当地工作了。这期间她没有回过一趟家,但她经常打电话到庄家问庄禾的消息,庄父的叹息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丫头是白养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薛红阳知道她和庄禾做的是同一件事,两个人都决心远离那个叫三公里的地方。
三
薛红阳给蒋进发塞了一些钱说,你的病庄禾已经和我说了,这几天你俩到附近的风景点转转,我安排你住院的事,肾结石不是大问题,能治。
蒋进发推托了一下把钱接过来说,看来我这一趟是来对了,庄禾能有你这样的一个朋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蒋进发高高兴兴带庄禾上街,逛公园,看电影,每天早出晚归。
徐成发现自从庄禾夫妇来以后,薛红阳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除在生活水准上凡事夸大不说,还变勤快了。下班回来她只惦记一件事,就是做饭菜招待客人,每天想方设法变花样,不弄重复的菜。有一晚上只顾做菜,忘了做饭,菜都上桌了薛红阳才想起来,她面红耳赤婆婆妈妈拽上所有人到外面饭店大吃了一顿。为了还房贷,薛红阳平时挺省,可一晚上花几百块的饭钱,她眼皮不眨一下。
薛红阳还带庄禾去补牙,上美容院做激光换肤。薛红阳还变成购物狂,她给庄禾买了一大堆东西,戒指、项链、皮鞋皮包,比给自己花钱大方十倍。
徐成心里有怨气,他的不满有一部分来自于薛红阳对他的冷落。晚上不在一张床上睡,白天也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徐成跟薛红阳说,红阳,你对庄禾比对你妈还好呀。
薛红阳的脾气好像也变坏了,竖起眉毛说,关你什么事,一边去。
徐成不喜欢薛红阳的态度,十来年不见又怎么样,她是你亲妈还是亲姐?徐成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呢,我们的房子是摸奖摸来的吗,我们结婚了吗?你在朋友面前充大头,虚荣得可笑,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有这个毛病?
薛红阳说,去你妈的,你才充大头,你才虚荣!
徐成快晕过去了,薛红阳,你竟然说粗口!
薛红阳不让徐成继续说下去,把他推出卧室。
徐成怒气冲冲地走进书房,砰地把门关得地动山摇。
过一会薛红阳来敲门,徐成把门打开,薛红阳眼圈红红地站在门口说,徐成,你是不是烦我了?我们可不可以不吵架,不闹别扭,否则以后我会后悔,你也会后悔的。
徐成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女人,每次她说类似的话时他都会觉得心疼,心软,他伸手把女人揽进怀里。
蒋进发一个星期后住进医院,住的不是治肾结石的泌尿科,而是薛红阳在的肿瘤科。薛红阳说,住哪个科室问题不大,只要把病治好就行。
蒋进发在医院里住单人房,吃好,住好,心情也很好。庄禾不来陪他也无所谓。
薛红阳跟庄禾说,我基本上安排好了,过几天我会亲自给蒋进发动手术。
庄禾沉默了,薛红阳的话里有丰富的内容,但她不问,不管过程如何,她只要结果,这是过了十二年好日子的薛红阳应该还给她的。
有一天,一个老师临时和徐成调课,徐成回家打开房门,看到薛红阳站在阳台上,他奇怪薛红阳怎么这个时候会在家里,叫了一声红阳,那人回过头来却不是薛红阳,而是穿了薛红阳衣服的庄禾,脸上还画了浓艳的妆。徐成吓了一跳,站着不动了。庄禾昂首挺胸,态度从容,从阳台穿过客厅,进卧室把门关上。的的笃笃的脚步声还提醒了徐成她脚上穿的也是薛红阳的鞋子。等庄禾再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
徐成知道薛红阳给庄禾买了很多衣服和饰品,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穿薛红阳的衣服。薛红阳比庄禾高大,那些衣服穿在庄禾身上斜膀歪肩的,很滑稽。徐成觉得这女人有些古怪,他本来就纳闷这么些年从来没听薛红阳提起这个人,这人凭空冒出来,薛红阳偏偏对她好得不得了,那态度感觉离谄媚不远了。
晚上,薛红阳摸到书房来,钻进徐成的被子,徐成乐滋滋抱着薛红阳要亲热。薛红阳紧急叫停说,徐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你保管的那本存折,先让我用用。
徐成警惕了,干什么?
我听庄禾说平平手指头很长,我想应该培养她弹钢琴。
徐成跳起来说,还要给他们买钢琴?
