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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女人

2007-09-10

当代 2007年6期
关键词:博士

阎 真

阎真 男,大学教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获人民文学奖,其《沧浪之水》被广泛誉为表现知识分子灵魂挣扎的经典之作。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女性的气质和心理首先是一个生理性事实,然后才是一个文明的存在;也就是说,其首先是文明的前提,然后才是文明的结果。生理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而不是相反。把女性的性别气质和心理特征仅仅描述为文明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她们生存的真实状态。在这里,文明不仅仅是由传统和习俗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

——阎真

1

那声音好像有点熟,有点熟,有点……是的,是有点熟。

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丽莎中西餐厅吃了饭,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隔壁小包厢传来了那个声音。餐厅里播放着《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歌声中流溢着令人迷醉的温情,一点一点,执着地,要渗入人的深心。人们的谈话声在音乐声中嗡嗡地响成一片,也不知为什么,柳依依就从哄闹声中捕捉到了那个声音。声音像蟋蟀的触须,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这种意外的感觉带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痒,使她本能地感到这声音与自己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就产生了探求的愿望。当服务小姐掀开帘子把账单送来,她缓缓坐了下去,微笑着,手指以职业化的优雅点点桌面说:“再来杯贵妃茶。”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与一个女人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柳依依移动一下身体,似乎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斜在沙发上,耳朵也就靠近了包厢的隔板。她屏息静听,反复细辨,最后确切地告诉自己,这声音是熟悉的。她在记忆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个形象联系起来,却没能成功。一种轻微的挫折感激发了她的反抗情绪,她将自己认识的人分成几大块,挨个想过去,又把手机掏了出来,把里面存着的名字看了,都不是。失望的感觉漾开来,我真的就那么迟钝了吗?不可能!她把头低了下去,凑近茶杯舒了口气,热气冲了上来,浮在她的脸上,又猛地一抬头,用力甩一甩,似乎要把所有的杂念都沿着脸庞的切线甩出去,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眼前微微晃荡。

其实,只要她站起来,就可以从包厢的缝隙中看到说话的人。可她偏不,跟自己赌气似的,一定要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提拎出来,像警察从人群中把小偷提拎出来,这样才有成就感。她在心中细细地挖掘,又掘,再掘,不屈不挠,好几次像抓住了线索的这一头,沿着它回到记忆中的特定角落。许多面孔晃了过来,又晃了过去,影影绰绰,似真似幻,却停不住,都在真相显露前的那一瞬间消散了。

气恼中柳依依叹息一声,似乎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对别人失望。她更加明确地感到了心中那种搔不着的痒,比搔得着的痒更痒,追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就像在“动物世界”中看到过的那只非洲猎豹,伏着身子,准备对羚牛扑过去。她缓缓地把右手抬高,手掌向下,弓起来,悬在眼前,想像着这就是那只非洲猎豹。手指抖动着,好像那只豹在袭击之前抖动着背脊。突然,那只手向前猛地一蹿,在虚空之中抓了一把。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怪,柳依依想,怪。莫名其妙地,自己怎么会想起了那只非洲猎豹?这时,音乐突然停了,音响中传来轻微的嘈杂声。柳依依想像着有一只苍白的手在换唱盘,手掌巨大,布满了她大脑的全部空间。这时她听清了那女人的声音:“地球是转的,人是变的,何况一个男人,一个自称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那男人说:“不是精品,是极品。”女的说:“好厚的皮!我身上都能抖下虱子了。”男的说:“不一定每个男人都是转的。”女的说:“你也别表白了,我是自愿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说:“谁有勇气去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一种记忆陡然鲜明起来,像一头抹香鲸刷地跃出海面,显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这时,那女的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还是愿意受这个骗。”这时音乐又响了起来,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夏伟凯。一张面孔朦胧地浮现上来,瞬间像电光一闪,就清晰了,是他从篮球场下来时,腋下夹着球,头发短短地立着,憨憨地笑着走过来的神态。算一算不见他已经有十三年了。自己三十五,他也三十八了。柳依依站起来,从两块毛玻璃的接缝中瞟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凑在一起的后脑勺。她把耳朵贴着那条缝,眼睛却盯着包厢的帘子,想好了如果服务小姐进来添水,自己该顺势做出怎样的姿态。

的确是夏伟凯,是他。他带了那女孩从北京来麓城游玩,两人正发生着一种争执,女孩还要去庐山,他却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说:“你人在这里,心惦着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么样子,可能是个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这样惦念。”夏伟凯说:“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自由的人吧。出来这好几天了,回去说不圆,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女孩说:“暴露了吧,你跟我是演戏,我拧掉你耳朵。”又说:“那你跟她掀开来说,要不我去说,相信她是懂道理的。再说她也该下岗了。”夏伟凯说:“哪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愿退出历史舞台?再说你该回去上课了,学校会处分你的。”女孩说:“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还想把持着政权?”夏伟凯说:“你缺这么多课,你考试怎么办?”女孩说:“人家是为了你做的牺牲嘛,你体会体会嘛。”两人又说起了蜜里调糖的话,亲吻啧啧有声。柳依依听不下去,就坐到了包厢的另一边,一根指头拨开窗帘,往外面看。

窗外是个小水池。不断有水贴着玻璃窗流下来,外面的景象就有些朦朦胧胧的了。在流水的缝隙中,柳依依看到池中浮着睡莲,花在夜里已经闭合。池的中心是一个丰乳的外国女人抱着孩子的雕像,在灯光下都静静的。池那端是一些孩子在草坪上嬉戏,父母们就坐在草地上闲谈。一个女孩挽着男朋友的胳膊走了过去,接着是一对相互搀扶着的老人。马路上车来车往,照明灯在霓虹灯的映照中幻出多彩的光。马路那边是八一广场,一座巨大的华灯直耸上去,以男性的霸气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周围的高楼上各种灯光广告不停地跳动,以缤纷的色彩簇拥着那座华灯,像一群温顺的侍女。这是世界的实,又是世界的虚,人这一辈子,就徘徊在这虚实之间,宛若一个蝴蝶梦。这太平盛世的景象让柳依依感到悲哀,岁月如此平静地滑过去,而自己在这滑动中感受沧桑,像一朵曾经盛开的花。在这个年代,一个女人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女人,这是她的事业所在、寄托所在,可这几乎就是一个预设的败局。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可挽回地,也入了这个局了。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该独自坐在这里的。公司里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爱热闹的,却在客车远远开来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觉,找个借口离开了。事情很突兀,连自己也没想到,大家都会觉得奇怪的,说不定同事这时正在麓山顶上议论自己呢。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别人心中怪异的人,她感到了恐惧。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戴了一副艳红镜框的茶镜,等车的时候,不知哪里跑来一只纯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边来。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说:“狗狗,姐姐给你东西吃。”小狗果然跑过来了,她抚着小狗说:“知道你最喜欢姐姐。”这时小丽就说:“柳大姐越来越年轻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这个词像一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而“姐姐”两个字也被意识到有了点装雏的意味。的确,到了自己这个年龄,还戴着艳红的茶镜,还扭身子表达着幅度那么大的肢体语言,是不合时宜了。别人不说,小丽大学刚毕业,说出来了。上次她还对自己说:“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让自己感伤了半天。也不怪她,只怪自己,谁叫自己不再年轻?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厢有一点响动,是夏伟凯在买单。柳依依想喊服务员买单,又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犹豫了一下,那两人就从包厢边走过去了。她从门帘缝中看见他们转了弯,又犹豫了一下,中了电似的站起来,跟了上去。服务员追上来,柳依依把手里捏着的一百块钱递过去,还没等对方接着,就松了手,钱落在地上。服务员捡起来说,还要找钱。她头也不回说:“小费。”

那两人走得很慢,开始是手牵手十指环扣,后来女的就双手挽着男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上。灯光下柳依依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装着理头发用手把脸遮住。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样跟着算怎么回事?可还是抵抗不了跟踪的诱惑。十多年过去了,但她还是能从他的身影中看出当年的那个人来,太熟悉太熟悉了啊。那女孩说话越来越嗲,身子也扭得更厉害,还在说要去庐山的事。这姿态让柳依依又嫉恨又羡慕,那是她的权利,她有这种权利,她在行使自己的权利。因为有了这权利,她也就有了通向世界的一条便捷的路。那是自己曾经拥有过,也行使过的权利,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几次在心中设想着超越那两个人,然后装着不经意地一回头,看看到底是两张怎样的面孔,特别是想看看那个女孩,可就是没有勇气。最后终于超了过去,还是没敢回头,万一那一瞬间夏伟凯认出了自己怎么办?她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停下来,侧着脸,让他们又从身边过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夏伟凯穿着白衬衣的宽肩在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里恨自己没有勇气,怕什么?认出来又怎么样?为什么要不自信?忽然,她在心中阴郁地笑了,恶意地残酷地笑了。一个女人,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岁月之后,还会有人听出你的声音,认出你的面孔?嘿,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吗?嘿嘿。柳依依在这残酷中感到了一种快意,像用刀划破了血管,让闷在里面的血喷了出来。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怀有恶意,更能给女人的自信以实质性打击。她想起那句话,“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好像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的,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生活中种种迹象都在确证这个事实。她不恨那个女孩,甚至有点同情她,她也会有那一天的,不会太久。她真想把这个事实告诉女孩,请她不要那么刻薄。如果女人都不宽容不同情女人,她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柳依依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手刚伸出去又改变了主意。她打了个电话,保姆苏姨告诉她,琴琴已经睡了,她没问丈夫回没回,不想要苏姨知道自己很在意这个。他现在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她真不敢往深处细想,想了心中就发痛,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上帝在男人那一边,没有办法。夏伟凯瞒着妻子,带着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学生有情有调地出来玩,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轻,要你漂亮,才有情绪,才愿付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上帝对女人太残忍。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与生活种种联系的线索都是不可靠的,不可靠,说断就断。最真实的,只有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了,可她又那么小。这种孤独感使她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敢往深处细想的事情。有这么多事情不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想,想了是傻,可不想也是傻,女人真是没法不傻。

夜已深了,影子在灯下长长短短。有人撞到了她的手臂,很疼,她一抬头,那人已经走过去了。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灯广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开张的,自己记忆中没有。她想着有谁需要到如此豪华的地方来洗浴,叹了口气。她一路看了过去,觉得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蚀力的,只有夜才能将城市的本质裸呈出来。那些霓虹灯招牌闪耀着,“热舞会所”“皇家足浴”“佳人夜总会”“梦幻休闲中心”,什么也没诉说,可又诉说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电视屏幕在播放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庆典,一会儿又打出了字幕:“热吻大赛,谁是麓城热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柳依依去掏钥匙,手触到了挎包里的那副艳红茶镜,摸了出来,挂在了路边的一棵樟树上。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茶镜在灯光下微微晃荡,泛出一点一点的艳红。

2

记忆像一只狼,在严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头从雪地里扒出来,细细地咀嚼。

其实,柳依依知道,不论那些记忆在自己心中如何地有声有泪、有血有肉,说出来几乎就是陈词滥调,没人要听,连朋友都不要听,太平常了啊。对记忆的咀嚼,是孤独的。无数的人,女人,和自己一样,都在沉默中咀嚼,细细地咀嚼。记忆像死亡一样,也是属于个人的。

那时,柳依依还在财经大学读书,她是从一个边远的县城考入这所省城名校的。在中学时代,她是班上的佼佼者,班主任廖老师几次对她说:“依依,你要走出去,到大地方,干番事业啊。”她当时的神态给柳依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柳依依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理想了,实现了它,才对得起廖老师,也才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老师的看重使她在同学中有了一层光泽,也给了她一种自信。果然她考上了财经大学,这对一个边远县城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一切。同学们都羡慕她,妈妈高兴得要发疯,逢人便问对方的儿女在哪里干啥,然后话题一转,说到柳依依,说到财经大学。柳依依是大家的骄傲,也是宝贝中的宝贝了。在大学读了一年,她的信心受了挫,有点从鹤立鸡群到鸡立鹤群的意思。天下聪明人多的是,就说自己下铺的苗小慧吧,爱打扮,爱社交,还有点狐媚气,可考试起来就是行。柳依依本来心中哼哼地看不起她,可一年下来,倒是服了她,那点狐媚气渐渐地看惯了,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柳依依就把自己看透了,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大事干不了,小事还得干。小事吧,就是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还有一套房子,一个孩子。想到这些她在心里笑了一笑,脸上也有点热热的。这是放弃,又是争取,她对自己是个女人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有点省悟的意味。还能怎样呢,女人嘛。

放弃远大理想她并没有痛苦,反而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轻松下来她在心中越来越清晰地描绘着一个男性的形象,可当她想把那形象具体化,在身边找到原型,却又陷入了迷惑和糊涂。都不像,不像。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执着。有了新的理想她并不急着马上就去兑现,自己还不到二十岁,还早,还早呢。像苗小慧那么浮躁,匆忙,好像跟时间赛跑似的,不好。生活像大海,自己只要一瓢水就够了,只要一瓢。她觉得把一个男孩不确定的形象放在心中细细描绘,慢慢品味,渐渐清晰,也是一种幸福。青春承诺着期待,也承诺着自信与骄傲。这青春不是虚幻的,掬在手中是有分量的,好像金子一样的。她体会到了金色年华的浪漫气息。

大二的寒假,柳依依在家呆得烦、腻,不管父母如何挽留,还是提前去了学校,打算好好看看英语,在四级考试中跟别的同学一比高低。早上妈妈送她去搭长途汽车,她撒娇说:“爸,人家要你也去嘛!”说着用肩膀去撞他爸爸。爸爸说有事,她把提包塞到爸爸手里,爸爸就跟她出了门。路上爸爸说:“依依,爸妈就你一个女儿,你知道吗?”依依撅起嘴说:“真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爸爸笑了笑,又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懂不懂得?”柳依依想着是爸爸怕她不努力,没出息,来敲敲她了,就说:“爸,你以为财大是我们县一中,就那么几个菩萨?我按时毕了业,就对得起你们了。”爸爸说:“你一个女孩,我也不指望你往天上飞,可你别自己往地上栽,你懂不懂?不要让你妈和我伤心。”柳依依不懂,似乎又懂了一点,可越是懂就越不想懂,干脆不做声。爸爸把她送到车站就回去了,妈妈去买了票,回到她身边坐下说:“你爸有个心事,他看你这次回来要打扮了,真是大姑娘了,怕你定力不够,沉不住气,要我来送你,给你说说,把话说透。”柳依依扭着身子,头扭到一边,双手捂着耳朵说:“妈,你干什么嘛。不听不听不听!”妈妈把她的手抓下来,摁在自己的膝上说:“懂了就好,还要记得。记住了啊。你不要让你老爸伤心,还有我。”柳依依拼命扭着身子说:“咦呀咦呀咦呀,呀呀呀呀,烦不烦呢!”妈摸着她的手,不做声,半天又偷袭似的自言自语说:“所有的后果都是女人来承担啊。”又转向她,“你可怜可怜你爸,还有我,啊?”把她的手紧紧攥着,摇了一摇。

多此一举。一路上柳依依都在生闷气,爸妈的忧虑真的是多此一举,都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又觉得可笑,对自己的女儿这点信心都没有?要沉住气,要有定力,什么话嘛!柳依依越想越委屈,决定到了学校一定打个电话回家,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吐出来。到了学校,校园里空空荡荡,不但见不到几个学生,连老师也见不着。到了寝室,掏出钥匙竟打不开门,锁从里面给顶上了。柳依依好高兴,有伴了,兴奋地喊:“谁在里面?快开门,我是依依!”停了一会儿竟没动静,她想可能是睡着了,把门拼命摇了几摇:“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里面有人说:“依依你等一下。”是苗小慧的声音。柳依依更兴奋了:“小慧快点快点快点,我是依依呢!快点!我是依依呢!”又把门推得直响。又等了会儿,门开了。除了苗小慧,还有一个男孩。两人都望着她笑,神情有点怪。柳依依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又不敢相信。再看那男孩,看不出什么,看苗小慧,脚下踩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布拖鞋,一男一女。她把提包放到自己床上去,眼睛却瞟着苗小慧的床上,也看不出什么,被子叠得好好的,毯子也不乱。男孩对她说:“跟我们去吃饭啊。”苗小慧说:“你以为依依是随便请得动的?要请你下次正经出几滴血请她一次。”说着搂了搂柳依依的肩,跟那男孩出去了。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对柳依依轻轻嘘了一声。柳依依赶紧点了点头。

柳依依心中本来还疑疑惑惑的,苗小慧这么一嘘,倒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们?她没想到苗小慧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胆子又这么大,在宿舍里!今天如果不是撞上自己而是撞上别人呢?她真的替苗小慧着急,想到哪里去把她找回来,给她一点朋友的劝诫,哪怕她不高兴呢。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好朋友。柳依依为自己对友情的真诚有了几分激动,马上跑下楼去,站在宿舍楼前,四处张望,一个人影都没有。风把树叶旋了起来,在她的脚边转着。她喊着“小慧”在校园里跑了一阵,没找到。回到寝室,柳依依非常沮丧,饭也没心去吃,在提包里胡乱抓一把东西吃了,爬到上铺,拥了被坐着,拿出英语书来看。她捧着书,乱糟糟地想着不着边际的事,眼睛却不肯离开书,好像跟自己赌气似的,又像骗自己也要骗得有模有样。

柳依依心中天南地北不知转了多少个圈,还是回到苗小慧这件事情上来了,赌气不去想都不行。这种内心的固执使她自己感到惊讶,好像头脑不是自己的似的。她眼睛盯着门,耳朵也特别敏感,盼望着苗小慧这就回来,这样她就脱离了危险,而自己正有一百多个问题要问她,比如,爸妈知道了怎么办?万一怀孕了怎么办?以后的丈夫不是他你怎么过关?你不喜欢他了怎么办?他不喜欢你了又怎么办?好多好多。小闹钟滴滴答答地响,听得真真切切,那细碎的声音更衬出了房间的安静。这安静使她感到了烦躁,心中恨了起来,苗小慧这丫头啊,还不回来!

等到十点多钟,她绝望了,熄了灯钻进被窝。黑暗中她睁了眼,要把黑暗后面的什么看透似的。她还在为苗小慧担忧,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知她现在处于怎样的状态。想到“状态”两个字,柳依依心中闪现一幅模糊的画面,全身颤抖了一下。这种颤抖让柳依依有了一种省悟,自己到底是在担忧她呢,还是在嫉妒她?她不敢正视这个问题,真的自己有那么下流吗?这么问了几次,她似乎给了自己一种默许,放纵自己去回忆那男孩的模样,的确,也算得上是一个阳光男孩。柳依依心中幻出很多阳光男孩不确定的身影,一只手羞羞怯怯地在身上摸索着,犹疑地,还是伸到了内衣里,轻轻摸索,在那些特别的地方不经意地多停留了一下。她感到心里很潮湿,这潮湿洋溢着自恋的意味,突然,在黑暗中,她偷偷地轻笑了几声。

十一点多,苗小慧还没回来,柳依依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等了。她下了床,去水房解手。走到门边,她感觉到了,那种潮湿是有根有据的。她一只脚跨到了门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有点羞愧地吐了吐舌头。

这一夜柳依依没有睡好,失眠了。她想着上午爸妈对她说的那些话,下午知道了苗小慧的事,晚上自己又这么心神不定,这中间难道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小闹钟在滴滴答答地响,这轻响中她感到了时间的节奏,人生的又一层帷幕在这节奏之中悄然开启。

3

第三天早晨苗小慧回来了。当时柳依依正在床上似睡非睡,听见门边有一点响动,像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仔细听时又没有了。她裹紧了被子再睡,反正还早。这时门上又轻轻响了几下,这次她听得真切,就问:“谁?”苗小慧在门外说:“就你自己吗,依依?要不我等会儿再过来吧。”柳依依尖叫说:“小慧,别走!”马上跳下床去,把门开了,又爬回被子里去。苗小慧进门直跺脚说:“外面太冷了。”柳依依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淑女了,敲个门也细声细气,你真那么淑女你——嘿嘿。”苗小慧说:“就你自己在,你把锁顶上干啥?”柳依依说:“不是每个人顶上锁都会有故事的,我会不会有故事你不知道?”苗小慧说:“这不又过了一个寒假吗?现在信息时代,什么都上了高速公路,信息都上去了,何况少女之心?”柳依依说:“看我不跳下来拧死你!你又拿自己去揣想人家吧。”

苗小慧坐到床上去,伸出头仰望上面说:“依依你还想睡不,想睡我就陪你睡一觉。”柳依依差点脱口说出“你有人陪”几个字,转口说:“你要我,我,我陪?他呢?”苗小慧说:“上车了,走了。喂,依依,问你呢,你怎么来这么早?”柳依依说:“来早点看看有谁调皮没有——你胆子真大啊!”苗小慧打哈欠说:“我真的想睡了,眼都睁不开了。”柳依依说:“你睡,我不吵你了,真的你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苗小慧说:“依依你说话都带骨头了啊!好一个纯情少女!其实你什么都懂。”柳依依说:“没吃过猪肉,猪怎么个跑法还是看到过的,是吧?”苗小慧说:“没吃过那是你自己这么说,我怎么看你什么都吃过,句句话扎在穴位上。”柳依依敲着床的侧板说:“下面这位同志,你说话要有依据,要负责的啊!”苗小慧嘻嘻笑着说:“急了吧,可能是被我扎中穴位了。”柳依依嚷着要跳下去拧她,她说:“别吵,我睡着了。”不再说话。

柳依依睡不着,想着苗小慧这半年多来,好几个男孩围着她转,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总有人请她去看电影看录像,跳舞吃饭,连自己也蹭了几顿吃的。她那点狐媚硬是有一种神秘的信息散发出去,他们硬是吃她那一套。想想男生也是有点贱,嗅着了腥嘿嘿地笑着就上来了。她周旋在几个男生之中,若即若离,每次能见面不能见面的理由都非常充分,居然也摆得平。真的想不通那些男生怎么就那么容易摆平,把那些漏洞百出的理由统统都吃了下去。苗小慧当着他们的面撒娇,背后却嘲笑着,没一个真的看得上!原来她后面还有个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角。这天大的秘密竟然没跟自己交代过,不够朋友!等她醒来了要审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真还想滑过去?哼,哼哼!

柳依依探头去看苗小慧,看见她正睁着眼睛出神。柳依依说:“早就知道你睡不着,你心在车上——是汽车还是火车?”苗小慧说:“好郁闷的。”柳依依说:“那你跟我说说,散散心嘛,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呢?”苗小慧说:“好烦躁的,我们上街去不?”柳依依说:“在宿舍你发呆我还可以看会儿书,到街上你发呆,我看你啊?——到底是汽车还是火车呢?”苗小慧说:“真的我陪你上街去,你买几件衣服把自己武装一下。”柳依依说:“我现在衣服都穿不完呢。”苗小慧说:“现在谁还把衣服穿完才算完呢?大学时代你还不把自己秀出来,将来后悔药都没处找。女孩一年是一年呢。”柳依依想,我哪有你那么好的经济条件?嘴里说:“怪不得你那么着急。我不急。”苗小慧说:“你以为自己的青春是一个富矿,挖不完呀,也只比我小一岁呢。”

街上人多得不得了。苗小慧说:“这才有进了城的感觉。”走在人群中她们很自信,别人的目光向她们透露着信息,她们才是这个城市风景中的风景。往下看那些中学生吧,嘻嘻哈哈的,女人味还没出来;往上看少妇们吧,岁月已经开始侵蚀她们的骄傲。只有她们正当其时,背着小背包,上面拴着只小松鼠娃娃熊,随着步态一颠一闪的,都有了气韵。那气韵是属于她们的,城市以含蓄的谦卑向她们招手,那其实是男人的姿态。

苗小慧自作主张,给柳依依买了三件衣服。三件衣服体现着一种思想,那就是怎么把身体的魅力凸显出来。买白毛衣时,柳依依觉得太短了,又容易脏。苗小慧说:“白色是纯洁,正好就把你的清纯托出来了。短一点好,不然你这腰身就可惜了。短点,伸个懒腰露出点肚脐,弯下身子小腰也透了点信息,他们想认真看清楚时又没了,让他们去想吧,去想吧,他们想不想都做不到啊。那咱依依的身价就出来了——掏钱吧。”柳依依还没想清楚,不由自主地把钱付了。又买了条牛仔裤,柳依依想买普通的,苗小慧非买低腰的不可,说:“过几天就是春天了,你别让这一春又那么过去了,那太可惜了,你以为自己还有多少个好春天吧?”柳依依嘟囔着说:“世界上哪有拉链这么短的裤子,怎么穿得出去?羞呢。”苗小慧说:“那这难道还是给中年妇女、中学生穿的?专门为你做的呢。”试好了,苗小慧说:“你就穿这条,不用换回来了。看啦,线条真的出来了呢。”把柳依依换下来的裤子叠了放到塑料袋里。柳依依说:“把身体绷得太紧了。”苗小慧说:“这就是弹力牛仔的魅力,曲线全出来了,开了学你看,那些男生眼神都不会转弯了。”

她们到一家小店去吃饭。柳依依坐下说:“妖精,你想把我也变成妖精吧。”苗小慧嘿嘿笑说:“我真的是妖精吗?我真的是我就高兴了,你故意抬举我吧。”柳依依拧她说:“你看这个人还要脸不?跟着你我都不要脸了,还把肚脐眼儿露出来呢。”苗小慧说:“你不趁现在有资格露抓紧露几年,过几年你想露都没机会了,到那时你露出来别人说你是怪物。你想想时间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叫一去不复返?”又看着外面说:“你看那些人吧。”柳依依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玻璃门的上方贴着广告,来来往往的人都只能看到腿,数不清的腿晃过来晃过去,可以猜测大概都是些什么人。柳依依说:“这些腿让人感到世界不真实似的。”苗小慧说:“我真的都感到年龄的压力了。看外面人来来去去,我觉得自己在他们脚步的节奏中苍老了。”柳依依说:“呸!你要脸不!你吓了自己还想吓我吧!”

