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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胆琴心

2007-12-29

上海故事 2007年4期

  “曲有误,周郎顾”。
  宋小乔陡然想起了前辈古人的这句名言。她本来有十足的把握,趁年轻的北陵王走到她身边时,仅用纤巧的手指在第三根琴弦上逆势一拨,藏于瑶琴龙池中的那支短剑就会疾射而出!这是她演练多年的一招绝杀。
  可是,北陵王在起身之前先对宋小乔报以宽和的一笑,然后缓声说道:“弹得好,只是有两根弦绷得太紧了,使那高山流水的气韵稍有些生涩。”
  宋小乔心底暗惊,北陵王说得极是,她因为在抚琴时还肩负着刺客的重任,所以并没有将琴弦调到最佳状态……北陵王能在一支高深的琴曲中及时捕捉到那细小的差别,实属罕见啊!于是,宋小乔就想起了前辈古人的这句名言。结果,北陵王迈步走到黄檀琴台旁,她竟然怔怔地忘记了刺杀的预谋。
  北陵王俯下身躯,伸出两根手指,在商羽二弦上弹拨了几下,其声荡荡,高飘远逸。那是一只王室贵族的手啊,苍白而有力,手指修长,关节柔韧,在琴弦上灵活曲张的几下动作,却如同一泓清泉在宋小乔的心间滤过,令她神思缱绻。虽说楼阁外的天气还有几丝寒意,但宋小乔忽觉耳轮发热,两腮也绯红起来。
  琴台上的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腾着一缕青烟,因北陵王俯身拨琴,那馥郁的烟气迅速化作一团岚雾。按规矩宋小乔是不能与王爷对视的,而趁着这一团岚雾形成的屏障,她稍微侧转了腰身,这才感受到有两个人的目光正凛凛地威慑着自己。
  一个是站在王爷座位后面的挎刀侍卫林聿庆,此人满脸英武之气,从站立的姿势就能断定必然身怀绝技,十步之内若有人胆敢造次,绝无生还。
  另一个是宫廷乐工的总教习裴扈,尽管他站在帘笼之外,可那他投向宋小乔的眼神比林聿庆还多了几分阴毒。早年的裴扈不仅貌似潘安,各种礼乐无所不精,深得皇上的宠信,如今年老色衰,反倒充当了太子爷的鹰犬。宋小乔就是他绞尽脑汁请来的刺客,本想趁抚琴之际,飞剑一击,杀死北陵王,不料宋小乔却没有动手,丧失了最好的时机……
  北陵王离开琴台,回身对帘笼外面的裴扈微笑道:“请代我回禀,太子爷送来的这几位乐师,我都留下了,改日再去拜谢。”
  裴扈连声喏喏,撤步告退。北陵王又提醒一句:“你说还有几部绝好的琴曲尚未整理,日后望一并送来。”
  “请王爷放心。”裴扈再次施礼,腰弯得太低,引发了几声咳嗽,宋小乔知道,那是故意让她听的。她凝神安坐,目不斜视,像个参禅的菩萨。
  此后,连续数日,北陵王没有再传唤宋小乔,两人只是在乐室偶尔相见。众乐工演奏笙管笛箫时,一派祥和的乐曲将宋小乔远远地隔阻于冷僻的角落。瑶琴是乐器中的仙品,不能随便参与合奏,她也就能够静观北陵王的神情了。她发现,北陵王的脸上总是蒙着一层病态的阴影,即使他常被乐曲吸引得着迷,甚至亲自去敲打编钟,可还是有一种难言的抑郁。
  当她从其余优伶的嘴里得知了北陵王的处境,也不禁为之产生了怪异的惆怅。据说皇上已数次罢免太子,但换来换去,很难如意,前一阵子曾屡屡传旨,要第九子北陵王参议朝政,当今的太子爷岂能容他?利用手下的党羽给他编造了许多罪名,皇上恼了,北陵王随之被软禁……
  我是刺客,我的职责是要在适当的时机杀死这位王爷,而绝不能同情他啊……宋小乔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但是,她依然无法把心底的惆怅转变为冷酷的决断。
  初春的夜晚,星月仿佛仍未摆脱寒冬的禁锢,发出的光亮像残霜般砭人肌肤。王府的庭院深沉如海,高大的楼阁飞檐似倾斜的孤岛。夜不能寐的宋小乔独自抱着瑶琴走出寝室,沿着弯曲的甬道辗转来到一角凉亭。她打开锦囊,将瑶琴摆放在石桌上,沉吟片刻,轻轻地拨动了琴弦。由于心事重重,弹出的音调飘忽不定,起初她并没想好要弹奏什么曲目,不过是要借助几个琴音排遣郁闷罢了,渐渐地,舒展的手指便被空灵的音响带动着融入了一曲“春水”的节奏。
  在震颤的琴弦下,似乎有一股澄澈的暗流浮漾,凄迷的夜色仿佛也被净化了,变得清朗而透明。突然,亭外传来一声赞叹:“真不愧是人间天籁!”