最后花这一笔,我保证。
那钱是来交房子按揭的。
先拿出来嘛,过一阵我估计会有一笔奖金拿。
不行,这事你怎么说也不行。如果他们生活困难你救济一些我没意见,可你瞧瞧你买了些什么,戒指项链,现在还要买钢琴,这些都是奢侈品。你明明是自找苦吃,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日子说得那么滋润,这不是助长别人对你的期待吗?这个烂摊子你自己去收拾,钱我是不给的。
薛红阳说,你真不给?
徐成说,不给。
薛红阳揭开被子就要下床。徐成拉住薛红阳的手说,为了一个外人你要跟我翻脸,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欠她什么?
我就是欠她的,没有她,我没有今天,我不会遇见你,和你呆在一起吃饭睡觉做爱……薛红阳耍泼似地喊。
徐成被薛红阳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形象吓坏了。他更坚定他的看法了,薛红阳和庄禾之间一定有故事。
薛红阳离开后,徐成睡不着,爬起来到楼下散步。楼下小区的石子路他来回踏了几十遍,路两旁修剪齐整的冬青被他扯得走了样,徐成最后决定和庄禾谈一谈,摸摸底,然后再将家里的实情相告。
徐成平时在家的时间比较多,薛红阳上班了,蒋进发住院了,家里经常就剩他和庄禾两个人。第二天早上,徐成泡了一壶红茶,敲敲卧室的门,庄禾打开门看到是徐成说,你好,早上没课吗?
徐成说,没课,我们可以聊聊吗?
庄禾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点点头说,可以。
两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徐成给庄禾倒了一杯茶说,你和薛红阳从小就认识吧?
庄禾说,是,我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好朋友。
徐成说,薛红阳说你对她很好,像亲姐妹一样。
庄禾说,她对我也不错。
徐成说,你们好姐妹怎么十来年不联系呀?
庄禾说,红阳考上大学,我没考上就到广东打工去了,一南一北的,大家各有各的事,联系就断了。
徐成心想,高中毕业后这两个人再没联系,那会儿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能有什么事呢,看来是他多疑了。徐成心情放松,战略重点转移到诉苦上。他说,看得出来,你来以后薛红阳很高兴,忙里忙外的,我还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勤快过呢,平时让她洗一个碗她也要跟我讨价还价。
庄禾说,她命好,嫁你这样一个体贴的老公。
唉,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庄禾,你既然和薛红阳这么好,我想托你一件事,徐成说。
庄禾说,说吧。
我和薛红阳其实没结婚,是她不肯结,我一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感情你也看得出挺好的。我们虽然不是老传统,可她也不小,三十了,我三十六。以前她老不肯结婚我还以为她是不是有旧相好忘不了,这么些年也没见有人出现,总算有个故人来了,可又是个女的。徐成说着自以为幽默地呵呵笑。
庄禾皱着眉头,这让她很意外。你们真的没结婚?
徐成点点头说,我拜托你有时间劝劝她。
庄禾说,我会劝她的。
徐成说,还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庄禾说,说吧。
徐成说,红阳这个人平时挺谦虚的,不知道见了你怎么回事,一个劲地吹牛,说我们的房子是摸奖摸来的,真不好意思,我们这房子哪里是摸奖来的,前几年付首期的钱还是借的。我想她是想在你这个好朋友面前显摆显摆,表示自己过得不错,其实自己人用不着这样。我说了她几句,她还不高兴,和我吵了一场。
徐成看到庄禾的脸拉长了,心里暗笑,认为庄禾肯定是伸手太多难为情了。他继续说,我和红阳在一起八年,从她还没有毕业就和她在一起,为了能留在本地,她吃了苦,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
庄禾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大家都不容易。
徐成听出点挑衅的味道,他瞅一眼庄禾又黑又瘦的脸,一股火从心底蹿起来,大家都不容易?难道红阳欠你的?他使劲把火压下去说,红阳还累出个毛病来,现在也没治好——
哦?