吃着饭柳依依说:“我想问你件事,凭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考大学还复读了一年?”苗小慧说:“好多人不理解,凭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考个大学还要复读一年?就怪他。”柳依依说:“哪个他,含一半吐一半的。”苗小慧说:“你看见了的。”柳依依说:“车上那个他?”

苗小慧告诉柳依依,那男孩叫樊吉,同校不同班。高二时她发现隔壁班这个帅哥,打听到名字,却没机会接近。有一天看到传达室有他一封信,就偷偷拿了,丢在地上踩上几个鞋印,然后去问他,捡到一封信,是不是你的?就认识了。从这以后他的身影老在她心中晃来晃去,整天心神不定,高考都考砸了。而他考到了北京体育学院。高考失败让她对他怨恨起来,咬咬牙再不理他。第二年考上大学也没理他,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去年暑假两人又接上了头,她还觉得搞体育的,不是个长久之计,不想理他,暑假过了关系还是含含糊糊的。国庆节他从北京挤火车,站了十几个小时来麓城看她,她一下子感动了,就发展了,后来就这么下来了。

柳依依说:“什么叫就发展了?”苗小慧说:“傻子,发展了就是发展到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了。”柳依依吃惊说:“那么容易就发展了?”苗小慧说:“连我自己也糊里糊涂,没想太多,没下决心,感动了,就发展了。当时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说有关系有关系,他做了保证,我就信了他。事后连自己都不相信,就这样上了人生一个台阶?”柳依依说:“不怕你爸妈伤心?”苗小慧说:“那难道我还向他们汇报?现在是三年一个代沟,我跟他们隔了有十个代沟,要他们理解,那怎么可能呢?要他们说,没结婚就发展了,还不如死了呢。”柳依依说:“那你一辈子就大局已定了啊!”苗小慧说:“也不一定,没有谁规定发展了就大局已定。”柳依依身子往前一倾,几乎要站起来:“什么意思?那你还想变?你没定你就走那么远?变了你不担心第二个人心里挂着这事挂你一辈子?”苗小慧说:“我说了我是稀里糊涂走下来的,慢慢再想清楚,生活没有一个起点,边想边过,说不定一辈子想不清楚呢?”柳依依挤挤眼诡笑说:“生活,说得多好听,好诗意!你干脆在前面再缀上一个字。”食指凌空写了一个“性”字。苗小慧怔了一下,马上省悟了,低了头用脚作势要踢她说:“你这丫头,没走在我前面,我就不信,整个一个专家。你交代吧!”柳依依说:“我捏一个男朋友向你交代你要听吗?我不想那么早找,真有个人发展了,就那么回事了。我留着这点空间给自己去想像,还幸福些,再说我也不像有些人急着一定要做什么,我不做也没事。”苗小慧筷子在她饭碗里戳了一下说:“你打击我吧。”柳依依本没想那么多,听她这么一说,似乎自己心里真的有点阴暗,沉默了一下,心里更慌了,好像是默认了那种阴暗,情急之下说:“我还羡慕你呢。”苗小慧不相信似的看着她:“羡慕我,真的吗?我都心痛自己回不去了。”柳依依又被将住了,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了:“谁不羡慕你?谁有你那魅力?我想魅倒几个人还魅不到呢。”苗小慧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柳依依只好说:“那你想要我说假的?”苗小慧高兴了,手一点一指地说:“那你听我的,把自己包装一下,戏就来了,很容易的。男人你要调动他很容易的,他们的眼光很单纯,也是那个字,”说着手指凌空画了几下,“你以为我叫你买衣服是害你花钱吧。”

4

大学里的女孩一年不同一年。

柳依依知道,说一年不同一年,那还没把那种节奏感说出来,其实女孩是一学期不同一学期的。这种一日千里的进步,是在感情上,上个学期还很遥远的事情,到了这个学期,就跑到跟前来了,跟现代化的快速反应部队似的。就说同寝室这几个女孩吧,上学期说起感情的事,还是羞答答说梦似的,这学期一开学,就有点显山露水迫不及待了。闻雅说有个男孩追求自己,绿头苍蝇嗡嗡嗡嗡的,讨厌。可没几天,晚上自习也不去,跟那“苍蝇”看电影去了。看了电影回来,还是说讨厌,只是对自己太好了,没办法。“你不理他,他硬要理你,黏着你,你没一点办法呢。”那神态是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了男朋友,而且爱她爱到骨头里去了。好自豪啊,好骄傲啊,她把自己的骄傲自豪拿给全寝室的人分享。

闻雅的骄傲表演完了,苗小慧也把自己的男朋友宣布了出来,还特别强调有好几年了。苗小慧说:“就是他害了我呢,不然凭我怎么还复读一年?恨他,恨他,差点害我一辈子!我不知道他怎么就不能等考上大学再说?”看着两人有点争冠军的意思,柳依依坐在上铺看戏似的眯眯笑,头一点一点的。又有伊帆加入进来,交代自己跟男朋友已经明确了,就在这个寒假。她说:“我就是心太软了,经不起追,我主要是看他实在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咱们就发扬人道主义吧,不然出了事怎么办?”她把那个“太”字拉得长长的,一次比一次长,眼睛望着大家,看大家是不是体会到了那种可怜的程度。

气氛很热烈,以前说到这件事,从来没这样张扬过。十一点熄灯了,大家缩在被子里,还在说这件事。伊帆说:“我本来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刚大学二年级呢,还怕老了去了?这是那次辩论赛启发了我,大学时不恋爱,那还到什么时候去恋爱呢?”上期的辩论赛,寝室的人全去了,辩题就是“大学生应不应该谈恋爱”,本来分了正方和反方,可辩着辩着,两方几乎成了一方。从那以后,大家才把这问题当作一个问题来谈了,去了羞涩,去了含蓄,多了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柳依依一直在听着,没说几句话。她并不觉得没有男朋友是一件多么没面子的事情。自己想要有,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吗?昨天去理工大学看老乡,他宿舍一个叫宋旭升的男生就瞟了自己那么多眼,又叫老乡帮忙牵线,被自己一个羞涩的微笑打发了。吴安安没说几句话。吴安安身材还过得去,就是生了一张干干的苦脸,这让她有点自卑,平时也不谈感情的话题。柳依依觉得自己的沉默与吴安安的沉默不同。自己的沉默是自信,是等待,不轻易出手是因为骄傲;而吴安安呢,她的沉默是在掩饰,在逃避。柳依依今天本来也想参与讨论的,可见吴安安不做声,自己也就不做声,有点体恤弱者的意味在里面,让吴安安感到自己并不孤立。在热烈的气氛中,也许吴安安感到了压力,沉不住气地说:“你们一个个都那么着急,还怕将来嫁不掉?我就不怕,男孩到我面前晃来晃去,叫他向一边去!”她说上学期去跳舞,一个男孩要跟她交朋友,被她拒绝了。这故事柳依依早就知道,吴安安那天回来就偷偷告诉她了,当时说的是男孩问她是哪个系的,现在这故事有了新的版本。后来柳依依又偷偷告诉了苗小慧,苗小慧一只手捂着嘴笑着说:“舞厅光线暗,看人只能看出一个轮廓,可能还是看的背影,加上那男孩眼睛又近视。”苗小慧与吴安安之间有着一种隐隐的对抗,有男孩来找苗小慧,苗小慧不在的话,吴安安总是给他们脸色看。苗小慧知道了,在背后说:“我才不跟她计较呢,要理解她嘛,理解万岁嘛。如果哪天万一有个男孩来找她,我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他留住,不然她错过了这个万一怎么办?”

吴安安也加入了讨论,又这么理直气壮,让柳依依感到意外。她觉得吴安安可笑,太可笑了,本来自己跟她还有着一种默契,就当个局外人,边缘人,又怎么样?谁知她不甘寂寞,还是跳了出来,这不是叫我难堪吗?难道就我一个人是没人看得上的?要说像吴安安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二十次都不止了,还生动得多,也没想到要拿出来给大家说说,有什么好说的?这样想着,柳依依不由得说:“吴安安你还有什么艳遇老实交代,想拿这一个故事敷衍一下大家就算了?”吴安安说:“那有什么好讲的?谁没有好多经历?”苗小慧说:“我要是你就要吊一吊那男孩的胃口,让他看得见,摸不着,晚上在舞厅里朦朦胧胧让他心里痒痒的,白天在校园里阳光普照还要让他心里痒痒的。”吴安安似乎体会到了这话中的刻毒,没有答话。伊帆、闻雅几个仍热烈地讨论下去,吴安安突然说:“妖精们呀,再说就天亮了。看你们这样兴奋,刹不住车地往前冲,怎么熬得到毕业?还有两年多呢,真的替你们捏着一把汗呢。”苗小慧几个都不做声了,似乎在体会这话的意味。终于闻雅说:“熬不到就不熬,没有谁规定了一定要熬着。”苗小慧说:“我们几个都是妖精,连柳依依也是妖精,你们看她就有妖精的模样。吴安安最好,只有吴安安不是妖精。”柳依依怕她们发生冲突,说:“苗小慧你别把我算到你们妖精阵营里,我不是妖精,是吧吴安安?我们不是妖精,是吧?”她想着吴安安可能会发作,自己该怎么来调和。等了一会儿,吴安安竟没吭一声。她有点可怜吴安安,那么倔的人,竟把这话咽了下去,真可怜啊。

第二天早上到水房洗脸,苗小慧说:“依依你昨晚站错立场了。”柳依依说:“你们也不要那样打击别人啊,要是我肯定承受不了。”苗小慧说:“那是谁先惹谁?熬不到毕业,这是什么话?我们想熬就熬,不想熬就不熬,她是想熬得熬,不想熬也得熬。不是我咒她,弄不好要熬一生一世呢。”柳依依说:“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只有找不到女朋友的男孩,没有找不到男朋友的女孩。”苗小慧说:“真的我还没告诉你呢。”她告诉柳依依,有个金融系的男生来追自己,她告诉那男生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那男生要她帮忙介绍一个,她说:“我们宿舍只剩一朵花没主了,开得不那么鲜艳。”男生说要看看,她说:“你看不上的。”那男生一定要看看,就带他来宿舍看了。那男生当时神色就不自然,出来了对她说:“下次她在宿舍里,你千万别叫我来啊,拜托了。”苗小慧边说边哧哧地笑。柳依依说:“你跟我讲了就算了,别跟别人讲,传到吴安安那里去了,她真的会跳楼的。”苗小慧说:“那确实,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再说,我也不想当杀人犯。”

柳依依洗了脸,看到吴安安还躺在床上,就去推她说:“吴安安,要迟到了。”吴安安不做声。推了几下,吴安安用带哭的声音说:“这两节课懒得去上了,不舒服。”苗小慧对她使眼色,口里说:“啊呀,我得赶快去食堂,要迟到了。依依你还不赶快?”拉着她就走。走到门口,柳依依回头望一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苗小慧走了。

接下来几天,苗小慧她们几个在宿舍里特别活跃,只要吴安安在,她口里就哼着“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这是一种化妆品的广告词。她哼得抑扬顿挫,头还一晃一晃的。伊帆说:“小慧啊,你这个话我坚决不同意,吃饭可以,上厕所可以,杀人放火都可以,只有妖精不可以。”说着斜了眼瞟着吴安安。吴安安马上歪到床上,靠着被子,脸朝着墙,捧起一本书来看。闻雅说:“法律规定了杀人放火不可以,没规定妖精不可以。伊帆你的法律基础还打了八十多分,要是我,最多也只能给你五十九分。”吴安安还是一声不吭,捧着书一动不动。柳依依没想到她会这么老实,有点可怜她。女孩吧,没有男孩来追她,连艳遇都没有,就没了气势。她们的价值,是由异性的热情来证明的,没有这种证明,再多骄傲的理由都不是充分的理由。

她们几个还在说什么,看来吴安安的“妖精”那几句话把她们惹恼了,不能善罢甘休,现在有种乘胜追击,打落水狗的意味了。柳依依说:“我觉得妖精还是不可以,是吧,安安?”吴安安不接她的话,她又说:“没听说过有谁把妖精引为自豪的,是吧,安安?”吴安安头也不回,说了句:“谁知道!”苗小慧马上说:“我特别喜欢别人把我当妖精,没人当我是妖精,我就急了,我真的急了。不是谁都可以当妖精的。”柳依依眨着眼,朝吴安安努努嘴,示意她别说。苗小慧也眨眼努嘴,示意着就是要说给吴安安听。伊帆也跟着眨眼努嘴的。柳依依把桌上的报纸卷成一筒,朝苗小慧打来说:“那我是孙悟空,看金箍棒不砸死你,妖精!”苗小慧笑着往门口那边躲,柳依依追过去,把她推到门外去了。

5

舞厅是校园里最有色彩的一道风景。舞厅是许多故事的发源地。舞厅是喜剧和悲剧开幕的场所,但从来不是闭幕之处。

大学生的生活很单调,因为口袋里的钱不丰富,想使自己的生活丰富,也丰富不起来。对柳依依这样的女孩来说,那种单调就更单调了。在这单调之中,舞厅就算是一个有点神秘性丰富性的地方。舞厅像一个不确定的许诺,暗含了许多可能性,展开了种种想像的空间,因此有了诱惑的魅力。舞厅的灯光是昏暗的,这昏暗就是它的情调,这情调有点暧昧,来舞厅的男生女生,就是冲着暧昧来的。一个班上的男生女生,同学之情捂了几年也捂不出那种热情,就因为少了这点暧昧。舞厅的音乐是悠扬的,急促的,狂热的,抒情的,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需要的节奏。舞厅实现了一些平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你可以在音乐响起的那个瞬间,直奔早就瞄好的漂亮女孩而去,以优雅而矫情的绅士风度请她伴你共舞。这些女神的手心和腰身是你平时只能远远观赏的,现在却被你搂着了。这就是文章的引言了,如果运气好,这引言可衍生成一本大书;运气不好呢,哪怕只有一段引言,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至少有了一个令人回味的周末。

每逢周末,舞厅就在向男生女生们发出神秘的信息。有恋人的要去舞厅,没有恋人的更要去舞厅。有恋人的去舞厅是为了追求情调,小恋人们去不起豪华的地方,在舞厅的灯光下坐坐,在音乐中走走,把手臂紧着点搂搂,别人不注意时身体碰碰,情调就有了,满足也有了。这情调和满足来得实在又实惠,小恋人们都舍不得放弃这种实惠。如果口袋里还剩几块钱,舞会散了去路边店吃碗米粉、馄饨,意犹未尽就再找个黑暗的角落,树下或墙角,亲热亲热,这个夜晚就什么都有了。

没有恋人的也想去舞厅碰一碰运气,别人的故事告诉了她或他,运气是碰得到的。校园的舞厅不但是娱乐场所,更是故事的发源地。舞厅承担着这双重功能,她或他想像着自己也许就会成为故事中的白雪公主或白马王子,没有谁能够抵挡成为故事主角的诱惑。进入了跳舞的状态就是进入了一种默契,这是身体和情感的双重默契。平时绕了多少弯都拉不近的距离,在这状态下马上就拉近了,不敢说的话,不敢问的问题,现在尽管放胆说放胆问就是。大不了对方不回答,也绝不会那么反感,更不会怒目相视。舞厅张开着一个想像的空间,是大学生们的社交圣地。

但是柳依依对舞厅没有那么多期待和想像。苗小慧邀她一起去跳舞,她就去了,跳了几次,也算个会跳舞的了。要开始一个故事对她来说太容易了。只要去了,一次两次,最多三次五次,把那些男孩子的询问回答下去,就接上头了。那样的询问她不知听多少次了:“哪个系的?几年级啦?”她总是笑着说:“可不可以不回答?”他们就不问了。她根本就不想到舞厅里去寻找爱情,迷离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地脸都没看清,就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自己没那么贱。她怀疑那些男孩在这天晚上就问过若干个女孩了,他们的热情不值钱。也曾有几个大胆的男生,开始说她舞跳得好,又夸她身材好,甚至把“你好有魅力”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她知道这是他们进攻的一种方式,为他们的大胆感到吃惊,但还是默认了这些赞美。不管怎样,这话听听还是很舒服的。她心中有条界线,舒服归舒服,但不能因这陶醉就咬了他们下的钩子,如果那样,将来真的成就了好事,对方恐怕也不会有太好的感觉。从舞厅发源的爱情有种萍水相逢的意味,神圣不起来,碰着谁不是碰?

苗小慧说柳依依对舞厅有偏见,她是有偏见。去年夏天她去跳舞,有个男生搂着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指头在她腰上轻轻地上下滑动。她开始以为自己太敏感了,没说什么,那男生以为她默认了,摸索的幅度更大。这太明显了,她马上甩开他的手,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因为这件事她好几个周末没去跳舞,后来还是苗小慧强拉硬拽,周末也实在无处可去,才又去了舞厅。反正那是个自由世界,谁也不能强迫你。有了这点把握,柳依依就坦然了。

柳依依把爱情看得很神圣,太神圣,这让她放弃了很多可能的机会。这个问题她已经反反复复想过了。一个女孩,由于有了太多的期待。太多的寄托,她就不能不反反复复地想。她看清楚了自己,没法去做一个什么大人物,也就不再想去做个什么大人物,有个安宁的前景就很满足了,而这前景取决于爱情的成败。柳依依觉得爱情对女人和男人来说,其意义是不一样的,毕竟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样的人啊,何况一个平凡的女人。

后来闻雅的事让柳依依对发源于舞厅的故事有了更高的警觉。闻雅的男朋友姓韩,她自己开始把他叫做绿头苍蝇,宿舍的人也跟着叫。后来她跟他认真了,别人再这么叫她就不高兴,大家就不当她面叫了,可叫惯了,背地还那么叫着,简称“绿头”。他俩就是上学期期末在舞厅认识的。本来闻雅不想认真,只是跳舞时多说了几句话,也是想享受一下异性的热情,那绿头就叮上来了。绿头在她们宿舍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滔滔不绝,闻雅不冷不热他也不在乎。柳依依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贱,就没了好印象。看着大家都不自在,闻雅只好带他出去,回来还是称他“绿头”。当大家都接受了这个称号,闻雅却又跟他认了真。这使柳依依大为惊异,这也叫恋爱,游戏似的就当了真?苗小慧交际广,到金融系打听来消息,那是一个见谁叮谁的角色,已经出了名的,就告诉了闻雅。闻雅当时表示要跟他一刀两断,可还是禁不住他锲而不舍地叮,屈服了说:“只要他以后不叮别人就行了。”柳依依想不通,闻雅也算个心气高的,怎么会接受他?她把这意思含蓄地表示了,闻雅说:“以后有个男人一天到晚在你耳朵边上吹你捧你,你飘飘飘的你有什么办法?”柳依依又想不通,这“飘飘飘”也可以是爱情的理由?

有一天傍晚,柳依依去山边散步,沿着一条小路走着,忽然抬头,看见闻雅就在前面,看清了她坐在绿头的腿上,而他的双手从后面搂过来,揽在她的腰上。柳依依很不好意思,觉得退回去反而难堪,就低了头往前走。想着闻雅已经看见了她,会站起来,笑笑就过去了。走过时闻雅主动招呼她,却仍坐在那里不动,绿头也望着她笑。柳依依也挤一个笑脸,走了过去。她想不到闻雅会如此大方。这小小一个插曲使她感到这世界在悄悄地变化,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那些不言而喻的理由都在遭遇挑战。

这天傍晚绿头又到宿舍来了,闻雅淡淡的爱理不理。他不断使眼色要闻雅出去说话,闻雅装作没看见。柳依依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就说:“我自习去,小慧还在等我呢。”提了书包就走。闻雅说:“依依,我话还没跟你说完呢。”柳依依站住了,不知有啥话没说完,看看她的脸色,明白了,又坐了下来。绿头韧性极好,不急不躁,说些不相干的话,大有奉陪到底的气度。闻雅不看他,他就跟柳依依说话,从上哪几门课问起,说到她的发型,又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霜,再说她的皮肤适合哪种,竟都很内行。闻雅说:“依依,我去下五号,就来。”扯了卫生纸出去,一去竟不回头。绿头不急不躁,跟柳依依说话。柳依依先是应付着,不停望着门口,盼着闻雅快回,说着说着,竟说上了路,觉得他并不那么讨厌。柳依依口有点渴了,舌尖舔舔嘴唇,他马上说:“你喝水吗?”起身去倒水,竟知道柳依依的茶杯是哪一只。柳依依感到惊讶:“这家伙心真细啊。”说了不知多久,苗小慧进来了说:“你今天没去自习?”柳依依这才知道已经下自习了,又记起闻雅一去没回。绿头客气地告辞去了。苗小慧说:“闻雅呢?他又想来叮你了吧!”柳依依说:“他没叮我,也没说什么别的话。闻雅一去不回,害得我赔进去一个晚上。”苗小慧说:“像蚊子叮得出血苍蝇叮得生蛆才算叮?闻雅已经不理他了。”柳依依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说:“我没跟他说什么别的,他也没跟我说什么别的。其实他也不像蚊子苍蝇,他没说什么别的。”苗小慧说:“那是人家的本事,潜移默化。凭他把你这样的人搞定,那是小菜一碟。他最多只有一米六多吧,算半个残废,他在外面吹牛,再高五公分,打遍财大无敌手。”又说:“他叮了闻雅,又到别的学校去叮,被闻雅发现了,吹灯拔蜡了。”柳依依说:“不早告诉我,害得我替她陪他这么久,要她赔我时间。”这时吴安安回来了,她们便住了口。

等闻雅回寝室,柳依依去观察她,她还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柳依依觉得她这神态有点表演的意味,在掩饰着自己心中的痛苦,心想:“她真的好坚强啊!”觉得作为朋友,自己还是应该给她一点安慰。大家都上床了,闻雅端了盆到水房洗衣服,柳依依想,她从来没这么晚去洗过衣服,这个反常的举动是她伤心的表现,她不想跟别人说话。柳依依丢下书,溜下床找几件衣服甩到脸盆里,也到水房去了。她站在闻雅身边,揉着衣服说:“你把我丢在水里,自己跑到干岸上去了。”闻雅说:“你不理他,他就走了。你发现我不理他,你还理他干什么?”柳依依心中有愧似的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闻雅说:“你说不好,那我就没办法了。”柳依依觉得今晚陪了绿头那么久,真的是自己的不对了。

柳依依有点生闻雅的气,她那么走了,总应该跟自己解释几句。又想着她心情不好,不要计较,就说:“我好佩服你呢,碰到这样的事也这么挺着。”不料闻雅说:“什么事?”柳依依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反问自己,只好说:“苗小慧告诉我了,你跟他……吵架了吧。他既然对不起你,你也要想得通。”闻雅轻轻笑了笑说:“我还会去为他伤心?本来就没想跟他认真,献殷勤献得我都烦了,敷衍他一下。”柳依依见她这么豁达,心里有点想不通,男人献殷勤献烦了,也可以是恋爱的理由,都那么亲密了,分手了也没什么。柳依依说:“你好潇洒啊。”闻雅说:“有些事你只好抱一个平常心,以游戏的心情对待,不然你难免伤心。世界变来变去,是吧?他们要变你也没办法,是吧?没办法你只有跟着变,是吧?你不变你要伤心,是吧?那还有个完?”柳依依听了这话非常惊讶,如果对这件事也抱平常心,那什么事还值得专注执着呢?可她又很难反驳闻雅的话,嘴里说:“那是啊,那是。”觉得自己言不由衷。

出了舞厅才八点钟。柳依依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好吗?我真的想把英语四级一次过了,下学期再把六级过了。”吴安安说:“你想去我就陪你去。”柳依依听着楼上音乐的节奏响得正欢,彩灯也一闪一闪地从窗口透出来,心里虽想回去,也只好算了。在图书馆看着书,柳依依心神不定,觉得这个周末过得有点空虚,有点怨吴安安似的,想着下个周末可不能跟她搅在一起了。眼睛盯着书,柳依依根本看不进去,又有点恨苗小慧似的,她把自己撇开跑了,友谊也是靠不住的。想来想去,自己还是得找一个精神寄托才行啊。

晚上苗小慧回来,柳依依把去跳舞的事悄悄告诉了她。苗小慧说:“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要是我,第一不跟她去,让她把难堪都摊开在你面前,那太不人道了吧。第二我跳舞是去找快乐的,我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照顾别人的情绪。”柳依依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苗小慧,把吴安安的难堪说出来,是为了证明自己在舞厅的光彩和好心肠似的。

星期六一大早,伊帆就哇哇地叫大家起来。出门的时候几个人都很兴奋,吴安安还没醒似的。柳依依出门时,望了望吴安安,她正一只胳膊支起身子,朝门边望着,看见柳依依望着她,马上又睡了下去,闭上眼睛。

坐公交车到了华盛商场,还没开门。雅芳公司已经有两个女职员在门口等她们,发给她们几张宣传资料,统一宣传的口径。开门后,女职员指挥她们在大门口边架好几张桌子,铺上台布,把产品放好,又每人胸前挂上红色的宽边绶带。中午的时候,她们在吃盒饭,总经理开小车来了,四十来岁,气宇轩昂的。那两个女职员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她们几个也跟着恭敬起来。他看了一番就走了,走的时候说:“六点半钟来接你们去吃饭啊。”总经理去了,女职员说:“今天还是托你们的福呢,薛经理从来没请我们吃过饭,请促销员也是第一次呢。”听了这话柳依依心里噔的一下,刚才薛经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三次,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请大家的?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那目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那是男人的目光啊,柳依依再迟钝,男人的目光还是看得懂的。

