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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恍如隔世

2007-12-29恭小兵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07年12期

  我是一个电影放映员的儿子。整个镇子与周边的村庄里的人们都认识我的父亲,一个红脸男人,骑着自行车,在三脚架上安置着一个屁大的孩子,此乃鄙人;在后座上则用绷带绑了一个松木箱子,里面是一块旧幕布,一台放映机,还有电影胶片。然后他从一个地方骑到另一个地方,给人们放电影。
  春天,天上下着小雨,我躲在父亲的红塑料雨衣里面,如同一只机警的小袋鼠。路面泥泞不堪,我俩坐在自行车上简直像跳舞。整个过程我惨叫不止,在雨衣里张牙舞爪,弄得骑车人很是心烦。我们的自行车在油菜花地里风驰电掣,有一次把一只夺命狂奔的鸭子给碾死了。父亲说按道理是应该赔偿的,但是:首先,主人并没在现场,我们的赔偿没有对象;其次,别人也都没有看见;再次,我们没有证据说明这不是一只野鸭。所以他把鸭子拾起来扔进箱子跑了。
  放电影一般是这样的:在一个空旷的晒场上,支起两根竹竿,挂上幕布,就可以放了。有时在树林里,则在两根树之间挂上幕布,人们坐在丛林里,安静地“熬”完一个美妙的夜晚。但我觉得很无趣,因为那些电影我都看过,什么时候烈士要大叫一声×××万岁,之后从容就义,什么时候日本鬼子要进村扫荡,八格牙鲁,什么时候大侠要用血滴子把坏人的脑袋割掉,为民除害,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蓝色的天空中有很多星星,但是没有人注意。而一到深夜,土地里便渗出冰凉的雾气,如同一片松软的裙裾,漫开在树林里,把人们的衣服都熏湿了。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白雾从银幕的反面秘密地涌过来,在黑色的树影里无声无息,然后沿着地面,一直铺陈到旁边的小河,笼罩在蓝色的水面上,像是一块透明的豆腐。只是电影如此之快便完结了。人群在月色里作鸟兽散,只剩有一辆自行车,一台放映机,一块幕布,还有我、父亲及树林。这样的景象让我长大之后依然不能忘记。
  我看见父亲像是一只蝙蝠那样爬上树干解幕布,我在下面收拢电线,看到地上到处都是烟蒂和冰棍纸。然后父亲把幕布摊在地上,对折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农民在收割棉花,整个场面十分安静。烟雾在光线下并不真实,一个红脸男人提着一匹白布在单车上捆扎。旁边站着一个小孩拉着一捆电线。这让我在稍大之后心怀忧伤,因为这样的情景居然只有我,还有一个红脸男人知道。那天夜里,我突然对父亲说:我要做一个电影给你放。当时他正蹲在地上,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事以后再说。电影怎么做,我其实一无所知。
  我暗暗研究过很久,怎么做一部电影,做成什么风格的,怎样才能把我心里的父亲清晰地在银幕上表达出来。我为此构思过很久,我想要当一名大导演,这甚至成为了我童年的最大理想。但是,请原谅,我一直没有成功,唯一留下纪念的是,我做了一个类似摄影机的模型。父亲电影放映员的身份在某年结束了, 露天电影也在某年某月彻底消失了。父亲后来改行做了牙医。
  很久以后的后来,请允许我这样表达,因为父亲,这个曾经的红脸男人,已经成了一个脸同皱纹纸的干瘪老头。他给我写信,告诉我说,那天他又发现了当初那只箱子,里面有我以前的许多东西,奶瓶,拖鞋,大背心,弹弓,偷来的电影杂志,塑料水枪,蓝铅笔,还有我的那台自制“摄影机”。
  他说那天太阳很好,他坐在阳台上看着这些东西,觉得自己很不简单。这个红脸男人以前从未好好打量过我的那台摄影机,怎么也没想到在其成为老头后,才终于发现捣鼓这个东西竟然是有趣的。父亲说,那天他用手指扳开那个活动阀时,突然从装胶片的箱盒里爬出成千上万只浑身金黄的小甲虫,密密麻麻,像一阵烟一样飞过他的头顶。他问我,是不是从前傍晚经常在镇上出没的那种。
  那封信的结尾,这个干瘪老头说:那一刻,恍如隔世。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