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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医

2007-12-29

上海故事 2007年6期

  那年秋天,喇蛄哨村来了个讨饭的孩子,有十二三岁。小叫花子蓬头垢面,身上穿着套千疮百孔的破棉衣,一只手拎着根打狗棍,一只手端着只破饭碗。到谁家门口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着,主人开门看到了,给点吃的,他会冲你一笑。
  乡亲们怂恿李雨花留下这孩子。李雨花没有生养,丈夫又死得早,孤苦伶仃地过日子。领养个孩子,老了就不愁没有人摔丧盆子了,何况小叫花子东门进西门出的,吃的是下眼食,能有个家也成全他了。
  就有人把小叫花子领到了李家,按在地上给李寡妇磕了三个头。李寡妇给小叫花子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大伙儿这才发现,小叫花子长得还蛮精神呢!可是也发现了问题,他只会笑,不会说话,乡亲们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哑巴憨子!
  没有人吭声,都盯着李寡妇,等她拿主意。李寡妇长叹一声:“既然给我磕了头,就是我的儿子了,再哑再憨也要养啊!哎,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啦,想要个儿子还是个憨子!”
  从此,憨子就成了小叫花子的大号。
  撂下了讨饭碗,憨子也不闲着,天天上山拣柴禾,一天扛两趟,李寡妇的柴火垛就冒尖的高,烧也烧不完。憨子总上山,一来二去,就和城里药铺来采药的认识了,他们把从城里带来的糖果火烧给憨子吃,让憨子帮他们采草药。憨子年纪小,眼睛尖,一个能顶好几个,城里人就收他做了编外伙计,一个月给他开几个铜板。李寡妇万万没有想到憨儿子还能赚钱,说啥也不让他再扛柴火了,叫他一门心思采草药。
  憨子18岁那年秋天,李寡妇腿上生了个疮,刚开始也就小豆粒大小。庄户人哪个不生疮鼓疖子,她也没往心里去。哪曾想长得飞快,两三天工夫竟长到鸡蛋大小了,还流出了黄色的脓液,腥臭腥臭的。乡亲们等不及进山挖棒槌的憨子回家,急着把她拉到城里。可进了几家药铺,大夫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是来晚了,就是华佗也治不了,回家等死吧。
  憨子回家后,见李寡妇已经折腾得变了模样,身上也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邻居葛大妈告诉憨子,他娘早已过了大限,要不是为了等着看他一眼,早咽气了。
  憨子的眼泪就涌出了眼圈儿,他急忙掀开被子,盯着母亲腿上的疮,眼珠子一动不动。突然,他把嘴放在伤口上,用力吮吸起来。脓汁都被他吸了出来,露出了里面的嫩肉。憨子又找来几味草药放在嘴里嚼,嚼好后敷在伤口上……半个月后,李寡妇竟奇迹般地好了,能下地走路了。
  被城里大夫判定不能治的病被个憨子给治好了,憨子的大名可传远了,传来传去传走了样,说是只要他搭眼一瞧,伸手一摸,用鼻子一闻,不管是什么疑难杂症,一准明明白白。还有的说他根本不是个憨子,只是装出来的,就像古时候那个济公。
  就有人上门请憨子看病,来的人不是提只鸡就是拎条鱼,憨子就躲到自己的屋里,插上门,任凭你把好话说尽,他愣是不开门,来人只好去求李寡妇。
  李寡妇说,憨子给她治好了病,纯粹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看病又不同于扛捆柴火搬块石头,有力气就行,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他是个四五六不分的憨子,能看个什么病?