晚饭在福天酒楼,那豪华的气派,她们几个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进了包厢,闻雅说:“薛经理你今天亏本了,我们又没做出什么成绩。”薛经理说:“你就那么小看雅芳?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儒商,钱肯定是要赚的,仁义情义更要讲,不在小地方抠抠抠的,那抠不出几粒芝麻来。你们是学财经的,应该懂得。”几个人都被他的大气震倒了。有个女职员说:“全省化妆品市场,雅芳做下来了百分之二十几。”薛经理说:“百分之二十几是个什么概念?你们学财经的应该有想像力的。”柳依依听了这话,更觉得这餐饭请得怪,一个大人物,怎会请几个临时的促销员呢,还是在这么豪华的地方。饭吃到一半,薛经理说:“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了。”把名片递给大家。递给身边的柳依依时,右手沉到桌面以下,翘起拇指和小指,轻微而明显地往上一提。柳依依心中一跳,她接到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要自己打电话给他。接到之后又有点疑惑,怕是自己刚才看花了眼。薛经理离开的时候,柳依依忍不住还是询问地望了他一眼,他眼皮眨了眨,下巴也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确认之后,柳依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也点了点头。点头表达的是明白呢,还是应允?她自己也不清楚。

7

柳依依把这件事放在心中闷了好几天,几次想告诉苗小慧,还是忍住了。她想,自己如果不打电话呢,告诉苗小慧就没什么,可如果自己又忍不住打了电话呢,苗小慧会怎么想自己?好多次她都下了决心不打电话,决心很坚定似的,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苗小慧了。可越是坚定就越是容易动摇,总有一种神秘的诱惑促使她去试一试,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拒那种诱惑。她想打电话的时候,就告诫自己,和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去约会,那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结果吗?还没谈过恋爱就去当第三者?于是就决定不打电话了。可这时她又反过来想,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打了电话就是赴约会,就是那件事呢?一个成熟的男人,自己正有许多事情要请教的呢,有个人帮自己又有什么不好?这些想法在柳依依头脑中冲撞了无数个来回,竟找不到一条出路似的,就像一锅米饭怎么也闷不熟。

星期五到了,苗小慧本来说好晚上一起去玩,晚饭前接了一个电话,她抱歉地笑了笑,就跑掉了。晚饭后柳依依坐在宿舍里有点呆呆的,吴安安背着书包要去图书馆,询问地望她一眼,她装着没看懂,吴安安就走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夜色苍茫中柳依依突然感到极其孤独,这是一种明确的物质化的感受,心在强烈的挤压中要向四周崩裂似的。柳依依微张了唇,喘息着,想缓解这种挤压。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感激地望了话筒一眼,接了电话,竟是薛经理打来的,他不由分说地要到宿舍门口来接她,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并告诉薛经理,自己这就到离宿舍稍远的某个僻静之处去等。

放下电话,柳依依简直不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好像刚才的应允并不是一个决定,更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决定。她有一种惊恐,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会发生。这样想着,马上又向自己掩盖这件事情的意义,这只是这个寂寞夜晚的一次偶然的放松,然后,什么事也没有。她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柳依依化了妆,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别有用心,就想擦了,素面朝天地去,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可她实在舍不得化妆后那张更加娇好的脸,想着平时跳舞还化点淡妆呢,就妥协了。在去的路上有个男同学叫她,朦胧中她应了一声,也没看清是谁。到了那里薛经理正探头往外看,见了她把车门推开,她一闪就进去了。

车开起来,薛经理问她:“去哪儿?”柳依依说:“我怎么知道去哪儿?”薛经理说:“那就听我安排。”以前柳依依也知道经常有车到学校来接女生,非常地看不起,今天自己坐到了车上,也并没觉得就那么可悲可鄙,自然而然似的。车开到市中心,到了岚园俱乐部。柳依依听苗小慧说过这个地方,这是省城顶尖级富人休闲的地方,会员制的,一个会员证都是十万八万,一般人有钱也进不来。苗小慧当时告诉她,三年级的系花某某傍上了一个富豪,到这里来过,回去还有意无意地透露几句情况。柳依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到这里来,一下就激动了。车停了,一个戴着黄色无檐软帽披着紫红色风衣的青年跑过来,打开车门,戴白手套的手挡着车门顶。柳依依有点不知所措,扬一下手想叫他把手拿开。那青年往后退了一点,毕恭毕敬站着,右手还是那么挡着。柳依依这才明白,那只手挡着车门顶是一种礼节。进了大门,薛经理说:“你还不知道那门童把手放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吧?”那么标准的帅哥被他称为“门童”,柳依依更增添了对俱乐部的神往,突然强烈地感到了钱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自己学会计的,平时也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柳依依说:“我知道还是知道的,就是没想到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薛经理说:“到底是学生啊,这样也好,这样才好。”

俱乐部金碧辉煌,柳依依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似乎是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给他们引路的是一个穿紫红旗袍的小姐,气质很高雅的样子。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压力,自己穿得太平常了,跟周围太不谐调,连引路的小姐都把自己比下去了。越往里面走灯光越黯淡,拐了不知几个弯,来到一间包房。房内没有灯,一张桌子横摆着,桌上一个盒子,上面浮着一块蜡烛,发出幽微的光来。两人面对面坐了,薛经理问她喝什么,她说:“不知道。”薛经理对小姐说:“来两杯咖啡,一个果盘。”一会儿咖啡、果盘端上来,那几种水果柳依依一样都不认识,也不敢问。小姐还在旁边站着等候吩咐,薛经理说:“有事会叫你的。”她就带上门出去了。柳依依这时看清了房间的样子,墙是软包装的,一边是电视机,还有一套音响,另一边是一张很宽的沙发。柳依依说:“怎么这里面的沙发这么大。”薛经理似笑非笑地笑了笑说:“不知道,等会儿服务员进来你问她。”说着就按了铃,叫服务员进来说:“你们这里的沙发特别宽,都像张床了,我还没注意过啊。你跟这位小姐解释一下。”服务员掩口笑了一笑说:“我们这是高档的嘛,休闲会所嘛,老板有时忍不住要休息一下的嘛。”薛经理暧昧地笑了笑。那笑让柳依依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不敢肯定,就不再问。薛经理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几年级了,学习累不累,还有好多问题,柳依依都一一回答了。柳依依也想问他几个问题,至少问问他结婚没有,自己很想知道,却不敢问,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怪,哪有四十岁的人还没结婚的呢?薛经理见她不做声,用勺敲着果盘说:“你吃点吧,不吃就太浪费了。”柳依依吃了几块,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都是没听说过名字的水果。薛经理说:“你吃完它,这一盘两百多块钱呢。”柳依依正把一块水果叉到嘴边,听了马上停下来说:“这么贵?我都不敢吃了,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薛经理说:“这瓷盘是镀金的,勺也是镀金的,真金呢!水果是进口的,这里的小姐工资抵得上白领,还有这装修,能便宜了你?告诉你咖啡八十块一杯,你又会不喝了。”柳依依说:“有钱也不要这样花,太可惜了。”薛经理说:“钱花了才是自己的。再说为你花了,我心里很踏实,很平衡。”柳依依受宠若惊,一下子拉近了与他的心理距离,同时又接到了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接到之后还要装着无知无觉。柳依依说:“还是太可惜了。”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你这么花钱,你家里不会批评你呀?”薛经理不回答,叹了口气说:“现在大学生好幸福啊,愿谈恋爱就谈恋爱,愿怎么谈就怎么谈,我当年读大学,不准谈。这才十几年,开放了,我们没赶上,追不回来了。”柳依依说:“你是成功人士,我们宿舍女孩一天到晚羡慕成功人士,有车有房,更别说岚园俱乐部的会员了。你还羡慕我们穷学生?”

薛经理没做声,半天叹口气说:“如果有人一天到晚批评你,怨你,你幸福得起来吗?”柳依依明白了,又觉得自己应该装糊涂,可还是忍不住说:“有谁敢总是批评你呢?”薛经理说:“你说还有谁敢批评我呢?省长他敢批评我吗?”柳依依不敢问下去,就不做声,薛经理沉默一会儿,又叹口气。柳依依说:“我听你叹几次气了,到了你们这个分上还有什么要叹气的呀!”薛经理很认真地说:“我说我不幸福,你相信不?心里空空的,穷得只剩下钱了。可能你不理解。”柳依依说:“不理解。”薛经理说:“等会儿我就要回家了,房子大大的,不想进去,进去就要受抱怨,怨,怨,怨!谁愿一天到晚被怨来怨去,真的一点情绪都没有了。要不是想着儿子,我就破釜沉舟算了。”柳依依在心中笑了一下,她记起了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已婚男人征服女孩的第一步,就是“痛说家史”,看来男人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的。她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步骤,可又实在抵抗不了好奇心的诱惑,就说:“没那么严重吧。”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很得体,既没表明什么,却又表明了一切。很快她又意识到这句话打开了一道屏障,对方会放马冲过来的,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啊。果然薛经理抓住了这个话头说:“没那么严重?其实已经不是受不受得了那几句怨的问题了,是心里空了,真不知以后往哪里走才有一条出路。”柳依依不敢去推动他,可又不能去阻挡他,犹豫之间说:“我不相信有那么严重。”说了这话柳依依后悔了,这不是她想说的话,可心里仿佛有鬼似的。为了让她相信事情有多么严重,薛经理说了一连串的故事。开始柳依依并不怎么在意,觉得是表演性的,为了某个目标,男人在痛说家史的时候都这样。但当薛经理讲到半途,柳依依认真了,心里融化了似的,同情起他来。一个男人,讲得这么动情,这么真切,那不可能是编出来的。如果是别人在讲吧,柳依依可能会认为他在做戏,可现在是他在讲,她就全部都认可了。一个女孩,她对男人说的故事认可不认可,主要不在于她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有多么认可,而在于她对讲故事的人有多么认可。薛经理讲着讲着突然打住了,叹气说:“别把你的心情都弄坏了,讲点高兴的事吧。”

薛经理说:“我的隐私都告诉你了,我怎么会说起这些?我从不对任何人说的,今天不知怎么就对你说了。”柳依依说:“那为什么?”薛经理说:“为什么?天知道。有眼缘吧,不然那天好几个女孩,我怎么就打电话给你呢?那些夸张浮华的女孩,没感觉。我们公司多少女孩?不是我吹啊,手一招就来了,没感觉,没感觉啊。可能是化妆品把她们的气质弄浮了。你跟她们的气质不同,朴素之中渗透出来的美,才是本质的美。”柳依依说:“我真的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你看我的衣服,都是特别一般的。”薛经理说:“女人的韵味是男人品出来的,那些小小男生还不会品,可惜了你。”柳依依心想,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昏头昏脑的,嘴里说:“知道你这些话是骗我说的,可是我听着还是很舒服。”薛经理说:“你的男朋友,他还是有眼光的,起码他看中的不是那些挑逗性很强的女孩吧。”柳依依说:“我没男朋友。”薛经理吃惊地说:“不可能吧,现在的女孩!”柳依依说:“骗你吧。”薛经理说:“以前也没有?”柳依依说:“骗你吧。”薛经理说:“那可能,我今天故意晚点打电话给你,你如果出去了,那就是约会去了,没缘分,下次我也不会再打了。幸好你还在宿舍里——那些男孩子眼睛里夹的都是豆豉吗?”柳依依忙说:“是我自己呢,还没去想这些事呢,我自己。再说我也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好。”薛经理说:“谁说没有那么好?我不这么认为。”柳依依心里飘飘的,嘴里说:“我没那么好,我就是没那么好。”

十点多钟,他俩从俱乐部出来,薛经理说:“还兜兜风去吗,或者送你回去。”柳依依说:“随你,你不怕回去晚了挨批评?”薛经理说:“那就转转。”开了车上了麓城大道。风吹进来,柳依依说:“有点冷了。”薛经理右手攀了她的肩,往自己身边搂了搂,不说话。柳依依闻到了一股男人的气味,有点迷醉,有一种强烈冲动,身子要往那边倒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阻挡了她,她说:“车跑这么快,你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不会出事吗?”薛经理马上松开了她说:“一张巧巧嘴,也好。”又说:“是想对得起将来的那个谁吗?那个谁会像你对得起他一样对得起你吗?”柳依依说:“会的。”她觉得会的,这是自己的信念。到十一点,薛经理送她到了学校。下了车,柳依依说:“今天谢谢你了。”薛经理说:“你说谢谢我就生气了。”她走了没多远,车又追了上来,薛经理探头说:“过两天,你们宿舍安静了,打个电话给我。我打电话给你,又怕宿舍里太吵了。”柳依依说:“明白。”薛经理说:“你过来。”柳依依把头低下去,想着万一他要吻自己怎么办。薛经理凑在她耳边柔声说:“真的明白?我喜欢明白的女孩。”

8

从岚园回来,柳依依知道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自己想像力之外的世界,充满诱惑,充满魅力。那几天柳依依总是心神不宁,她在心里证明着,自己与薛经理的来往并没有私情的意味,就算是交个朋友吧,碰到什么事,也有人商量,有人帮助。可她又相当明确地感觉到了,只要跟着薛经理走,另外一个世界从今往后对自己来说就不再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向往的。过了星期二,她想着自己该打那个电话了,可宿舍总有人,找不到机会。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只剩她一个人,正想抓起话筒,苗小慧又进来了。柳依依脸上笑着,心里却有点恨苗小慧偏偏这时回来。星期二忍了一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星期三下了第一节课,她不声不响地溜回宿舍来打电话。这个举动使她想到,再怎么装傻骗自己,那点私情的意味还是越来越浓了。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拨号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号。薛经理在办公室,他跟她讲了半天话,天南地北的,却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叫柳依依非常纳闷,心悬着放不下来,若有所失似的。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有什么事没有,叫我打电话?”薛经理说:“一定要有事才算事?听听你的声音,那也是事吧。”柳依依心里很温情,像一勺糖溶化在水中。嘴里说:“从没人说我的声音好听,你说好听的给我听吧,我不要听。”薛经理说:“我说真的,你不要我说真的,我就不说了。”

到周末,薛经理把柳依依接走了,他又要到岚园去,柳依依不肯,她不想在这种暧昧的状态下欠他太多。薛经理说:“那我们去跳舞。”就到了麓城宾馆的舞厅。这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宾馆,进去了柳依依说:“你怎么总往这些地方跑?”薛经理在大理石地板上跺一脚,再跺一脚说:“这些地方就是为我们这些人准备的,我们不来,那还有谁能来呢?”舞厅人不多,地板啊音响啊,感觉硬是跟学校的舞厅不同。柳依依把这种感觉告诉薛经理,他说:“你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吗?生活跟生活是不同的。你没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可以属于自己吗?其实很简单。”柳依依没做声,心想,真有那么简单吗?跳到下半场慢四的时候,灯一盏盏熄了,一团漆黑。柳依依有点紧张,万一他把身体贴上来怎么办?还好薛经理君子似的,边跳边在她耳边悄声说话,并没什么特别的举动。跳完这一曲回到沙发上坐了,柳依依想,他刚才真有什么动作呢,恐怕自己也只好认了,难道把他推开?自己要么不到这种氛围中来,既然来了又想划清界线,那不可能。

又跳几曲,薛经理照例牵着柳依依的手回到座位上。每跳完一曲都是这样,在舞池的那一级台阶上还很细心地提醒她不要摔着了。但这一次却没有像前面一样,坐下来手就分开。柳依依等了几分钟,薛经理像忘了那只手似的,说话时一直握着她的左手。这么一握,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又过了一会儿,柳依依把手轻轻往回抽了抽,薛经理似乎没意识到似的,手上却稍稍用了点力。柳依依想,既然这是他的意志,那就只好服从。她想着是不是要做出一种表示,比如要去端茶杯,要去洗手间,把那只手解放出来,终于还是放弃了。他是薛经理,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她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反抗他的意志。又过了一会儿,薛经理松了她的手去拿茶喝,柳依依的手还放在那儿不动,她不想做出他一松手自己就马上跑掉的姿态。薛经理喝了茶,并没再次握住她的手,她把手收回来,松了口气。

喝着茶薛经理说:“有些事想跟你说说。”柳依依说:“你说。”薛经理说:“你这么聪明的女孩,你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柳依依心跳起来,觉得事情有了图穷匕见的意味。她说:“我傻,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薛经理笑了一声说:“依依你傻你是装傻,我不知道你是羞羞的呢,还是有别的想法,你告诉我。”柳依依紧张地想着,如果要阻挡他呢,那就该在现在阻挡,就说自己有别的想法好了。在犹豫之间她感到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反抗薛经理的意志,于是说:“我真的好傻的。”薛经理拍拍她的手背说:“依依你逼我直说,那我就说了——做我的情人,愿不愿意?”柳依依觉得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同意呢,还是拒绝?还有,同意又怎么同意,拒绝又怎么拒绝?突然她特别想反抗他的意志,再不反抗,就没有机会了。她正想找到恰当的反抗方式时,却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情人是什么意思?”薛经理笑出声来说:“情人是什么意思,一个大学生还要我来解释?”柳依依说:“我们班上同学谈恋爱,就谈谈恋爱,那也是情人呢。”薛经理说:“你看我一个成熟的男人,还会去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吗?”话说到这个分上,柳依依不知怎么回答了,再装傻就太矫情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一下子想不好。”薛经理说:“没谈过恋爱的女孩,按说我该慢慢来的,可我太忙了,我的耐心也不那么好。摊开说吧,你做我的情人了,我对你就有责任了。我们先花一个月时间培养感情,水到渠成吧。你同意了,我对你全面负责,从现在起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将来工作也由我安排。你觉得呢?”柳依依说:“我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薛经理很理解地说:“按说我不该找你,你还是个那个什么……什么……没有经历过第一次的啊。不说你,连我心里也有压力,别人说……说,说……说没有过经历的人麻烦,这话不假。但你想一想,你今年二十岁啊,如果二十七八结婚,还不算晚吧,中间还有七八年,你就那么纯洁地度过,不可能吧,七八年呢!那对自己太残忍了吧,太对不起自己的青春了吧。人活着就要对得起自己,谁愿意穷,谁不想好好生活?如果那是错,那也错得对!青春反正是要有地方寄托的,错误反正是要犯的,你想想,寄托在哪里更好些?其实你能够选择的就是寄托在哪里对自己更合算。哪里?女孩的青春是有价的,在哪里才能使这种价值最充分地体现出来呢?但青春不是人民币,不能存银行保值,也没利息。你想过没有,如白驹过隙啊!你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怎样把这价值最大限度地体现出来。你们学会计的应该算一算这笔账,这可是一笔大账啊!说到底女人是要男人来品味、来珍惜的,没有这些她的价值就被埋没了。你愿意被埋没吗?让自己寂寞着,闲着,从经济学的角度说,那不是把优质资源浪费了吗?如果你不是这么美好,那也就算了。可惜,可惜啊!道理就这么简单,真理是简单的。你如果觉得我不对,你反驳我吧。”柳依依不做声,她明白了他的话,明白之后却更加糊涂了。自己认为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那些想法,在他看来都是不能成立的,更不是真理。她不知怎么反驳,更没有力量反驳。她看着薛经理望着自己,感到了一种压力,慌乱中抚着额头说:“我真的糊涂了。”薛经理宽容地笑了说:“慢慢就想明白了,不着急。当然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他说着竖起右手食指,显出做报告的姿态,“你能不能接受我这个人?我不是要找一个女人,女人大把,太多,遍地都是,我要下作的话,精力根本来不及。我不想那样,我想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对她有感觉她对我也有感觉的人。在那么多人中我一眼就把你挑出来,这是我的感觉,你的感觉怎样,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要什么有什么,我想依依不会那么没眼光吧?我是不是太自信了点?”柳依依找不到理由来反抗他的意志,他讲得都对,都是事实,他的自信是成功男人的自信,他有权利这么自信。她说:“我很幸运啊。”薛经理根本不在乎这话中包含着的那点解嘲意味,说:“时间很快就会向你证明这一点。你想想你对面坐的是个什么人!有多少女孩想坐在他对面却没有机会!”又说:“我能不能把你的话理解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这是最佳组合,优势互补嘛,双赢嘛!”柳依依不想就这么顺从了他的意志,她想反抗。至于反抗的理由,到底是不愿这么轻易地就被征服,还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直接、太震撼,她自己也不清楚。柳依依忽然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话:“我妈妈知道了会骂我的。”薛经理拍手笑起来,拍了三下,说:“有力量!凭这句就把我征服了。乖乖女!你打算怎么跟她老人家汇报?”柳依依跟着也笑了,说:“你帮我设计一下。”薛经理不再谈这件事,开始问她家庭的情况。柳依依意识到自己的被动,怎么说来说去,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大局已定了。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思。她恨自己没用,从一开始事情就是按照他预设的方向走的,在好几个节骨眼儿上,自己都应该抗拒,应该扭转方向,但却没有,随波逐流走到这里来了。

舞会散了,薛经理说:“你今晚一定要回去吗,不想见识见识五星级宾馆的套间是个什么味道吗?”这话说得柳依依心跳,她想,一定要转个弯了,不能就这么一直顺着他的意志。下了决心她说:“那太贵了,五星级呢。”这是一个女孩执着的坚守,也是温婉的抵抗,说坚守,这就是最后的防线了,不可能到了套间里再去坚守,那是不可能的。薛经理说:“那就慢慢来,我没着急啊。”在车上薛经理说:“其实事情就那么回事,早那么几天晚那么几天,到头来都是那么回事。”柳依依说:“你不是要我跟妈妈汇报吗?”薛经理朗声笑了说:“等你,等你。”又说:“依依,你给我几年时间,我会特别看重,特别珍惜的,我明白女孩的青春有价,价值几何,我肯定比那些毛头小鬼懂得珍惜。任何时候你不想呆在这里了,你要走你随时可以走,我不强留你,强留也留不下你的心,那我有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我随时可以走,那也就是说,你随时可以走,我怕你。”薛经理又笑了说:“那我们签一份合同三年,三年后分不开再续签,我违反了我受罚。我每天都在签合同,也不在乎多了这一份,你相信我是讲诚信的人。”

9

对薛经理的建议,柳依依憋在心里想了一个星期,结论是不能接受。得出这个结论她有点恨自己,觉得自己变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竟把自己折磨得如此痛苦。决定之后又有点遗憾,一个机会,一种梦幻的生活,发出灿烂的光辉,在眼前闪闪地召唤着你。靠近它只要一个念头,梦想的一切全部实现,却被自己拒绝了。有了这个痛苦的结论,柳依依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女孩,不是坏女孩。一个女孩,她要坏,又能怎么坏呢?她不能去偷去抢,她也只能有那点坏。

柳依依的痛苦,是想向自己证明薛经理的话都是不能成立的。她把那些话放在心中反复地想,想一句句驳倒,却很困难。这种无力感使她绝望,几度怀疑自己的选择是没有充分理由的。她痛恨自己这种骑墙的姿态,可越是恨就越是想要证明那些话不对,越是想证明就越是难以证明,好像那些话是不倒翁,踢都踢不倒。以前她不理解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些女孩年轻漂亮却要去做二奶,不能正正经经去找个男人吗?可现在自己与二奶也只有一步之遥,不理解的都理解了,想不通的也想通了。薛经理并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尽管他有家,也许还有其他女人,这让她想起来就咽不下去,可他这个人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啊!柳依依在心中反复地权衡,头想痛了干脆就不再去想,拒绝无需那么多理由,唯一的理由,是自己对他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热情。她没有别的信仰,爱情是她唯一的信仰。没有了这点信仰,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那太可怕,太可怕了。以信仰的名义,这就是理由了。哪怕在这个市场时代,这笔账也应该这样来算。柳依依终于给了自己一个说法。

柳依依找机会给薛经理打了电话,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最后说:“我怕我家里骂我。”薛经理嗯嗯几声,柳依依想抓住这沉默的瞬间放下电话,薛经理说:“依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美好?再说,女孩的青春是有价的,她到哪里去把这价值体现出来?”柳依依嗯了一声,薛经理说:“这么美好,一辈子只有一个人欣赏,对得起这份美好吗?不委屈吗?多一个人欣赏不行吗?”柳依依几乎被他说动了,慌乱中说:“我怕我爸爸妈妈。”说完马上把电话挂了。那边马上又打过来,柳依依站着,一只手按在红色的电话机上,铃声叮叮地响,她喘息着,那只手轻轻颤抖,额上的汗也渗了出来。铃声停下来,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柳依依没告诉苗小慧,谁也没说。自己去了第一次,又去了第二次,犹豫了,动摇了,很不光彩。到周末闻雅说:“雅芳公司的李姐打电话来了,叫我们明天去,都去,说了都去。”柳依依说:“我可能去不了。”闻雅说:“还特别点了你的名呢。”柳依依心想,那更不能去了,说:“我明天有事,有事。”想编个故事,又不愿撒谎,“有事,真的有事。”第二天晚上她们从商场回来,柳依依问:“推出去几套没有?钱发了没有?有谁来看你们请你们客没有?”苗小慧说:“薛经理来了,几分钟又走了。”柳依依怕她察觉什么,就没再问,想着自己今天没去,薛经理应该明白了。薛经理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这一点柳依依还是很有把握的。

事件就这么过去了,柳依依心里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使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薛经理有些话还是沉入了她的心底,女人的美好是要男人来品味的,青春有价,却是无法存入银行的,这都是真的。她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激情,她不想再对自己遮遮掩掩。

五一节前两天,樊吉从北京来看苗小慧,苗小慧在宿舍里“樊吉樊吉”地叫着。柳依依说:“樊吉你看,你来了小慧舌头都大了。”他们去外面了,吴安安嘟囔说:“猫叫春。”柳依依装作没听见。晚上苗小慧叫柳依依一起去吃饭,她一手挽着樊吉,一手拉着柳依依的手。吃了饭又去舞厅跳舞,跳了舞出来苗小慧说:“这两天上课点名你就帮我应一声,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到姨妈家去了。”柳依依捏一捏她的手说:“你小心点啊。”

晚上快熄灯的时候闻雅问:“苗小慧怎么还不回来?”一边挤眉弄眼地诡笑。伊帆说:“这正常得很。”柳依依说:“苗小慧说她到她姨妈家去了。”吴安安撅着嘴,做出不相信的神态。这时学生干事带着两个班干部来查房,柳依依说:“苗小慧说她到她姨妈家去了。”干事还是把苗小慧的名字记下,走了。过了五一,系里贴出了通报,苗小慧和另外三个女同学没有归寝,受了批评。看通报时柳依依前面有两个高年级的男生议论,一个说:“现在晚上跑出去的都是女生,干什么去了系里也不追问,睁只眼闭只眼。”另一个说:“只要没违反计划生育就可以了。”一个说:“稍微有点水平的女生眼睛都望着外面,看不起我们。那些老板是什么东西,她们真不嫌脏。”另一个说:“有了钱脏也是干净,丑也是美,老头是英俊少年。再说,你以为她们自己有多干净,她看不起我,我还嫌她脏呢。”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了柳依依,相视一笑。

