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柩
2007-12-29孔曦
上海故事 2007年3期
筹军饷军阀盗皇陵
购珍玩大贼杀小贼
928年的中国,军阀混战,兵荒马乱。驻扎在河北省遵化县的孙殿英部队,因为半年不曾发饷,隔三岔五的就有士兵开小差。于是,孙殿英在军师的鼓动下,动起了马兰峪东陵的脑筋。
七月,骄阳似火,但孙殿英挖宝的欲念更似火烧。他的部队以埋放地雷为名,赶走了所有的守陵人员,封锁关隘,大肆洗劫乾隆的裕陵和慈禧的普陀峪定东陵。然而,百密必有一疏,虽然他们竭力封锁消息,可盗墓的风声还是泄漏了出去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遵化县县城的吉顺客栈来了一个客人,此人四十上下年纪,颇有气派。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王掌柜连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地问道:“这位客人,请问是要住店吗?”
来客点点头说:“要一间清静的客房。”
王掌柜亲自把他们领到位于二楼的高档客房。安排停当,客人下楼在店堂里坐定,要了一壶茉莉香片。饮过一杯,他朝站在柜台里的王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客人告诉王掌柜,自己是北平人,叫李富生,是李鸿章的族人,祖父和父亲两代为官,自己却是无心仕途,独爱好收藏古玩。攀谈了几句,李富生就要请王掌柜吃饭。酒过三巡,他压低声音问王掌柜:“听说前些时孙殿英的部队崩了东陵,此番到宝地来,就是想来瞧瞧,瞅机会买几件宝贝。恳请王掌柜相助,事成之后,定当酬谢。”
王掌柜闻听此言,眼睛一亮,心头一跳,脸上却不露声色,叹了口气说:“哎,崩皇陵的事,整个遵化城都在传。那几天,就有人听见东陵那边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一开始,老百姓都以为是孙老殿的部队在演习,后来才知道,他真把东陵崩了。要说,慈禧太后棺材里的宝贝谁不想亲眼见见?只是听说孙老殿派人把宝贝看得死死的,咱一个小小的老百姓,哪里有路子?”
李富生微微一笑说:“王老板是这里的老土地,人头熟、消息灵,拜托您一定没错。再说,我每收进一件古董,都会给王兄您一百块大洋,这份谢礼,应该不算薄吧?”
王掌柜满脸堆笑,连声说:“不薄!不薄!我一定尽力打听。”
这天夜里,月暗星稀,李富生的客房里传出鼾声。门外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拨开门,摸进房去。黑影摸到床前,拔出匕首,刺向躺在床上的人。手起刀落,刺到的却是软绵绵的东西。与此同时,那黑影仰天一跤,倒在地上。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哪位贵客不请自来,要取我的性命啊?”
油灯亮时,李富生和他的仆人已经把这个不速之客像粽子似的捆了个结结实实。王掌柜听得响动,急忙披衣起床跑上楼。李富生指着刺客问王掌柜:“王兄,您瞧瞧,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啊?”
王掌柜上前细细一瞧:“这不是青皮金二吗?你摸到这里来干什么?常先生是正经客人,难不成你还想谋财害命?”他抽了金二一个嘴巴,吩咐一旁的伙计,“快报告巡警,把这胆大包天的家伙送警察局!”
“慢!”李富生摆了摆手,“念他并未伤着我们,姑且饶过他吧。”
金二叩头如捣蒜,屁滚尿流地窜下楼去。王掌柜双手抱拳,连声陪不是。这时,李富生拍拍他的肩膀说:“王兄,此事不能怪你。肯定是我们来的路上露了财,把贼给引来了。”
王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诚惶诚恐地退出客房。退到一半,李富生把他叫住:“王兄,昨天我托付您的事,可别忘了!”