  李寡妇越是推,来人越是觉得憨子一准会看病。李362380a8f7c446e33d23d444d7b7af6306667d375a20c0427150af3e20d090e0寡妇只好动员憨子去试试,能治好是件积德的事,没有那个本事,也好让人家麻溜另请高明。
  憨子一个劲瞅她,就是不迈步,李寡妇明白了,她上前拉住憨子的手,走吧,娘陪你去。
  坐上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后庄。刚走进院子,李寡妇感觉自己的手被儿子用力握了一下,她忙抬头,看到憨子的脸上挂着微笑。李寡妇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看样子儿子有了必胜的把握。可李寡妇又想不通了,儿子还没有和病人照面,怎么就知道病情?
  病人是个中年男子,等憨子上前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李寡妇愣住了:病人的右腿里侧烂出小碗大小的洞,是和自己一样长了疔疮!李寡妇这才恍然大悟,敢情儿子鼻子尖,一进院就闻到了气味。
  憨子指挥着把病人扶了起来,放了张桌子,垫了个小枕头,眯起眼睛像模像样地号起脉来。李寡妇心里有了谱,儿子八成得了真传,咋看都和城里的先生没有两样,这套功夫是装不出来的。过后李寡妇问儿子,才知道是城里那个总来采药的、留着长长胡子的老先生教给他的。
  男子的病治好了,憨子的名声更响了,连城里都知道大山沟里有个善治疮疖子的癫医。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几年生恶疮的特别多,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上门来接憨子,憨子则是有求必应,穿上娘给他做的灰色大褂,拎起药箱子就走。
  随着儿子的名声越来越响,李寡妇也多了一门心思,她要给憨子娶个媳妇。还没等她放出话来,有人上门了,是蟒牛哨出了名的媒婆“马快嘴”。“马快嘴”盘腿往炕头一坐,到烟笸箩里捏了一撮黄烟,按进烟袋锅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娘当的欠火候!如果是我啊,我啥也不干,也要先给儿子娶上媳妇……”
  “我是想,憨子他,能中?”
  “马快嘴”喝光了一碗蜜花茶,抿了抿嘴巴,说道:“我今天来就是当说合人的,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有人看上你家憨子了!”
  “哪村的?姑娘有啥毛病?”
  “马快嘴”把嘴一撇,讥讽道:“你呀,看事也欠火候,非得有毛病?我告诉你,姑娘水灵着呢,全身上下除了肚脐眼连个疤瘌都没有。那模样,咋说呢,别说你村,十里八村也难见到一个,不比那个七仙女差多少啊!”
  “这么好的姑娘,会看上憨子?”
  “是啊,王八瞅绿豆,就是对眼了呗!大妹子,你就准备迎儿媳妇进门吧!”
  “咋?连面都没见就进门?会不会……大妹子,姑娘到底图憨子什么?”
  “图什么?我跟你说吧,憨子救了姑娘一命,人家知恩图报。再说了,一个姑娘家,大腿根儿生了个疮,光不粗溜让你儿子看了个臭六够,不跟他还跟谁啊?八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就在那天办喜事吧。”
  李寡妇这才知道,“马快嘴”说的是憨子两个月前医好的田螺姑娘。田螺姑娘李寡妇见过,是个好姑娘,模样体格人品都没有说的。李寡妇也没有和憨子商量,立马就应下了。
  乡亲们得知憨子要结婚,都拥到李家,女人帮忙糊棚收拾新房做被子置办嫁妆,男人则在院子支上棚子,盘起锅灶,杀猪宰羊准备酒席。
  八月初八这天天还没有亮,欢快的唢呐声就响起来了。乡亲们都穿戴一新,守在李家大门口,等着迎接新娘子。大家伙等啊盼啊,眼看典礼的时间就到了,抬新娘子的花轿还没有来。这时,去接新娘的娶亲婆于嫂气喘吁吁地赶回来,道:“可不好了!新娘子的哥哥从城里赶了回来,握着把手枪,堵在妹妹的房门口,说什么也不让田螺姑娘上轿。他说如果妹妹硬走,他就大开杀戒,不但要杀了接亲的人,还要来杀想吃他妹妹这块天鹅肉的癞蛤蟆……”
  李寡妇这才明白,田螺姑娘急着结婚,是知道在日本宪兵队当队长的哥哥田宝不会赞成这门婚事,想偷偷地把婚事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不同意也没有办法。
  李寡妇尽管不甘心,可也没有办法,怎么也不能拿憨子这个鸡蛋朝石头上碰啊!
