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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鞋

2007-12-29张弭家

上海故事 2007年6期

  明朝某年的大年初一早上,阳丰县县令陈安仁刚起床,捕头刘强便来报,说城北门外的树林里发现一具男尸。陈安仁四十开外年纪,胖头粗脖,略显憨态,一双眼却格外有神。他吸了口刘强带进的冷气,套上官服出了门。
  赶到现场,只见尸体的脖子上勒着一条红布带,像是女人袄褂上的腰带,显然就是这条红带子要了这个人的命。陈安仁忙问衙役、仵作等谁认得这人。马上有人认出了,说这是本县的绸缎商曹贵,长年在外倒卖绸缎,已近一年没在城里出现了。
  陈安仁蹲下身,把曹贵的尸体从头到脚细细地搜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一双脚上,久久凝视。别人也看出了门道:那双脚上没有鞋。隆冬腊月,他怎可能不穿鞋走路呢?看他的脚底板,也没有赤脚走路的痕迹。
  陈安仁命两名衙役看管尸体,带其他人返回城里。一个衙役说曹贵家在南门,他们穿过整个城区,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幢体面的宅子前,破门闯入。屋里的女人十分慌乱,忙把床下的一双鞋塞进床底。这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杏眼粉腮,羞云满面。她抓过床上的大红新袄穿上,要系袄腰却没摸到腰带,袄上的腰带没有了。
  陈安仁抢过那双鞋,见是双新的男人鞋,鞋底干净得没沾一点尘土。他吸吸鼻子,下令在屋内搜查可疑物件。刘强在门后找到块布巾,呈给陈安仁。陈安仁闻一下揣进怀里。
  他喝问这女人姓氏,是否是曹贵之妻。女人低眼答道,她本名姜春叶,正是曹贵之妻。问她曹贵在哪里,她略显惊愕地望向陈安仁,说曹贵已离家一年了。陈安仁绕着她踱了几步,猛地大声道:“这双鞋是谁的?”
  姜春叶惊得跌坐在地,脸色变白。
  陈安仁又突然问道:“认识这个吗?”说着,抬手亮出一样东西:一块圆形雕花玉佩。这是他刚才在死者绑腿里搜到的。
  姜春叶杏眼圆睁,嘴唇哆嗦,忽地冲出门去。陈安仁他们紧随其后。姜春叶沿着陈安仁他们的来路奔到北门外树林,看到曹贵的尸体,哭嚎着扑上去。
  陈安仁没让她碰到尸体,以涉嫌谋害亲夫的罪名逮捕了她。
  陈安仁宣称破这桩命案已十拿九稳,吩咐仵作处理曹贵的遗体后,就带人往回走。衙役们一脸茫然,就连刘强也紧皱着眉。
  进入县衙大堂,陈安仁即刻升堂审案。百姓已听到案件传言,争相来看杀夫女人的真容,以及县令如何断案。
  姜春叶被带到大堂跪下。陈安仁猛拍惊堂木,喝令她从实招供。这女人刚哭叫一声“冤枉”,陈安仁就把一条红布带扔到她面前,“这可是你的袄带?”
  “正是,可……”
  “这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器,你还有何话说!还有,你床边的那双鞋……”
  姜春叶晕了过去。
  陈安仁满脸得意,拿着官腔讲述起来:“本县早就断定树林并非第一案发现场,死人不可能自己光脚走进树林,又把脚底擦干净。到了曹家,见曹妻姜春叶慌乱地藏一双男人鞋,她又找不到自己的袄带,而勒死曹贵的正是同姜春叶的大红袄相配的红布带。本县亮出在死者身上搜到的玉佩,这女人就直奔树林来,尸体不是她放的,她能一下子就找到吗。”
  堂前笼起嗡嗡低语声,透出振奋、钦佩的情绪。
  姜春叶被冷水浇醒,啜泣着道,玉佩是她与曹贵的信物,曹贵很懂风情,临走时同她约定,如有人送来这块玉佩,说明他回来了,她可到北门外树林中相会。所以,见到玉佩她就奔向树林,谁想……她的袄带是怎么勒到曹贵脖子上的,她实在不知道。问她屋里如何会有男人鞋,是不是曹贵的,她一字不吐。
  陈安仁大为恼怒,“本县念你是一女子,不忍动刑,可你也不要逼本县。”
  那姜春叶仍是紧咬着嘴唇。陈安仁正要扔下令箭,捕头刘强道:“大人,据在下推断,本案真凶恐另有其人。”
  陈安仁一竖眼,说:“你有线索?”