“是!是!”王掌柜连声应承。
两天后,王掌柜把个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引进了李富生的客房,好半天才出来。果然,就在第二天凌晨,李富生叫醒王掌柜,请他一同出门拿东西。王掌柜赶着马车,与李富生主仆来到遵化县城外的一片树林里。曙色初现,天光渐亮,昨天来见李富生的那名男子早已等候在那里。
原来,此人是孙殿英工兵营的一个连长,姓纪,名胜奎。盗墓之后,经孙殿英亲自检视的宝物装了大小七八十箱,被加盖了封条藏于密室,还指派特务连昼夜看守。孙殿英下了死命令,他本人不在场,任何人不准擅自开箱。
纪胜奎和孙殿英的四姨太有私情,两人常常谋画着一起远走高飞。眼见挖出了这么多的珍宝,纪胜奎便撺掇四姨太分得些珍宝。于是,四姨太恃宠撒娇,孙殿英被聒噪得受不了,只得瞒着其他几个姨太太,要士兵偷偷地搬了一口箱子给她。哪里想到,四姨太前脚拿到珍宝,后脚就和情人私奔了。这一来,把个孙老殿气得七窍生烟,发誓要追回这对狗男女,当场枪毙。
也就在这时,盗墓内情被报纸披露了,国内外舆论一片哗然。孙殿英见事态不妙,派亲信用珍宝向当权者公关斡旋,这才逃过了法律的惩罚。那个四姨太和纪胜奎也乘乱逃过了孙殿英的追杀,隐姓埋名,就在遵化城外蛰居下来。
当纪胜奎听吉顺客栈的王掌柜说,有个北平来的贵人要买些古玩,他立刻回去和四姨太商量。二人心想,珍宝放在身边太招人耳目了,不如卖个好价钱,下辈子不愁吃穿,乐得逍遥自在。经过和李富生一番讨价还价后,他们约定了交钱拿货的时间和地点。
此刻,纪胜奎怀揣一叠银票,提着满满一箱子银圆,与李富生等三人道别。可他根本想不到,转身刚走了几步,李富生就从裤袋里拔出手枪朝他后背开了一枪。纪胜奎中枪倒地。李富生的仆人奔过去,把脸朝下的纪胜奎翻过身来,将食指和中指伸到他的鼻子下探一探鼻息,半晌,才放心地解开他的长衫纽扣,掏出了刚刚由他交出去的那叠银票。
刚才还在算自己能拿多少酬金的王掌柜,吓得脸色发白,裤裆里一阵潮热。李富生一甩手,王掌柜也应声倒下。李富生踢了踢王掌柜的尸体,冷笑一声说:“哼,派小贼到客栈来杀我,想算计我的钱,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栓柱,我们走!”
其实,这个李富生的真名叫常福宽,真实身份是北平荣宝斋的老板。闻听东陵被盗,常福宽便带了会武功的学徒兼仆人栓柱到遵化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的弄到了一箱宝贝。古董到手,常福宽既舍不得银钱,又担心纪、王二人走漏消息,遂起了杀心。
图财富商人卖国宝
遭变故孝子曲尽孝
十天后,北平荣宝斋的密室,两个西装笔挺的日本人与常福宽相谈正欢。
这二人,一个是京都古玩店的老板铃木正保,另一个是东京大学的历史教授、号称中国通的山口次郎。
常福宽捧出一件件珍宝——翡翠桃子、翡翠蝈蝈白菜、翡翠甜瓜和翡翠西瓜……这些东西令铃木和山口眼花缭乱、垂涎欲滴。那枚翡翠桃子有着绿色桃身,粉红桃尖,乍看之下,难辨真伪。而那颗翡翠白菜绿叶白心,白色菜心上落有一只满绿的蝈蝈儿,绿色的菜叶旁有两只马蜂,堪称匠心独具。那只翡翠西瓜巧妙地利用一整块翡翠的天然色彩雕琢而成,西瓜皮是绿色的“翠”,瓜瓤是红色的“翡”,瓜瓤里还有几粒黑色的瓜子,浑然天成。
这些珍宝,件件价值连城。铃木正保开价四千万银元,常福宽要价一亿,最后以八千万银元成交。常福宽心花怒放,把珍宝推到铃木正保面前,伸手拿起银票,喜滋滋地点了起来。
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常福宽喜不自胜。吩咐厨房摆宴庆贺!酒宴上,除了七十岁的常老太太,合家老小不分主仆,个个都给他贺喜,络绎不绝地上前敬酒,把个常福宽灌得迷迷瞪瞪,酩酊大醉,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常福宽酒还未醒,就听得房门被拍得山响:“老爷!不好了!老太太不行了!”他开门一看,正是服侍母亲的丫头环翠,一脸的汗水和眼泪,边哭边叫。
常福宽三脚两步跨到母亲房里,见老太太双目紧闭,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常福宽跪倒在床前,抱住母亲的身体叫道:“娘!娘!”
