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

　　强子头一次做麦客，心情难免紧张，同伴们一个个被主家叫走了，强子却像大路旁一粒土坷垃，无人问津。这也难怪，他尽管十九岁，但长得细皮嫩肉，一看便是个白面书生，龙口抢食的季节，哪个主家愿意花钱请个“病鸟”？其实强子是个好劳力，只可惜没有慧眼识珠的伯乐。
　　日头当午，强子的肚子猫抓猫抓了，这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但镇上开饭馆的老板全都关张回家割麦了，花钱吃饭只能是镜子里的糌粑。为了尽快解决肚子问题，强子急盼来个主家把他叫走。
　　街头终于出现一个女孩，强子脸上露出喜色，慌忙上前搭讪：“大姐，叫麦客吧？我跟你去行不？”女孩看了强子一眼，没有说话。强子接上话头道：“别人割一亩麦要80，你给我60元就行！”
　　女孩笑出声来：“我家请不起麦客，我是上学校去的！”说着就要离去。
　　强子有点失望，但他拦住女孩，道：“不怕你笑话，我的肚子实在饿了，只要你管饭，我不要工钱给你家割麦！”
　　女孩叫翠翠，听强子这么说来，用好看的眼睛看着他：“真的不要工钱？”强子点点头。翠翠不大相信：“现在没有这么傻的人吧？”
　　强子苦笑一声：“请你相信我！”翠翠见强子说的实话，就不掩饰地说：“那好，你在这里等等，我去一趟学校就来……”
　　翠翠把强子领回家，一进大门便大声喊：“爸，我叫了个麦客！”说着，挑起门帘走进屋去，里面立即传来她爸的声音：“咱家哪里有钱叫麦客？”
　　翠翠咯咯咯笑着：“我叫的麦客不要钱，只给他管饭就成！”说着，呼喊站在门外的强子：“进来，进来呀！”
　　强子走进屋，才知女孩的爸爸瘫痪在床，心中便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女孩爸挣扎着探起身子看了强子几眼，不无感慨地说：“还是个孩子嘛，出来下苦不就是想挣两个钱？翠翠你却尽拣便宜？”翠翠爸埋怨着女儿，突然说道：“咱可不亏下苦人，翠翠，你到邻家借几个钱来，娃娃做完活，就把工钱给他……”
　　强子的眼睛潮湿了，立即接上话头说：“大伯不要多虑，要说当初不要工钱是为一顿饭的话，那么现在就更不能要，你们的日子这么艰难，强子无论如何也得帮一把，再提工钱就是见外……”
　　三个人亲切地交谈着，门外传来阴阳怪气的呐喊声：“翠翠，你是我老婆，怎么躲着不见啊……”
　　强子不知什么人这般放肆，门帘挑开，一个三寸板钉模样的男人闯了进来。男人叫二狗，30多岁，是纸房镇一个无赖，进到屋里，就朝翠翠身边靠，却见强子站在屋地上，立即像知了爬树似的瞪直眼睛：“你是谁？跑这里干吗？”
　　翠翠说是她家请的麦客。二狗乜斜着眼冷笑一声：“麦客？我看像嫖客？”说着，粗话连篇地腌翠翠：“你竟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说要嫁我做老婆，背地里却挂搭野男人……”
　　翠翠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翠翠爸叫骂开了：“天打五雷轰的二狗子，不就借你两个钱吗，用得着这样辱摆我姑娘？”
　　二狗跳将起来：“老不死的棺材瓤子，当初你躺在医院要见阎王，你姑娘求我借钱。我说要借就得嫁给我，你姑娘便打了借条，白纸黑字的证据捏在我手里，你想耍赖不成？”
　　翠翠爸气得口吐白沫：“贼二狗，我姑娘就是嫁个乞丐，也不嫁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你给我滚出去……”二狗攥拳捋袖想要动粗，被强子一把抓住胳膊：“这位大哥，借个地方说话。”
　　二狗甩脱强子：“干吗干吗？和你说的屁话？”强子涨红脸：“没见屋里有病人吗，你想气死他不成？走，到门外说道去！”强子不管二狗情愿不情愿，将他拽到门外。
　　两人来到大门口站定，强子没好气地说：“做人要有分寸，借几个钱就来逼婚，你是黄世仁还是南霸天？”
　　二狗鼠眼圆睁：“狗日的野杂种，敢管老子的事？欠揍了是不是……”说着，照面门向强子打来，强子闪过，顺势揽住二狗的脖子一个旱地拔葱，将这厮掼在地上。强子在学校是摔跤队员，他让二狗尝试了一次摔跤功夫的厉害。
　　二狗躺地上哼哼开了，强子正色道：“没成色的货，就得吃撒把！”二狗鸭子死了嘴还硬：“你敢打老子？要知道这是爷们的地盘，我这里就去叫人，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二狗骂骂咧咧离去了，翠翠泪眼婆娑地走过来说：“强子，你惹了这个无赖，他一定会来报复……”