  “大人还记得在曹家门后发现的那块布巾吗?”
  陈安仁从怀里摸出布巾,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是做什么用的?”说着,他把布巾蒙到脸上,把布巾的两角在脑后系住。他变成了蒙面人。
  “酒鬼阿三耶!”堂前众口一词地嚷道。这阿三是阳丰县及临近县人人皆知的盗贼,常见他蒙面蹿房越脊,窃掠富户财物。因他行窃时总是浑身酒气,才得了“酒鬼”的绰号。
  陈安仁扯下布巾:“这条布巾酒气熏人,看来是阿三的无疑。它遗落在曹家,证明阿三去过那里,又是在曹贵死亡前后去的,这样看来阿三就是……刘捕头,即刻将阿三提来查问!”
  忽听人群中有人叫骂:“奶奶的,只想来看看这案子怎么破,不想倒把老子牵扯上啦!老子还要去取批货,没工夫陪你们玩。”一个猴子般身形跃起,蹿过人们头顶飞到堂外,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一个嫌犯死不开口,另一个嫌犯又逃了,陈安仁脸色铁青,拂袖退堂了。转入后堂,他令刘强全力捕捉阿三。可是,刘强率捕快把全城翻了底朝上,也没找到阿三的影子。陈安仁揉搓着肥粗的脖子,从后堂踱到前堂,久久环视大堂。长吁一口气后,他吩咐再提审姜春叶。
  百姓又拥在堂前看审,可审讯毫无进展,姜春叶死活不露男人鞋的真情。陈安仁却极有耐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追问,最后姜春叶一言不发了,他也沉默着静等,好像在等顽石点头。
  忽然,人们听到案台旁的帷幕后有异响,随即传出鼾声。衙役拉开帷幕,见角落里躺着一个人,睡得正香。陈安仁一挥手,衙役们一拥而上,像捆野猪般把他捆了个结实。这家伙是阿三。
  陈安仁哈哈大笑,说他料定阿三对牵扯到他的案子必感兴趣,审姜春叶只是一出戏,引阿三上钩才是真。升堂前他在厨房放了一瓶拔了瓶塞的好酒,酒香四溢。阿三嗜酒如命,闻到酒味必定先去盗酒。上次他来看审已露了真容,这次定要躲到暗处。他定会先把那瓶好酒灌下肚去。对啦,那酒里放了一点蒙汗药。
  阿三被解药灌醒,竟还嚷着要那好酒,说县太爷要是给他几瓶酒,他就竹筒倒豆子。陈安仁叫人拿几瓶酒放案台上,阿三供述如下。
  大年三十后半夜,他盯上了一个匆匆赶路的富商,并跟着富商潜入宅子。可富商进屋观望一阵后,又气呼呼地离去了。他本想盗下富商的包裹,可看到富商大年里那般难受,有家难留,不禁生出恻隐之情,就罢了手。第二天听说叫曹贵的被害在树林里,他去看热闹,见被杀的正是昨晚那个富商。他极想知道曹贵是谁杀的,官府怎样破这个案子,就去县衙大堂看审案,没料到竟引火烧身。
  陈安仁瞪眼喝问:“依你看,曹贵为何刚到家就生气离去?”