苗小慧说:“依依你看我命苦不,第一次出去就被逮着了。我想是吴安安汇报了吧,有这么巧?自己没人睬,嫉妒我干什么?早晚是个老处女。你看我下次不噎死她。”柳依依说:“她又不知道你不回,她汇报去?”苗小慧说:“那我就只有咽下这口恶气?到哪里去放把大火,烧掉他几幢楼,我心里就平衡了。”又轻笑一声,“啊呀,管那些男生怎么想我,反正我也不会理他们。”洒脱地一甩头发,又笑了。柳依依想,这件事如果摊到自己身上,会羞愧得要命,看人家苗小慧,头发一甩就完事了,活得真潇洒啊。

连续几个周末,苗小慧都说到老乡那里去玩,回来得特别晚,回来后却什么也不说。柳依依觉得很怪,平时她回来总有一大堆话要说的,再说她也没有连续几周去老乡那儿玩过。又想到她最近接电话,支支吾吾听不出对方是什么人,又在说什么事情,就更怪了。她既然不说,柳依依也不问,本能地感到苗小慧又有了新的情况。难道她有了新的男朋友?那不会吧,她跟樊吉都发展了。

一天在图书馆七楼,苗小慧和柳依依靠着玻璃窗说话。苗小慧说:“你说学体育的,将来怕没什么发展吧?”柳依依说:“你还想把樊吉休了呀?你们都那么好了。”苗小慧说:“我没觉得我们有那么好。”柳依依吃惊说:“不那么好,那你,那你……那你跟他,不是都发展了吗?”苗小慧说:“我最近在想,樊吉又当不了体育明星,我一辈子跟了他,他怎会有出息?那我不是一朵鲜花,好鲜好鲜的鲜花,插在牛屎上?”柳依依拧她的脸说:“看看这朵好鲜好鲜的鲜花到底有多鲜。”松了手说,“是有那么鲜呢。”苗小慧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柳依依的脸说:“你不觉得自己特别美好吗?”柳依依嘻嘻笑说:“癞痢壳都觉得自己特别美好。”苗小慧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么美好的青春,只有一个人来欣赏,那太可惜了。我为自己感到委屈呢。”柳依依觉得这话耳熟,说:“你来气我吧,你还有个人欣赏你,我呢?”苗小慧说:“那么多人抢着想欣赏你,是你自己不要别人欣赏呢。”柳依依说:“那难道你还想要两个人来……来……来欣赏你?”苗小慧哧哧笑说:“你总喜欢把话说穿。跟了樊吉,我真的有点不甘心,除了个头高点,什么都没有,将来恐怕就是个体育老师,我怎么跟他?我头脑发热了,要冷静想想。人活着要对得起自己,跟了什么都没有的人,怎么对得起自己?说到底我们是女孩,女孩就这几年,三十岁还有人说你女孩?”柳依依说:“你别吓我,我没想过这么恐怖的问题。”苗小慧说:“上帝对女人太残忍了,我们还这样年轻就感到了时间的压力,太不公平了。要对得起自己,实现青春的价值,总不能到那些男生那里去实现吧,发展中的国家,一穷二白。青春这么美好,可又不能存到银行里去保值。青春是有价的,我不想把优质资源浪费了。我们学会计的应该算算这笔账,这可是一笔大账啊!”柳依依心里一跳,这不是上个月薛经理对自己说过的吗?她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知道这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他们之间有了特殊的联系?话都滚到舌头上了,又被咽了回去。如果真是那么回事,自己拒绝了他,而她又接受了他,这个事实她能接受吗?虽是好朋友,捅穿了这层纸,也是难堪啊,太难堪了。柳依依喉咙伸缩了几下,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忍住了。她说:“小慧你最近听别人说起我没有?”苗小慧说:“没有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柳依依看她神态,知道她即使跟薛经理有了来往,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事。她说:“我没你那么胆大,你胆子太大了,你敢想要几个人来欣赏你。”苗小慧说:“我在家里把门关了,什么也不穿,对着穿衣镜看自己,越看越喜欢,越喜欢就越不甘心,怎么能只有一个人来欣赏?将来回忆都很单调。这样想我心里就飘飘飘地飘起来了。”柳依依说:“你飘你不怕樊吉杀掉你?你到底喜欢他吗?”苗小慧把头上下左右旋着:“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总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吧。”柳依依说:“你要小心啊,有些人没安好心。”苗小慧说:“我知道。可是你要男人安那么好的心,那也不可能吧,他是男人啊,男人一天到晚想什么?总不是什么很高尚的情调吧。你又不能不跟他们打交道。说起来我又觉得自己很可怜。在他们的想像中,我是个啥?”柳依依说:“你自己的穿着那么超前,肚脐眼儿一闪一闪的,野得很,又想不可怜,要别人用那么文雅的眼光欣赏你,那怎么可能?上次你带我买的裤子,我都不敢穿,我不想让别人那么欣赏我。”又指点着苗小慧的鼻子说:“你就是想要别人欣赏你的野性,野——性。”她突然意识到应该给她一个朋友的忠告,“太危险了,特别是那些有钱的男人,成功人士,他们整天就想着活着要对得起自己,对不对得起你,他是不想的,太危险了。”苗小慧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马上又消失了,说:“说真的对女人不公平呢,只能精彩这么几年,骄傲这么几年,那也只好抓紧精彩精彩,骄傲骄傲,不然就更没想的了。依依你最近是不是碰到过那些……那些,危险的人?”柳依依笑着掩饰说:“我没野性,没人欣赏,下次我是不是也把那条低腰牛仔裤秀出来,总不能让秀的机会被你一个人垄断了吧?”

柳依依很安心,觉得自己对朋友该说的都说了,有用没用那是她的事。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柳依依去图书馆,问苗小慧去不去,苗小慧说不去。柳依依拐到一家小店买发卡,挑了好一会儿选了一个中意的,出来看见前面几十米似乎是苗小慧。她想跑过去吓她一跳,跑近了看见后面一辆车跟上来,在苗小慧前面停了。苗小慧还悠闲地走着,突然车的前门打开,苗小慧一扭身子就闪了进去。柳依依还没反应过来,车又启动了。她这才注意到这正是薛经理的那辆车,心里一沉。她茫茫然进了图书馆,坐在那里想,薛经理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全都跟苗小慧说了,也许就在岚园那间屋子里,还不知他跟多少女人说过。他要的只不过是个女孩,是谁都行,年轻漂亮就行,谈什么眼缘,可笑可笑。这些人玩感情游戏都没耐心认真来玩,那么多温文尔雅的话都是烟幕,内心的焦点就是床,床,床。可怕,可怕。柳依依这么想着,用脚在地上狠狠跺了几下,旁边看书的女孩惊讶地望着她。她避开那目光,把头埋在臂弯中,心里跳出一个词:脚猪。她记起小时候有一次看到有人赶着种猪去配种,几个小孩跟在后面喊着“脚猪,脚猪”,现在她想起薛经理,不知怎么就记起来了,那猪身上某个引人注目的器官左右晃荡。她厌恶地皱皱眉,摇摇头,想甩开这个记忆。

这天晚上苗小慧没有归寝。熄了灯,闻雅说:“可能樊吉又来了。”大家都没有搭话。柳依依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10

柳依依本来想找个机会劝劝苗小慧,至少告诉她薛经理是怎么回事吧,还特别想把那种令人厌恶的联想告诉她。可苗小慧一天到晚兴兴头头的,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机会来说,柳依依就算了。虽然是朋友,但朋友也不是什么话都可以撕开来说的。苗小慧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道理,有她的想法,她有了道理有了想法,别人说了也没用。这是她的隐私,说穿了,弄得不好,就撕破了脸,朋友也做不成了。

柳依依最想不通的,就是苗小慧跟樊吉通电话时,还是情深深意切切一片痴心的样子,该哭有哭该笑有笑。别人都看不懂,柳依依看去却惊叹不已,世界上有这么会表演的人,这个人竟还是自己的朋友,以前真小看她了。柳依依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己根本没有把握,像跌入了一个失重的空间。而且真假之间的界线也很模糊,看苗小慧跟樊吉通话的神态,那无论如何都是真的。柳依依想像着樊吉在那头接电话的神态,男人真傻啊。

苗小慧生活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去食堂吃饭,她平时都是一块两块的大锅菜,现在基本上都是小炒了。开始她叫柳依依一起吃,柳依依说:“你请客还差不多。”本来是说着玩的,可苗小慧真的请了客,每人一份六块钱的红烧带鱼。这样有了几次,柳依依吃饭就躲着她了。她自己不能潇洒,可也不愿一再地享受别人的潇洒。这让柳依依感到,穷人和富人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好在苗小慧足够聪明,一点也不炫耀,还经常陪着柳依依去吃大锅菜。一天两人上街,柳依依想买双皮鞋。柳依依老想往大众化的地方走,苗小慧却只对专卖店的东西有兴趣。苗小慧看中一双新款式的贵之步皮鞋,要四百多块,买了下来。柳依依本来想买双五十元左右的鞋,在苗小慧的劝说下,鬼使神差似的,竟买了双两百多的红蜻蜓。苗小慧说:“人总要对自己好点才对得起自己。”柳依依买了鞋,心里一点都不踏实,鞋是对得起自己了,可别的方面却没法对得起了,还得多做一份家教才行。又想到家里为了自己读书,已经是一穷二白,房子都渗水了,墙上有大片的水渍,也没钱翻修。她想着这份潇洒本来可以是自己的,人都想潇洒点啊。回到宿舍,看着那双鞋,心里闷闷的若有所失。

过了几天是苗小慧二十一岁生日,她请了一大群女生还有几个男生去吃饭。大家说就在附近的小店热闹热闹算了,苗小慧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想对你们好点。”就去陶然酒家,中午去的。按说过生日一般都在晚上,她一定坚持要在中午。只有柳依依知道这种安排后面的故事,晚上一定还有人为她再过一次的。生日宴上苗小慧是绝对的中心人物,那些男生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尽情喝啤酒,对苗小慧说了好多赞美的话。苗小慧特别兴奋,大家都特别兴奋。有个男生平时不爱说话的,今天有了醉意,反复表白自己怎么暗恋苗小慧。别的同学起哄说:“亲热一个,亲热一个。”那男生真的走到苗小慧身边要亲她,苗小慧侧了脸让他吻了一下。他还想去吻她的唇,苗小慧躲开了,把手伸给他。他捧着苗小慧的手,在手背上反复吻了几次,仍不肯松开。苗小慧说:“我知道他今天是说酒话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心中有一点嫉妒,很向往这种作为中心人物被人捧着宠着的感觉。说起来有钱到底还是一件好事啊。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使磨推鬼吗?这天晚饭前,苗小慧果然不见了踪影,伊帆找了她一会儿,突然省悟了,就不找了。到熄灯前,苗小慧抱着一捧花回来了,大家说:“小慧你好幸福啊!”她就嘻嘻地笑。闻雅看了说:“都是很高档的花呢。”苗小慧说:“真的吗?没告诉我。”把花养在茶杯里,宿舍很快就溢满了清香。没人问是谁送的花,她自己也不说。

苗小慧穿衣要讲品牌了,否则就“没品位”。周末几天不见人影,回来拿相片看知道她去庐山了,去张家界了,去广州了。柳依依说:“樊吉照相的技术还可以嘛。”她就含笑不语。她经常请同学吃饭,唱歌,跳健美操,说:“快乐有人分享就更快乐。”大家都知道她跟大款挂上钩了,都不点破,只说:“樊吉家里是做生意的吧?”柳依依把这些看在眼中,明白了女孩最大的资本就是她自身,这是她们通向生活的捷径,不利用就要多走很长很长的路。怪不得那么多女孩都对身体精心打造,那不过是为了使资本增值,投资回报是一本万利。薛经理说女孩要实现自身的价值,那不过是身体的价值罢了,也只有到他们那些成功人士身上才能实现。柳依依觉得糊涂了。难道是自己错了,丧失了一个机会?苗小慧拥有的东西也是自己想要的啊。另外那个世界,对她敞开了,对自己却封闭了。这天晚饭后,柳依依对苗小慧说:“去走走吗?”苗小慧说去江边,两人就去了。江边学生很多,大多数是情侣,一对对亲热得很,旁若无人。两人手牵手说着话,说到某个分上,柳依依顺势说:“你太不够朋友了,只管自己幸福就够了。”说出来她自己也有些惊讶,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啊。又发现了今天叫苗小慧出来,心中隐隐约约有预谋似的。她很担心苗小慧有足够的敏感,把这一切看得通透。苗小慧吃惊地打量她说:“你知道了?你也要吗?你不会吧你?”柳依依嘿嘿笑了,不置可否。苗小慧说:“我就是想提前过上白领的生活,反正我也没丢失什么。女孩的青春就是资源,一次性人生过程中的一次性资源,这又不是石油,你不开采它还在那里。”柳依依说:“那你爱不爱他呢?”苗小慧哼哼了几声:“反正是这么回事,他需要的你拥有,你需要的他拥有,没有相互需要事情就不可能。有人说这是一种最佳结合,优势互补,我想也有道理。青春是有价的,这样的好事,年轻才有呢。”柳依依说:“那么爱情,爱情呢?那不是买卖吗?”苗小慧说:“想想是有点难堪啊,其实到时候也没那么难堪。不一定心里明白的事都要说出来吧,不说出来就没有那么难堪了。再说我没你那么崇拜爱情,其实现在的爱情最多只是好感,有好感就不错了。你什么都想得到,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呢?”这些话柳依依怎么也咽不下去。柳依依想,既然是男人和女人,有好感那太容易了,瞧着顺眼就行,这样爱情就太没价值了,也太轻易了。柳依依说:“小慧你怎么有这么可怕的想法,碰到一个顺眼的就有好感就可以有故事,那你还打算有多少故事?再说你不怕那些人有想法?”苗小慧说:“你别把他们想得那么好,他们连三陪小姐都不嫌,还嫌我?你年不年轻漂不漂亮对他们很重要,你纯不纯洁,那可就无所谓了。你想要他把你当女神?你不知道现在的男人是怎么想的,如今是什么社会?我要是跟你一样纯,别人还觉得麻烦呢,不骗你。”柳依依说:“小慧你胆子太大了。”苗小慧说:“依依你就是太纯洁了,不然我要他给你介绍一个你要不要?他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有很多朋友的。他还问我还有没有像我这样的女孩,想介绍给他朋友。”苗小慧一口一个“他”,似乎提示着柳依依问似的。可她能跟苗小慧去讨论薛经理吗?正想着如果苗小慧把薛经理说出来,自己怎么才能把话头堵住,苗小慧说:“啊呀依依你还是别那么着算了,那些人不那么好,生意人吧,什么都是生意,你可能受不了。”柳依依说:“我有你胆子一半大我就不怕他们坏了。”苗小慧说:“你不是胆小,胆小经历那么几次胆就大了。你太相信爱情了。”柳依依说:“真的吗?真的吗?”柳依依觉得苗小慧的确了解自己,她想承认真是这么回事,不知怎么竟有些羞愧似的,说不出口。

这时有人拦住她们问:“坐船吗?”要她们坐小木船夜游麓江。柳依依问:“多少钱?”那人说:“三十。”柳依依摇头说:“十。”苗小慧说:“我们上去吧,我来安排。”上船时船有点摇晃,柳依依说:“会翻船吗?”苗小慧说:“放心吧,我坐过好多次了。”船发动起来,柳依依说:“你一个人偷着乐啊。”又朝船夫努努嘴,“他到江心要把你要了,看你怎么办。”苗小慧嘻嘻地笑。

夜色四合,两岸的嘈杂声都听不见,只有船上的马达在嘟嘟响着。江水在岸上看着并不宽,也不急,到了江心感到了它的浩浩荡荡。两人用手拂着水,风迎面吹着,把衣服鼓起来,月亮也被船泛起的水波震碎了。她们抬头看城市的夜景,有的高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有的显出挺拔的黑色身影。远处的桥上一辆辆车缓缓驰过,喇叭声隐约可闻。柳依依说:“好爽啊。”苗小慧说:“要你是跟男朋友来就更爽了。”柳依依很兴奋,不停地说话,突然发现苗小慧沉默不语,就攀着苗小慧的肩说:“怎么了你?”苗小慧说:“突然心里就难过了。”说着鼻子一抽一抽地哭了。柳依依说:“怎么了你?”苗小慧说:“没什么。”又说:“我真的活到四十岁就不想活了,那时候黄脸婆一个,谁还会有情绪跟你来坐船呢。那时候景色还是这么美好,可我不美好了,这美好对我也没意义了。”柳依依说:“到那时有那时的美好。”苗小慧说:“那是骗自己玩的,打肿脸装肥,男人谁会这么看?他们看我们,不管他自己是在青年中年还是老年,终生只有一种眼光,那就是年轻漂亮。我们谁又能永葆青春呢?这不是个迟早要上演的人生悲剧吗?”柳依依说:“你又不是为男人活的,再说还有几十年呢。”苗小慧摇着她的肩说:“只有几年十几年了呢,你想一下,几年!男人到那天还有一场大戏要唱,还有很多精彩故事上演,可女人呢?谁看见过四十岁的女人在茶楼咖啡厅跟一个男人促膝谈心?她丈夫不会,别人就更不会了。我真的受不了那种冷落。”柳依依说:“到那天我跟你去茶楼谈心。”苗小慧掩了口嘻嘻笑了。她给船夫加了十块钱,让他把船停了。船熄了火,在江心转悠一圈,缓缓地顺流而下。船夫隔着船舱问她们要不要喝水,用一个茶缸从江中舀了水,自己喝了,又舀一杯,送到船头来。月亮悬在高楼之上,像观音的面庞,安宁而明净,给人间温柔的注视;又在船头几米远的地方,一荡一荡地不成形,像潜在水的深处的宝物。船漂下去,快赶上月亮似的,可过了一阵,还是不近不远的那点距离。苗小慧抬头看月亮,低头看月亮,不做声。柳依依也抬头看月亮,低头看月亮,也不做声。看久了,苗小慧指了江中漂着的月亮说:“人生虚得很,也快得很,就像那个月亮,又像那个水。”柳依依说:“别想那么多。”苗小慧说:“我本来也不想去想,可还是想起来了。我的邻居,我讲给你听吧。”说着把椅子侧了点。柳依依也把椅子侧过来。俩人就面对面了。苗小慧说:“对将来我真的没一点信心,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那年我刚进初中,也懂事了。我家对面搬来一对年轻夫妻,原是医学院的同学,都当了医生,二十八九的样子,女的长得好呢,男的也长得好呢,相亲相爱的样子呢,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后来生了个女儿也长得好呢。可没几年,女的看着看着就不行了,眼角皱纹也有了,脸上斑也有了。男的还是青春焕发似的,跑到外面去跳舞。可能出了点什么问题,女的就吵,跑到我家对我妈哭诉,说男的当年怎么怎么追她才追上的。可女人说当年有什么用呢?男的对她说,你不要吵,吵散了我往二十岁找,你就要往五十岁找了。结果真的吵散了,男的真的找了个二十出头的,女的真的找了个近五十岁的。我一路看过来,真的寒心呢。最令人寒心的是那个女儿,刚生下来她爸爸抱着她一口一个公主,说等她十八岁要给她买辆皇冠车,可怜公主不到八岁,她爸爸就跑了。那小姑娘原来聪明伶俐,这次寒假回去,看她怎么有点呆了。男人的欲望是要有人来付账的啊!这从头到尾不到十年的事,我一路看过来,真的心寒呢,兔死狐悲呢。趁着还有十来年,有一天算一天,瞎折腾一下算了,懒得认真了,有什么意义?”柳依依听着,沉默了半天,说:“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值得认真呢,我们女的?”苗小慧低头弄着江水,没有做声。

她们上岸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堤上还有很多人影,在夜中晃来晃去。柳依依说:“真的有一种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11

那晚从江上回来,柳依依好几天都心情黯淡。她把苗小慧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又把薛经理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就灰了心似的。一个女孩对爱情的灰心,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灰心。这灰心有点像跟世界赌气,而这赌气又有点撒娇的意味,其实是自信的,有本钱的,又是倔强不服输的。柳依依拿怀疑的眼光去观察校园里的情侣,看他们一对对情切切意绵绵,那情意千秋万代也不可磨灭似的,又觉得自己对世界其实不必那么灰心。柳依依爱想事,还喜欢往深里想,可再怎么想也是女孩子的想,终究是感性的,又是理想主义的。说到底那种灰心来自别人的经验,并不和着自己的血泪,因此是肤浅的,算不得数。那么过了十来天,柳依依心情又开朗了,想着世上总有一些不幸的女人,痴心喂狗的女人,怎么会轮到自己呢?苗小慧瞎折腾那是她的事,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也要去跟着折腾。

六月初的四级英语考试还有十来天,全年级的同学都着了魔似的,整天捧着书看。会计系也因为全校的院系竞争关系,在大门口扯出一条横幅,“离英语四级考试还有十天”,日期一天一换,催命似的。柳依依一点也不担心过不了关,但她想考前几名,到时候系里张榜出来,也让大家看看,为此她已经暗暗用力很久了。她平时一般都是跟苗小慧一起去图书馆的,现在紧张起来,怕相互干扰,这天就独自去了。刚坐下就来了一个男孩,指了她旁边的座位说:“没人吧?”不等她回答就坐下来,侧过脸朝她笑一笑。柳依依看他的笑意,跟自己有点熟似的,也跟着笑了笑。笑过以后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眼睛盯着书,心中想要回忆起来,就侧脸瞟了一眼。那男孩马上侧过脸来,又笑一笑,头也难以察觉似的点了点。看他的神态越发像个熟人,至少是有过一面之交的。这么想着她又慢慢偏了头看了几次,尽量掩饰着动作的幅度,像一个小偷窥视他人的财物。每次她偏着头,那男孩接了通知似的,也偏过头来,眼神若有所询。柳依依不敢再看,死盯着书,心里还在想着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男孩很高,跟樊吉差不多,这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但自己却没有印象。舞厅吗?同乡那里吗?柳依依在心中反复搜索,都否定了。她把书用力翻了几页,赌气不去想,刚做出决定又用力把书合上,赌气偏要去想。想了好一会儿想不起来,心中又有一种怨气,恨那男孩既然不认识自己,那么有意味地笑干什么。她想到四级考试只有几天了,心中很着急,几次抓起书包想走,却还是没走,好像被一颗钉子钉在椅子上。这样心神不定地看了一晚上书,没看进去什么。下自习的铃响第一遍时,她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离开,把书匆匆塞进书包,动作有点虚张声势,也不望那男孩一眼,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下了一层楼,柳依依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没人跟上来,她长嘘一声,像松了一口气,又像叹了一口气。

回到宿舍,柳依依把苗小慧叫到楼道尽头的小阳台上说:“今天碰到了一件怪事。”这样说了,又感到自己太把这事当回事了,这种夸张正说明自己把事情放在心上了。意识到这一点她想收也收不回来,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把事情说了。苗小慧说:“是个帅哥不呢?”柳依依说:“没看清,好像也还有那么高。”苗小慧捏了捏她的下巴说:“好像有那么高,又没看清,你跟我讲话还这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干什么?”柳依依说:“人家是没看清嘛。”苗小慧说:“我听都听清了你没看清?肯定是个帅哥。我不但看清了他,还看清了你。”柳依依心里发跳,嘴上说:“我有什么看清不看清的?”苗小慧嘻嘻笑,一根指头在她胸前戳了一下说:“你说我看清没有,你说!”柳依依说:“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苗小慧说:“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小姐,今天忽然就傻了!”柳依依叫屈说:“我真的没那意思,只是觉得他怪,笑起来像个熟人。我真的没那个意思。”苗小慧掩口笑说:“你说的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才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呢!”柳依依说:“人家是没什么想法嘛。”苗小慧说:“哪个心术不正的人说你有想法?这么纯良的女孩她会有什么不健康的想法?”柳依依说:“别拿我开心好吗?”苗小慧说:“好个可怜人儿,我不审你我也知道后面的一二三。”又说:“那我们说正经的吧。”柳依依说:“他以后不会来骚扰我吧。”苗小慧说:“如果他以后来,那就……怎么说呢?如果他以后不来,那就……怎么说呢?”柳依依跺脚说:“你跟我说话这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干什么!”苗小慧说:“我人都没看到呢,我说什么?我只看到了你,要我说我就说你!”柳依依说:“我有什么好说的?”苗小慧说:“你说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说正经的吧,他以后,以后,他,谁知道呢?”柳依依说:“恐怕以后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见得到,我在校园里没见过这么个人。”苗小慧说:“怕只怕他以后……以后不来……不来骚扰,那怎么办?”柳依依说:“那正好。我就要考四级了,不想要别人来讨厌,害得我没考好,我就跟他没个完。”苗小慧说:“真的,他敢不来骚扰你,我就跟他没个完。”

第二天,苗小慧几次冲着柳依依挤眉弄眼,又嘿嘿嘿怪笑几声。柳依依指了她说:“大家来看,这个人有神经病呢。”苗小慧又嘿嘿嘿笑几声。吃了晚饭柳依依说:“去教室自习吗?”苗小慧吃惊地望着她:“去教室?我要去图书馆。”又嘿嘿嘿地笑。柳依依说:“那一起去吧。”苗小慧说:“你一个人去,还是你一个人去好,没人干扰你。”柳依依说:“我看书还怕你干扰吗?”柳依依一定要邀苗小慧一起去,想证明自己没别的想法。到底有没有想法,她自己也是朦朦胧胧的。这朦胧给了她一点期待,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到了图书馆门口苗小慧说:“你先上去,我去买瓶矿泉水。”不等她回答就跑开了。柳依依感到她真的是善解人意,这些事看在别人眼中,总有点难堪。苗小慧走了,柳依依就毫不犹豫地往那间阅览室走去,心中对自己说:“我去那儿是去惯了的,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躲开?”