半晌,老太太睁开眼,看了常福宽一眼说:“儿啊!你父亲挣下荣宝斋不容易,你要守好这份家业!把我……和你父亲……埋,埋在一块儿。”说罢,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这常福宽待自己的亲娘倒是十分孝顺。见平日十分健朗的母亲突然之间伸腿去了,嚎啕大哭起来,吩咐举家戴孝。又命栓柱到棺材铺,把前两年定做的寿材扛到家里来。
诸般事情全都办完了,可只有一件事把常福宽难住了。母亲临终说要和父亲葬在一块儿,可父亲的坟在东洋呢!
看客就要问了,这常老板不是中国人吗?他父亲也应当是中国人啊,怎么会埋在日本呢?
原来,早年时常福宽的父亲到东京搜寻流落在外的国宝——秦朝的三个青铜编钟。东西倒是买着了,人却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老人家偌大年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生地断送了性命。临终之时,常老先生嘱咐跟去的仆人,也就是栓柱的爹,要他对自己的死切勿声张,以防有人再度觊觎国宝。头等大事,是把国宝护送回国。自己的尸首,能运则运。若是不能运,就葬在这里……栓柱的爹历尽千辛万苦,把那三个青铜编钟运回了北平。从此,它们成了荣宝斋的镇斋之宝。
常福宽思来想去,看来只有麻烦刚认识的铃木和山口了。于是,便派栓柱去请这二位。不一会,铃木正保和山口次郎竟各自穿了一身孝服来了。常福宽一见这情景,很是感动,他由衷地说:“家母年事已高,驾鹤西去,也是难免,何劳二位也穿孝服呢?”
铃木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与常兄相见恨晚,适逢常兄家中遭事,岂有不来安慰之理?”
说话间,常福宽把二人让进了客房。铃木问道:“令堂的棺木,可准备停当了?”
常福宽答道:“早几年就预备下了,已经着人叫棺材铺送来了。”
山口道:“想必是质地优良,做工精细。”
常福宽点点头:“是上好的红檀木。这块板,还是当年先父从柳州带回来的。”
铃木又问:“常老板此时请我们到府上想必是有要紧的事吩咐?”
常福宽便把母亲想葬在日本东京的原由细细诉说了一遍。铃木和山口不由面面相觑。常福宽垂泪道:“如果二位觉得难办,就当我不曾提过此事。”
突然,铃木一拍胸脯,慷慨地说道:“常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为朋友两肋插刀’。此事虽然难办,可看在你我投缘的份上,再难,我也要把它办成!”
