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心里有数
2007-10-22张西祥
张西祥
我们村的钱寡妇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儿子,比我大,小名叫百岁。
百岁十六七岁时,已经很有力气,村人却笑话他还像个狗屁不通的孩子。他娘托人好歹去说情,让他去给有田户秦家打长工。我记得百岁只干了半天,就当着钱寡妇的面嚷嚷腰痛;让他去给秦家放牛,他和一些“狗不吃的孩子”耍(钱寡妇语),寻来寻去,才发现他是把牛藏在村东边的林子里,气得钱寡妇要死要活的,掂着鞋底四处追,追不上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自己命苦,嚎孩子死去的爹。
可是百岁也有一宗事做得来,那就是谁家杀个羊,勒个狗,百岁会不请自到,是为得到人家的一副狗下水,或一截羊肠子,宰杀起来那手也下得狠。
我家屋后有一棵香樟树,树身上已经被狗血狗脂涂得光滑。百岁每回杀狗时,都是把狗吊在朝南那根枝丫上,眼看着狗的脖子越勒越紧,四肢乱扑腾,百岁有时还笑得手舞足蹈,说那是狗在跳舞。女人们大声骂:狗不吃的百岁,百岁百岁,让你死后好歹也变成一条狗!
那年我满十岁,秦家的一头母牛生下一头小牛犊,小牛犊憨憨的,调皮又逗人,我们时常避开秦家的眼,追着它在村口撒欢。可是过不久,老母牛在沟坎里崴断了腿,按照以往的规矩,我明白牛不能拉犁,就该成为东家嘴上一道菜了,杀牛那天也成了百岁的节日。
一开始,百岁扳着牛角一使劲,就让断了腿的母牛应声倒地,引来众人的喝彩。这一喝彩,百岁再下手时,样子在我眼里就成即兴表演了:一看牛被捆倒在地上,还大睁着眼乱踢腾,百岁飞起脚,只两下就准确地踢瞎了牛的眼,然后腾出手,一仰脖子灌下几大口酒。忽然想起还该寻点儿下酒的菜,就把牛的舌头从嘴里拽出来,伸刀拉下大半截,捉住酒瓶一边灌,一边嬉皮笑脸地大嚼牛舌头,吓得我们直往后躲。
吃完喝足了,百岁拎起接牛血的大木盆,正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却不见了宰牛刀。百岁四下里找,有人指着小牛犊,说看见小牛犊叼过刀。百岁不信,可始终没找见那把刀,又回去拿来新刀。
杀了牛,剥下皮,解开牛肉,天已经黑下来。按规矩,百岁还该连夜把生肉焖成熟肉,牛的主人第二日要拉肉去集上换钱。百岁守在一口大锅前,每往灶膛里续几根木柴,就灌一口酒,伸手抓锅里的肉,总也收不住口。
第二天一大早秦家的人来到锅灶边,光见锅里的肉被烧得“咕嘟嘟”地开,就是不见百岁的影子,吆喝也没人应。转来转去一细瞧,发现锅边上搭着一条人腿。秦家人大惊,心想百岁的腿就插在肉锅里,百岁呢?猛一拽那只脚,手里只剩半条腿,百岁好像倒在锅里被煮没了,于是大喊。
我一头插进人缝时,村人已经把锅灶围起来,全然惊恐万状的样子。
有人猜想说,定是百岁喝醉了,站起来翻锅里的肉呢,一下歪倒在锅里;秦家人说,半夜起来,我见牛犊还在围着锅转呢,难道是小牛犊从后边猛一顶,把他顶在锅里?
我的爷爷奶奶全笃信这一说法。
敲完这些文字,我觉得我该带孙子回乡看看了,回去晒晒酷夏的烈日,沐沐七月的热风。尽管如今鸟兽虫鱼已经少了许多,我确信树阴下还能寻见词典里的“羊羔跪乳”、“舐犊之情”,那些晨耕暮养的日子依然在流滴。
我甚至以为,人类信奉的所謂真理,全都是利己的,凭着小时候的经验,孩子一见到所有生命都遵奉的准则,就会明白那是宿命的,永恒的,乖乖地去接纳,心悦诚服地去尊崇。
那是天书。
(李从渊摘自《散文》2007年第7期图/孙胜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