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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同行

2007-12-29

上海故事 2007年3期

  从一所很普通的师范学院的一个很不吃香的专业毕业后,我去了大山里的一所学校教书。
  山里的条件就是苦。不过生活上的苦我还是能忍受的,因为我也是个农民的儿子。最让我苦恼的是精神上的苦恼——没有书看。我所在的学校,大概邮路不通畅,学校不仅没有图书室,甚至连张报纸也没有!
  学校外是个当地人叫“乡场”的地方,并不是正式的集镇,只有在逢集的时候才会有附近的山民在这里交易些农产品。我去转了转,除了几家生意冷清的杂货店,我竟意外地发现了一家书店!
  像饥肠辘辘的人看见了面包,我立即“扑”进了书店。书店不大,东西却摆放得很整齐。让我失望的是,货架上摆的大多不是我要的书,而是些学习资料啊,练习本什么的,看来这并非是书店,只是个文具店罢了!我失望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里间走出一个面容秀丽的少妇,她看到我,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浮出了热情的笑容:“你是刚来的吴老师吧?学生们跟我提起过你,说你的课讲得真好,他们从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课,你是他们的偶像呢!”我笑了笑,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脸红。这时,一个长得挺可爱的小女孩跑了出来,用好奇的眼神盯着我看。少妇抚摸着小女孩的头说:“这是我的女儿,叫梅梅。梅梅,叫吴叔叔。”梅梅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就这样,我和这母女俩相识了。
  “我看你刚才好像在找什么书?”少妇问。“我是个军事迷,每月都要买好几种军事期刊,可是你这儿好像没有。”我失望地说。少妇想了想说:“你要是想看小说,我家里有好多呢,可以借给你看,期刊嘛,我也有办法,每个月我都要去县城进一趟货,可以帮你代买。”“真的?你可解决我的大问题了。”我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临走的时候,我在她那里借了几本小说,翻开书,发现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着“枫兰”两个字,就问:“这是你的名字?”“不是,”少妇的脸上掠过了一片乌云,“我丈夫叫远枫,我叫秀兰,这是我们名字的合写。这些书都是他留下来的。”见她神色有些不对,我不好再多问,就道了谢,回了学校。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我碰到了学校领导王校长。王校长五十出头,秃头,听说儿子在城里做着不小的生意,可他还甘心在这偏僻的学校,也实在是不容易。看来他是这书店的常客。我便问起了秀兰的情况,王校长叹了口气说:“秀兰的丈夫远枫是我们学校的教师。几年前在一个暴雨天护送学生过河,结果遇上了山洪,牺牲了。那书店,就是用他的抚恤金开起来的。这么多年了,秀兰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啊!”我的心一颤:没想到这母女俩,竟有这样不幸的遭遇。
  两个星期后,秀兰把她从县城里给我带回的书交给了我。我一看那些书,不由地吃了一惊,只见每一本书上都满是星星点点的泥迹,虽然仔细地擦过,但还是清晰可辨。秀兰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书掉到泥浆里了。”我知道从这里去县城,必须得走上十几里山路,到山外的镇上才能搭到公共汽车。这里的气候又是“天无三日晴”,所以十几里的山路经常是泥泞不堪,中间还要淌过一条齐膝的小溪。我忙问:“摔到哪里了?严重吗?”梅梅抢着说:“我妈妈膝盖破了,掉了好大一块皮,我看着可心疼了——”秀兰忙堵住她的嘴:“你别听小孩子瞎说,对了,这书你不用给我钱,就算是我送你的吧,我也喜欢看,你看完了给我看就行了!”我忙说:“那哪行呢?”掏出钱来要塞给她,可她死活不肯收。没奈何,我只好去隔壁店里买来一大堆糖,梅梅开心得跳了起来。
  后来,我成了书店的常客。我发现秀兰很喜欢看书,不仅是他丈夫留下的小说,或者我叫她代买的期刊,就连学生的课本,她也看得津津有味,还认真地做后面的习题,不懂就拿来向我请教。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她说,她是这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走上讲台,当一名像远枫那样的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哪怕只是代课老师。我一时无语,眼睛却不由地湿润了。
  梅梅很喜欢我,常在我膝上嬉戏。恍惚中,我有时会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员。
  有一天放学后,天色阴暗下来。我想起秀兰早上说要去进货,就急忙赶到书店。书店大门紧闭,敲门也没人应。我正想折回学校,只听一声闷雷,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糟糕!秀兰母女俩还在路上呢!要是被困在那条小溪对岸,可就麻烦了!我正急得团团转,王校长打着伞来了,我忙向他借伞,他问:是去接秀兰吧?不等我回答,就从窗台上取了钥匙,打开门,摘下墙上那件蓑衣给我:“用这个。”我来不及细想,把蓑衣往身上一披,就冲进了雨中。
  到了溪边,我发现溪水已经上涨了,河中供人通过的石墩已经漫了水。对岸,秀兰背上背着沉重的背篓,怀里紧紧抱着梅梅,犹豫着似乎不敢过河,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叫了一声,梅梅看见了我,拍手大叫起来。风雨声中,听不清她叫的什么,但那份高兴劲儿,实在让我感动。
  我淌过河去,先把梅梅抱过了河。梅梅偎在我的怀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就在我把她放到岸边的那一刹,她突然说:“爸爸,你快去接妈妈啊!她在那边等你呢!”我怔住了,这时我才明白,刚才她是在叫“爸爸”,这孩子!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在她小脸上使劲亲了一下,摘下自己的斗笠扣在她的头上,回身冲进了雨中。
  一路上,我背着那个沉重的背篓。秀兰撑着伞,抱着梅梅跟在我身后,谁也没说话,到了书店,秀兰一边帮我解下蓑衣,一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啊!孩子不懂事,以前他爸爸常穿着这件蓑衣到溪边接我们娘俩,孩子眼花了,就乱叫——”我冲动地握住了她的手,“秀兰,要是我愿意做这个爸爸呢?”秀兰没有挣脱我,只是叹了口气:“你是大学生,为了我,愿意一辈子待在这穷山沟里?”我使劲地点点头:“我愿意!”
  我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准备回家向父母亲通通气,回来后就和秀兰明确关系。和秀兰告别的时候,我只说回家办点事,准备回来时给她一个惊喜。
  要做通父母亲的思想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一,秀兰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其二,我可能要在那个山沟里教一辈子书。但当我拿出秀兰母女的照片,说起母女俩的遭遇和处境的时候,我母亲却连连点头,“嗯,这娘俩怪招人疼的,不错,什么时候把她们带回家来瞧瞧……”
  因为路上出了点事,我比原计划晚了几天才回到学校。一放下行李,我就去了书店。但店里却只有梅梅一个人。“妈妈呢?”我问。“妈妈一大早就和王伯伯去了县城,中午是黄阿姨给我做的饭!”梅梅委屈地说。
  “和王伯伯去了县城?”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黄阿姨是学校的勤杂工,我很快找到了她。看见我,她一脸的惊讶:“哟,你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说:“我怎么会不回来呢?王校长和秀兰呢?他们去县城干嘛去了?”黄阿姨说:“吴老师,我说出来你可别急,他们呀,是去县城买结婚用品去了。”“什么?”我不由愣住了。“是呀,你是山外来的大学生,大家都不相信你会在这儿呆一辈子,都以为你是回去跑调动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一走,学校就差老师,王校长准备请秀兰代课,以后有机会再帮她转正。秀兰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归宿了,这不就凑一块了?其实呀,要不是王校长年龄大了点,他们俩倒是挺好的一对。”
  “好你个卑鄙的王秃子,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打起了秀兰的主意!”我气不打一处来,没等听完黄阿姨的唠叨就摔门而去。
  一出学校大门,随着一声炸雷,又下起了大雨!这鬼天气!我站在雨中,任风雨打在自己身上,一时茫然无措……
  “爸爸,你是要去接妈妈吗?”梅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打着把小伞,把一包东西递给我,竟是那件蓑衣!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我能说什么呢?我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接过蓑衣披在肩上,咬咬牙说:“我去接妈妈,你在家乖乖等着我们回来。”随即就冲进了雨里。
  