  阿三说他看见床边放着一双男人鞋,曹贵定是见鞋起疑。
  陈安仁冷笑道:“你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并无旁证。本县怀疑是你杀了曹贵,扒去他脚上鞋,放在姜氏床头,嫁祸姜氏。”
  阿三连呼冤枉,说县太爷的说法只是推测,没人能证明人是他杀的。他并没丢失什么面罩,定是有人用那块布陷害他。
  陈安仁摸着粗脖沉思片刻,说:“虽然两嫌犯杀人的证据都不足,但也都不能免除嫌疑。”他只给了阿三一瓶酒,把他也投入大牢。以后多日,陈安仁不再审案,每天漫步闲庭,观花玩鸟。刘强身前身后护卫陪伴,不时提供破案思路,陈安仁或若有所思地点头,或不置可否。
  这天,刚到花圃前,陈安仁使劲掐下一枝花,又揉扯得粉碎,气势汹汹地大叫:“这些花外表鲜艳,可说不定含有毒液。那女人看上去柔弱,定有一副蛇蝎心肠。阿三虽是惯盗,却从未害过性命。刘捕头,再去搜查姜春叶罪证!”
  三天后,刘强来复命,说他查出了案发第一现场,曹贵应是在离他家不远的榆树下被杀。榆树下有搏斗的痕迹和挂在树叉上的一角衣料。陈安仁接过衣料一阵猛嗅,脸现尴尬,“难道本县判断有误?”他下令再提审俩嫌犯。
  县衙大堂上,陈安仁好半天一言不发,两眼不停地扫着两个嫌犯和一干公差。大堂静如墓地,令人心头发憷。猛然,陈安仁发出一声笑,如乌鸦惨叫。“呜呵呵——,本县今天不审这一男一女俩嫌犯,审另一个特殊的嫌犯。谁?就是它!”他举起了一样东西——那双出现在姜春叶床边的男人鞋。“本县要让它供出真凶到底是何人。”
  
  下面起了一阵骚动。陈安仁却正襟危坐,对着那双鞋喝道:“大胆刁鞋,犯何罪行,还不从实招来!”鞋当然不语。陈安仁把鞋掷到案台下,令衙役大刑伺候。衙役们面面相觑,傻愣着不知
  如何是好。陈安仁竟走下案台,夺过刑杖猛击那鞋。击打得那般凶猛,没一会儿那鞋便被打得帮裂底碎了。陈安仁拎起残破的鞋,狞笑道:“本县不信你不招!”
  人们目瞪口呆,弄不懂县太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陈安仁转为狂笑,“哈哈!它到底还是招了。”他揭开绽破的鞋底给人看。鞋底里层有一个红线绣的心形图案,心内还绣有几个字:刘强姜春叶。刘强身子晃了两晃,姜春叶又晕厥过去。
  原来,刘强在大年初一到陈安仁家禀报,陈安仁特别灵敏的鼻子就嗅到了刘强身上的胭脂味。在姜春叶房间里,陈安仁又闻到了同样的胭脂味,他察觉出了这二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探察案情的同时,他始终注意刘强的动向。当罪证由姜春叶指向阿三后,他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便故意不审案,让刘强为姜春叶着急,诱使他假造给姜春叶开脱的证据,露出了马脚。
  但这些还不足以证实这二人有不正当关系。陈安仁忽然想起自己的夫人原与姜春叶同乡,夫人曾说起过她家乡有一习俗,女人们在给心仪的男人做鞋时,在鞋底里层绣上红心和两人的名字。姜春叶床边那双鞋,既然不可能是曹贵的,那就一定是给刘强做的。要是有了这个证据,他们就无法抵赖了。所以就演了审鞋这出戏。
  刘强站稳了脚,面目狰狞地道:“大人,这不过是你运气好,被你事先了解了这个习俗。就算我俩关系暧昧,那又怎么样,她情我愿的。曹贵被杀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陈安仁一下子语塞了,粗脖涨得通红。刘强得意了,讥笑道:“曹贵被杀的具体情节恐怕无人知道,在下倒是可以把当时的情景推测一下。注意,我只是推测,找不到任何证据证实的。”