  宋小乔扭头回顾,见两个黑影站在亭栏下,前面那人身上罩着一件披风,旁边的是位挎刀侍卫。她惊悸万分,慌忙施礼:“不知王爷驾到,奴婢有罪了。”
  “你在这枯寂的夜晚为我演奏了如此美妙的音乐,何罪之有啊?”北陵王迈步走向凉亭,身后的林聿庆欲伸手阻拦,“王爷……”北陵王说声“无妨”,径直走到宋小乔面前。
  那一瞬间,宋小乔又想起了自己的刺客身份,可她觉得肢体僵硬,动弹不得。接着就出现了一个让她毕生难忘的情形:北陵王手臂一甩,竟将披风解脱下来,亲自罩在了宋小乔的身上!“王爷,使不得……”宋小乔躬身推辞,没想到北陵王的举动是不容抗拒的。那一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身的武功,反倒像个甘愿受人摆布的柔弱女孩,无所适从。带着男性体温的裘绒披风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慰藉,十七岁的宋小乔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爱抚,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感激的泪液。
  北陵王好像也无法抑制他的冲动,一下子攥住了宋小乔的双手,关切地说:“你的手好凉啊……”
  宋小乔无言以对。北陵王问道:“你告诉我,这一曲仙音,是为我演奏的吗?”
  在这个时候是应该撒一点谎的,可宋小乔不会,她摇了摇头。北陵王大失所望,喃喃自语道:“是啊,我不该难为您呀,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呢?”
  林聿庆在亭外催促道:“夜深了,王爷请回吧。”
  “说得对,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北陵王替宋小乔把瑶琴装入了锦囊。宋小乔要脱掉披风,但被北陵王制止了。“小心着凉,这披风你明日还我就是了。”北陵王怏怏走出了凉亭,一步步溶入春夜的黯翳。在宋小乔看来,失意的王爷凄然无助,与迷途的游子无甚区别,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刺杀。
  回到寝室,宋小乔彻夜未眠。她侧卧在床上,怯怯地注视着横陈于脚下的北陵王的裘绒披风,不知何故,那男性的体温和特殊的气味,仍在向她这边蔓延……她近乎痴迷地回忆着北陵王与自己的短暂接触,内心微微战栗着。当第一缕晨曦像条银鱼似的在窗棂间游动时,宋小乔沉进了梦乡;良久,她幡然醒来,发现自己紧紧裹在那裘绒披风里,浑身绵软无力,却又有些难以形容的舒畅。
  迎着赤金色的朝阳,宋小乔做出了最后的决断——彻底放弃刺杀北陵王的预谋!她起身洗漱,对着菱花镜子将头上的万千青丝理顺,眼睑略有些发红,两颗杏仁状的黑眸依然是神采闪烁。她把裘绒披风折叠得整整齐齐,主动找到王府的女管事李嬷嬷,刚说出要烦劳嬷嬷替她去向王爷归还披风,李嬷嬷掩嘴而笑,那表情有一点狐媚的轻浮:“傻丫头,王爷赏赐的东西是不能归还的,你带回去好好收藏吧,它是你的啦。”
  涉世未深的宋小乔这才有所体会,怪不得某些地位卑下的优伶为得到王公贵族的“宠幸”,不惜一切代价去招摇献媚,宋小乔的情绪也就低落了几分。
  当天辰时,北陵王派内侍来请宋小乔:“王爷让宋姑娘带瑶琴到春暖阁。”
  出门之前,宋小乔思索片刻,遂将裘绒披风当作瑶琴的衬底装入了锦囊,她还想着要归还北陵王呢。
  一位小侍女替宋小乔撩起帘笼,她缓步走进暖春阁,一眼就看见了黄檀琴台,鎏金香炉里青烟袅袅。北陵王从侧门进入,宋小乔抱着瑶琴正欲行礼,北陵王在团花屏风前落座,摆摆手说:“不必拘礼。”林聿箴庆习惯性地肃立旁边。
  “请王爷点拨曲目。”宋小乔的双手轻搭在琴弦上,低眉静候。
  北陵王面色忧郁,若有所思,苦笑着说:“亡途没落之日已不远矣,请你弹奏一曲《广陵散》吧。”他不等宋小乔在弦上落指,又补充道:“你……你只弹下半阙即可。”
  宋小乔暗自惊愕,这《广陵散》的下半阙乃是天下最悲怆的琴曲,北陵王要从下半阙听起,莫不是王府外面有了新的变故?她无暇多虑,左手的手腕一抖,纤纤的玉指悄然拨响了一根琴弦,待右手落下,瞬间那几根琴弦便随之震动、共鸣起来。
  