进了阅览室,柳依依扫了一眼,发现昨天那男生面向大门坐着,正抬头望她。她往前走,到处都是空位子。那男生把自己旁边位子上的书包挪开,轻轻努了努嘴,似乎在示意她坐在那儿。柳依依觉得到处都是空位子,没有什么理由要坐到那里去,迟疑着把书包放到了另一个位子上,书包带仍在手上抓着。那男生露出失望的表情,嘴唇的动作更明显了。柳依依站在那里想:“一个男生,又不认识的,这么示意一下我就过去了,那太没身份了。”这么想着,手却提起了书包,走到那男生身边坐下了。坐下来又有点后悔,太没身份了,简直是掉价,就跟自己赌气似的扭了头去看书,不理他的微笑。

眼盯着书似看非看好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浑身都别扭,将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坚持了这么久,很吃力的,就往后靠了靠身子。旁边的男生见她有了动静,稍稍凑过来悄声问:“读大二吧?”柳依依觉得刚才难受了这么久,都是他的错,没有理由不怨他,于是说:“可不可以不回答?”侧了头去看他,他正很诚恳的甚至带点谦卑地望着自己,又说:“你怎么知道?”他手指在她的书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也是过来人呢。我三年前考过的,现在读研究生了。”柳依依想着,你读研究生关我啥事,谁问你啦?偏不问他在哪读啥专业,说:“那你很聪明呀!”像表扬一个孩子似的。她为自己赢得了主动感到兴奋,至少把面子挽回来了,乘胜追击说:“真的好聪明呀,都考上研究生了,天啊。”嘴唇啧啧地响了几下。那男生很认真地说:“没你想的那么难呢。”柳依依轻笑了一下,想着他心眼儿倒实在,嘲讽都听不出来。这样想着心上有了优势,索性转过身子直视着他。因为怕影响别人看书,俩人说话悄悄的,头凑在一起像一对情侣。交谈中柳依依知道了他叫夏伟凯,是隔壁麓江大学的研究生,学工业自动化的。问他为什么跑到财经大学来自习,回答说是那边图书馆位子太挤了,占不到。说了一阵柳依依猛醒似的觉得自己话太多,太投入,说:“我要考了,别吵我啊。”就扭头去看书,看了一阵身子又稍稍倾过去说:“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看着书柳依依总觉得有一种隐隐的压力,轮上眼珠一转悠,发现苗小慧隔了张桌子坐在对面,眼光从两个人的肩上穿过来,正好看见自己,挤着眼翘起嘴角诡笑。柳依依也挤着眼翘起嘴角回了一个笑,低头不去理她。快下自习了,夏伟凯凑过来跟她说话,她也不理,拿着架子,是做给苗小慧看的。夏伟凯几次凑过来,有点焦急。柳依依喉咙里哼哼两声,表示听见了,却不回答,心里很满意这种场景被苗小慧看在眼里。下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夏伟凯一只手按着一张小纸条推过来,上面写着:“我可以知道你宿舍的电话号码吗?”柳依依在上面写了“有这个必要吗”几个字,一犹豫,还是把号码写上去了,又抬头看苗小慧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下自习铃响了,柳依依站起来,把椅子放好,嘴里轻轻地自语:“明天不来这里自习,效率太低了。”夏伟凯也匆匆站起来,想跟她一起走,她以一个轻微的手势止住了他。

在图书馆门口,有人用肩撞了柳依依一下,是苗小慧。柳依依说:“吓我一跳,我以为是他呢,他敢撞我!”说了又有点后悔,有点自作多情的意味,太把他放在心上了。苗小慧说:“都看到了,害得我一晚没看书。”柳依依想听苗小慧的看法,又不好直接问,怕显出自己心情的急迫,便启发似的说:“今天晚上,他,反正是他……我刚进阅览室往那儿一坐,他就进来了,大模大样坐到我身边,这人……”苗小慧说:“这人倒还挺阳光的。头发短短,很神气的。”柳依依说:“是吗,是吗?”催她往下讲似的。苗小慧说:“是不是太阳光了点?”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别含着,都吐出来。”苗小慧说:“你知道,朵朵葵花向太阳呢。”柳依依嘴里说:“可能是个问题。”心想,苗小慧怎么回事,前几次自己看不上的,她就说好,看上的,她就来讲问题。你那樊吉才朵朵葵花向着他呢,你怎么就没看到问题?嘴里说:“可能是个问题。”觉得苗小慧这样有点太明显了,只想自己好,自己占有全部的虚荣和骄傲。这样,她更坚定了要跟那男孩接触一下的想法。

12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觉得应该有点什么事情会发生,等了三天,什么事也没有。这三天里,吃过晚饭她就邀苗小慧去教室,苗小慧总是说:“你还是去图书馆吧。”柳依依跺脚说:“讨厌!”拉着她就走。夏伟凯越是没个消息,柳依依就越是急于向苗小慧证明自己并没把他放在心上。第四天是周末,柳依依心里有些后悔了,不该这几天都没去图书馆。她心中越来越沮丧,自己太相信那个电话号码了。她设想着那张小纸条的命运,是他给丢了呢,还是他根本没在意?不管哪种情况,都是可恨的,丢了可恨,不在意更可恨。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把“可恨”这两个字用牙齿嚼碎了再吐出来,让自己听到,听到之后,觉得那可恨更可恨了,于是用力地甩着头,想把那些记忆沿着大脑的切线抛出去。这一番自我表演之后,柳依依又想着那张小纸条大概是掉了,它太小了,就那么一点点长。她右手拇指和食指张开,在左手手掌上比划了一下,想确切地记起那纸条到底有多长。比划之后她叹息地摇摇头,它的确是太小了,夹在书中很容易就掉了。她生动地想像着那张纸条在不经意中飘落在地上的状态,懊恼起来,自己这几天还是应该去那阅览室的,自己不去,他想找又到哪里去找呢?

晚饭之前苗小慧就消失了,每到周末她总是如此,大家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都装着没察觉什么。柳依依松了口气,吃了晚饭把小书包背在背后准备出门。吴安安望着她说:“依依,今天星期五呢。”那意思是想跟她一起到哪去玩。柳依依觉得她可怜,周末也没个去处,一狠心说:“只几天就是四级了。”就去了图书馆。上了台阶,进了大门,本应从左边上楼去那间阅览室的,柳依依偏偏从右边上楼,去别的阅览室。她不愿向自己承认是来找夏伟凯的。她隐约地希望着别的阅览室都已经人满,那自己就只好往那间阅览室去了。可每个阅览室都有很多空座位,这让她心中怨气更大,就坐下来,抽出书来看,不去想夏伟凯。看了会儿书,心中越来越虚,觉得跟自己赌气毫无意义。谁知道自己在生气呢?苗小慧不知道,夏伟凯不知道,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她突然想到,如果夏伟凯在那里等自己,已经等得不耐烦,等得灰心失望,正准备离开呢?这个想法在她心中亮了一下,她马上站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面跑,边跑边想像着自己在那阅览室门口跟怨气冲冲往外走的他撞了个满怀。她想着如果他怨自己,那自己也要怨他,然后两个人都不怨了。如果有怨,那就好,就说明有了默契。到了门口,她镇定了一下,慢慢走进去,几十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在。柳依依心里非常失望,马上转了出来,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在黑暗中停了下来。这时她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如梦初醒似的,这几天自己简直就是发热病,自作多情!还迫不及待地告诉苗小慧呢。她跺着脚恨自己:“羞耻,羞耻,羞耻!”一声比一声沉重。黑暗中有人经过,侧了头望了她一下,她马上跑下楼去了。

柳依依在校园里没方向地走了一阵,觉得去哪里都不合适,都找不到心灵到位的感觉。黑暗中一辆单车冲过来,丁零丁零地响着铃。她停了一步,单车掠了过去,一阵风在她脸上一闪,吓了她一跳。骑车的人丢下一句:“长眼看路!”就远去了。柳依依觉得非常委屈,就差那么一点就被撞着了,还要挨骂,什么道理!委屈之后又恨恨起来,朝着单车消失的方向嚅动着嘴唇,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些什么。又觉得苗小慧也可恨,到周末总是这样不明不白跑掉了,还有吴安安也可恨,居然想要自己陪她去跳舞。这样想着,她嚅动着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又似乎是想骂人,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又到底想骂谁。恨恨着她下了决心,马上就跳舞去,疯疯地跳一晚,还来得及赶上上下半场之间的迪斯科。这时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恨了这个恨那个,其实真正恨的还是夏伟凯,别人都是由于他可恨才变得可恨的。一时间她感到了自己的这些恨有点疯狂,不顾一切也要恨似的。

回到宿舍,吴安安捧了一本书歪在床上发呆,柳依依怕她缠上自己,丢下书包自言自语说:“老乡他们在那里等我。”就出了门。到门口吴安安说:“哦,哦,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呢。”柳依依觉得有了点什么盼望,紧张的心马上松弛了许多,转回来说:“是谁呀?”吴安安说:“他没说。”柳依依特别想知道那人是男是女,又不想让吴安安察觉这一点,就说:“他说了什么没有?”吴安安说:“是个男的。”柳依依吃了一惊,吴安安答非所问,倒好像知道自己的心思似的。她想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态,可实在抵抗不了知道谜底的诱惑,说:“听声音是二十多岁还是四十左右?”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吴安安说:“又来了,你自己问他几岁吧。”柳依依想着应该做出从容不迫的姿态,响了三下还没有接,心想响到第六声时再接。可响到第四声,她心里就发虚了,怕对方把电话挂了,又到哪去追回来?现在,自己是太需要一个电话了。电话是夏伟凯打来的,柳依依说:“怎么才打电话来呢?”夏伟凯在那边啊呀啊呀好几声才说:“啊呀,那张记了号码的纸找不到了,我到处找,还跑回到你们图书馆去找,我以为找不到了,都绝望了。刚才不留神又在本子里发现了,啊呀我高兴得要命呢,比发现了新大陆还高兴。对不起啊。”柳依依憋了一肚子气,本打算狠狠地抱怨几句,听了这番话,怨气一下就消掉了,还仿佛看到了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嘴里仍说:“你可能是要记的人太多了,纸条也有那么几十张,都搞混了,不知道谁是谁了。”夏伟凯又急急地解释一番,有点语无伦次,那样子倒像被柳依依说中了似的。解释了半天,夏伟凯提出要见她,说:“我马上骑单车到你们楼下来接你。”柳依依说:“我住在学生四舍,就是……”柳依依描述一番,觉得没讲清楚,谁知夏伟凯说:“就是篮球场北边那一幢。你过十分钟就下来啊。”柳依依心里很乐意,但她毕竟是柳依依,还有几分冷静,一个刚知道名字的男生,这么说一句就答应了他晚上去约会,那太没身份了,于是说:“我约好了到老乡那里去,他们在等我,都等急了。下次再说吧。”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得体,既守住了身份,又留下了空间。夏伟凯还反复地劝她,他越劝她,她就越放心,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放下电话,她发现自己憋了几天的怨气一点都没有了,甚至觉得对不起他。他那么诚恳地要来接自己,自己却让他失望。想到来接自己这件事,柳依依突然意识到了问题,他怎么那么准确地知道四舍的位置,而且要自己“下来”?他怎么会知道这些?既然知道,在门口等着不就等到了吗,还急得要命到处找那张纸条?柳依依对自己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越是清醒问题越多,问题越多越是糊涂。她恨不得不理他,一开始就有问题,将来问题还不知多少,又恨不得马上找到他,问个水落石出,不然心悬悬着放不下来,太不是滋味。柳依依等了五分钟,希望着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忽然发现吴安安正若有所询地望着自己,马上一拍手说:“哎哟哟哟,老乡还在等我呢,他们会骂人了。”就跑了出去。

13

柳依依把事情想得非常复杂,非常神秘,在夏伟凯这里却非常简单。半个月前,他到财经大学来找一个熟人,在木兰路偶然看到了柳依依。那是一个周末的黄昏,柳依依把书包背在背后去自习。夏伟凯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觉得前面这女生书包上缀着的小酷狗很有意思,随着主人的步态一弹一弹地颤动。他走近了几步,想把小酷狗看得更仔细些,把绒毛的质感也看清了。不知怎么一来,他又注意到了那个深蓝色书包,还有女孩会在周末背着书包去自习,这让他感到好奇。好奇之后觉得她有点可怜,肯定就是那种在情场竞争中被淘汰的,而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缺乏魅力。这样想着他放慢了脚步,以最佳的距离去观察她,惊奇地发现她的身材相当的好,属于惹人想入非非一类。那剩下的解释可能就是长相惨不忍睹了。怀着被自己激发出来的好奇心,夏伟凯加快了脚步,从柳依依身边走过,侧着头瞟了一眼,走过了又回头瞟了一眼。瞟了这两眼他心里动了一下,迅速调整了自己原来的结论,这女生是属于眼界特高那一类的,正因为这眼界,把自己和其他男孩隔开来了。柳依依对别人观察自己浑然不觉,有人回头望一眼也早就习以为常。夏伟凯在心动之后就有了个想法,熟人也不去找了,跟在柳依依后面进了图书馆。

那天晚上他一直远远地守着柳依依,隔着几张桌子,从斜侧面去看她。手上没有书,他就从口袋摸出几张纸来,装模作样地扫几眼,又跑到走廊上去。走廊上蚊子很多,咬得他跳脚,来回不停地走,一边拍得身上啪啪地响。每走一个来回,他就从窗户朝里面望一眼,怕柳依依会以一种奇怪方式消失。一直等到下了自习,他看见柳依依站起来,把椅子轻轻送到桌子下,心中一阵感动。这女孩动作优雅,教养也这么好,这一瞬间他的心动变成了一个决定。他一直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回到四舍,上了楼,才放了心。

以后几天他摸清了柳依依的行踪,在图书馆找到了接触的机会,又得到了电话号码。回到宿舍他就把事情向同学们公开了,讨教下一步行动的策略。一个叫老鱼的同学给了他一个建议,要他缓几天再打电话,让最初的触动在对方心里充分发酵,发酵后自然就会变成一种饥渴。似乎是消失了,却再一次出现了,失而复得的惊喜本身就值得珍惜。夏伟凯本来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可还是接受了老鱼的建议。忍了几天,才打电话过去。柳依依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才打电话来呢”,他觉得鱼哥料事如神,她有怨气了,这怨气正是感情发酵的结果。他按着事先跟老鱼商量好的,说纸条找不见了。可接下来的情况又叫他糊涂了,本来想着顺理成章把她约出来,可她拒绝了。这拒绝伤了他的自尊,自己是何等骄傲的人,还没有被女孩拒绝过的历史记录呢。放下电话闷闷地想了半天,一会儿觉得放弃算了,一会儿觉得放不下来,最后想起柳依依放椅子的那个动作,忽然明白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等老鱼回来,夏伟凯向他讨教。老鱼说:“真迷住你了?”又说:“她要你下次再说,你就下次再说。女孩开始总是要拿一拿身份的,这点身份感都没有的女孩,你对她笑一笑,她对你笑十笑,恨不得马上就把自己奉送上来,省心是省心了,一碗白开水,喝几口你就没意思了,送给你白喝你都觉得寡淡的。”

“下次”该是什么时候,夏伟凯晚上想了很久,觉得至少应该是三天之后。第二天清早,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下次”就在今天。下午正好有一场跟财经大学研究生会的篮球赛,自己要上场的,就叫她过来看。电话铃响起的时候,苗小慧接了,平时樊吉都是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一听是找柳依依的,就把话筒从蚊帐中伸出来,递给上铺的柳依依,又把头探出来诡秘地笑了笑。柳依依接了电话说:“我下周一就考四级呢。”不肯去。夏伟凯又劝了好久,几乎是恳求了。柳依依心里本是想去看看他在球场上是什么样子,这又有了足够的主动性,在同学面前又有了面子,就说:“下午心情好,就稍微来一下。”

下午柳依依早早就去了,想占一个好位置。到了才发现没有多少观众,球场的一圈都没站满。夏伟凯正在热身。东张西望,看见了她,就跑过来说:“谢谢你来看我。”柳依依看他穿着运动装,比平时更潇洒,更有了认可的感觉,嘴里说:“以为我来看麓江大学的吧?我是来给财大加油的呢。”夏伟凯说:“等会儿我打得他们哇哇哭,你别哭啊。”就跑开了。球赛开始后柳依依拼命给财大加油,因为财大的观众少,柳依依以一当十似的拼命喊,也不顾喉咙会不会哑。财大队每进一球,她就用力鼓掌,手都拍痛了。其实她平时对篮球毫无感觉,今天的激动完全莫名其妙,自己也无法理解。她喊着嚷着,眼睛却盯着夏伟凯。夏伟凯每进一个球,就朝她这边望一望,竖起大拇指表扬自己,她马上偏了头,表示没有看见。下半场打了一半的时候,财大一直领先,柳依依非常兴奋。在最后几分钟,柳依依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变了,不知道该为谁着急为谁兴奋才好。犹豫了几分钟,她发现自己真正担心的还是麓江大学,就对夏伟凯做了加油的手势。夏伟凯点点头,突然大发神威,连进三球,柳依依跺着脚拍手喊好。叫过几次,又猛然省悟自己扮演错了角色。可是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了。最后四十秒麓江大学还差一分,柳依依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似的,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时夏伟凯得球了,柳依依憋着一口气,心都提了上来。球又传了出去,不到一秒钟又传回到夏伟凯手中,只见他起跳,投篮,球在篮筐上弹了一下。柳依依闭上眼不敢看,心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时终场的哨声响了,有人在欢呼,柳依依想判断是哪边的人在欢呼,听不出来,就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看见夏伟凯腋下夹着球,憨憨地笑着向她走来,额上短发立起来,有一点点翘。她问:“哪边赢了?”夏伟凯说:“你没看见?肯定是我们呀。”柳依依说:“刚才那个球进去了?”夏伟凯露出明显的失望说:“我进的,你没看见?”柳依依说:“人家生怕它进去了,好讨厌的,早知道有这么讨厌,我今天就不来看了。”夏伟凯说:“我今天表现太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表现这么好吗?”柳依依说:“关我什么事?不想知道。”夏伟凯说:“就知道你知道,知道就好。”柳依依说:“谁会知道?谁都不知道!”

夏伟凯请柳依依吃晚饭,柳依依想着明天就考四级了,心里着急,又一想有好多问题正想问他呢,就决定留下了,嘴里说:“我明天考四级呢。”等着夏伟凯来劝她。谁知他并不像前几次那样来劝她,说:“那还是你考试重要,下次再耽误你吧。”柳依依想着,这人倒也实在,问道:“你们一餐饭要吃很久吗?”夏伟凯说:“那我们速战速决好不?吃完饭我用单车送你回去。”柳依依觉得这人还算有耳力,听得懂自己的话,说:“既然你那么想……那你不准喝啤酒好吗?你们一喝就晕了,一晕就不记得时间了。”

柳依依在学友餐馆等了几分钟,夏伟凯就洗了澡,换了衬衣来了,看他穿戴得整整齐齐,还打了领带,心里很满意,嘴里却说:“学生打什么领带呢,走在校园里很滑稽的。”夏伟凯说:“那要看要见的人是谁吧。”柳依依心里很爽,说:“我哪有那么重要啊。”夏伟凯说:“谁也没有你重要。”还是把领带解了下来,塞到裤兜里去。

夏伟凯点了几个贵一点的菜,每点一个柳依依都说:“不要,不要。”心里还是很满意他的姿态。夏伟凯说:“将来你肯定很会当家的。”柳依依不接他的话。他又说:“我发现你很善解人意。”柳依依说:“那你心里想着点一份冬瓜一份南瓜就好了,说对了吧?”夏伟凯说:“现在是学生,将来咱们专进大店,专点贵的。”柳依依不敢接话,心想,谁说了跟你有将来呢?嘴里说:“吹牛。”夏伟凯急了似的说:“你看着吧,将来你看得到的。”柳依依想,将来的事谁知道?你就认定了谁有兴趣看你?说:“谁知道?”夏伟凯说:“你对我那么没有信心?将来你肯定看得到的。”

两人吃着说着,先说到自己,又说到同学。说到同学都是无拘无束的,说到自己却有点小心翼翼,像进入了雷区的战士。夏伟凯几次想把两人打通了来说,往深里说,柳依依都机巧地绕开了,只限于图书馆和球场上的情节。她舀了一小碗汤,喝了几口说:“太油了。”夏伟凯把汤端了过去,一口喝了,把碗递给她说:“要换个碗吗?”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没什么,说:“没事。”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平时是很讲究的,别人用过的碗就会有心理障碍,跟苗小慧这么好,也都没有突破过这条界线,想不到今天这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笑了一下说:“太奇怪了。”夏伟凯说:“这奇怪吗?没缘分天天在一起没一点感觉不奇怪,有缘分望一眼就有了感觉也不奇怪,都是命中注定的。”柳依依觉得“缘分”这两个字的确很能说明自己的心态,进大学以来婉拒了多少男生的热情,也因此忍受了多少寂寞,怎么见了他就心动了呢?可她不想这么快就承认他给两人关系定的位,甚至想反抗这种定位。她把事情看得太神圣,而神圣是不能在一瞬间就轻易达到的。她需要障碍,把它克服,那是一种证明。如果没有,就要制造出来,以完成这个证明。她说:“说不上。”低头吃菜,装作对他的话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

柳依依不吃了,看着他吃。夏伟凯说:“真不吃啦?”把剩下的汤菜拿起来,一一地吞了下去说:“学生上餐馆,还有菜剩?”柳依依看了好笑,说:“没想到一个人能吃这么多。”马上发现这话有问题,掩饰说:“你中午没吃饭吧?”夏伟凯根本没察觉什么,还很认真地说:“吃了五两饭呢。”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五两。”柳依依伸了伸舌头,想说“跟头猪差不多了”,觉得那太亲昵了,就说:“好吓人的哟。”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中也有了一点不自觉的娇嗔,一点卖弄风情的意味。

饭菜都吃完了,连碗都被收走了,邻桌的人都换了两三批,他们俩还在说话。柳依依几次说到要走,明天就要考四级了,可还是坐着没动,心里舍不得眼前这点时光。天黑了她突然站起来说:“真的要走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像给今天的会面画了一个句号。夏伟凯在黑暗中把单车推过来,扶她在后面坐好。骑起来柳依依身子在晃,夏伟凯说:“你抓住我。”她不知抓哪里才好,光是抓了衬衣,一点都不得力。夏伟凯说:“抓住我。”把“我”拉长了做了强调。柳依依慌乱之中搂了他的腰,马上又缩回来,两根手指抠紧了他的皮带。她的手指贴在他的腰上,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像导体通了电似的,这是她在那些舞会上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这一天她想说的话都没有说,不想说的话却说了很多。她拒绝着,没有让一种默契得到确认,这种拒绝其实是一个女孩竭尽全力的求索。

14

考完英语四级柳依依松了一口气。吃过晚饭,她感到心里有点异样,开始没有在意,打算按计划跟苗小慧到卡拉OK唱歌去。渐渐地那点异样的感觉变成了一种焦虑,好像在身体中某个无名的神秘角落,有一种能量源源释放出来,聚集在胸口。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吃了一惊,马上想到英语四级可能有什么问题,考得不像自己预想的那么好。她想静下心来把下午考过的题目回想一遍,可心里乱糟糟的像长着草。把勉强回忆出来的几个题目跟吴安安对了一下,还不放心,又跟苗小慧对了一下,都没有错,就放心了些。可这样焦虑并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沉重了,在胸口形成了一个明显的郁结。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当她再一次去认真辨析是怎么回事时,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点都不想去唱歌,而是想见到夏伟凯。明白了这一点她感到羞愧,甚至有点恨自己,对一个刚认识的男人,怎么能这样呢?她想对自己心中的愿望置之不理,先是找了两件衣服到水房慢慢搓洗了,又爬到床上去整理,把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盘腿坐在床上,看苗小慧还在慢吞吞地照镜子,就说:“早点去吧,晚了没包厢了。”苗小慧还是慢吞吞地照镜子,说:“那几个男生还没来。”柳依依躺下来,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胸口的郁结,那是物质的、肉感的、圆形的,有着明显的边缘。她不想向这种愿望屈服,就斜了身子对苗小慧说:“你看镜子里的你,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的啊,我要是你我就会爱上我自己,别人我都不爱了。”苗小慧说:“你讲真的?我没觉得有那么漂亮,你骗我吧。”柳依依在心里偷笑了一下,说:“要我是你我就要明目张胆地自恋,理直气壮,所向披靡!”苗小慧端了镜子左看右看说:“没觉得呀,跟平时一样,我知道你是逗我的。是逗我吧?”说着盯住柳依依,等她说出理由。柳依依只得说:“我觉得你今天特别漂亮,要我是樊吉我根本睡不着,退了学整天在你床边守着。”苗小慧笑一笑说:“我知道你逗我。”又说:“樊吉真的不放心,他后悔得要命。”柳依依说:“他后悔什么?”苗小慧说:“后悔不该那样,你知道的,现在就要他自己亲自来守了。当时要他别那样,他一定要,后果自负了吧?”这时吴安安进来了,苗小慧对柳依依说:“天快黑了。”柳依依溜下床,跟苗小慧出去了。