这毛病本来不好告诉别人,但你也不是外人了。这段时间你和红阳一块睡,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
庄禾说,没有啊,她睡得可沉了,还打呼噜。
徐成说,那肯定是家里来人,心里踏实了。前些年我和她住一块的时候发现她有梦游症,半夜她经常起身到卫生间,把浴缸水笼头打开,然后睡进去,水没过头顶的时候她会坐起来,一会又再躺下去,反复反复……
别说了,庄禾叫着打断徐成的话,她双手环抱,身子发冷,闭上眼睛她轻而易举回到一个场景——她潜入冰冷的河水,在河底摸石头,一块块堆在那具身体上,每一次快要憋过气的时候她才冲出水面……现在,薛红阳是在梦中重复她那时候的动作。
徐成说,我刚开始发现的时候也吓得要命。因为她是医生,我就直接跟她说这事,让她找医生看一看,她却不当一回事。我想她可能担心自己是医生,不好光明正大地去治。后来我强迫她到外地找过医生,她和我去看了一次,医生给开了些药,回来吃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改善。其实,医生私底下和我说了,她这病是心理疾病,可能是工作和生活上有压力。所以,这么些年,生活上我尽量不让她操心,可工作上的事我帮不了她,红阳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不然也会有这病……
徐成这苦没和别人诉过,也没有机会诉,跟庄禾说着说着动了感情,鼻子酸了。庄禾却站起来说,蒋进发让我给他买双袜子,我差点忘了,我现在得出去买去。说完匆匆忙忙离开家。
徐成看得出庄禾的慌乱,擤了擤鼻子自言自语,看来你还有点良心,如果听了这些还无动于衷,我非把你赶出门不可。
薛红阳说,明天就要动手术了。
庄禾说,你害怕吗?
薛红阳说,我不知道,好像没什么感觉。
庄禾说,你结婚的时候请了多少桌酒席?
薛红阳说,怎么想起问这个?
庄禾说,参考参考,将来我和小石结婚我也要请人,热闹一场。
薛红阳说,是要好好请请,让亲朋好友来闹一闹。当时我们请双方的同事和朋友,一共二十八桌。
庄禾说,你们还穿洋服照相了吧。
薛红阳说,那当然了,花了不少钱。
庄禾说,给我一张你们的结婚照做纪念吧。
薛红阳说,照片?哦,我都只冲洗一张,没多余的,过段时间我把底片找出来,洗了再给你寄去吧。
庄禾说,那我看看相册吧。
薛红阳,太晚了,我们明天得早起上医院,改天再看吧。说完她把房灯关了。
薛红阳第二天早上醒来不见庄禾,以为她下楼去吃早餐,没放在心上。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有护士跑过来报告,今天要做手术的2号房病人不见了。
薛红阳白大褂还没穿上身,冲到2号房,果然,蒋进发不在病房里,床头柜上的杯子和水果还在,但床底下的皮鞋和挂在衣架钩上的皮包不见了。
薛红阳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起变化。她拍桌子吼护士,你们怎么搞的,人怎么会跑了?
护士以为薛红阳是为病人跑住院费的事急的,现在想推托责任,小心翼翼地说,我还觉得奇怪呢,一大早女的来了,然后说带男的出去散散步,因为是你带来的病人,我们也不太注意,没想到他们一出去就没回来了。
薛红阳说,给我查查那男留的家庭住址。
护士在电脑上查找了一会,把蒋进发的家庭住址抄下来给薛红阳。
薛红阳坐的是飞机,她想她肯定比庄禾他们早到。
果然,薛红阳赶到庄禾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家门口编小蝈蝈。女孩长得跟庄禾小时候一模一样,白白胖胖的脸,水汪汪的眼睛。
薛红阳摸摸女孩的脑袋说,你叫平平吧,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女孩子放下手中的蝈蝈说,我知道,你叫薛红阳,是个医生。
薛红阳吃惊地说,你知道?
女孩说,是啊,妈妈给我看过你们的照片。女孩跑进屋里,一会拿出一张相片。
那是她们高中的毕业照,薛红阳和庄禾站在一块。太阳很大,她们的眼睛都眯着,那个时候她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薛红阳摸着平平的头说,今晚阿姨和你住一块,等你妈妈回来好吗?
女孩子不出声。
薛红阳笑着问,不喜欢我住你家吗?
女孩摇摇头。
薛红阳说,那你——
女孩说,阿姨,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妈妈不会回来了。
薛红阳皱起眉头,什么,不回来了?