  “可能有那么一个与姜春叶关系特殊的男人,除夕夜来同她幽会,姜拿出给他做的鞋,以表心意。这人把鞋放到床边,上床与姜亲热。事后,姜沉沉睡去,这男人却察觉到有人正从外溜进,忙下床躲到床后,窥见是阿三来行窃。此时,又有人进来,阿三藏到门后。来者正是曹贵,谁也没料到他能在除夕夜赶回。曹贵发现床边的男人鞋,气得转身离去,阿三目睹后离开。男人见此情景,发现这是杀掉曹贵嫁祸阿三千载难逢的时机,他找一块布巾洒上酒,当作阿三的面罩丢在门后,然后他拿着袄带追上曹贵,把他勒死。为不使姜春叶有明显嫌疑,这人把曹贵的尸体运到北门外。把肥壮的男人尸体运这么远,女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把尸体抛在北门外树林,刚喘口气,蓦地想起了姜春叶给他的鞋,留在床边肯定要露馅,可这时候回去处理,来不及了,天已放亮,被人撞见更不得了。他灵机一动,扒走曹贵脚上的鞋。这样,人们就会怀疑姜春叶床边的鞋是曹贵的,可姜春叶不可能杀曹贵运尸体到北门外树林,她就没什么危险。在她家门后有阿三的面罩,罪证就指向了阿三。
  “大人,你也为开脱姜春叶做了贡献。凶手拿走了曹贵的包裹,却没仔细搜他的身,你却在他身上找到了玉佩。这更证明姜春叶没有行凶,因为她知道丈夫身上带着玉佩,要是她杀的,肯定要把这东西取出,以免被当成证据。而且她见到玉佩就奔向约会地点,也证明她对丈夫是有感情的。唉,商人总是重利轻离别,让妻子长久独守空房,闹出这种结局,怨谁呢?”
  说到这,刘强更加狂妄了,竟对陈安仁威吓道:“县令老爷,要想抓到真凶就必须找到曹贵脚上被扒走的鞋,你能找到吗!找不到就赶紧把姜春叶无罪释放,老子也辞职不干了,带她远走高飞。”
  陈安仁拍案而起,怒斥道:“凶徒,休要猖狂!本县要是不把真凶绳之以法,就去卖红薯。”他抓起惊堂木猛击案台,边击边叫:“那证人还不出来指认真凶!”大堂内震响回荡,只听“扑拉”,有东西被从屋顶横梁震落,掉在案面上。是两只鞋子,绸缎鞋面,像是有钱人穿的,只是已半旧。
  陈安仁抓起两只鞋,命仵作拿出验尸记录下的曹贵脚的尺码对照。仵作对照后禀道,曹贵脚的尺码与此鞋正合适。
  原来,刘强乘夜深把鞋藏到县衙大堂的横梁上,是打算戏弄陈安仁,让陈安仁在他逃之夭夭后的某天发现这鞋,让陈安仁懊恼窝心。
  陈安仁审阿三时,察觉到阿三话里有话,就用好酒一点点地诱使他吐出真相。原来,阿三第二次来偷看审案时,先爬到大堂横梁上,蒙汗药开始让他犯困才顺着帷幕溜下来。他发现了藏在那里的鞋,猜想可能就是曹贵的,但他想不出凶手是谁,怕遭致灭口,堂审时就没敢吐露。后来,陈安仁暗地到牢中用酒诱他招供,他才把这事说了,并想起了鞋上留有的能表明凶手身份的物证。
  面对确凿证据,刘强仍不服输,狂叫没人看到鞋是他放上去,证明不了他是凶手。
  陈安仁冷笑一声,解开了捆绑鞋的绳带,拎直了向大家展示。这是条紫色绳带,同捕头腰带是同色的。人们在陈安仁的指引下发现,刘强腰带穗坠上的长绳没有了。他到梁上藏鞋时为把两只鞋捆在一起,就扯断了腰带绳。
  轮到陈安仁得意了:“大胆凶徒,都怪你自作聪明,你要是把这鞋烧了,本县可能真的一时没辙了。可你也不要忘了那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责编/邓亦敏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