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翡冷翠那位洋和尚
2007-10-27黄永玉
意林 2007年13期
黄永玉
翡冷翠菲埃索里山上(翡冷翠即意大利佛罗伦萨)最高处的那一批建筑群就是圣方济哥修院。车子到了跟前,还有一段要死要活的斜坡好爬,真是累得像个爷爷似的。
说到圣方济哥修院吸引我的地方是一个人,一个年老的修士。
他是个七十多快八十的老胖子。说得一口地道的湖北话。他在湖北的一个名叫“老虎口”的地方的教堂里呆了18年,后来给赶回来了。这18年间,他带回来五个展览室的中国民间工艺美术珍品,从水陆道场画到烟袋锅、水烟筒、绣荷包、衣物、鞋袜、洗脸架、梳妆台、长短套鞋、蓑衣斗篷、挎包褡裢、铁铲火钳、竹子钓竿、鱼箩、中国丸散丹膏……一个世纪以前的所有的生活用具应有尽有。令我吐了的舌头伸不回来。这些东西的特点是不值钱。但非常重要。其重要性在于为今人唾弃毁灭得丝毫无存,而这五个房间却成为中国低层社会学的“诺亚方舟”。
这位胖子老修士既健康且精神十足,声音洪亮。可惜他记性不好。我女儿已认为是他的多年老友,见面之下他始终当她是观光旅游的生客,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介绍。
在第二次见面时,他令我感动了。
“我40年代末期被赶出中国,1989年湖北老虎口的人欢迎我回去旅行。……我老得不能再回去了!……”他满面通红,拳头一下一下捶着空气。在中国呆過18年的人,把“回去”这两个字用得十分自然。
有一天天气好,我在半山腰摆开画架,面对着菲埃索里山峰和圣方济哥修院开始写生。我祝福那个老修士长寿健康,希望有一天能荣幸地邀请他同游他呆过18年的老虎口。
千山万水,那么遥远,如此岑寂的高山上,世上多少人知道有个为多情而肠断的老修士呢?
我想到钱起送日本和尚的那首诗了: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