  到了溪边,混浊的溪水已经淹没了河中的石墩,有十几个孩子正在溪边急得团团转。我一看,这些都是我上过课的低年级学生,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不是放假吗?你们怎么会过河来?”孩子们见到我,发出了一片欢呼声,一个大点的孩子抢着告诉我:“吴老师,有人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不相信,暑假快完了,这几天我们天天都到学校去,看你回来没有,没想到今天过河不一会儿,水就涨起来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摘下斗笠扣在最小的孩子头上,“老师回来了,不会再走了。来跟着我过河!”冒着大雨,我牵着孩子们的小手,一个个把他们送过了河。我转身正要洗洗脚上的泥,突然间觉得雨停了,一抬头,才发现头上遮了一把伞,是秀兰!也许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她嘴唇有点发白,她的身后,是戴着大斗笠,背着背篓的王校长!
  “怎么?嫁妆办好了?”我忍着怒气,用嘲讽的口气说。秀兰咬着牙没有说话,只是打伞的手有点发抖,冰凉的雨水滴在了我的脖子里。
  “小吴,你误会了。秀兰说要和我结婚,只不想耽误你的前程,你回来了就好,你看,我们这哪是办的嫁妆啊!”他放下背篓,乐呵呵地说。我一看,不由愣了,背篓里竟是满满的 一篓用塑料布包好的书!我动情地说:“校长,秀兰,我已经打定主意不离开这里!你们就甭担心了!”
  王校长背起背篓下了河,又回过头来说:“小吴啊,秀兰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把她扶过河去!”
  我牵了秀兰的手,想把她扶过河去。秀兰却站着没动,眼里涌出了泪花:“王校长刚才说的是假话,我的确是和他到县城去办结婚用品去了。你一走,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王校长找我代课,和我谈了很久,我看得出,他很喜欢梅梅,喜欢……我,我就答应了他……到了县城,商量该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又变了主意,说应该再等等,也许你还会回来,后来就买了那些书,说要在学校建个图书室……”我又一次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已经走到河中间的王校长又吃力地转过身,大声说:“秀兰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吴已经回来了,你怎么还和他怄气呢?赌气说的话,是不能算数的,这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想帮你考验考验小吴,他已经通过考试了嘛。至于代课的事,学校本来就缺老师,即使小吴回来,代课老师还是要请的,我早就和教办打招呼了,这个代课老师,秀兰是完全能胜任的!以后学校交给你们俩,我就放心了……”
  我扶着秀兰过了河,秀兰努了努嘴说:“你还不去帮王校长背一段!”我紧走几步,扶住了王校长那个沉重的背篓:“校长,我来吧!”他没有推辞,把背篓给了我,笑着走在了前面:“好了,担子交给年轻人,我也轻松了。我已经在这条路上风风雨雨走了三十年,以后这条路就靠你们来走了……”
  望着前面背影微驼的王校长,看着身边泪光莹莹的秀兰,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管今后会怎么样,为了这个学校,为了山里的孩子,我们是风雨同行了!
  (责编/方红艳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