  琴声迂回婉转,绕梁匝地,仿佛用虚幻的法术把暖春阁推入了蛮荒绝境,那风卷落叶,沙掩泣泉,哀伤愁怨,寂寥空茫的情致,及锥心之寒,切肤之痛,都被演化到了极限……北陵王扼腕聆听,身躯不觉微微发颤,两个眼角泪光点点。
  霍地,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阻其间,琴声也似一团冰雪般凝固了。
  暖春阁的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
  小侍女向里面传话:“禀王爷,是裴扈来送曲谱。”北陵王虽心中不悦,还是点了一下头。门口的侍卫想去接过曲谱,但裴扈猝然说道:“这是世间罕见的古谱,极易破损,请王爷允许我亲自呈上。”
  宋小乔听出裴扈的嗓音有些怪,她掉头观望。北陵王应允道:“亏你想得周到,进来吧。”
  帘笼挑起,裴扈手捧红木方匣,躬身走入。为避免外人与王爷接触,机警的林聿庆向前跨了半步,裴扈却提前打开红木方匣。倏地,寒光闪烁,一把弯头波斯刀已握在他的手中。裴扈狂吼,展身飞纵,向北陵王直扑过去!这种快似闪电的突变,连林聿庆都没有料到。眼看北陵王就要身首异处,宋小乔的右手中指及时拨动了一根琴弦,“铮”地一声锐响,一支短剑由瑶琴的龙池内疾射而出!
  裴扈的腋下爆起一束血花,当即栽倒在北陵王的脚边,林聿庆抖手补上一刀,削掉了裴扈的脑袋。宋小乔发现,一张掀起的人皮面具正从那脑袋上脱落,此人根本就不是裴扈。
  暖春阁外杀声四起,隔着帘笼便能看到更多的刺客冲上台阶。北陵王目睹了这一连串的血腥场面,纹丝不动,喃喃自语道:“他们终于杀上门来啦……”
  林聿庆一面横刀去封堵阁门,一面扭头对宋小乔大喊:“宋姑娘,我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侠,请保护王爷速走!”宋小乔急忙把瑶琴装入锦囊,顺手抄起地上的波斯刀,一个箭步跨过了死尸,左手一搭,已将北陵王从座位上拉起。
  “王爷,我带你杀出去。”宋小乔的话音未落,团花屏风后面无声地闪出一人:是李嬷嬷。“王爷请走这边。”李嬷嬷用手一指,屏风的支架下露出个黑糊糊的洞口。原来那里藏有秘密机关。
  此时,破碎的帘笼四散开来,小侍女和几个侍卫都被刺客斩杀,血肉模糊的尸体相继倒在门口。身受重伤的林聿庆左臂几乎被砍断,仅连着一块皮肉,垂挂在半边,可他右手抡刀,还在咬牙死拼。几声尖利的呼啸响彻半空,后排的刺客开始施放弩箭,十几支狼牙箭洞穿了林聿庆的胸膛,他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回头瞥了一眼,仰身跌倒,嘴里喷着鲜血喘吁道:“宋姑娘……带王爷速走……”
  危难之际,不容迟疑,宋小乔拉住北陵王纵身跳入地洞。
  一片黑暗包容了现实世界,但有一圈青幽幽的光线散射,是北陵王王冠上的夜明珠。宋小乔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反倒使北陵王的心情宽慰了许多。
  “身陷绝境,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笑你呀,一位皇室中的大王爷,被我这小女子像抓贼一样揪扯到地洞里……”宋小乔只顾发笑,忽然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北陵王的胳膊呢,她顿觉羞愧,赶紧松手。
  不料,北陵王却紧紧攥住了宋小乔的手,满怀感激之情,嗫嚅道:“实不相瞒,从你第一次给我弹琴时,我就发觉你要杀我,那颤动的琴音内暗含一股杀气,可我又是心甘情愿地想死在你的手里,这总比倒在那些虎狼之辈的刀斧下更有意味。可你一次次地放过了我,现在你又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这让我……”
  “王爷,有些话等走出地洞再说吧。”
  “说得是,”北陵王拉着宋小乔迈开了脚步,“走出地洞,也就没有王爷了。”宋小乔没再说话。地下的暗道弯曲深长,两人默默走了好久,前方逐渐显露一处亮光,北陵王放开宋小乔的手,示意他要走在前面。宋小乔晃晃波斯刀,阻拦道:“但愿洞外是个清平世界。”然而,事与愿违。宋小乔和北陵王刚刚走出洞口,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排长枪!百十名禁军兵卒重重叠叠,虎视眈眈。