平平说,昨天晚上妈妈打了电话回来,她说她要回老家办点事,今晚小石叔叔会来接我走,过几天她再来和我们汇合……
四
太阳刚把树叶上的露水舔干,薛红阳乘坐的夜班车到达浦南县。
吸一口久违的地气,薛红阳神清气爽。她惊异地发现家乡原来如此小,只是一块卧于群山之间的平地,没有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甚至没有红绿灯。街上走动的人不紧不忙,车子不多,但总和人流纠缠不清。
薛红阳下车刚走两步,一位提着竹篮的大妈上前来,用地道的本地话问,来个茶叶蛋咯,早上刚烧的,还有香糯粑粑——
薛红阳鼻头酸了,掏了钱,手里捏着温热的鸡蛋和香糯粑粑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吃起来。家乡饮食独有的风味把薛红阳失落多年的味觉唤回了,既舒坦又温馨。她想,她和庄禾的心肠是多么硬,不然绝下不了狠心离开她们的生养之地十年不归,甚至要老死不相往来。
吃完早点,薛红阳在街上转了转,招手叫了一辆三轮。三轮车是小县城最流行的交通工具,除了发动机声音大这个缺点外,算得物美价廉。
家不是薛红阳的第一站,她对三轮司机说,搭我到三公里。
三轮车司机说,哪个三公里?没听说过。
薛红阳说,你沿东河的方向走,我给你指路。
三轮车突突突沿着公路前进,一路风景依旧,树浓密,山翠青,空气中是一股青草的味道。薛红阳在心里默算三公里的距离,一点点近了,果然,远远一块灰扑扑的路碑,字迹已经模糊。石碑如一位历尽风雨依然守誓言的老友,拖着百病残躯迎接薛红阳。
薛红阳叫停车。三轮车司机说,你是想到东河度假村吧?
薛红阳说,这附近有度假村?
是啊,度假村的大门在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这一带全归东河度假村管了,你看,路边有铁丝网拦着,只能从大门进去。
薛红阳顺着司机的指向,果然看到树林子里已经围起一道铁丝网。
司机说,我带你进去,多加一块钱就可以了。司机眼里充满盼望。
薛红阳说,不用了,我自己走着去。
司机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发现薛红阳塞给他的钱多了一块。谢谢,谢谢,祝您玩得愉快。司机开心地大声说。
薛红阳按照司机说的往前走,走几分钟,看到一座修得高大俗气的大门,上面用红漆写着“东河度假村”几个字。
守门的人是个半百老头,正要弄炭火,看见薛红阳腼腆地笑着说,天气冷,烤烤火。
薛红阳问,这度假村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守门的人说,有三年了。
薛红阳瞅瞅门内,静悄悄的,没看到一个人影,问,你们度假村有什么活动?
守门人说,钓鱼,划船,烧烤,还可以住宿:
薛红阳说,没看见什么人呀?
守门人说,这段时间天气冷是淡季,今天也不是周末,大家上班呢。夏天的时候人太多了,好多人从老远地方自己开车来的,门票都不够卖。
薛红阳说,要买门票吗?
守门的说,五块钱一张。
薛红阳掏钱买了门票。守门人说,进去后,向右走是烧烤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地,左边是相思岛,可以租船到岛上去,岛上风景很好,在上面钓鱼也不错的。
薛红阳说,哦,我想钓鱼。
守门人说,想钓鱼的话,在我这里租鱼竿,送鱼饵,钓上来的鱼按照重量算钱,一斤四块五。还有,如果是到相思岛上钓鱼得坐船过去,船票是五块钱一个人。
薛红阳付了钱,提着一条鱼竿和一盒鱼饵往里走。
守门人说,你先走一步,我收拾一下马上去帮你摇船。
薛红阳心想这度假村够省的,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事情。
度假村里修了石板路,路两旁种着竹子,有几棵已经枯死。一间挂着饮食店招牌的房子门关着,门板霉烂,招牌歪歪斜斜,看来好久不开张了。一两排木房错落在树林里,木头发黑,房顶上厚厚一层枯枝败叶,估计也是许久没人人住了。看来东河度假村基本没什么生意,不然也不会所有的事情只由一个老头打理。
薛红阳加快步子穿过树林向左拐,十来分钟后,眼前一片开阔,她轻轻叹息,风景旧曾谙。河湾优雅平静漾着细纹,岸边水草红如丹霞,岛上飞鸟啾啾鸣。惟一的不同是岛和河岸的连接被全部切断了,有一段几十米的水路,难怪守门人说要划船过去。薛红阳想一定是度假村为了租船的生意,把陆路给断了。
守门人赶过来,手上着一支桨,他解歼系在岸边的一只小木船,示意薛红阳坐上去。薛红阳跳上船坐下,守门人划着桨,哗哗的水声,岸在身后,岛在前头。
不一会,船头轻轻撞到岛边的石头上。守门人说,到了,你大概要在岛上呆多久,说个时间,到时我过来接你。
薛红阳说,我要等个人,天快黑的时候你再来接我吧。
守门人说,还有人要来,好咯。
薛红阳跳上岸,守门人把船往回划。
岛上露出一角红色的飞檐。薛红阳估量了一下方位,断定那是原先小木棚子的所在。走近了,猜得没错,基本上是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一间凉亭,凉亭的柱子刷暗红的漆,高大的榕树遮掩半边亭子,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人撑着伞。薛红阳怀念这棵榕树,它在河边又站了十二年,它站在那里,只看不说。
亭子边上,有一个瘦小的垂钓背影。
薛红阳暗暗叹道,庄禾,你还是先到了。她走过去坐到庄禾身边问,钓到了吗?