唱着歌,柳依依觉得没一点意思,歌曲乏味,在场的同学乏味,那几个男生尤其乏味。他们看柳依依提不起兴趣,很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柳依依应付地挤出一个笑说:“四级把我考趴了。”有个男生半年多来总想找到跟她接近的机会,这时走过来说:“吼一嗓子宣泄一下,精神就回来了。”讨好地要帮她点歌,还要跟她对唱。柳依依觉得烦,勉强笑了说:“喉咙不舒服。”似乎为了证实,又摸了摸喉咙,干干地咳了几声。她把眼前这几个男同学逐个打量,放在心中揣摩,觉得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方面可以跟夏伟凯相比,就是樊吉也不能比。樊吉高大,搞运动,可夏伟凯也高大,也搞运动,他还是学理科的呢,研究生呢。优势是那么明显,这也是她的心理优势。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实话实说,实事求是,有一句说一句,就是这样。我带有偏见吗?绝对没有,实话实说没有。怪不得跟他们同了两年的学,没一点感觉。”这样想着,她的心理优势更强烈,见到夏伟凯的愿望更强烈,感情已经处于自己意识不到的失控状态。那个男生在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头深深地低下去,很投入的样子,不时地往她这边瞟一眼,看她注意了自己没有,似乎在期望着她的感动。柳依依觉得他的姿态不对,声音不对,什么都不对。她装着有所触动的样子,把头似点非点地点了两下。那男生受到了鼓励,身体有了更夸张的抒情幅度,眼神也有些飘,意味深长似的,好像在传递神秘的信息,这是专为她一个人的表演。柳依依不想表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趁他看着电视屏幕,把头转过去凑在苗小慧耳边说话。那男生唱完了,望着柳依依,若有所失的样子。

柳依依终于觉得无法再呆下去,用手抚着额头。苗小慧总算注意到了她这个特别的姿势,问她怎么了?柳依依心里感谢她的敏感,说:“突然头就晕起来了,心里也有点憋闷。”苗小慧说:“包厢里呆久了是有点闷。”提议陪她出去走一圈,那男生也自告奋勇要陪她。这热情让柳依依感到焦急,说:“你们唱,你们唱。”只好坐着不动,怕扫了大家的兴。又坚持了一会儿,柳依依突然站了起来,跨了一步,又退回来坐下,对苗小慧说:“你们唱啊,我可能要去看看医生。”就出去了。出门走了不远,那男生追上来说:“依依你去哪里,我送你好吗?”是乞求的样子。柳依依心里着急,几乎生硬地说:“就在这边走走,好想自己安静一会儿。”那男生顽强地说:“让我陪你安静安静好吗?”柳依依啧啧几声表示烦躁说:“啊呀!”他只好站住,望着柳依依远去。

走到路口,柳依依站住了,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向右是回宿舍,向左是去麓江大学。她本能地向左转,但一想自己显得那么急迫,那合适吗?再说,到哪里去找他呢?她奇怪自己刚才在包厢怎么没想到这些问题。柳依依后悔了,不该出来的,现在只能回宿舍了。快到大门口时,看见一个高个的人在东张西望,那不是夏伟凯吗?柳依依走过去说:“你来干什么?”夏伟凯这才看见柳依依,说:“你回来了!”跨上一步要把她抱着举起来似的,双手伸过来凌空一举,“打电话说你不在,唱歌去了,我就赶过来在这里死等,你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吧。想进去看看,传达室的阿姨死也不肯,是不是我长得像个坏人?”柳依依感动了,说:“你等了多久?是刚来的吧?”夏伟凯急急地说:“都有一个多小时了。”边说边用右手把左手的指头挨个数过去,好像那一个多小时在手上似的。柳依依扬一下手说:“傻呢。”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又说:“傻大个儿呢。”

夏伟凯推着单车,柳依依跟着他走。夏伟凯说:“你们校园晚上很热闹。”柳依依没做声,心里很踏实似的,焦虑也明显缓解了。她很感激夏伟凯来找自己,又等了这么久。她想着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也最需要自己,竟然还跑到门口来傻等,而自己竟然中途出来,又回了宿舍,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做了安排似的。这是凑巧吗?缘分啊缘分!有了缘分才有这默契,除了缘分就再不可能有其他解释了。夏伟凯说:“你喜欢热闹吗?”不等回答又说:“我不太喜欢。”柳依依说:“那也随你。”夏伟凯跨上单车一只脚点了地说:“上来。”

夏伟凯骑了车沿着江边跑,柳依依说:“到哪里去?”夏伟凯说:“那边,这边人多。”柳依依说:“人多怕什么,又不做贼。”夏伟凯说:“人多太热闹。”到了一片树林边,他把车停了,很自然地牵了她往里面走,一边说:“小心摔着。”柳依依觉得很温暖,自己也有人关爱了。她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说:“我不会摔的。”用力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柳依依觉得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可他既然行使了,她也就接受了。她有点心跳,这跟跳舞时手被男生抓着感觉完全不同。

树林中有一些椅子,坐的都是一对对的恋人,微光中看得出他们亲昵的姿势,见有人走过,也若无其事。柳依依说:“这个地方不好。”夏伟凯也不回答,牵着她转来转去,总算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下后柳依依把手抽回来说:“这个地方不好。”夏伟凯说:“怎么不好?很多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呢。”柳依依说:“太黑了。”夏伟凯说:“黑才好呢,难道到聚光灯下去?”柳依依扭着身子说:“黑不好,黑就是不好。”夏伟凯嘻嘻笑说:“你说不好,那就是不好。”柳依依把身体移得离他远点说:“我都有点想走了。”却仍坐着不动。

黑暗中柳依依看不清夏伟凯的脸,但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是汗气,却有着一种迷醉。两人说着话,不知怎么一来,话题就转向了缘分,说了半天都是在说同学的故事,与他们自身无关似的。好几次碰到了边缘上,又被柳依依拉开了。绕了几个圈,两人都感到,非要回到这个中心地带来不可,绕不开的,否则太难受了。终于夏伟凯说:“你不觉得我跟你就很有缘分吗?”柳依依感到否定不行,可肯定更不行,说:“那也不知道是哪一种缘分呢。”夏伟凯马上说:“就是那一种。”那一种到底是哪一种,没说清楚,可比说清楚了还要清楚。柳依依想逼问一句,那一种到底是哪一种,可那又太装傻了,太矫情了,而且还有催促表态的意思,就含糊说:“不知道。”想着前面讨论了半天,都是为后面做铺垫的,就像一个有默契的精心设计。夏伟凯说:“你这么聪明的女孩还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知道的。”停了一下又说:“我心里把你当作自己的女朋友了。”柳依依心跳得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这话说了出来,本来还以为要绕来绕去绕多少个圈才能绕到这个分上呢,她说:“不知道。”夏伟凯把身子移了过来,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说:“现在知道了吗?”柳依依肩动了几下,想把那只胳膊甩下来,但没甩下来,就不动了。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柳依依想着事情来得太突然,虽然是愿意的,还是太快了,太突然了,爱情的崇高被贬低了。她又抖了抖肩,那只胳膊顽强地停在那里。柳依依怕他难堪,没有勇气做进一步的反抗,说了声“讨厌”,就不再抖动。

月亮特别的亮,亮得发白,像黑夜里的太阳。月光从树影中流泻下来,把地上的小草都照得清清楚楚。无数的小虫组成了无休止的鸣奏,像各种乐器的和声,配合得恰到好处。突然间会有几声鸟叫从这鸣奏之中一跃而出,像一个悲怆的强音,带有警醒的意味。柳依依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树叶、小草,最后目光在那双运动鞋上停住了。她呆呆地望着那双鞋,鞋在月光下显现出清晰的面目。她想像着一双男人的大手怎么去穿好鞋带,又怎么打出这样的蝴蝶结,然后一拉,系紧。又想到穿着这双鞋的男人,自己刚认识的,现在正搂着自己。虽然是小心翼翼的,带点羞涩地搂着,可毕竟还是搂着,那条搁在她肩上的胳膊,越来越有了灼热的、物质的意味。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柳依依说:“可以了吧?”夏伟凯说:“还早呢。”问得非常模糊,答得也非常模糊。柳依依不知他是真不理解呢,还是故意答非所问。她把肩抖了几下,觉得信息已经够明确了。夏伟凯说:“冷吗?”把身子又往她这边靠了靠。柳依依又把肩抖了几下,幅度更大说:“你又不傻。”夏伟凯说:“因为我不傻,所以我不傻。”说着把头一偏,脸贴紧了柳依依的脸。柳依依想躲避,头却被那支突然变得坚强的胳膊固定了。她说:“还早呢。”他说:“不早。”她说:“就是早,就是早!”拒绝之中带着娇嗔,倒有了允诺的意味。他说:“就是不早,就是不早。”嘴唇就堵在她的唇上了。她把牙关咬紧,发出含混的呜呜之声,身子也往后靠去。他身子前倾,几乎压在她身上,舌尖用力地拱着,想把她的牙关拱开。她终于张开了嘴,想用舌头把他的舌顶回去,反被他用力一吸,吸了过去。柳依依突然失去了反抗的愿望,含糊地说着“太早了,太早了”,就由他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依依喘息着说:“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学生四舍,还住在楼上?”夏伟凯说:“我原来不知道。”柳依依说:“你以为我头上结着个傻瓜吧?”把那天晚上电话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夏伟凯哼哼哈哈一会儿,把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了。柳依依说:“我就知道那张纸条没丢。”夏伟凯说:“真丢了我也能找到你,我天天到图书馆门口去等,到四舍门口去等,在头发等白之前,总有一天会等到你吧。”柳依依感动了,身子前倾了一点,夏伟凯得到了这个明显的信号,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柳依依一只手弯在他的脖子上问:“你干吗喜欢我?还有那么多好女孩呢。”夏伟凯说:“你好可爱。”柳依依又搂着他的身子说:“你知道吗,对一个女孩来说,可爱是最低层次的评价,可怜,无人爱。”夏伟凯说:“那我就不知怎样说了,没词了。那天我看到你下了自习还把椅子放好,我就觉得你好可爱,动作也优雅,就决定跟踪你了。跟踪了几天发现你没男朋友,就觉得你更可爱了。”听了这话,柳依依像得到了一个承诺,这承诺不空泛,是摸得着的,有血有肉的。她说:“跟你讲真的,今天是我的初吻,我守了好几年,没想到献给你了。”夏伟凯说:“我知道,知道。”柳依依说:“你怎么知道的?”夏伟凯说:“我当然知道,反正知道,没法装的。”柳依依心里震了一下说:“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问得含糊而温柔,却又明确而尖锐。夏伟凯顿了一顿说:“谁知道呢?不知道啊,不知道。”柳依依心里有点难过,想追问下去,但问了只会使自己更加难过。她害怕,不敢往深里想,更不敢往深里问。叹了口气,她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人呢。”这既是进攻,又是逃避,说着她双脚着了地,从夏伟凯身上移开,“我真的不知道。”夏伟凯急急地说:“怎么不是好人?”双手上下拍打着身子,拍得啪啪响,“哪点不好?看哪点不好?”柳依依说:“算了。”就抬起头去看树影,看月亮,心想着今天的柳依依不再是昨天的柳依依了,有点悲哀。哪怕只是接个吻吧,不算回事,校园里经常看得见的,可对自己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么轻易就完成了,心有不甘似的。看看月亮在树影后面飘忽不定,想着今天除非自己不来,来了这事情就在等着自己,绕不过去的,简直就是万事俱备的,又是天衣无缝的。柳依依宽恕了自己,要怪就怪月亮吧。这时他又伸出双手来搂她,她身子软软的,把嘴凑了过去,一边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人呢。”

15

柳依依想,第一关就这样被突破,太快太轻易了,与自己的想像完全不同。本来想着应该有万水千山的距离,又有惊天动地的意味,都没有,神圣和神秘没有得到隆重的证实。第一步就这样迈了出去,那就算了,难道还能退回来吗?以后还有很多关口呢,就不能如此轻率了,还是慢慢来,慢慢来的好。

可是到了月光下面,这些筹划一点用都没有,半点用都没有。问题是她爱他,他有令女孩心动的一切,她不能不爱,也没有理由不爱。可这爱总得用身体的亲密来证实,不证实不行;又像是爱也证实了身体的亲密,顺理成章。柳依依每天都想见到夏伟凯,如饥似渴,不见不行。在夏伟凯也是一样,柳依依令男孩心动的一切,不爱不行,爱了不见也不行,没有理由不见。两个人每见一次面,感情就往前走一步,身体也往前走一步,势如破竹。柳依依早就知道谈恋爱不光是用嘴来谈的,因此也就特别慎重,放弃了很多机会。她不愿像有些女孩一样,若无其事地从不同的男人怀中滚过,那太下作了,也太辱没了爱。她们把自己的经历真真假假地讲给每个男人听,那是讲故事;把肉麻的话讲给每个男人听,那也是讲故事。会讲故事的女孩很多,苗小慧就是一个。柳依依很多次看见她在电话中给樊吉讲故事,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声情并茂。她还给薛经理讲过,只是没那么生动罢了。她两边讲着故事,都天衣无缝。柳依依不愿讲故事,不会讲故事,也没必要讲故事。故事一开讲,情义就成了预设的表演。苗小慧会表演,柳依依不会。正因为不愿表演也不会表演,柳依依跟男生交往特别谨慎。可这谨慎到了夏伟凯这里,就失效了。柳依依有了经验,夏伟凯每次说“太热闹了”,就会把她带到僻静的地方去,去了之后就会有新的请求。柳依依有一点反抗,每次都表示不去,说那些地方蚊子太多,咬人。可经不起夏伟凯的劝说。他说:“爱情是私人的事情,要有一个私人的空间。”他说得有道理,柳依依不得不听。而且,在月光下面的反抗也显得有些矫情。既然抱着了吻着了,别的过程似乎顺理成章。除非自己不走第一步,走了第一步就没法确定界线在哪里。柳依依明白了界线不在衣服,也不在身体的哪个环节,而在思想。既然嘴里说着爱,身体就没法不爱。柳依依也明白,这些过程一步步都要走下来的,可她不想走这么快。她跟夏伟凯明说了,他也答应了。可答应是一回事,临场发挥又是一回事,柳依依的设想总是落了空。

月光是理由、树影藤风是理由,蝉鸣鸟叫更是理由。每一次设想落空,柳依依就为自己找了这些理由。那天晚上形势有点紧张,柳依依按照原来的预想,再也不能发展下去了,就把自己夹紧了,双手也护在小腹上,口里求饶说:“别啦,别啦。”夏伟凯不做声,一边吻她,一只大手特别地顽强、执着,一点一点地往下,爬行着,蠕动着,见缝插针。僵持了一会儿,两人都不退却。夏伟凯嘴得了空说:“我们看月亮啊。”又说:“听鸟叫啊。”自己却不抬头,双手在活动,嘴也在活动,埋头苦干的样子。柳依依说:“下次吧,下次吧。”夏伟凯含糊地应着,另一只手又从后面偷袭。柳依依防不胜防,就放弃了。放弃之后觉得刚才的坚守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他给予的也正是自己需要的。柳依依喘得不行,心里也是一片潮湿说:“为什么……在一起……要这样?”夏伟凯说:“为什么不?谁叫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柳依依觉得这不是理由,天下男人多了,女人也多了。她有点不高兴,就不做声。夏伟凯马上悟到了自己的错误说:“这不能怪我,都怪你。”柳依依说:“自己这么坏还怪我?”夏伟凯说:“都怪你,谁叫你这么水灵这么可爱呢?说到底要怪你爸爸妈妈。”柳依依用拳头捶他的胸说:“又是可爱!又是可爱!”夏伟凯道:“我总不能说你不可爱吧,那太不实事求是了。我在心里把你当作圣女呢,初吻都给我了,这年头到哪里去找?”柳依依说:“还不止初吻呢。”夏伟凯说:“那还有初……初,怎么说才好呢?”停下的手又活动起来,“什么时候把这也给我算了。”柳依依说:“你别跟我说这些话,小心我生气了!你怎么这么讨厌!”夏伟凯说:“有个人讨厌是你的福气。不然你现在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厌?”他说:“不知道。”她说:“都是你害的。”他说:“这叫害吗?”她说:“就怪你,怪你,害得人家身上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月光穿过树叶照在他们身上,有流泻的动感,又有金属的质感,柳依依甚至还感到了脸上有一种清凉的温热。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去体验月光。树影落在夏伟凯的脸上,朦朦胧胧,似有似无,柳依依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她想:“这就是我啦,这就是他啦,这就是我们啦。”思绪要往时间深处飞,却想不清是往过去飞呢,还是往未来飞。她心中有了一种感动,觉得这月亮就是一个最可靠的见证。这时她觉得夏伟凯对她来说更加重要了,他就是自己的唯一。她问:“你在想什么?”希望他跟自己有同样的体验。夏伟凯说:“想你。”这个答案很实在,可又太平庸,不该在此时此境来说。苗小慧每次跟樊吉通电话,带着哭声把这两个字当着大家的面不知要说多少遍,也不怕别人肉麻。柳依依不满足,可再一想也不知要他怎么说才好。她说:“你说几句生动点的话好吗?骗我都舍不得骗。”夏伟凯说:“叫我怎么说?我的心里很膨胀的,只有一个你在里面,都放不下了。”柳依依说:“听着像假的似的,不过比可爱还是好听一点。”夏伟凯急了说:“还要怎样才是真呢?还要怎样?”他解开衬衣,把胸口拍得砰砰响说:“你看呀,你看!”把她的头搂过去,让她的耳朵贴着胸口,“听到没有?”柳依依静听了一会儿说:“听是听到了,听不出真假。”夏伟凯说:“要怎样才证明呢?剖开看好吗?”柳依依说:“明天我带刀来。”又说:“那我问你,你的初吻献给谁了?”夏伟凯说:“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柳依依说:“是个女孩都会想。我看你很有经验,你说真的,我不生气。”夏伟凯叹气说:“问这么仔细的问题干什么呢?没什么意思吧。”柳依依用力把他的手抽出来说:“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夏伟凯哭丧着脸说:“我又不会撒谎。我们向前看好不好?”柳依依说:“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她觉得一张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还有很多不敢窥视的秘密,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夏伟凯想把她拉过去,她用力推开,说:“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夏伟凯慌了说:“你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说着轻轻摸她的头。她把头偏开来,他的手又跟了过来,如此几次,她就不闪避了,让他去。柳依依觉得自己太没有志气了,他这么抚摸几下,自己心中的怨气就迅速消退,刚才想着会有一场大风暴,现在只有微风细雨了。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态怎么毫无理由地变化这么快。她对自己又恨又怨,又怨又恨,突然站了起来说:“我走了。”心里清楚,这不是跟夏伟凯赌气,而是跟自己赌气。上了马路,柳依依越走越快,夏伟凯推了单车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柳依依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夏伟凯说:“宪法也没规定不能跟着你吧。”柳依依说:“讨厌。”夏伟凯说:“这个厌没法不讨,不但今天讨,明天讨,还要天天讨,月月讨,年年讨,海枯石烂讨厌到底。”柳依依说:“傻瓜才信你。”夏伟凯跟她并排走,一手扶车,一手攀了她的肩说:“那你肯定是傻瓜,我也是傻瓜,都是傻瓜,没法不傻瓜。”这样走了一段路,柳依依说:“女人好蠢啊,她们选择性地失聪失明,不愿看见听见的都看不见听不见。”夏伟凯说:“那是她们的生存智慧。”她说:“我不智慧。”他说:“你智慧。”她说:“我就不智慧。”他说:“你就智慧。”她晃了晃身子,想把他的手甩下来,说:“讨厌。”他说:“还要讨一辈子的,没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柳依依觉得这又是一个承诺,而且是比承诺更真实的承诺,就说:“知道人家心里委屈,你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点的话安慰人家一下子呀?”夏伟凯把她推到路边,吻她说:“这样安慰,人家会愿意吗?”她的头埋在他胸前,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16

事情完全不按柳依依想像的那样发展,这让她有点不安,也有点惭愧。她原来想,自己的爱情应该是像简·爱和罗切斯特那样的,缓慢的,优雅的,从容不迫的,绅士和淑女般的,在精神上渐渐靠近。可现在吧,自己的设想一点都没实现,完全被夏伟凯裹挟着走了。每次见了面,就要亲密亲密,突破突破,是急遽的,粗俗的,如饥似渴的,总之是身体在这里扮演着主角。在不安中柳依依对夏伟凯提到了简·爱,意思还没充分表达,就被他打回来了:“那是什么年代的故事啊。”她觉得这不是理由,可又是最充分的理由,自己都被搞糊涂了。柳依依想,不能再往前走了,再亲密亲密突破突破就到底了,她不愿意就这样走到底。本来柳依依还有着一种骄傲,觉得别人的爱情都太俗气了,真的就那么急不可耐吗?欲望在这里充当主角吗?羞、俗、丑。可现在自己也不例外,骄傲不起来了。因此她不愿跟别人深谈自己的爱情,跟苗小慧也隐瞒了许多细节。她不说,苗小慧也不深究,只是盯着她意味深长地笑笑,笑得她心里发虚。

可柳依依并没有因此而怨恨夏伟凯。怨恨是有的,就在每次被突破的那个瞬间,可事后想起来倒有撒娇的意味,怨恨是苍白的,矫情的。不但不怨,还爱得很,夏伟凯不来电话,她就着急,心中有一块明显的空缺,占据着很具体的空间。有时候她对着电话也有那么一番表演,“我不……我要……呀呢……”一边下意识地扭着身体,闲着的那只手也一晃一晃地,好像对话的人就在对面。意识到自己对着话筒发嗲她有点羞怯,可闻雅和苗小慧只是挤着眼笑笑表示理解,她的羞怯就消失了,下次还那样。这也让她明白了以前的骄傲清高没有依据,像一个公主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母并不是皇后,而只是一个下等的宫女。每次打完电话,她就偷偷地把自己认为精彩的那些话记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夏伟凯说了“我想你想到半夜睡不着”“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女神”,她就记成“他想我想到半夜睡不着”“我是他心中唯一的女神”。记下之后又忍不住点评几句,诸如:“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感受吗?我相信是的。”等等。记了有几十条了,她有时就斜靠在床上一句一句地细看,脸上也陶醉了。

有一次苗小慧进来了她没察觉,还在偷偷地笑着。苗小慧手伸上来拍她说:“让我们也分享一点吧。”她本能地把笔记本一藏。苗小慧说:“读《圣经》,《圣经》。”这时闻雅说:“前几天我男朋友写信来,说他想我想到半夜睡不着。”柳依依吃了一惊,怎么她的男朋友也会说这样的话?心里便有些失望,本来自己还以为这些话是独一无二的呢。苗小慧说:“你相信这是他心里的真实感受吗?”闻雅说:“我相信是的。他还说我是他心中唯一的女神呢。”柳依依又吃一惊,失望的情绪更浓了,夏伟凯这些话是从哪里抄来的吗?这时她们俩哈哈大笑起来,柳依依突然明白了,生气了说:“坏蛋坏蛋,两个坏蛋。”苗小慧拍拍她的身子说:“昨天你自己放在桌子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看了两句,两句,”伸出两根手指,“闻雅可以证明,是吧,闻雅?”闻雅也伸出两根手指说:“我也只看了两句,苗小慧可以证明,是吧,苗小慧?”柳依依说:“坏蛋坏蛋!”苗小慧说:“可惜没有人对我说这么漂亮的话,比贾宝玉还漂亮,不然我也会记下来,慢慢地去品味。”柳依依得到了安慰似的,心里舒坦了,嘴上说:“恐怕他们说的是蜜里加糖,甜得你晕,你还以为他是作风正派的情人呢。”又说:“他是不是那样说的,樊吉他?”