  李寡妇想息事宁人,却也躲避不了灾难。那天,憨子看病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远远见自家门口急匆匆地跑出一个人。憨子眼尖,发现这不是田螺的哥哥田宝吗?他来干什么?
  憨子心里就画起了魂,忙几步窜进屋,发现母亲倒在地上,身上全是血,已经断气了。而屋子翻得乱七八糟的,他立刻明白田宝一准是奔那个鼻烟壶来的。
  憨子听李寡妇说过,他家唯一值钱的就是祖上传下来的这只明太祖朱元璋用过的鼻烟壶。一代一代的,都是在儿子取亲那天传给他保管。那天,田宝在阻挠妹妹田螺嫁给憨子的同时,却也得知了李寡妇还有个宝贝鼻烟壶。他正愁皇军给了他队长的美差,他却拿不出值钱的见面礼,于是,萌生了抢的念头……
  李寡妇死后,乡亲们都替憨子捏着把汗,怕他悲伤过度有个好歹,就商议着给憨子再介绍个女人!可是,还没等乡亲们张罗,有人把女人送上门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差点就和憨子拜堂成亲的田螺姑娘。更令乡亲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把田螺送上门来的竟是曾经阻拦妹妹成亲的田宝。
  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原来,日本宪兵队长小川一郎的屁股上也生了个疮,看了无数个大夫也不见效,浑身散发着又腥又臭的味道。田宝知道憨子能治好小川一郎的病,可又怕憨子不会答应给日本人看病,要是再在药里做些手脚,他这个队长做不成不说,恐怕连小命都要没了。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妹妹,如果憨子成了他的妹夫,还会不看他这个大舅哥的面子?再说了,有了女人,就多了份牵挂,也就会更加珍惜生命了。
  憨子和田螺圆房的那晚,两人竟然是面对面坐到了天亮。村里的嘎小子舔破了窗户纸,足足观望了一夜,也没有看到想看的那一幕。而一早上,田宝却带着两个穿着黄呢子军装的日本人来了。只一袋烟的工夫,憨子背着个药箱子跟在三个人的后面走了。
  乡亲们都在村口的大榆树下乘凉,问憨子要去哪里?他比划着自己要去县城,小日本的头儿屁股上生了个疮,要他去治。
  顿时,乡亲们脸上都露出鄙视的目光。
  憨子真的用嘴给小川一郎吸脓了,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憨子非常认真地给小川一郎吸完脓,敷上草药。小川一郎十分满意,向憨子竖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良民,以后,就在这里给皇军舔屁股的干活……”
  憨子回家不到一个时辰就死在了田螺的怀里。当乡亲们摸不着头脑时,又传来了小川一郎也一命呜呼的消息。小川死前,知道自己上当了,用尽力气刀劈了田宝。
  乡亲们心里立刻明白了憨子其实是替娘、替中国人报仇去了。他们打心眼里佩服憨子的举动,自发地聚集在憨子家门口,悼念着他们心中的英雄。
  这时,田螺穿着一身孝服走出门,她抽泣着告诉乡亲们,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憨子比划着告诉她,为小川一郎的伤口吸脓的时候,他会将含在嘴里的毒药吐进小川的体内……憨子那晚没有碰她,是想让她有个完好的女儿身,再找个好人家。田螺还说:“天要亮了,憨子拉住我的手,使劲握了握,他的意思我明白,希望我下辈子还能再做他的女人!”
  乡亲们厚葬了憨子,每年的清明节,他的坟前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通往他坟地的小路,也被乡亲们踩踏得越来越宽……
  (责编/章慧敏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