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长哭当歌

2007-12-29

人民音乐 2007年10期

  
  李维渤老师,您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吗?竟和我这个大学时代不争气的学生,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就真的永远地走了吗?李老师,我本想在声乐上再有一些成就,请您去美国,去欧洲最好的歌剧院,看我演歌剧,分享我的快乐,但是您再不会给我机会了。我惟有痛哭当歌。李老师,我知道您不会怪我,但我还是止不住那滔滔的愧疚泪水,想大声对您说:您就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了么?李老师,您走得是那样平易和随和,像是怕打搅了别人,静静地一个人去了,走得像您那句影响了我一生的话:“你们的李老师,永远不求人”!
  李老师,还记得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大学二年级时,一次在声乐课后的琴房里,您突然跟我说起您的父亲,他是继任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北京燕京大学校长。您告诉我,日本人侵占北平时,三番五次想叫您父亲出去为他们做事,却都被老人家拒绝,最后家里无以继日,只有靠变卖地毯和钢琴维持生活……李老师,您还不知道吧,我真的听进去了,印象极其深刻啊,几十年了,就像锥子一样,在我心灵的石碑上,一直不停地刻着、刻着……后来,我在欧美的歌剧世界里闯荡,多少次都艰难得几乎挺不过去了,一想到您父亲的故事,就安静从容了很多……
  李老师,刚进中央音乐学院时,我在几十名同学中,因音乐基础太差,被其他老师挑剩下后,是您接受了我,点化了我:声乐的最后升华不是嗓子而是脑子……而我那时却不务正业,恃才傲物。可您只是对我失望,但绝不放弃我。
  1988年,我也被出国大潮卷向美国,临行前,您那么一句话,竟让我充满了执着,您说“声乐像马拉松,起跑快的人未必能达终点,只有坚持下来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在举目无亲的异国,多少次我都想认输,但就是您的这句话,又让我继续前行,决不言败,咬牙挺住!
  李老师,今天我在异国,那个享有“艺术皇冠上的钻石”之称的西洋歌剧世界里,就如同您说的那样:“一个土鸡与一群洋鸡抢食吃”,已足足十九个年头了,奖章、喝彩与鲜花,风光、荣耀与掌声,早已对我不再是诱惑,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您在任何时候当面夸过我。但我每取得一点成绩,哪怕任何一场微不足道的演出,我看得出,您都从心里高兴,您总是抽出时间,甚至是以八十岁的高龄尽量赶来,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您的学生,我仍在唱歌。
  19年前,我因为在首都天桥剧场的舞台上主演歌剧《原野》,也算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过。可我万万没想到,在天桥剧场,从彩排到公演,您竟从那么远的左家庄一路赶来,骑着一辆破车。连续几场,您坐在剧场的角落,静静地从头看完,似乎怕打搅我,又一路而去,还是骑着那辆破车……当我从同事口中得知您用了几个小时来回的车程来看我演出,散场后,您连和我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默默地走了!那时我真想冲着曲终人散的空旷剧场连声大喊:我的老师出身世家,著作等身,是周总理召唤归国的一代声乐教育大师啊……李老师啊李老师,您为什么就这么平易和不讲究啊,以您的身份、博学和成就,值得为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如此屈尊和辛苦吗?但在《原野》演出后的日子里,我们再度重逢时,您对我说:《原野》男主角仇虎,对于低男中音来说就是威尔第的《奥赛罗》。这是在我生平中,您唯一的一次当面夸我……那时,我并不懂得什么才叫高尚的人格,可现在,我懂了,我珍惜了,可您又……我没办法,只有悔恨和痛哭!
  李老师啊李老师,倘若在我的生命中没有经历过您,体验过您,感受过您,景仰过您,我也许压根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学富五车,成就卓著,却能做到清心寡欲,名利淡泊。在我眼里,您似乎除了声乐教学,全然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快活?您不仅教我声乐多年从来分文不取,而且认真得屡屡叫我没辙。那年我回国去看您,一心只想请您吃顿便饭,聊表我的寸心,但是您说您有规矩,凡学生来看老师的必由老师请客。李老师啊李老师,您“吝啬”得连这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但是,每当我取得任何一点成绩,您仍旧当着我的面不夸不说;可是背着我,您总是跟别人说:孙禹现在终于懂得用功了,他的西语语感不错,因为在国外想靠唱吃饭,来不得半点马虎……
  