一旁的山口也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我也愿意帮助常兄。”
常福宽喜出望外,一个“谢”字还没有说出口,那铃木又说话了:“不过,要把令堂的灵柩运到日本去,如果照实说是中国人,恐怕日本海关那里难以通过。我看,只能假称令堂大人是我的母亲,才能成行。”
“这……”常福宽面露难色。
山口说:“只要令堂的灵柩能顺利到达东京,与令尊大人合葬,路途之上,让她老人家受点委屈,也就算了。再说铃木兄与常老板年岁相当,就当是令堂大人认了一个义子也未尝不可。”
常福宽点了点头。
铃木又道:“常兄,还有一件事你要依我。老太太的遗体,必须悄悄搬到寒舍。我住在使馆区,只有大张旗鼓地发丧,才能顺理成章地把灵柩运回日本。你说对不对?你放心,一应吊孝发丧,都由你来主持。”
“对!对!只是太为难铃木先生您了。这样安排,您太太会不会……”常福宽心想,只要能实现母亲的遗愿,眼前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也就豁出去了。
铃木爽快地一挥手说:“不必担心!我太太是极开通明事理的人。”
于是,常老太太的灵堂摆在了铃木家中。第一天、第二天,一切如常,常福宽和妻儿轮流守在母亲的灵床前。铃木再三劝他们,不必一直守着,不妨休息一会,但常福宽和家人说什么也不听。
第三天上午,使馆区突然响起了警报声,铃木出门一打听,回来连说不好。说是有个刺客混进了使馆区,意欲刺杀日本大使。军警正在挨家挨户搜查使馆区住户。因为担心说不清楚,铃木主张常福宽和他的家人到密室里去躲一躲。常福宽不放心母亲的灵床,铃木安慰他:“常兄,不必着急。我太太一直守在令堂大人灵前,香烛灯油也一直不断,就和你在跟前一样。”常福宽这才稍稍放心了。
捱到下午,警戒的军警撤走了,常福宽一出密室,直奔母亲的灵床,见老人家的遗容像原先一样安详,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才放下。
铃木告诉他已经买好了后天从天津开往东京的船票,是大和船务公司的红丸号。他要常福宽回家打点一下,随他同赴日本。
常福宽道:“多谢铃木兄一力承当。此番船费,当全部由我承担。”
第二天,常母的遗体入殓。常福宽含着泪,亲手把一小片黑乎乎的东西放到母亲胸前。顿时,清凉香甜的气息一阵阵弥漫开来。铃木惊讶地问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奇楠香?”
常福宽点头说:“这是先父当年在越南寻宝带回来的。此去东京,路途遥远,恐怕母亲的躯体坏了,放进这片奇楠,或者会好些。”
铃木叹道:“真是孝子!沉香本就珍贵,但一般的沉香,只在燃烧时方能散发香味。这奇楠香,不燃时也有香味逸出,乃沉香中的上品,极为珍稀。宋代时,越南古城的一片奇楠就值一万两银子,何况现在!孝子啊!孝子!”
常福宽自顾落泪道:“母亲突然去世,阴阳两隔,我无以为报。这点东西,倘能保得母亲肉身不败,也能聊表寸心。”
当黑沉沉的棺盖罩住了棺材,常福宽又一次失声痛哭。铃木好歹劝住,帮着他敲下了最后一枚棺材钉。
过海关清官惊亡魂
解疑心忠仆探幽棺
天津货运码头接到一宗很特别的货,天津海关同时接到一份特别的报关——有一口棺材要托运回日本,货主是个日本商人,名叫铃木正保。据这位货主说,母亲暴病而亡,临终留下遗言,定要归葬家乡,同时还送上了日本使馆的证明。
官员们都不敢擅自做主,便呈请海关关长刘大鹏定夺。
刘大鹏闻讯后颇费踌躇。自东陵盗墓案案发,举国上下群情激愤,中外舆论一致谴责,京津一带满城风雨。虽说那孙麻子上上下下使了贿赂,上头追究得不那么严了,但各家大报小报的记者,对天津海关依然盯得很紧。近来,天津海关不时查获企图出关的古玩,其中就有东陵的珍宝。前不久,还一次查获古玩珍宝35箱,全是东陵的,是北平吉贞宦古玩铺张月岩托运出口运往法国的……万一这棺材里头有什么名堂,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肯定保不住,可如果不让棺材出关,申报人有日本使馆的证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左思右想,刘大鹏下了决心。
刘大鹏和倪副关长一起来到报关处,请出货主,亲自受理。铃木正保呈上日本使馆的证明,刘大鹏看罢,请货主在办公室外等候。他打了一个电话向上峰请示。过了片刻,他走出办公室,脸色凝重地对铃木说:“必须开棺查验。”
闻听此言,铃木非常气愤,一旁的常福宽更是跳了起来:“什么?人都死了,你们还要开棺检查?你们这样做,不觉得伤天害理吗?”
