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聪在昆明二三事
2007-12-29姚曼华
人民音乐 2007年5期
记得那是抗战刚刚结束,1945年,一件喜事传遍了昆明——马思聪偕夫人王慕理已抵昆,即将举行音乐会!对于生活在祖国西南边陲的人们来讲,能亲耳聆听这位国际知名的小提琴家、作曲家的琴声,实在令人兴奋得不敢相信。许多人早早就在打听购票的事了……
然而,马先生夫妇却心怀忧虑。他们担心在昆明这样闭塞的地方找不到钢琴。因为此前有一次,马先生在内地某城演出时,就因为没有钢琴,无奈只能让夫人用风琴伴奏,那呜呜的声音实在大煞风景。因而找一架稍稍像样的钢琴就成了当务之急!于是有人介绍他们来找我父母帮忙。由于我父亲是医生,认识的人较多,母亲曾短期学过并教过几年中学音乐,他们对谁家有钢琴理应知道。父母亲以能为马先生出力深感高兴。他们左思右想,四处奔走打听,终于了解到昆华小学的王渐逵校长刚为女儿买了一架新琴。王校长慷慨允诺借用,马先生夫妇大喜。
当时的昆明哪有音乐厅!演出虽然是在建筑和音响效果较佳的“南屏电影院”举行的,但受到昆明听众十分热烈的欢迎,几乎场场爆满。不少音乐迷每场必听,如醉如痴;有的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演出的中外曲目。马先生又在南菁中学为大、中学生义演了一次。那天真是人山人海,大礼堂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就拥在礼堂门口和人摞人地趴在两侧的窗台上,甚至挤在窗子附近倾听。马先生演奏了他创作的《西藏音诗》《内蒙组曲》和一些国外名曲。反响最大的是柴可夫斯基采纳俄罗斯民歌《夜歌》写成的《弦乐四重奏》中的行板,不少人当场记录下它那简朴动人的旋律,会后油印成歌篇,很快传播开来。好长一段时间里,许多人都在哼唱这首歌。整个演出非常成功。唯一遗憾的是,演出时为照琴谱点了蜡烛,不慎在钢琴盖上烫了一个迹印。马先生去还这架“立了功”的钢琴时十分愧疚,但王校长却很不在意,还一再表示该琴能为大音乐家效劳令他欣慰。事后,马先生深有感触地说,没想到云南人如此热爱音乐,更没想到这里的民风如此淳朴!
由于联系借琴事多次来往,马先生夫妇和我父母也成了朋友。我父亲姚蓬心毕业于中山大学医学院,在广州呆了六年,他不仅学到了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对广东的民风民俗也颇为熟悉;母亲王慧媛有一副好歌喉,年轻时就有志于音乐,爱乐如命。这样他们在一起就很相投了。
马思聪夫妇在昆逗留期间,人地生疏,我父母便常约他们来家中吃饭,有时也请上几位合得来的朋友作陪。夫人王慕理性格爽朗,很快就和我母亲无话不谈,曾讲了马先生的一些生活趣事:一次马先生匆匆换了衣服去演出,一直感到左脚不舒服。到舞台上站定后才发现左脚穿了另一双鞋子的右鞋,但已无法更换,只好两脚高低不齐而又别扭地把曲子奏完。另一次,提琴家携夫人去做客,二人穿戴好出了门,先生叫了一辆人力车,上车后车夫问去哪里,二人都愣住了!夫人让先生速看请柬,请柬却忘带了,于是只好下车。回到家中看柬,只见是头天的活动,被提琴家记错了!还有一事令人叫绝:某晨,先生为孩子穿衣,好好的孩子竟然不能站起行走了,总是扶起又倒下,扶起又倒下,急坏了夫妻二人。艺术家忙去请医生,医生来后让解开孩子的衣服以便检查,才发现孩子的两条腿穿到一个裤筒里去了……
父亲的一个朋友历来崇拜马先生,希望在自己的家宴和舞会上,马先生夫妇能赏光。马先生毫无架子,痛快地接受了邀请。但他不会跳舞,便请我母亲教他。随着留声机的音乐,他很快学会了华尔兹和慢四步的基本舞步。舞会结束后,他愉快地对母亲说:“姚太太,你真是个好老师!”
我家有架风琴。母亲常照着她的一本带钢琴伴奏的歌谱《世界名曲选》,在风琴上颇不正规地自弹自唱。一天,马先生情绪极好,翻看了这本歌谱,便让我母亲“演唱”,他就用风琴为她伴奏。母亲唱了《鸽子》《罗勒莱》和古诺的《小夜曲》等。当歌谱翻到舒伯特的《魔王》时,我永远忘不了那架普通的小风琴在他的弹奏下,发出的乐曲开头那段神秘而恐怖的、急驰的风声。这声音令我们全家都震撼了!那天,母亲也唱得分外的好,那是她短促的一生中少有的快乐,她那破碎了的音乐梦似得到了一点补偿。
尽管马先生十分平易近人,但他却为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即只对公众演出,决不在私人场合演奏。某晚在我家聚会时,一个朋友善意地挑衅道:“谁能让马先生为我们拉琴,我赌一桌酒席!”我父亲当即表示他能办到。他对马思聪说,我有一把小提琴,不知道好不好?马先生让拿来看看。那是父亲早年在广州为我母亲所购,马先生一看,是把意大利琴,试了几个音,连说不错。父亲趁热打铁,要马先生拉个曲子试试。马先生专注地试着琴,竟忘了自定的规矩,奏起了德沃夏克的《幽默曲》。那流畅优雅的琴声,轻快而又质朴,飘逸在我家小小的客厅里,飘逸在昆明的夜空中,久久地、久久地回荡着,回荡着……
姚曼华 外交部退休干部
(责任编辑 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