  李老师,以您的成就和著作、人格和师德,只要您哪怕有那么一点上心和运作,世界声乐大赛的评委席,全国各种声乐赛事的裁判宝座,央视追踪文化教育名人的镜头,大小报刊上的文艺副刊版面,无疑会聚焦您,不是吗?在您桃李满天下的学生中,有屡次获国际声乐大赛金奖的得主,名满中国的美声大腕,也有央视主管艺术栏目的重要角色,更有在海外经商而富贾一方的高足,如:男高音歌剧演唱家李光羲、上海歌剧院男高音歌剧演唱家魏松、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男高音歌唱家李洪深、国际柴可夫斯基声乐大赛金奖得主袁晨野、中央电视台戏曲音乐部主任、导演郎昆以及国际声乐比赛获奖者刘克清、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刘东等。就因为您的一句人生谏言:“你们的李老师,从不求人……”就将自己应得的地位、名誉和物质财富,一把牢牢地锁住,坚守得是那样不让任何细菌侵入。但是您却对教学育人、声乐学术一丝不苟,近乎于“愚钝”!我怎么也弄不懂,您竟能面对眼下社会的许多角落里,那物欲横流、利欲熏心、巧取豪夺的声乐名利场,心止如水、视而不见、万般超脱!您的坚守和“愚钝”,在很多人的眼里不可思议,判若另类,可谓不食人间烟火……我真弄不清楚是您辜负了名利场,还是名利场辜负了您?然而,您终究是中国声乐界的脊梁,试问当今中国有多少人能拒绝电视镜头,拒绝红地毯,拒绝财源滚滚。师不为利,何以为名利所困?良知不被世俗所浊,又怎能与巧取豪夺之辈同流合污?所以,李老师,您就是我们学生心目中的神圣、中国声乐教育界的良心。虽然我不能够使您对我彻底地满意,但您的教诲足以使我景仰一生,受用一世……我敢起誓,您的一生和业绩,不了解您的人,无知无谓,一旦了解,定会崇敬备至。因为只有懂得信仰的人,才会懂得真正的崇敬,因为他们崇敬的不是浮华和显赫,而是精神和良心、学问和境界!一个人抑或是一个民族,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脊梁,不能没有良心,不能没有境界,更不能没有责任和高尚的品德。
  李老师,您还记得吗?二十多年前,在一堂声乐课之后,我认真地问您:“李老师,美国多好!您为什么在取得了两个硕士学位后,立即回国?”您淡淡地笑了笑回答:“我的国籍是中国。”您的回答是如此明了,让我觉得一切的神秘,面对这种明了,竟是那么的没有悬念……直到今天,我在异国漂流了19年后,也渴望回家时,那种直白、明了的谜底终于揭破,一个经历过漂泊的中国人,还有什么比“我的国籍是中国”更会让七尺的男儿泪流长河,更能震撼一个遍尝孤独的漂泊者。
  敬爱的李老师,学生不肖,连您的遗体告别仪式都没能赶上,连和您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错过了,我不悔恨、痛哭又能干什么?但您毕竟走得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因为您按照自己的意愿,心满意足地走完了一生,留下的是学生一辈子受用的著作、师德与超脱。
  我在流着泪水写下悼念您的文字时,视线模糊的眼前,又呈现出您那慈祥而红光满面的脸庞,以及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乐示范动作,我压根都不能相信一个阳光灿烂的高大而健康的老人,会这么轻易地和我们永诀,连同您琴房里那张破旧的大沙发,以及那张大沙发上时时传来的“打哈欠”声乐练习,连同那个竹编外壳超大的热水瓶,连同您一辈子的声乐教学精髓:声音轻重肌能的融会、贯通、调和……李老师,倘若人生还有来世,我一定选择还做您的学生,弥补您对我学生时代的失望,了结我对您深深的抱愧,偿还我对您欠下的恩泽……
  李老师,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当西南大学音乐学院院长、您的学生、我的师兄戴雄,在电话里告诉我您走了的消息后,我竟久久地在椅子上呆坐,半天无法立起……他本想在今年十月再度邀请您来重庆,参加为我举办的交响声乐独唱会。多少次我和他谈起您时,彼此的心都会陡然贴近了许多,而今我们只有将此次音乐会作为学生为您献上的一个迟到的花圈,一首发自心灵深处的挽歌……
  
  孙 禹 旅美低男中音歌唱家、作家、编剧
  
  (责任编辑 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