　　强子义愤填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信他是孙猴子有三头六臂？与其让他骑在脖子上屙屎，倒不如先给点颜色看看！”
　　翠翠无声地低下头，心中却像打翻五味瓶：只要强子在，她就不怕二狗，但强子收完麦是要走的，强子一走，二狗欺负她和爸爸咋办？看来得想办法把他留下来……心里想着，就走到强子跟前说：“强子，割完麦，你能不走吗……”
　　强子一怔，不知怎么回答翠翠，翠翠爸在屋里喊开了：“翠翠，得是麦客娃把二狗撵跑哪？好！一物降一物。快，给娃娃做饭去……”
　　吃了翠翠做的蒜蘸面，强子就到麦田割麦，翠翠领着他指认了地头，强子突然问道：“翠翠，刚才在镇上，你到学校干什么去来？”
　　翠翠情绪一下子低落了，顿了大半天才说：“我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可眼下爸爸病倒了，只好放弃高考回家侍候，刚才是到学校打招呼去了！”
　　强子哀叹一声：“原来这样？”强子高喊一声：“你不能放弃，去年这个时候我放弃了，至今心情沉重，你不能再赴我的后尘啊！”
　　翠翠没想到强子也是高中生，嘴里呐呐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强子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信得过，你就回学校复读去，照管你爸和家里的农活我来做！”
　　翠翠欣喜若狂，强子终于说出她想了一整天的话，心事重重的少女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撒娇地说：“只要你不走，我就回学校复读去……”
　　六月的天气真热，田野里到处挥发着沉闷的气息，强子摆开架势，“嚓嚓嚓”的割麦声便有节奏地在他的脚下响起来。割麦虽说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但也不无窍门。譬如说：会割的割“跑镰”，不会割的割“漩涡”。强子从小跟大人干活，“跑镰”割得很在行，他右手紧握镰刀，摆出一个躬腰屈身的架势，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镰刀删下一缕麦顺势搁在脚面，左脚便带着麦子向前移动，等脚上的麦子够捆一捆，才用镰刀兜头一揽，撂在一边，抽两束麦子头对头绾个结搭成要子捆好，一套工序才算完成。强子快人快刀地正割得起劲，翠翠拎着一只黑瓷罐过来了。
　　翠翠是给强子送水来的，一见强子割开了“跑镰”，惊诧不已地说：“强子，真没看出，你还是个行家里手！”
　　强子打住镰刀笑着，突然发问：“你没有去学校？”
　　翠翠语塞，沉默半天才说：“不想去了，我怕考不上，即便考上，家里也拿不出上学的费用。”
　　强子发火了：“没想到你这样没志气？对什么都不抱希望的人还能干啥？想没想过，十年寒窗有多苦，关键时刻掉链子，将会悔恨终生的……”
　　强子的话让翠翠泪流满面。强子接着说：“一个人最可怕的是没有信心，如果还把我当朋友，就不要放弃，有困难我会帮你的！”
　　翠翠不知所措地看着强子。强子平缓了口气说：“我在学校是数理化状元，从今晚开始，就辅导你学习……”
　　乡村的夜晚静得出奇，强子围桌而坐，给翠翠讲解试题。他扎实的知识功底，让翠翠佩服得五体投地，困扰多日的难题一道道迎刃而解：“强子，你真了不起……”
　　话犹未了，屋门“哐啷”一声被撞开，二狗怒气冲冲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傻瓜三鳖。强子一怔：“你来干什么？”
　　二狗狡黠地一笑：“捉奸啊！”说着，捏了一把鼻涕擦在鞋帮上，道：“果然深更半夜挂搭我老婆，看我不打出你的屎来，三鳖，给我上！”
　　二狗出去叫人，只叫来一个傻瓜三鳖。三鳖得到二狗口令，上前拉扯强子，被强子一膀子甩开。二狗鼠眼窝斜，就要上前帮忙，却被翠翠扇了一把掌：“不要脸的东西，谁是你的老婆？强子才是我的恋人，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报警让警察收拾你……”
　　
　　二狗怔住了。强子更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翠翠当着二狗的面宣布自己是她的恋人，心中又惊又喜。翠翠又训斥三鳖道：“二狗给你吃了一根冰棍，你就帮他做坏事？还不回去，要不我叫你爹来揍你！”
