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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葬

2007-12-29

今日文摘 2007年14期

  1976年的冬天,对张家村的人们来说是残酷的。先是持续了一个夏天的干旱,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大水,刚喘过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修整好家园,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便提前到了。一场大雪过后,村里唯一出山的路终于不堪重负,呻吟着坍塌,转眼又被山上滚落的泥石与积雪淹没。张家村最后的希望,也随之沉入谷底。
  在漫天飘雪的冬天,想短期内重修一条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村长终于召开了全村大会,人们或蹲或站,瑟缩在屋檐下。村长用沙哑的声音说:“今年大家的收成本来就不够吃,原指望入冬前政府救济一点,熬到明春就好了,谁料到这鬼天气,连出山的路也断了,娘的!”他忍不住骂起来,“所以,大家将自家的粮食全部交村上,按人头分摊,绝不允许饿死一个人!”村长的话斩钉截铁,不容分辩。在男人们的示意下,女人们默默地将自家的粮食集中在指定的仓库。村长亲自守库,每天开仓分发。然而,粮食实在太少了,无论人们怎样努力,也只能勉强维持到腊月。能够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够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吃了。如果在春夏,还能够找到些野菜野果,但在冬天,除了白茫茫一片雪地外,只有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飞舞。
  饥饿之下,有人嚷嚷着把种粮也拿出来吃了。村长坚决反对,再说种粮也不多,即使全拿出来也支撑不了几天。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饿死?村里年龄最长的一位老人提了一个法子:“我爹在世时,告诉了我一个熬饥荒的法子,但从没有试过,不知灵不灵?”“是什么法子?”大家眼睛里放出光来。“挖田鼠洞!”老人回答。大家摇头苦笑,有多少田鼠能够被人捉住吃呢?老人解释道:“不是让你们捉田鼠吃。田鼠在过冬前,都得会存足粮食,每窝田鼠在地下都有专门的仓库,多的时候几十斤呢。我们这里土质软,田鼠窝一定多!”要是真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天大的转机了!大伙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第二天,所有能够劳动的男人全部集合起来,拿着锄头、铲子等一切可用的工具,浩浩荡荡地开向雪白的山野。
  第一窝田鼠的仓库被找到,里面果然堆满了粮食,竟有十多斤。大伙来了劲,逐一翻找周围的田野,小一些的窝几斤,大一些的三十多斤。这个冬天,终于可以靠稀粥熬过去了。就在大家兴高采烈地清点着胜利果实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白地黑影,分外醒目,竟然是田鼠!它们从四面八方围住村子,却不靠近,全停下,瞪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村里堆放粮食的仓库——那里面,装着它们赖以度过寒冬的全部口粮。村长大叫:“快点火堆,将仓库围一圈,所有男人穿厚些守在火前!”人们很快在仓库三十米外用柴围成了一个圈子,火熊熊地燃起来,映红了灰色的天空。
  田鼠群开始躁动起来,突然,它们像得到冲锋命令似的,密密匝匝如乌云翻滚,一齐朝仓库扑来。这是一场悲壮的战斗,败者死,胜者活,在大自然严酷的法则面前,弱肉强食是千古不变的规律。一些火堆被田鼠扑灭了,空气中传来刺鼻的肉糊味,然而田鼠们不管不顾,依然前仆后继,似乎想要冲毁一切的阻挡。虽然人们事先有准备,而且都穿得厚,但田鼠实在太多,它们用利齿咬破软软的棉裤棉衣,然后顺着身子向上爬,攻击人们的脸和眼睛。男人们则用有力的大手,一抓一个,狠狠砸在地上,田鼠顷刻毙命。场面一片混乱,不断有人捂着脸倒下。女人们此刻也加入战团,她们拿着所有可以战斗的武器——锅铲、勺子、火钩、扫帚,拼命地打。另一些人则将被扑灭的火堆重新点燃。