刘大鹏满脸歉意,话却强硬:“二位,不久前东陵盗墓案案发,上峰有令,所有口岸都要严加盘查,还请二位谅解!”
常福宽挺身而出道:“查验可以,但我们家属必须在场!”
刘大鹏回答:“可以。”
一行人来到行李托运处,刘大鹏命杠夫把棺材抬到验货处,又命闲杂人等一并离开,房间里只留下九个人:刘大鹏、倪副关长、托运处的汪主任,以及随从小李、小张,还有就是铃木、常福宽,以及他们的随从小田一郎和栓柱。
刘大鹏命打开所有的灯,又命:“开棺!”
小李和小张小心翼翼地撬起棺材钉,一股清凉的香味从棺材里散发出来。惨白的灯光下,老妇人身着黑色的绸缎衣裤,头戴黑缎软帽,脚蹬酱紫色的缎子鞋。胸前挂一串红色念珠,放一块黑乎乎的小木片,手上戴一枚翡翠戒指,脸色如生,像是睡着了。
倪副关长问铃木:“这死者不是你的母亲吗?应该是日本人,怎么一副中国人的装束?”
铃木赶紧回答:“家母的确是日本人,只因家父是中国人,早几年已故世,葬在东京,下葬时是中国人装束。家母平日最是贤惠,说到了地下也要依从丈夫,这才穿着中国衣服入殓。”
刘大鹏又命人把遗体抬出棺外,查验一下棺材有无夹层。常福宽心痛至极,泪如雨下,喊道:“你们不能欺人太甚!不能再动老太太!”
铃木赶紧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赔笑道:“关长先生,尽管查验,我们一定配合。”说着,叫小田和栓柱帮忙把老太太的遗体抬出棺外,又把常福宽拉到一边,劝他不要朝这边看。
终于,检查结束了。铃木敲下最后一枚棺材钉,朝刘、倪二位关长鞠了个躬,率一行人步出海关。刘大鹏嘘出一口长气,心想这件事,虽然伤了死者家属的情面,但总算是做了彻底的检查。
一番折腾,离开船时间已经很近。幸喜原先准备得充分,铃木和常福宽等四个人上船还算顺利。
船出渤海湾,常福宽邀铃木到甲板上吹风。望着轻柔的波浪、无垠的大海,常福宽适才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朝铃木一抱拳:“铃木兄!这次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日后,你要在中国觅什么宝贝,只管找我!”