柳依依实在忍不住要跟别人交流一下自己的感想,想来想去也只有苗小慧。她找了机会对苗小慧说:“怎么现在谈恋爱跟以前有点不同啊。”苗小慧说:“以前主要是用心来谈,现在吧,哈哈。”柳依依佩服苗小慧的敏感,自己想说什么,才小荷露了个尖尖角呢,她就明白了。柳依依反而不好怎么说了,顿了一顿,想怎么才能把话往深里说。苗小慧说:“发展得怎么样了?”柳依依掩饰着说:“就那样。”苗小慧明白了似的说:“发展到没什么可发展了吧?”柳依依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坐火箭也不能那么快啊。”苗小慧说:“那他比我想像的还好一点,我看他壮壮的,精力充沛的样子,以为他怎么也饶不了你呢。”柳依依说:“他还没那么坏呢。”想着反正苗小慧也是过来人,就把所有的事跟她说了。苗小慧说:“依依是个好姑娘,要我碰见那样的帅哥,我早就崩溃了,决堤了。”柳依依终于把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想那样,我怎么对付他?你,”她差点说出“你有经验”,“你,你教教我呀。”苗小慧捏了她的脸蛋说:“我掐你的小肉肉,你要我教?小鸡小鸭都会做不要教的,你要我教?”柳依依嚷嚷说:“痛呢,人家。又不是要你教……教,你就教教人家怎么应付嘛。”苗小慧说:“男人的底牌,都是那一张,早晚会开出来的。狼早晚要来的,快了,你听我说,快了。”柳依依说:“他还没那么坏吧?”苗小慧哧的一笑,马上又认了真说:“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柳依依不明白,谈恋爱嘛,还怎么想?苗小慧说:“你想跟他有将来呢,还是没将来?”柳依依更不明白了,不想有将来,谈恋爱干啥?她说:“什么话嘛。”苗小慧说:“校园里的爱情有两种。一种是游戏性的,两人都知道没有将来,双方有一种默契的,暂时解解渴吧,这是遍布校园的伪爱情。还有一种是认真的,打算一生一世相依偎的,这是传统的爱情。”

柳依依听了心跳,说:“哪个女生会那么傻,傻到拿自己的感情,还有,”她不知怎么表达才好,就双手在身上拍着,从胸前一直拍到大腿,“还有,这,这,开玩笑呢?”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好,至少不该对苗小慧这么说。见苗小慧一点不介意,就放了心说:“你了解我的,我怎么敢去游戏?”她觉得这话说得很好,自己不做,是因为不敢,而不是有多么高尚,这样就把苗小慧绕开了,“再说我也没有什么渴那么急着要解。”苗小慧说:“如果你是游戏呢,倒可以开放点,你不开放怎么体验游戏的过程?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想要经典的爱情吧,你就夹紧着点。”说着两只胳膊用力在腰间夹了夹,“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看个两年,把那个人看清楚,看透。游戏性爱情,感觉不好,一脚蹬了,反正是游戏。认了真再感觉不好,那就痛苦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行,最惨的就是这一种。”柳依依大彻大悟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可不想去扮演悲剧的主角。”苗小慧说:“你不游戏不等于别人不游戏。”柳依依心想,他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就哈哈地笑了说:“那我按你的指示看个两年,看清看透了,咱们再说别的。”苗小慧说:“理论上是一回事,实践起来又是一回事,唉!”柳依依按捺不住好奇心说:“你是个伟大的理论家,什么都懂,你怎么……也,”发现又犯了忌,“也……呢?”苗小慧叹气说:“只怪我是个人啊。”

17

“有些事情可以边谈边做。”

那天刚考试完,柳依依正在夏伟凯宿舍里跟他说考试的事情,在说话的间隙中,他突然说了这句话。柳依依心里被撞了一下似的,心想苗小慧并非诸葛亮,怎么也料事如神,说快了真的就快了,狼这么快就来了。柳依依装作没听懂,心里有些不高兴,自己在说考试的事呢,一肚子的委屈要吐呢,他的心倒转到那上面去了。她说:“我在说事情呢!”夏伟凯连连点头说:“你说你说,你说。”柳依依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说了。”夏伟凯说:“你说,你说,考试,考试。”

柳依依对男孩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全神贯注地关注自己,大地方要关注,小地方更要关注。所以柳依依这时特别不高兴。她把头转到一边,不做声。考试没考好,六门课有三门感觉不好。说起来都怪夏伟凯分了自己的心,复习的时候心都是散的。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一点,不能给他骄傲的理由。想是这么想的,可说起事情还是把这个因素说出来了,否则就没有抱怨的理由。还没抱怨完呢,心里还扭着个结呢,他倒把心事转到那里去了,真叫人失望。夏伟凯见她不做声,左哄右哄,说了自己一百多个不是。柳依依嘟着嘴,头仰起来侧到一边,好像在仔细观察墙角的一只蜘蛛。夏伟凯用力拍着胸口说:“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向党保证。”柳依依忍不住笑了一声,马上又掩了嘴,想再严肃,可再也严肃不起来,一根指头点了他的额头说:“你知道自己的罪吗?”夏伟凯说:“知道,把你的心搞乱了。”又说:“我真的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呢。”柳依依手指在他额上连摁三下,“无耻无耻无耻。”夏伟凯头往后仰了三下说:“真没料到我竟然无耻到了这种地步。”一把将她端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竟然把依依的思想都搞乱了,真的无耻。”

在学友餐馆吃了晚饭,夏伟凯丢了汤勺说:“走吧。”出了门柳依依以为他会带自己散步去,到那个小树林去,看他往宿舍走,就说:“不走走?”他说:“这不是在走吗?”怪怪地笑了笑,“运动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嘛。”这话让柳依依疑疑惑惑,那怪怪的笑好像是给这话一种注释。她绕开了不去追问,说:“人家想跟你走走嘛。”夏伟凯说:“那我们就先走走。”

放了暑假,江边的人就少多了,情侣们比平时也更大胆一些,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大堤的斜坡上每隔那么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对坐着,躺着。夏伟凯买了一把香蕉,一人一支剥开,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只喂完又剥开第二只,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有几次,两人同时把香蕉往对方嘴中塞过去,互相望着,眼睛都特别地亮,眼神也特别地飘。柳依依说:“没想到香蕉还可以这样吃。”夏伟凯说:“吃出境界来了。”又说:“有些事情可以那么做,做出境界来,你也没想到吗?”柳依依说:“又来了,又来了。”

柳依依想,果然是谈恋爱的都不急着赶回去,这堤上看得出来,其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也攀着肩坐在堤坡上,平时柳依依不敢这样,怕班上的同学看见,要攀也要到小树林里去攀。柳依依先指了夕阳跟他说话,要他观察那色彩的细微变化,他也跟着说,应付似的。她又说夕阳下的江水,风起时波纹是什么感觉,没风时又是什么感觉。天黑了,他说:“游泳吗?”她说:“不会游,淹死了谁负责?”他说:“有我呢,有我呢。”她说:“没游泳衣。”他说:“天黑黑的,谁看得见你?”又说:“谈了这么久的江水,也下去一下吧。”又说:“有些事可以边谈边干。”怪怪地笑着,见她生气地看自己,双手做游泳的姿势,“边谈边干。”柳依依说:“谁跟你边谈边干?”说着指了江水,“要干你自己干。”突然意识到了这“干”字的意味有点太粗俗,又掩饰说:“要去你自己去。”

夏伟凯把沙滩裤脱了塞给柳依依,就下了水。柳依依说:“你真的去?”他已经游出了十多米,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轮廓。柳依依说:“你小心啊!”没有回答。她贴着水面看去,看见了他的身影,又听见了很清晰的击水声。渐渐地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的紧张,挣扎着叫了一声:“你还在水里吗?”他在夜中回答:“在这里呢!”柳依依听着不像他的声音,有一种悠远的感觉,是时间深处传来的。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强烈地意识到他是自己所需要的,不能没有他。这样想着她带着哭声说:“你回来吧,你回来吧!”声音在夜中显得凄惨,把她自己也给吓住了。她几乎就要喊“救命”,喊出来的却是“快回来呀,快回来呀”。夏伟凯在远处回答:“就来了,就来了!”不一会儿就从水面浮了出来,站在浅水中了。柳依依踩着浅水跑过去,夏伟凯也跑过来,两人在水中抱着了。她紧紧搂着他的腰,低了头去撞他前胸,“你吓我,你吓我!”觉得很踏实了,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劫。他们踩在水中静静地相拥着,一声不响,力气都越来越大,要把对方压到自己身体中去似的。柳依依心中湿湿的,荡过来又荡过去,那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是没有经历过的强烈。夏伟凯把她搂起来,扛到肩上,往岸边走去。柳依依双手垂下来,一动不动,觉得自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夏伟凯把柳依依放在一块石头上,说:“我换衣服。”柳依依把沙滩裤递给了他,转身坐着,耳朵却分外灵敏,想像也分外活跃,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都看见了似的。她听见有水的响声,说:“干什么呢?”他说:“把裤头搓一下。”她说:“好了没有。”他说:“好了。”她转过身,朦胧看见他赤裸着站在水中,正在拧三角裤的水。她心中轰的一震,身子马上转回来,好像是没看清,又好像看清了,心里惭愧着自己的眼怎么一下又那么尖,专往不该看的地方看。她说:“你胡说什么?”他说:“我胡说了什么?”她说:“没好你说好了。”他笑了说:“我说裤头洗好了,你不是问我干什么吗?”又说:“这次真的好了,不骗你。”也爬上石头坐了说:“别生气嘛,没关系嘛,我跟你谁是谁嘛,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嘛。”柳依依说:“不知道!”夏伟凯说:“你不知道我知道。”把她抱了过去,“这都不知道,还是个大学生呢,太矫情了吧。”

柳依依不接他的话,她要绕开这个问题。说了一阵不着边际的话,夏伟凯说:“今天月亮又是这么圆。”柳依依抬头看,想起第一次被他带到小树林去,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但也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想到这一点她安心了一点,那是自己的底线。她说:“你把衣服穿起来。”他说:“让我吹吹风吧,江上的风好爽的。”又说:“你不觉得月亮有很强的诱惑性吗?”柳依依省悟到他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说:“别说月亮吧,还不就是个月亮,闭着眼睛也知道它是个月亮。”他说:“那说我们自己。我不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不。”她说:“谁说不喜欢,不但喜欢,还爱呢。我用没爱过别人的心来爱你,那是不一样的,绝对不一样。人的感情就是一碗汤,有的汤被鬼吮了头遍了,看上去还是那碗汤,味道已经不一样了。再吮过两遍三遍,那汤还不如白开水了。”夏伟凯拍着胸口说:“我这碗汤浓浓的鲜鲜的原汁原味全心全意煲在这里。”柳依依说:“信你?我还没来得及去了解了解你呢。”夏伟凯说:“你还是联邦调查局的吧?那我问你,你那么喜欢我还爱我,为什么跟我有这么远的距离?”她摇了摇他的身子说:“这哪里有距离?”他说:“怎么没距离?你爸爸跟你妈妈……”她拼命摇着他说:“别说,别说,人家不要听嘛!”他停了会儿说:“跟你说真的,今天晚上我们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老鱼也去找他女朋友那个去了。”她说:“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男人怎么总绕着一个问题转,真的用下半身思考呀?”他说:“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机会啊!”她说:“机会将来有要一千也有一万也有,跟这地上的沙子一样遍地都是。”他叹了口气,低着头,很忧伤似的。柳依依觉得对不起他,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脑勺说:“来日方长啊,你相信我吧。”这似乎是一个承诺,但她自己也不知承诺了什么,就更像是一种拖延的战术。夏伟凯摇摇头:“依依啊,没有你今天晚上真的过不去了。”柳依依感到了很大的压力。既然爱他,就不应该让他过不去,他过不去,也就是自己的过不去。她觉得让他过得去,已经是自己的责任了,没尽到责任啊。可就这么让他过得去,她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没有。那么遥远的问题,这么快就摆到了眼前,而且刻不容缓,她没有心理准备。她心中沉沉地说:“没那么严重吧。”他生气地说:“你不理解我们,我们跟你们是不一样的!”柳依依觉得这是道理,又不是道理,如果薛经理也跟自己这么说呢?她说:“我不想理解别的男人,只想理解你,那你也得理解理解我吧。我们才认识两个月呢。”他说:“两个月还不够?那要多久,你说!劳改犯也有个刑期呢。”她说:“明年吧,我也不说等到我毕业,明年吧。”他拼命摇她的身子:“等不到,等不到!”她说:“那你以前是怎么等的?你就当是没有我,以前怎么等,现在还怎么等。”他说:“以前怎么等?自己跟自己等!以前是没有饭吃的饿死鬼,反正没有饭,也就算了。现在把鱼啊肉啊海鲜啊鱼翅啊放到饿死鬼眼前,又不让他吃,你想想想想那滋味吧!想啊,想啊,你,想啊!”柳依依心在乱跳,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说:“你今天怎么了?”又说:“我不是鱼啊翅啊,你别这样想我,再这样想我,我就走了。”她想推开他走,又想到本来就对不起他了,这样说了就更对不起他,就没有动。

夏伟凯低头沉默一会儿,猛然抬起头用力一甩说:“算了。”又说:“依依你别生我的气啊,我实在是太……太喜欢你了。”又低了头自言自语轻声说:“太喜欢了。”柳依依本来憋了气,听他这么一说,心情马上就转回来了。她说:“谁知道你太喜欢谁?”这是撒娇,又是追问,还有点催逼的意味。果然,夏伟凯马上说:“你啦,当然只有你了,是吧?”表忠心似的说了一大通话,有点语无伦次,是指天发誓的,又是慌不择路的,正因为如此,也显得特别真切。柳依依把眼闭了,享受着这些誓言,心中又有了一种感动。

夏伟凯说:“这么久我的胳膊都抱麻木了。”把柳依依提起来,要她把裙子搂起分开双腿坐在自己身上。柳依依坐下去,觉得有点不好,说:“还是刚才那样。”夏伟凯紧紧抱着她说:“依依,你好,你好。”她感到他身上的某个地方顶着她在轻轻蠕动,起起伏伏的,越来越明显。她觉得他今天有些异样,忽然想起他只穿了一条沙滩裤,说:“不好,这样不好。”他说:“依依,你好,你好。你不让我那样,让我这样一下也不行吗?”她想挣开,他紧紧抱着她,带着哭声说:“依依,你好,你好。”身体不停起伏,喘息起来,越来越急促。她说:“别,别。”他说:“别,别,别动,求求,别动。”更紧地贴着她。她还没想清该怎么办,他就大喘几下,松开了她。她说:“怎么了?”他说:“好了。”她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也不敢问。他说:“谢谢你啊,不然今天真的过不去了。”柳依依觉得身上有点异样,站起来一摸,大腿上濡湿了一块,黏黏的。她说:“流了什么东西,把人家身上都弄脏了。”他不回答,说:“依依,你好,你好。唉,怪只怪我身体太好了。”

18

柳依依第二天就回家去了。她本来想跟夏伟凯多呆几天,可昨晚的事让她有点担心,他再来缠她,她就没地方可退了。正好樊吉来了,苗小慧小声问她:“依依你今天回不回去?”她马上说:“回去。”就这么定了。打电话给夏伟凯,他随即就跑过来,在宿舍楼外面劝了她好久,要她住到他宿舍去,指天发誓说:“绝对不会做你不愿做的事。”她反复说妈妈病了,爸爸打电话来催她回去,没别的意思。他说:“病得这么巧?”这让柳依依很不高兴,他只关心自己的感受,却不问问是什么病,要不要紧。这更加坚定了她回去的决心,这样可以把事情缓一缓,也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想一想。

夏伟凯送她到汽车站,给她买了票,说:“找个地方。”柳依依顺从地让他牵着,在附近到处转。转了一圈他说:“这里人真的太多了。”打开她的包,把遮阳伞拿出来,对着太阳撑开,就在墙角把她抱着,猛烈地亲吻。柳依依一边迎合着他,一边含糊地说:“有人,有人。”夏伟凯也含糊地说:“不认识他。”这时柳依依几乎动摇了,跟他返回学校,还来得及,来得及,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柳依依眼角余光在伞沿下瞟见总是有人从身边经过,就不断调整着伞的方向,想挡住他们的视线。可来往的人太多了,顾东顾不了西,就干脆不理会他们,让他们看。遮阳伞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晃动,阳光一闪一闪地射到她的眼中,她感到了晕眩,说:“头好晕啊,等会儿可能会晕车的。”他说:“等会儿给你买晕车的药。”她心中抱怨他傻,难道要自己说不上车了吗?可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希望着等会儿没晕车药买,那就是理由了。她虚伪地担忧着开车后的情况,甚至夸张地描述起去年的某一次,上车前也是这种状态,结果呕吐得几近昏厥。把这个故事讲了两遍之后,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对昏厥的担忧也就更真切了。

夏伟凯看看表快开车了,说了声“等我”,就松开她跑去买药。很快他回来了,表功似的说是找了三家店才买到的,把药倒出来递给她,又把娃哈哈矿泉水拧开了给她,说:“快吃,有点迟了,规定是开车前一小时吃的。”柳依依拿着药,突然省悟到自己不过是讲了个故事,戏演得有点太过了。她把药捏在指缝中,装出吃下去的样子,说:“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喝了水又说:“药这么苦。”做出手叉在腰上的姿态,让药从指缝中滑了出去。

不想走也只好走了,没有特别的理由,妈妈病了还不回去,行吗?柳依依心里抱怨自己弄巧成拙,又抱怨夏伟凯这么死心眼儿,不懂女孩的心。她主动踮起脚,狠狠地吻了吻他,他说:“你口里还有点苦。”她说:“心里也有点苦。”他搂了搂她拍着肩说:“上车没事的,已经吃药了。”又说:“你妈也没事的,我保证没事的。明天我也回家了。”上了车,她一只手抚着额头,看他焦急地拍着车窗,心里恨得痒痒的:“傻,傻,你这个傻啊!”

在家里呆了两天,柳依依就呆不住了,惶惶不可终日,想回省城去,想见到夏伟凯,如饥似渴。幸好还有电话,她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他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只有电话才能缓解她的焦虑。这渴望让她想到那些有毒瘾的人,非吸那一口不行。这种想像让她感到恐惧,对一个男人,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不能这样。她像一个被解除了思想武装的人,完全被本能推动着走。本来她还想在暑假这两个月仔细体验一下自己内心的情感走向,现在感到这完全是多余的。回家时走得急,她把那个笔记本留在学校了,就把电话传过来的那些发烫的句子记在一张纸上,准备开学后再誊到笔记本上去。

一个在上海上学的高中同学来看她,来了三次以后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悄悄抵抗着,不让他有表白的机会,希望他在不伤自尊的状态下退却。但他很执着,也许是有点迟钝,或者是上海给了他太好的自我感觉。她有点着急,想着如果他直接切入正题,自己怎么给他一个委婉的回绝。这天他兴奋地赞美上海,她就说上海怎么怎么不好。他以极大的热情证明上海的好处,想说服她,似乎证明了这一点就证明了自己追求的合理性。这时电话响了,是夏伟凯打来的。柳依依获救似的抓住这个机会,对着话筒说了一大串热烈的话,声音中也有了更多的娇羞,身体也比平时扭动的幅度更大一些。她放下话筒,那同学惊异地问:“你有男朋友啦?”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又问在哪里上学,听说是在麓城,极惋惜地叹了一声,好像麓城是个说不出口的地方。这激起了柳依依的反抗,干脆把夏伟凯详细地介绍了一番。有些方面她想夸张一点,可不用夸张就有那么好,那同学听了后,再也不说上海怎么怎么好,有点勉强地说:“那你幸福,那你幸福。”又尴尬地坐了会儿,说还有谁等自己,就匆匆走了。

柳依依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感到了刚才是不经意地对自己完成了一次证明,这种证明具有终极性意义。夏伟凯有那么好,真有那么好,不夸张也有那么好,这种好是自己没有充分意识到的,要说他有什么不好还真的说不出来。她双手交叉着攀在肩上,闭了眼去体验自己内心的感受,一种温情在身体内游动,似乎是圆形的,又像是椭圆的,清晰而缓慢地,在身体中游动。当她想确定它的位置,它又消逝了,不,是又向前移动了。真幸福,太幸福,真太幸福。自己这几年的等待,还有对薛经理的拒绝,都得到了最最充分的回报。她马上拿起电话把刚才的情况和自己的感受告诉夏伟凯说:“你以后不必躲躲闪闪等他们上班去了再来电话,让他们知道,让他们问我,没关系的,他们应该知道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柳依依期待中的兴奋,都沉默着。她加大力度反复诉说夏伟凯这么好那么好,还不能说服他们,就生气地说:“爸呀,那还要怎么好才算好呢?”爸爸不做声,望着妈妈,妈妈说:“依依,人家那么好,你是不是也有那么好?”柳依依扭着身子跺脚说:“爸呀,妈她说你的女儿不好,你也不生气啊!”爸爸笑了说:“谁敢说我女儿不好?”柳依依说:“妈呀,爸他都说你女儿好呢?我好他好,两个好加在一起,不更好吗?”妈妈说:“交个朋友可以,看两年,别谈恋爱!二十岁才冒出来一个尖尖角,知道谈什么恋爱?”柳依依觉得这话简直可笑得要命,不知今天到了啥年啥月。可又不能告诉他们,那么些同学二十岁都在学校周边租房同居了呢,我谈谈恋爱还不行吗?她撒娇说:“爸妈,妈爸,别老是把人家看成小孩,我长大了呢。”爸爸妈妈都怔住了,盯着她,呆了似的,似乎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一会儿妈妈爆发似的说:“你长大了?谁说你长大了?才进大学没两年就长大了?”爸说:“依依,你还小呢,你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吗?”声调中有着一种悲哀,很可怜似的。柳依依声音低了下去说:“爸妈,妈爸,你看人家是长大了嘛!看嘛,看嘛。”爸爸妈妈呆看了她一会儿,爸爸说:“我们的依依是长大了,懂事了,不是吗?懂事了,懂事了。”柳依依听着“懂事”这两个字,心里羞愧得不行:“爸呀,人家……人家……”她不知怎么往下说,说自己懂事不懂事都不行。妈说说:“懂事了就是理由了?懂事了更要懂事,知道什么事做得做不得!”这太明显了,柳依依觉得简直无法承受。妈妈还是不顾一切说下去:“我以前交代你的事情,那也是你爸爸的心事,你要记得!”柳依依把头扭着望着窗外,用力地撅着嘴。爸爸说:“依依长大了,是长大了,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了,这是我们家里的一个最大的进步,朝气蓬勃,是吧?我就相信我的依依是懂事的,是吧?也是有原则的,是吧?”柳依依赌气不做声,爸爸说:“是吧,依依?”爸爸在催促她表态,她不愿意,表了态就等于承认自己有了危险的倾向。她心里又不得不承认爸妈的敏感,他们是过来人,知道事情会怎么进展,他们焦虑着,想阻挠这个进展。这是他们的原则,他们想让这个原则也成为她的原则。妈妈说:“爸跟你说的你要听进去,你也抛句话出来,让他晚上睡得着,依依!”柳依依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她想表明你们说的我都懂得,但他们马上做了另一种理解。妈妈说:“你别跟我装大,你是长大了,但还没长得那么大。你有那么大了吗?”爸爸说:“你还小嘛,早上七八点钟嘛,有些事情来日方长嘛。”柳依依心里很烦,也羞得不行,求饶地说:“别跟我说这些话,爸呀,妈呀!”

19

柳依依知道爸爸妈妈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太不多余了,他们担忧的事情也可说箭在弦上了。他们的话她不爱听,不愿听,可听了以后还是反复思考了。思考的结果是,不要着急,慢慢来。

可感情上还是慢不下来,不但慢不了,这列车还要轰轰烈烈往前开,凭着每天一次两次的电话也能轰轰烈烈往前开,像按时充电的电动列车。爸妈上班去了,电话就来了,每次通话都有一两个小时。偶尔柳依依也把电话拨过去,想着要为他家省点话费。最难熬的是周末那两天,爸妈在家,就不敢通电话。只要他们出去一小会儿,柳依依就马上拨电话过去,抢时间说几句话,打游击似的。

爸爸妈妈那段时间好几次似乎是不经意地说起这个那个熟人的事情,有多年前的事,也有最近的事,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个话题上,就是谁家的女儿在恋爱中吃了哑巴亏。第三次说到类似的故事时,柳依依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的安排,带有阴谋的意味。有一次当妈妈说到县医院一个女孩宫外孕大出血,差点丢命时,柳依依忍无可忍,把气恼都挂在脸上冲出了房间。以后好几天,她跟爸爸妈妈说话都有点别扭,大家都像在回避什么,掩盖什么。

夏伟凯每次来电话,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个话题上,那就是“边谈边做”。柳依依装傻说:“做什么呢?”夏伟凯说:“我们之间有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柳依依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夏伟凯说:“爱。”又说:“有没有?也可能只有我对你有,你对我没有。”柳依依说:“你讲点别的吧。”夏伟凯说:“别的也讲,这个也讲,不然感情往哪里发展嘛,总得有个方向发展嘛。”开始柳依依很不习惯,怎能在电话中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问题?讨论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偶尔不讨论,反而有点意外。讨论来讨论去,虽然没有什么进展,羞怯感却没有了,生理课学来的那些名词也能够脱口而出。

暑假过了一半,夏伟凯回了学校。电话还是天天有,核心话题却换了一个,那就是要她尽快回学校去。柳依依找了种种借口,提出要提前返校,爸爸妈妈都不同意。最后爸爸说:“是小夏在麓城等你吧?”目光探究似的望着她。柳依依避开那目光,不做声。爸爸说:“你们的事情,我们做大人的,这么压着也不太好。我做了你妈的思想工作,她也没那么死板了。”柳依依双手放在腿上,乖孩子一样坐着,低头撅嘴说:“爸呀,那你们同意啦?”爸爸说:“我不同意,你同意吗?”柳依依欢快地扭着身子说:“人家当然不同意嘛。”爸说:“你叫他过来,我和你妈看一看可不可以?”柳依依站起来,右手兴奋地一扬:“当然可以啦。”又说:“爸呀,你看了你们也会喜欢的,凭什么不喜欢嘛。”

柳依依马上抓起电话就去拨号,拨了几个号突然犹豫了,万一他不愿来,自己怎么对爸爸说呢?那样就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她少拨了两个号,话筒中传来一阵忙音。她放下话筒说:“他不在宿舍。”脸上有点不自在,怕爸爸看出了她这小小的诡计。看着爸爸也没有怀疑的意思,才把心放了下来。

熬了一个中午,下午等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柳依依又拨了电话,把事情说了。她本来还打算费一番口舌,强调他这次来的重要意义,可夏伟凯一口就答应了说:“拜见了岳父岳母,你就是我的媳妇了,对吧?是媳妇就没有什么距离了,对吧?”打完电话,她心中特别安心,他这么爽快,说明了他的诚意,这让她特别的安心。

第二天下午柳依依到县汽车站接了夏伟凯,他一下车就要拥抱她。她闪开说:“这是县城呢,别拿麓城那一套在这里表演,让人家免费看戏吧。”夏伟凯说:“你怎么不带伞,不然我们找一个地方扯开幕布就可以开始表演了。”

两人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回家。夏伟凯用胳膊把柳依依用力地搂住,搂得她脖子都有点痛了,她没做声。夏伟凯说:“我再用点力,就把你压进我的身子里去了,我们就合二为一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柳依依不做声,看着外面的街道、菜市场、服装店,那熟悉的景象一幕一幕向后退去,头顶的小方框有阳光射进来,不断有树叶从方框中一掠而过。正是放学的时间,一群群小孩在街边打闹嬉戏……柳依依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也在这街道上,在树荫下挎着小书包跑着,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到了家门口,柳依依忽然记起一件事,问:“你中午吃饭没有?”夏伟凯奇怪地说:“吃了。”她说:“多不多?”他说:“多呢,多。”柳依依叹一口气说:“吃那么多干什么?不会少吃几碗吗?”又说:“我爸妈就喜欢吃饭吃得多的,你今晚起码要吃三碗,三大碗,不然他们会有想法的。一个男人饭都不能吃,那他能做什么!”夏伟凯连连点头:“三碗,三大碗,你怎么不早说呢?中午在路边店吃饭,饭不算钱,我就狠狠地吃了三大碗了,老板娘都看着我翻白眼了。”她说:“等会儿你到厕所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处理干净啊。”他说:“你别告诉他们提醒我了,看我壁虎崽爬窗户——露一小手给岳母娘看。”