  “哈哈哈,我的王爷,没想到我会在此恭候吧?”裴扈,真实的裴扈立马于高坡之上,手持宝剑,狂妄地喊叫:“有钱就能买通一切!你的行踪早已被我掌握,哼,别看那姓宋的小妮子舍不得杀你,我可不讲情面!”北陵王在宋小乔身后切齿诅咒:“是该死的李嬷嬷出卖了我们。”
  宋小乔并不理会裴扈,她挺起看似娇弱的身姿,对禁军兵卒们朗声说道:“我要带北陵王出去,说到做到,你们不想死的就闪在一旁!”她不等那些兵卒有所反应,猛地挥动波斯刀,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喀嚓嚓”——一刀砍断了几十根长枪,刹那间沉重的枪头和稀烂的红缨子漫天四散。
  耀武扬威的裴扈还没顾得下令擒拿北陵王,凌空跃起的宋小乔居然在他的头顶上又劈了第二刀,寒光闪过,血水迸溅!裴扈再也不能喊叫了,他那被削掉的脑袋飞出了一丈开外!甩掉裴扈的骏马在原地打转时,宋小乔一把抓住了缰绳,扭头回顾,见北陵王的手里已夺得半根枪杆子,打翻了几个兵卒正向她这边跑来。“上马!”宋小乔和北陵王先后跨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地闯出了重围。
  禁军兵卒们望着山道上的一缕浮尘,全都不敢追赶,在他们眼里,那身手不凡的小女子俨然是一位天神!
  在夜幕降临之前,宋小乔和北陵王停留在一条峡谷内。跑累的骏马在一旁吃草,宋小乔摘了些野果,饥肠辘辘的北陵王照吃不误,尔后,又在宋小乔的指点下找到一线流泉,掬水而饮。“王爷,你不会抱怨我伺候不周吧?”宋小乔试探着问道。
  北陵王连连摆手:“宋姑娘请千万不要再这样称呼,那个百无一用的王爷已经不存在了,此刻,你能叫我一声落魄兄长,我就很满足啦。”
  “这真是个难题,你我都要尽快习惯一下呀。”宋小乔莞尔一笑。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在崖壁上消失了,峡谷内一团晦暗。两人坐在一棵粗大的古松下,北陵王叹息道:“我身上虽有些值钱的零碎,可眼下缺少的是一件长衣,为你抵御春寒。”
  “我有,”宋小乔从锦囊中抽出那裘绒披风时,北陵王惊讶得不知所措。他颤抖着说:“请让我来……”裘绒披风第二次罩在了宋小乔的身上,她娇慵地蜷缩在北陵王的怀里,没有推辞。
  “宋姑娘,你舍命把我这废人救出绝境,日后会不会后悔?”
  “我从来不干后悔的事。”
  “那好,请你明言相告,将来我要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于你?是继续跟你去当杀手、刺客,还是去做个不太合格的渔夫、樵夫?或者嘛,我可以装扮成个老学究,在集市上代写书信?只要你能说出,我就一定努力去做。”北陵王的一通慷慨陈词,倒是说得情真意切。
  宋小乔轻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说:“是啊,我们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将来……哦,我有点累了,明天我也许会告诉你。”她睡了,粉颈低垂,青丝遮面,依靠着北陵王那如同战鼓轰鸣的胸膛,疲倦地沉入了梦乡……
  在夜明珠的辉映下,北陵王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痴迷的怜爱之情,久久地凝视宋小乔的面孔,他骤然意识到:这张充满青春朝气的、美艳绝伦的面孔,他是永远也看不够的!
  一阵清脆的琴音,仿佛从遥远的天国飘荡而来。北陵王睁眼一看,晨光乍现,裘绒披风已不知何时裹在了他的身上。他仓皇站起,峡谷内雾气茫茫,骏马仍在不远处刨蹄,但宋小乔却不见了。“不,你不会抛弃我的。”北陵王昂首环顾,侧耳聆听。琴声重新响起,时而悠扬,时而激越,一波接一波地送入他的耳轮。
  “小乔,小乔,”北陵王一边轻声呼唤,一边寻着琴声迈开了脚步。
  宋小乔果真没有食言,她隐身于云雾缭绕的圣洁之处,正在用美妙的琴声,向北陵王讲述自己的心音。
  (责编/章慧敏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