庄禾说,没有,鱼不知道都跑哪去了。
薛红阳说,我说不出这岛有什么变化,感觉有的地方不同,又说不上来。
庄禾说,五年前发过一次大水,这一带全被淹了,包括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十来天水才退去,树木慢慢活回来,但连接岛和河岸的路被冲掉了,所以,整个地势低了,而且现在要坐船才能上岛。
薛经阳说,我还以为是度假村为了赚钱故意把路给截断的——薛红阳停下话,她的注意力被草丛中一双皮鞋吸引过去,那皮鞋尖尖的头,已经没什么光泽。是蒋进发的。薛红阳的心哆嗦一下,她本是为这事而来的。
薛红阳说,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庄禾说,我没有改变主意。
薛红阳喊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把这个人情还给你。我等了十二年,你为什么就不给我这个机会,你到底想要我怎样……薛红阳用手敲打自己的头,撕扯头发,发了疯地喊。
庄禾扔下钓竿,搂住薛红阳,红阳,别这样对自己,你已经还了,用你这十来年的生活还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的心里一直没有平安,今天我们能再回到这里就要做一个了断,惧怕和顾虑从什么地方开始,就让它在什么地方结束,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薛红阳一脸是泪,真的能了结吗?
庄禾替她抹去脸上的泪说,当然,一定能,只要我们愿意。
哗哗一片水声,蒋进发从岛边的树丛里钻出来,嚷嚷着,庄禾,我怎么捞了半天也不捞不到一块?
薛红阳回头看到蒋进发裤腿挽得高高地站在水边,她错愕地睁大眼睛。
看见薛红阳,蒋进发也呆住了,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薛医生,你好。说完马上又钻进草丛里去了。
薛红阳指着蒋进发的背影说,我还以为他已经——为什么他见我要躲?
庄禾说,我跟他说住院和动手术的钱本来是你帮掏的,后来你让我们自己掏。他一听说要自己掏钱,赶紧跟我跑了。逃了住院费的人怎么好意思见你呀?
薛红阳笑了说,这么冷的天他到河里去干什么?
庄禾说,捞银元。我告诉他很多人在这里捞到银元,是发洪水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的。
薛红阳捂着嘴巴说,你真能编故事。
庄禾拉着薛红阳的手说,我们下去游一游。
薛红阳说,不行,不行,现在天气这么冷,再说了我们又没有带泳衣。
庄禾说,用什么泳衣呀,没事,跟我来。庄禾用力拉扯薛红阳的手,冲下亭边的小斜坡,两人晃晃悠悠落入水中。
薛红阳杀猪般地喊起来,妈呀,冷死我了。
庄禾笑着说,再往里一点。两人拉着手又往水中央走了一段。水渐渐没过她们的头顶。两人在水里睁开眼睛,互相看着对方。刚要说话,嘴里咕咕冒出气泡。
在一口气用完的时候,两人一起冲出水面。庄禾用手抹开薛红阳湿乎乎的头发说,再来一次。两人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浮起来后,庄禾说,你看到了,水里很干净,什么也没有,我们不用隐藏什么,也不需要害怕什么。
薛红阳说,对,水里很干净,水里什么也没有。说着她又缓缓沉入水中,把自己完完全全浸在水里,多年沉积在心底的一个死结,缓缓化开,离开她的身体。她轻盈了,纯净了,如一片树叶浮出水面。
庄禾说,我们游回对岸去吧,不用等那个老头来接了。
薛红阳说,好啊。
两人肩并肩游到对岸。
薛红阳回头看着岛上说,那人怎么办?
庄禾说,不想要的东西统统留在三公里,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这个男人。
薛红说,我知道你有本事躲起来让谁都找不到,以后我到哪去找你呢,我们不会不见面了吧?
庄禾说,放心,等你结婚有了孩子我会来看你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