铃木谦让道:“哪里哪里,为了实现令堂大人的遗愿,兄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步到餐厅,要了一瓶清酒、几盘菜,边吃边聊。回到四人住的包厢,不见了栓柱。常福宽觉得奇怪,问小田,他也说不知道。常福宽喝了不少清酒,加上船有点颠簸,不觉又醉了,被铃木扶到铺位上,倒头便睡。
原来,自上船之后,栓柱就四处查看,寻找行李舱。好在他身手矫健,在狭窄的船舱底部寻寻觅觅,和在平地上一样灵活自如。机灵的栓柱从船员更衣室偷来一套茶房制服,穿在身上,方便了许多。
终于,他来到行李舱。舱里面灯光幽暗,堆满了各色箱笼和包袱。老太太那口黑黝黝的棺木被放在一堆行李的最下面。栓柱把堆在棺木上面的行李一件件挪开。然后,他面向棺木跪下,嘴里念念有词:“老太太!栓柱多有冒犯,求您在天之灵饶恕。实在是栓柱不能忘记爹生前的嘱咐,无论如何,不能让国宝不明不白地落到日本人手里。”念罢,他从裤腿里拔出一把羊角锤子,再次打开了棺盖。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移开棺盖,解开常老太太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船身摇摇晃晃,舱灯忽明忽暗,棺材里散发出一阵阵带甜味的香气,常老太太双目微合,双唇微开,仿佛看着栓柱,要跟他说什么。栓柱的手有些抖,弥漫在船舱里的奇妙香气令他犹豫了。片刻之后,栓柱毅然决然地解开了常老太太的贴身内衣—在常老太太身上,从脖颈到小肚子,一道新鲜的刀口,刀口上缝着粗大的针脚,触目惊心地暴露在栓柱眼前。
此时,栓柱听见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赶紧躲到一旁。幽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影越走越近。栓柱看清了,来人正是小田。小田闻得一股异香,心头已然是一惊!近前一看,见棺盖大开,死者的衣服也被解开了,暗叫不好!可四下里并无人影。他叫道:“哪位好汉光临此地,出来见个面,交个朋友!”一边叫,一边在各堆行李各个角落搜。
栓柱运起轻功,腾挪闪躲,小田哪里寻得到他?栓柱想,我要是现身,在这低矮狭窄的地方,跟他打斗,倒是不怕。只怕这家伙后面还有人。再说,这是日本人的船,谁知道他和铃木有没有帮凶。主意拿定,他一动不动,只盯着棺木那边的动静。
小田见没人搭腔,也顾不得许多,拿出一把匕首,朝常老太太的肚子割去。但听得“嗖”的一声,一把飞刀从侧面飞来,横穿小田的喉咙,他连一个“啊”字都来不及喊,就见了阎王。
白真相福宽雪耻
乘小舟赤子归乡
在海浪的怀抱里,常福宽睡了几天来的第一个踏实觉。天亮时分,他梦见母亲浑身是血,脸色惨白,站在面前,颤巍巍地说:“狠心的儿啊!我被人开膛破肚,你却不来救我!”
常福宽陡然惊醒,大叫一声:“娘!”从床上跳起,不想一头撞在铺板上,把对面的铃木吵醒了。
铃木问清原由,讥笑常福宽:“怎么像女人家似的,会相信梦里的情景。常老太太好好地在沉香柩里安卧着呢,不信,我陪你去看!”经他一说,常福宽稍稍宽解了些。瞧了瞧铃木的上铺,还好,栓柱正呼呼大睡呢。这小子,那么大的动静,他还睡得这么死,到底年轻啊!
第二天早晨,铃木发现小田不见了。他叫来茶房,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日本话,然后和常福宽主仆到餐厅吃早饭。吃罢饭,乘铃木不注意,栓柱朝常福宽使了个眼色。常福宽会意,命栓柱:“快,服侍我上厕所!”说着,两人进了二等舱的厕所。
关上门,常福宽张口便问:“昨晚你到哪里去了?”栓柱摇摇手,指指门外,随即拿出一张纸,一枝铅笔,一笔一画地写道:“行李舱”。见常福宽一脸的不解,他又写:“我打开了老太太的棺木。”常福宽大怒,抬手抽了栓柱一个耳光:“混蛋!怪不得……”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他的嘴就被栓柱捂住了。栓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常福宽一见之下,大吃一惊!
原来,放在栓柱手上的,正是他卖给铃木正保的翡翠桃子!常福宽的嘴张成了“O”型,过了片刻,他仿佛清醒了,骂道:“混蛋!这么不当心,害我跌了一跤,怪不得太太总说你不好,要辞了你。”
栓柱会意:“老爷息怒,小的以后一定当心。”一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他们把东西藏在老太太的肚子里。老太太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
此时此刻,常福宽的心头,犹如一千根锥子在扎。他大张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狗日的小日本,你们也太阴毒了!偷运国宝,脑筋动到我亲娘的身上来了!他攥紧了拳头,两眼喷火,牙齿咬得“格格格”响。还是栓柱,又写了一行字,常福宽一看,再次清醒了。栓柱写的是:“这是日本人的船,小心!我们怎么办?”