　　三鳖傻笑着跑了。二狗气急败坏地说：“翠翠，你敢打我？既然不做我老婆，那就把借的3000元加利息拢共4000还给我，否则，一天加1000滚雪球和你算账。”
　　翠翠呆了，当初爸爸突发脑溢血在医院抢救借不到钱，二狗手头有他父亲车祸身亡后处理的20万元，翠翠才去找他，哪料这家伙是个糖葫芦公鸡把她黏住了，现在逼着还钱，家里哪里拿得出……
　　“没钱还吧？那就乖乖给我做老婆……”
　　二狗的话没说完，便听强子断喝一声：“不就几千块钱吗？我替翠翠还！”说着走到二狗跟前，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枚蝴蝶玉坠，拿在手里晃动着：“见过这个吗？”
　　二狗动了动眼，不屑地说：“一枚玉坠有什么没见过的？”
　　强子道：“知道值多钱？”
　　二狗说不出个所以然。
　　强子轻蔑地一笑：“卖8000还得看是谁。”
　　二狗一愣，眼睛怔怔地盯着蝴蝶玉坠，强子接着说：“拿玉坠顶你的4000元行不？”
　　“行行行”二狗眉开眼笑地伸手要接蝴蝶玉坠，突然眼珠一转生出疑虑：“你不会拿个假玩意骗我吧？不行，得找个懂行的看看……”
　　翠翠呼叫起来：“强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怎能顶账？我这就去借钱还他，你把玉坠收起来！”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强子拦住她：“破财消灾，给就给他，只要不来闹事……”
　　二狗领着强子敲开纸房镇张玉匠的家门。张玉匠把蝴蝶玉坠用放大镜观察半天，兴奋不已地说：“是件好东西，小伙子，我给你一万元，卖给我如何？”
　　二狗不答应了，说张玉匠趁火打劫。张玉匠动了气：“这么好的玉坠顶你3000元的账？就算上你那所谓的1000利息，也就4000元，就想赚取人家的蝴蝶玉坠？”说着提高嗓音道：“二狗子你听着，玉坠老夫买定了！”
　　二狗不依不饶，大骂张玉匠雁过拔毛。强子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急忙劝道：“你俩不要吵好不好，玉坠就卖张玉匠，给你二狗再加1000元该满足了吧？”
　　二狗还想磨磕，张玉匠断喝道：“借你3000还5000，你还要咋的，再敢胡搅蛮缠，咱上派出所说去！”
　　二狗最怕上派出所，拿上5000元嘟嘟囔囔就要离去，强子拦住他说：“把翠翠打的3000元借条拿出来！”二狗将借条递给强子，强子一把撕了，警告道：“我是息事宁人才让你拣个便宜，再敢骚扰翠翠，绝不轻饶……”
　　强子从张玉匠家回来，翠翠见蝴蝶玉坠没了，抱住他放声大哭：“你真是冤大头，为什么用那么贵重的东西顶3000元的债？”
　　强子笑道：“人活一世不容易，该吃亏时得吃亏，不过这次并没吃亏，玉坠买给张玉匠得了一万元。还了二狗3000元账，又多给了他2000块，还不是图个平安？这不还剩5000元吗，就留给你上学用……”
　　高考日子说到就到，考场设在县一中，头天晚上，强子就陪翠翠到县城看了考场。几场笔试下来，翠翠的成绩出奇的好，她兴奋地对强子说：“考上重点没问题，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说着，就在强子脸上吻了一口。
　　强子舒心地笑了，翠翠忽又问道：“强子，你还没告诉我，去年为什么放弃高考？”强子缄默半天，还是道出因由。
　　强子是甘肃平凉人，爸爸是当地有名的建筑商，曾经拥有百万家产，那枚蝴蝶玉坠就是爸爸送给强子的生日礼物，强子一直带在身边。但那一年爸爸的建筑工地发生了事故，死了十几个民工。爸爸赔光家产，死者的家属还是不依不饶，爸爸一气之下跳楼身亡，妈妈的神经受到极大刺激。去年高考在即，妈妈犯病了，医生说病得不轻，叫强子速送西安治疗。强子把妈妈送到西安的医院办好手续，妈妈却不见了。强子不分昼夜地四处寻找，高考机会也错过了，找到的却是妈妈的尸体，她投河解脱了……钱花光了，强子加入了麦客的队伍。
　　翠翠听完强子的叙说，声泪俱下地说：“强子，你这么优秀，是不是考虑重新高考？”
　　强子笑笑：“我一直没有放弃，毕竟高考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
　　翠翠和强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责编/邓亦敏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