  火越烧越旺,人们越战越勇,几乎是机械地重复同一动作,抓住,摔下,再抓……地上渐渐堆满了田鼠的尸体,空气中的肉糊味更大了。终于,田鼠群开始败退,如潮水般消失在远方。人们最终凭借着大火,取得了第一场战斗的胜利。清点受伤人数,男十五人,女七人。村长的脸色很沉重,说它们一定还会再来的,火堆不能熄,晚上要留人守着,准备打第二场战斗,另外晚饭就用田鼠肉打牙祭。堆放粮食的仓库是一间简陋的石头房,石墙上有许多小裂缝。为防止田鼠从这里爬进仓库,村长安排人用泥将墙壁抹平,然后洒上水。没多久墙壁便冻住,坚硬而光滑。
  第二天天刚亮,田鼠群又出现了,这次它们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在离仓库不远处的池塘边停下。池塘水面早已结冰,但并不是很厚,大家警惕地注视着,不知道田鼠们要耍什么花样。
  突然,田鼠们又开始躁动起来。人们一见,将火烧得更大,然而田鼠却没有冲过来,而是一批批跳入池塘的冰面上。冰面上的田鼠越来越多,没多久就挤满了整个池塘。
  “哗啦”一声,冰面终于被压破,田鼠们全部落入水中。村长在一旁咂舌:“天这么冷,它们不要命了?”正想着,只见落入水中的田鼠纷纷游上岸,径直朝火堆冲过来。后面的田鼠源源不断跳入池塘,紧跟着游上岸,向前冲。
  “糟了,”村长大叫,“这是田鼠的水攻,快把火烧旺些!”然而为时已晚,一只只湿漉漉的田鼠扑在火堆上,火势越来越弱,慢慢变成了阵阵青烟,再无法对田鼠构成威胁了。
  人们顾不上再生火,抄起各式工具与田鼠展开了激烈的肉搏。但失去了大火帮助的人们显然不是田鼠的对手——它们实在太多了。没多久田鼠群便冲到了仓库旁。这时村长的先见之明发挥了作用,仓库墙壁全是一层光滑坚硬的冰,田鼠根本无法爬上去,啃又啃不动,它们只能焦急地围着仓库打转,却没有丝毫办法。
  歼敌的好时机已到,人们一拥而上,展开了新一轮的围攻,同时重新点燃火堆形成屏障。浑身湿透的田鼠们动作慢慢迟缓起来,大片大片的田鼠不等人们动手就冻死在地上。
  人们喘了口气,正准备清理现场,田鼠的第二波进攻又开始了。这次它们没有先往池塘跳,而是直接冲进火堆,不少田鼠还衔着枯枝。在穿过火堆后,许多田鼠成了一团火球,它们尖叫着冲到仓库墙壁下,转眼间,仓库四周全是火点,墙壁上的冰开始融化。
  “快,舀水来!用水泼!”村长急了。人们纷纷丢下手头工具,就地取来烧饭用的锅碗瓢盆,短暂的混乱之后,一股股冒着寒气的水从天而降,跳动着的火团很快便熄灭了。在丢下遍地的尸体后,田鼠群再次溃退,消失在茫茫的山野之中。
  “晚上它们还会不会来?”村长担忧起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花样。”
  当晚又下起了雪,凛冽的寒风一阵比一阵强,田鼠们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第二天,天微微发亮的时候,雪停了,村子里显得格外宁静。“看,那是什么?”一个小孩指着村口的树林——原本光秃秃的树枝,此刻悬挂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果实”,微风吹过,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大伙走近一看,顿时惊呆了。那些“果实”竟然是一只只田鼠,它们用尾巴缠着树枝,倒挂在寒风中,活活被冻死。每只田鼠身上都结了冰,就像一个个小葫芦。这样的“葫芦”挂满了村子周围所有的树木——既然无法战胜强大的人们,田鼠在饿死与冻死之间选择了后者,以表达最后的抗议!
  村长黯然,男人女人们也都不说话。半晌,村长说:“把它们摇下来吧,不准吃肉,全部埋了。”
  人们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将田鼠们的尸体放进去,然后堆成一个坟,在上面插了标记。村长亲自拜了三拜,说:“如果没有你们,我们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了,我带着全村人,给你们立一块碑!”
   (陈童荐自《今古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