常福宽从栓柱手里抢过笔,重重地写了两个字:“报仇!”
撕碎的纸条被冲进了抽水马桶,常福宽脸色如常,和栓柱一前一后走出厕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等在门外,朝他们笑笑,栓柱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回到包厢,和铃木说了一会话。常福宽拿出一个精巧的茶叶筒,吩咐栓柱说:“去!给我们沏壶茶来!”
铃木阻止道:“可以叫茶房么。”常福宽摇摇头:“这种茶,只有我常家的人才沏得好。”
栓柱捧上茶壶,给主人和铃木各倒了一杯。铃木要过茶壶,转了转壶盖,乘隙瞧了瞧茶壶里面,见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呷了一口茶,赞叹道:“多么精致的宜兴紫砂壶,这也称得上是一件古董吧!”
常福宽道:“见笑了,这只是我随身带的普通茶壶。请!”见铃木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常福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铃木起身踱了几步,咂咂嘴说:“好茶呀!这可是我喝过的最上品的茶了。”他走到包厢门边,突然,常福宽大喝一声:“站住!”
铃木吓了一跳问:“干什么?”
常福宽咬牙切齿地说:“铃木,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死到临头了!”
铃木瞧瞧常福宽,莫名其妙地问:“常先生,你大概悲痛过度,神智失常了吧?”说着就要往外走,见栓柱紧贴着包厢门,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好像握着一把手枪,便退了回去。
常福宽冷笑道:“铃木先生,我劝你别再走了。你刚才喝的茶里,有我常家祖传的毒药十步倒。你已经走了七步,再走三步,你就一命呜呼了。”
铃木笑道:“别逗我了,这茶,你不也喝了么?”
“我早就服下了解药!”
铃木一脸的无辜:“常先生,我好心帮你,你为什么害我?”
“帮我?”常福宽亮出捏在左手心的翡翠桃子,厉声问道:“这是什么?你们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
铃木一见翡翠桃子,脸色一凛,随即恢复了镇静说:“你们支那人的珍宝,藏在支那人的肚子里,运出国门,不是很合情理么?”
“这么说,我母亲也是你们害死的?”
“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是派人迷昏了你母亲的贴身佣人,然后给你母亲做了一回特别的按摩。”
“畜生!”常福宽狠狠地打了铃木一个耳光,把他的金丝边眼镜也打飞了。铃木被打得倒在床上,他的手迅速伸向枕头下,栓柱眼明腿快,飞起一脚,一把手枪从铃木手上掉落到地上。
常福宽捡起手枪,指着铃木的脑袋就要抠动扳机,被栓柱拦住:“老爷,小心外面有人听见。再说,他已经喝了我们的茶。很快就会毙命的。”
常福宽点点头,把铃木捆了,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塞在被子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栓柱道:“老爷,这船上肯定还有铃木一伙的人,我们应尽快脱身。”
常福宽说:“对,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就解条救生船离开红丸号。”
夜深人静,主仆二人悄悄地来到船舷旁边,解下一条救生艇。刚要把小艇往下面放,就听得一声断喝:“住手!”常福宽和栓柱定睛一看,原来,正是白天等在厕所外的那个男子。此人一身黑衣,在朦胧的月光下犹如鬼魅,他身后还站了十来个黑衣人。只听他冷笑一声:“常先生!你们真是好身手呀!铃木和小田都让你们弄死了。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准备这样回去了吗?”说着,十几个人摆了个环形的阵势,围了上来。
常福宽怒目而视:“你们为了抢夺中国的国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跟你们打招呼?”那些黑衣人纷纷亮出手枪,瞄准常福宽和栓柱。
常福宽冷笑连连,站在船舷上,左手亮出翡翠桃子,右手指指身下的大海:“开枪啊!我和他身上都带着你们要的东西呢!只要你们一开枪,我们就跳海!”
这个黑衣人用日语“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其他黑衣人收起手枪,逼上前来。只见栓柱如雄鹰展翅、猛虎下山,又像蛟龙出水、雄狮扑食,他挥拳、扫腿,以一当十。有个黑衣人企图从后面偷袭他,栓柱猛一回头,用额头狠命地磕向那人的脑袋,他竟然脑浆迸裂,倒在地上。再看栓柱,脸不变色心不跳,连大气也不喘一下!而常福宽左手捏着翡翠桃子,右手用枪击中了好几个黑衣人。乘着对方阵脚大乱,主仆二人齐心合力,把救生艇扔下海去!
一声“跳!”两个身影如燕子入水,落入汹涌的波涛中。那领头的黑衣人气急败坏地追到船舷旁,对准救生艇打了好几枪,接着,他又命人放下另一只救生艇,下到海面。
此时,红丸号已经停了下来。
黑衣人拽住了先前被扔下去的救生艇,擎着几只手电筒,在海面上来回寻找。没有月亮的夜晚,海面上一片黑沉沉,只有波浪拍击着小船的船舷。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这伙黑衣人把红丸号附近的海面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终于,红丸号的船长向黑衣人打出了要求他们迅速回船的灯语。那领头的骂着娘,趔趔趄趄地爬到大船上。红丸号拉响了汽笛,渐渐地驶远了。
海面上的风渐渐平息了,明晃晃的月亮走出了云层,照亮了海面。突然,从那只落在海上的救生艇的下面,伸出一双手,然后又是一双!栓柱和常福宽从小船下露出脑袋。
原来,他们从红丸号上掉进海里之后,就断定黑衣人不会善罢甘休,便泅到红丸号左边船舷的中间,藏匿起来。黑衣人往大船上拽救生艇的时候,主仆俩割断了绳索。海浪一个接一个,掩护了他们。
常福宽划着桨,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真是大喜大悲、大哀大怒,好像是南柯一梦。他问栓柱:“你怎么会怀疑他们拿老太太的尸身做文章呢?”
栓柱答:“老爷,您还记得吗,在海关,铃木让我和小田一起,帮海关的小张小李把老太太从棺木里抬出来?”
“对呀!”
“我抬的时候,手上沾到了血迹,就起了疑心。”
“那小张小李怎么没反应呢?”
“要么他们正好没沾到血迹,要么,他们也被日本人收买了。”
常福宽仰天笑道:“我常福宽自恃聪明一世,却遭此奇耻大辱。或者,也是我一生杀人太多,招来的报应吧?”
栓柱问:“老爷,这些珍宝,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常福宽道:“我要赎罪,回去后捐给国家!”
栓柱笑道:“这才是我的好老爷!如果你不捐,我也不答应呢!”
“哎,那个小田呢?是不是被你扔进海里了?”
“当然了!”
主仆二人在海上划了一夜一天,终于远远地看见渤海湾了。栓柱高兴得跳了起来,叫道:“老爷!老爷!快到家了!”但这时的常福宽却软软地靠在船舷上,手里的桨已不知去向。他喃喃地说:“我头痛。”
栓柱一摸常福宽的额头,烫得吓人。再摸摸他身上,像雨淋一般的湿。栓柱哭道:“老爷,马上就要到家了,我划得快点,您再扛一会儿。”
常福宽摇摇头说:“谢谢你,栓柱。没有用了,一定是日本人下了毒。前天晚上,我和铃木一起喝过酒,他们肯定在那个时候下了毒。”
栓柱骂道:“阴险的日本人,他们早就打算除掉我们。”
“你也要小心。”
“我不怕!老爷,您再坚持一会儿,老爷,您一定会有救的……”栓柱的哭喊声,久久地在海上回荡。
起风了,汹涌的波涛中,救生艇像一片树叶,上下颠簸,随波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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