爸妈看了夏伟凯,满心满意地喜欢,真的就像柳依依说的那样,凭什么不喜欢嘛。柳依依看了爸妈的神态,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扬了眉努着嘴向妈示意,那意思也很丰富:我说得不假吧,我眼光还不错吧,掩饰不住地得意。妈不理她,一心一意跟夏伟凯说话。吃晚饭前夏伟凯去了两次厕所,妈问柳依依:“闹肚子啊?”柳依依心里好笑,说:“你灌那么多西瓜给人家嘛。”妈装饭时果然给夏伟凯狠狠地装一大碗,柳依依对夏伟凯使个眼色,夏伟凯微微地笑笑。第二碗饭柳依依抢着去装,在锅中把饭戳得松松的,一点一点装进去,浮浮的一碗。夏伟凯果然吃了三碗饭,妈收碗时说:“小夏不错,不错。”柳依依说:“我妈夸你呢。”又说:“妈你说他哪点不错嘛。”妈说:“什么都不错,吃饭也不错。”柳依依又转过头来说:“看我妈就偏心了,我吃了二十年从来没表扬过我,你这吃一餐就说你不错。”

第二天爸妈上班去了,两个年轻人尽情地亲热了一番。夏伟凯说:“他们平时中途回来吗?”柳依依说:“平时当然不回,今天就不一定了。”他说:“他们回来干什么?”她说:“他们可能看出你是什么人了。”他说:“我是什么人,我哪点不合别人的意?”柳依依想说,你是用下半身说话的人,没说出来,只是说:“你是什么人?我看别的男孩没像你这么把有些事挂在心头念念不忘。”他说:“怪只怪我身体太好了,你以为三碗饭吞下去不会转化成能量吧。不让我干什么,让我在床上抱抱也算解解渴吧,对我总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吧。”正说着外面钥匙开着门响,是妈提着菜回来了,她平时都是上班抽空买了菜下班带回的。柳依依说:“妈呀,你这么来来回回的跑什么嘛,让我去买好了。”妈妈说:“今天菜多,送回来算了。”柳依依说:“妈呀,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你放心我好了,我保证比你买得还好。”妈妈说:“那明天交给你买。我依依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别人不知道,我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吗?我放心得很,放心得很!”匆匆走了。

关上门夏伟凯说:“你妈警惕性好高啊。”柳依依说:“幸亏我没答应实行人道主义吧。”夏伟凯说:“吃饭要胀死我,其他事情又要饿死我,好惨啊。”又说:“这个道理你怎么还没想通,现在有谁等到结了婚再在一起?依依你想创个记录?反正将来也是这么回事,怎么就不能让我,我们自己,提前享受人生呢?你看你这么美好,浪费了呢,可惜呢。浪费了黄金我都不心痛,浪费了这么青春的依依,我心里真的痛得很呢!”不管他怎么说,柳依依反正是按既定方针办。她说:“要说‘浪费两个字,那我大一就开始了,也轮不到你了。”他说:“那不行,从我开始正当其时。”柳依依突然觉得他有点陌生,太自我太自我了。她说:“是你特别自私呢,还是男人都这么自私?”他说:“是个男人他就没办法不自这点私,你看那些伟大人物,”他一口气说了孙中山、郭沫若等一大堆名字,“那么伟大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伸出大拇指,“我这个小人物怎么能够做到?”又伸出小指比划着。柳依依说:“你提醒我了,他们家里那些女人被牺牲掉了,守了几十年的寂寞岁月然后死掉了,你还想牺牲我吧。”夏伟凯意识到了自己的漏洞,马上说:“我不像他们,他们是伟大人物,我怎么能比?也没那么多机会。我只想要你一个人,从一而终。”他又举了几个事例,自己的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都是这样过来的,特别详细地说到了老鱼和他的女朋友,这样都几年了,他们从高中谈起,刚进大学就在一起了。他说:“为什么要压着自己,没理由吧。”柳依依觉得他说得也对,既然是早晚的事,自己的坚守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说:“你别老跟我讲这些,我们讲点别的好吗?”他说:“你想想啊,人在这地球上能活几年?去掉一年就少一年。现在的人结婚都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了,你还等到三十岁?”柳依依心中悠地晃了一下说:“你想要我等十年,到三十岁?你安的什么心嘛。你不是好男人,好男人不要女孩等。”这个“好男人”的说法是苗小慧告诉她的,要她去试一试夏伟凯的想法。当时她说,男人他急什么,到了三十岁味道刚刚出来,往后走才是他的黄金岁月,反正他享受已婚待遇又不缺少什么。自私的男人就更不着急,更自私的男人如果他优秀,那是要害死几个人的。说恋爱那是高看了他们,他们想的其实只是床床床,不停换床,反正不急,反正有钱,反正不缺新人。他们以女人的痛苦难堪为代价享受人生。柳依依当时听了没放在心上,她没感到时间的压力,没想到这是个问题,也就没去试他。夏伟凯着急地说:“我还不是好男人?我哪点不好?”他拍拍胸,“我还不好,世界上还有几个好男人?”柳依依笑了说:“急什么?谁敢说你不好!”夏伟凯把胸拍得更响:“要怎么好才算对你好?你又没毕业,要不我们去登记好不好?”柳依依看他汗都急出来了,摸了他的额头说:“急什么嘛,人家又没说你不好。你好,你好,好不好?说你好还不好吗?”

20

夏伟凯在柳依依家住了十天,真有点上门女婿的意思了。柳依依的妈妈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单位公布了。于是有几位阿姨到她家来做客,回去了都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看人家柳依依吧!”妈妈把这些话告诉柳依依,柳依依觉得很光彩,很有面子,自己的男朋友都成为一个标杆人物了。柳依依每天都带夏伟凯出去走,嘴里说是去逛街,去散步,心里希望着碰见中学的同学。果然也碰到过几次,别人问起来,她就有一大堆的话要说。有一个女同学,在广州读书的,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居然对站在旁边的夏伟凯问也不问一句。再往前走,柳依依好半天不高兴,夏伟凯小心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又犯了什么错误,找了几件事来做检讨,都不是。再问,也不说。回到家,柳依依想通了。那同学不是没找到男朋友,就是男朋友实在不怎么样,她嫉妒自己。柳依依想像着她男朋友那猥琐的样子,尽量地往猥琐的方向去想,心里就舒畅了。被别人嫉妒是多么大的幸福啊!她想好了,下次再碰见了她,一定要先打几个哈哈,再说,什么时候把你的男朋友也给我们看看!然后又打几个哈哈。想想都解气啊!

离开学还有十几天,在夏伟凯的催促下,柳依依跟爸爸妈妈说,要回学校准备准备功课,爸爸妈妈也同意了。走的前一天,妈妈悄悄对柳依依说:“依依啊,你跟小夏谈恋爱,那就好好谈啊,听见没有?”迟疑了一下又说:“别的妈也管不着了,可不能过线,听见没有?”柳依依羞得不敢抬头,慌乱中拼命点了点头。妈妈说:“这是你爸要我交代你的,他怕你们年轻人头脑发热。到时候他不冷静,你得冷静,咱们是女人,女人啊!”柳依依跺脚说:“妈呀,谁是女人嘛!”妈妈笑了笑,在她手腕上用力拧了一下:“女孩,女孩!”

吃晚饭时妈妈说:“小夏,还有依依,你们还小,是吧?我和她爸都不想让她这么早就找男朋友,现在你们已经这样了,我们也不说那些话了,你们谈啊,我们不反对,那就好好谈啊。谈啊,谈啊。”柳依依紧张得要命,生怕妈妈说出什么话来,说:“妈呀!”嘟着嘴把头低了,斜着眼望着妈妈。爸爸说:“叫你们好好谈,没说错嘛。小夏,对吗?”夏伟凯连连点头:“对的,对的。”爸爸说:“好好谈啊,谈就是谈嘛,交流嘛。年轻人我们很理解,我们也年轻过的。年轻人有些事情头脑发热,这时候就要冷静了,要想想了,要冷静想想了。”柳依依嘟着嘴低了头,斜着眼去看爸爸,意思恳求他别说。爸爸说:“要冷静,不要吵架。谁都有个脾气,年轻人,是吧?不要吵,要冷静。不冷静的时候更要冷静。”夏伟凯连连点头说:“对的,对的。”又说:“我们从来没不冷静,我们没吵过架,是吗依依?我们都很冷静的。”妈妈说:“那就好,我们就放心了。”

第二天在汽车上,夏伟凯说:“你爸妈昨天说话怪怪的,好像有点什么意思在里面。要冷静,要冷静,那么冷静还是年轻人吗?”柳依依说:“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吵架,差一点都吵散了,他们怕我们也吵架呢。”他说:“我怎么觉得有点那意思在里面,怕我把你给吃了似的。说真的吃了你也是合情合理的,晚一天还不如早一天呢。”

他们坐的这一边正当着太阳,热烘烘照在脸上。柳依依说:“好照人啊。”夏伟凯把衬衣脱下来,把两人的头都罩住说:“可别把我爱人晒黑了。”她说:“谁是你爱人!”他说:“你不是我爱的人吗?”罩起来马上发现这就有了一个私人的空间,夏伟凯指头在腮边点了一下说:“我的脸在这里。”柳依依凑上去亲了一下。他头转到另一侧说:“这也是我的脸。”她又凑上去亲了一下。他说:“还有呢。”把舌尖吐出来,夹在唇间。她说:“世上哪有这么臭美的人嘛。”他们把衬衣再拉下些,把脸遮住了,用力地亲吻。夏伟凯说:“在你家里我还得憋着,还不如在车上呢。”柳依依说:“头晕。”就趴在夏伟凯膝上睡了。闭着眼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很明确的,男人的气息。客车颠簸着,发动机在隆隆地响,他的手在抚着她的头发,很温柔的。她突然自己就感动了,想要流泪,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回到宿舍,苗小慧已经回来了,樊吉也在,已经呆了很多天似的,一双男人的拖鞋随意地横在地上。苗小慧说:“依依你就回来啦?”柳依依说:“我回得早了点啊。”苗小慧拍拍她说:“没事呢。”一起吃了晚饭,柳依依去找夏伟凯。苗小慧说:“等会儿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安排。”柳依依应了,心想,难道她以为我会睡在夏伟凯那边吗?想说晚上要回来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电话中说吧。又想,苗小慧她怎么这么大胆,不怕别的同学看见,也不怕薛经理知道吗?樊吉知道薛经理吗?薛经理呢?男人都这么蠢?”

晚上他们去江边玩,又到那树林里亲热了。情切切意绵绵,气氛够了,情绪也有了。夏伟凯要带她去自己的宿舍,没别人的。柳依依觉得这就该冷静了,不去了。但一想到要给苗小慧打电话,就说:“那我就去打个电话。”

回到宿舍,两个人说话,柳依依几次说:“该打电话了。”却没有动。夏伟凯说:“今晚总得给我一个机会了吧?”柳依依说:“你还要什么机会?”他说:“要你的机会。”她说:“可以给的都给你了,剩下那一点点是不能给的。”他跳起来说:“那是一点点?天啊!”摊开双手,头朝上望去,“天啊!”她说:“不跟你说。”拿起话筒准备拨号。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亲她的耳根,也不说话。她的心软了,希望苗小慧在,这样就有了不回去的理由;又希望她不在,就有了回去的理由。通了电话,苗小慧还在,柳依依心里有点不高兴,这不是给自己出难题吗?苗小慧说:“你真想回来就回来,没关系的,我们到外面找找试一试,还不算太晚吧,总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地方吧。”柳依依放下电话说:“真的讨厌。”夏伟凯在胸前画十字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说:“那就说好了,可以做的事就可以做,不可以做的事就不可以做。”他说:“当然,可以做的事就可以做。”她说:“话别只听半边。”他说:“当然,打你骂你,那样的事情是不可以做的,只有关于爱方面的事可以做。”两人坐在床上说话,柳依依说:“你到那个床去,我要睡了。”夏伟凯说:“再抱一下嘛。”把灯拉灭了,说黑话。

黑夜就是一种承诺,男人的气息在黑暗中更加清晰,也更加有征服的力度。柳依依被上下折腾着,身子软软的,喘不过气来,在夜中听得清自己呼吸的节奏,沉重而急促。夏伟凯搂了她的脖子倒在枕头上说:“这样说话轻松些。”却没有几句话,只是折腾,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些东西你不觉得多余吗?”手在后面一碰,她还没反应过来,乳罩就被卸掉了。柳依依抱着胸缩成一团说:“你说话要算数啊。”他说:“我说了可以做的就可以做的。”她说:“不可以的。”不论他怎么亲吻抚摸,她都不退让。他说了一大堆的话,她都不为所动。他说:“我不跟你说了,让别人来说服你。”爬起来摸来一个收音机。

他站在床边调收音机的时候,她在微光中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一个完整的男人,身上热流一涌。她马上闭了眼,把牙关一咬。他躺下来说:“你听过‘麓城夜话没有?你这就打个热线电话过去,把我们现在的情况跟张健说说,问问他你该怎么办?”张健是热线主持人,苗小慧经常在熄灯后听他的节目,听得精彩了就拔了耳机让大家都听。柳依依说:“张健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夏伟凯说:“你不崇拜他?好多女生都崇拜他呢。”张健正在回答听众的问题,有问爱上了导师怎么办的,有问怀了孕男朋友不愿结婚怎么办的,有问同居六年青春已过却被抛弃如何是好的。又有一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哭,最后喘得说不出话来,把热线挂了。夏伟凯说:“今天怎么都是这些?”柳依依说:“我说了吧,我说了吧。”夏伟凯说:“我没有那么坏吧。再说你是依依啊,这么美好的依依,谁忍心呢?”又说:“你也打个电话进去,你就告诉他我们现在这种状态,问他该怎么办?”柳依依说:“要打你打。”他探身拨了电话说:“拨不进去。”这时又一个女孩打进来了,说自己跟男朋友认识半年,男朋友一再要求,该怎么办?夏伟凯说:“说你呢,听听,说你呢。”张健说:“有要求是自然法则,自然是没有过错的。年轻人尊重自然,就是尊重自己幸福的权利。在这里强调道德,那是不人道的,只要两人感情好,做什么都可以,又没妨碍他人。”又说了许多关于性权利的理论。夏伟凯推柳依依说:“自然法则,自然法则。”这时那个女孩又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也像刚才那个女孩那样,青春和身体都付出了,结果什么都没有,那就太惨了。”张健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有眼光,你不会看人吗?你对你们感情的真实性没有判断吗?”女孩就不说什么了。柳依依心想,前面那个女孩就不聪明没眼光不会判断吗?怎么还落到那个下场呢?夏伟凯说:“听听,你反抗自然法则,你对我的感情有怀疑吧?”柳依依说:“没有,没有。”他说:“没有,那为什么?”她被逼到角落了,实在说不出什么话,说:“求求你了,好人。”他说:“好人,求求你了。”又说:“那为什么?”柳依依有点不高兴:爱我就不要把我逼这么紧,男人真太自私了。她说:“男人怎么都这样?”他说:“男人就是这样的,男人这东西,就是这样的,上帝安排的,他有什么办法?唉,怪只怪我身体太好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柳依依觉得无路可逃了,突然冒出来一个灵感说:“我爸爸。”夏伟凯说:“那你准备向他汇报?就算汇报了,他也会理解的。”不论他怎么说,她只是捂着不肯。最后他生气了说:“难道我还会用力气来征服吗?再怎么着我还不会做强奸犯吧。真做了你也没地方报案。我不做,我还没那么贱。”说着一只手支起身子,斜在床上。柳依依马上感到了一种空虚,轻轻用了点力,想把他拉回来。他歪在那里不动说:“那你?”柳依依喉咙里哼出一点声音:“别,别……”他说:“别什么别!”她不做声。他下了床,摸到另一张床上躺下说:“这样还没有那样难受。”又说:“我憋死自己算了,要不自己给自己找条出路,不然怎么办?”她支起身子,黑暗中看不清他,说:“别,别……”他说:“别什么别!”又说:“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对我的感情还有保留,不然那为什么?”柳依依用带哭的声音说:“没,没,没有。”他说:“没有是口里说的。”她想说,你爱一个女孩就不要把她逼那么紧。想到这个“逼”字她心里有了反抗的勇气,不再说话,轻轻地把乳罩内衣穿好,平躺着。两人在黑暗中沉默,都不说话,宿舍里静得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柳依依感到了窒息的压力,一会儿想把他叫过来,一会儿想还是不能叫。她给自己找了许多叫过来的理由,又找了许多不能叫的理由,徘徊着知道自己又到了人生的某个关口。女人的关口对许多人来说轻轻一滑就溜了过去,像冰上滚玻璃球似的,对她来说却是这么艰难。她想了想,再想了想,还是没有结果。她怯怯地叫他:“凯。”他没有应。她想他是睡着了,心一宽,松了口气,事情可以推到明天再说了。

夜在房间里荡漾,渐渐地深了,也凉爽了,给人物质般的感觉。月光把窗棂照得清晰,在水泥地上留下一线鲜明的影迹。柳依依睁了眼盯着夜的深处,伸手去触摸它,用两个指头捏住了似的。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又很多年以后,以前和以后都不真实,悠远、虚飘、渺茫,只有眼前这点时间,这个人,才是真实的。人是为今天活的,也只能这样想了,还怎么想?于是也可以赌一赌了。赌输了,至少也抓住了今天,明天到了明天不就是今天吗?她支起身子看夏伟凯,没有动静。她想喊他,羞怯感阻挡了她,觉得那有点伤自尊,也有点贱。

柳依依听见那边发出簌簌的轻响,是夏伟凯起来了。她马上躺了下去,睁着眼,等他过来。如果他一定要,那就一定是要的,自己也就不必再坚持了。夏伟凯下了床,没有过来,在门口摸索了一会儿,开门出去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拿着什么在身上擦,原来他刚才是摸了毛巾洗澡去了。她以为他会过来,但他把毛巾放在书桌上,又躺回去了。柳依依感到意外,想弄出一点响声来提醒他,告诉他自己还醒着。她动了动喉咙,在黑暗中听见了喉咙蠕动的声音,就打算轻咳几声,听着那边已经没了动静,就放弃了。不知过了多久,迷糊着的柳依依又听见夏伟凯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擦着身子,把毛巾放在桌子上。柳依依心里闪了一下,难道他梦游吗?可在黑暗中看他的动作非常准确到位,一点响声没有。

第二天柳依依醒来,看见夏伟凯坐在床沿看自己。她说:“你这样看我干什么?”他说:“看你好看,睡了的样子真的好看。”她说:“睡了有什么好看的嘛。”他说:“做别的不行,看看也不行吗?”又说:“我昨晚梦见你了。”她说:“我有那么幸运吗?是个什么梦?”他说:“不告诉你,不好,不太光彩,太不光彩。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梦想了,那就是梦中的理想。”她手指点了他的额头说:“你的理想就这么一点点啊。”他说:“这还是一点点?很伟大呢,还实现不了呢。”又唱起一首歌:“我有一个理想,是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以后,要做……”停下来问:“要做什么?做什么?”她说:“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做,做……你,你不知道谁知道?”她说:“你别围着那件事打圈圈吧。”他说:“那我还到哪里去打圈圈?”又说:“将来结婚了,家里什么事也不要你做,一不做饭,二不做菜,三不做家务,只做一件事就可以了。”她推他说:“还在这圈里,这个人真的没救了。”又想起昨晚的事,说:“你半夜起来两次,是梦游吧?”他笑了说:“三次呢,去洗澡了。”她说:“一晚洗三次澡?”他说:“都怪你。”又说:“都怪你让我身上热烘烘的睡不着。只好用冷水降降温了。”柳依依心一热,摸着他的手说:“那你叫我呀。”他说:“叫醒了你也没用啊,是吧?”她说:“是我不好。”又说:“后来就没那么热了吧?”他说:“后来我自己给自己降温了,不然怎么睡得着啊。”她说:“是洗澡降的温吧?那行吗?”他说:“男人有男人的办法,你别问,不然一个个都憋死了。”柳依依明白了,又有一点点不明白,最后还是明白了,说:“是我不好。”

21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柳依依整天都在想着这几个字。她很冷静,很冷静,可越是冷静就越是觉得不得不发。夏伟凯整天都闷闷的,有点心不在焉,有几次说话都答非所问。柳依依并不怨他,相反,她在怨自己,怀着真诚的内疚怨自己。自己应该让他高兴,那是一种责任。他这么不高兴,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事情再往后拖吧,也拖不了多久,拖久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柳依依整天都在调整自己的心情,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吃了晚饭,回宿舍去拿换洗的衣服,洗澡时她细细地抚摸着自己,悠缓地,爱惜地,有点感伤,也有点怜悯。冷水流了下来,有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要渗到皮肤中去似的。她用沐浴露,这是她刚才特地买来的。虽然旧的还没有用完,但她还是买了一瓶。她喜欢完美,在这个时候更渴望完美。可惜没有仪式,只能到以后再补了。在把龙头关上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静,溅水的声音停止后的静。两年了,她从来没有在宿舍中听到过这样一种静。她闭了眼体会了一下,静中什么都没有,可又包蕴着一切。这静是近切的、遥远的,热情的、忧郁的,感性的、理智的,现实的、来世的。静中有一些东西浮了上来,又有一些东西沉了下去。柳依依有点承受不了似的,泪水在眼眶中涌动。在沐浴露中她感到了自己的美好,青春的美好。她洗得特别仔细,把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反复搓揉了,有一种告别的意味。明天的柳依依就不是今天的柳依依了,她想。忽然,自己也没料到,她轻轻笑了一声,又笑了几声,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豁然开朗。

在宿舍门口,柳依依听见电话铃在响,跑过去想接,又一想如果是薛经理找苗小慧的,自己该怎么说?犹豫了一下,铃声停了。这时苗小慧和樊吉从外面吃了饭回来,苗小慧说:“依依你到哪里去了?昨天到今天,你家里一直在找你,一个小时来一次两次电话,昨晚来到一点钟才没来了。我也不知到哪里找你才好。我和樊吉一晚上就光听电话铃了。”柳依依说:“对不起啊。我昨天做……那个什么去了。”苗小慧嘻嘻笑说:“依依做……做那个什么去了。是吧,樊吉?”柳依依说:“谁做了?谁做了?别人做没做我不知道,”她瞟樊吉一眼,“我是没做的,向党保证。”苗小慧说:“你急什么,谁说你做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做,是吧,樊吉?”樊吉只是笑,不做声。

柳依依拨了家里的电话,是妈妈接的。她正想问是不是爸爸病了,妈妈劈头一句就问:“依依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柳依依心里一跳,想着自己并没怎么样,便理直气壮说:“到同学那里去了。”妈妈说:“哪个同学?”柳依依想说一个老乡的名字,又想起她是去过自己家的,万一妈妈不顾脸面去追问呢?于是就说了班上一个女孩的名字:“张秀菊。”妈妈说:“是男的还是女的?”柳依依说:“妈呀,你自己看嘛。”妈妈说:“自己有床睡到别人床上干什么?你女孩不要乱睡床啊,睡错了地方没你的好果子吃。你不要骨头贱身子软,贱没什么好果子吃,我看几十年看得多了。”柳依依说:“妈呀,人家跟别人去说说话嘛。”妈妈马上说:“说说话?跟苗小慧不能说话?”柳依依被问住了,没意识到这个漏洞。总不能说苗小慧跟男朋友在一起吧。这时苗小慧凑在她身边说:“你说张秀菊失恋了。”柳依依马上说:“张秀菊失恋了,想找个人说说。”妈妈停了一会儿没做声,松了口气似的说:“依依呀,你爸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你活的,你想想啊。你知道你爸爸的心病,你不要气死他,让他再工作几年。”柳依依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妈妈不屈不挠地说:“小夏还好吧?有些事情你多跟他解释解释,多做思想方面的工作,互相理解。”柳依依说:“妈呀!”妈妈说:“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爸还打电话给你。”

放了电话,柳依依说:“昨天半夜吵你们了,今天还要吵,她要我跟你说我爸病了,要随时联系。”苗小慧说:“你有个好妈妈呢。”樊吉说:“你妈妈把你当孩子管?”柳依依觉得很没面子,心里生妈妈的气,嘴里说:“他们平时不太管我呢。”那两个人都笑。柳依依说:“真的呢。”苗小慧说:“今晚你好好呆着,我们找个地方去。”

他们走了,柳依依在灯下发呆,若有所失。过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也好,就这么跟夏伟凯说,半夜还要接电话,不怨自己。她打电话把事情跟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这不是问题,我到你那里去,反正也没别人。”柳依依说:“楼下有管门的呢,这里是女生宿舍。”他说:“苗小慧的那个什么人进得来,我就进不来?都放假了还管那么严吗?”没多久夏伟凯真上来了。柳依依说:“你怎么进来的?”他说:“看那老女人转身找什么东西,一闪就进来了。”她说:“幸亏不是贼,是贼怎么办?”他说:“只有你家里把我当贼。”她说:“那你的意思你不是贼?”他笑了说:“那所有的男人都是贼。他是男人,你要他不做坏事,那不可能,因为他是男人啊!”柳依依说:“是男人也算理由啊,听不懂。凯呀,你看我家里都这样了,你就晚一点吧。”他说:“已经太晚了,太晚了,你去问问,有几个人半年了还这么一尘不染?不正常啊!都是人啊!”他弯了腰拍了拍身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听听,肉做的呢,听听,这是铁的声音吗?我错就错在这身子骨是肉做的,肉做的呢。”

柳依依看他那神态,忍不住笑了说:“别肉肉肉的,好像那点肉有多么神圣。你还是耐心点,等等吧,等等吧。”夏伟凯皱着眉叹气:“你不要以为你家是对的,那是不人道的。一个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得到,为什么不?”她说:“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吧。”他说:“为什么不?自然法则。如果我三十岁结婚,你要我等到三十岁你二十七岁,那人道吗?对你自己也太残酷了吧。不要说等七年,等七天对我也是一个考验。”柳依依觉得又被逼到角落了,无处逃跑了,说:“你看我家里……求你了。”

夏伟凯叹气摇头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难说服的人。”她听出话中有一条尾巴,就抓住了说:“那你以前还说服过谁?说服过几个人?”他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她说:“你那个没有没有听上去怎么就像有有有似的?”他说:“没有,没有。骗你吗?”她说:“看你热情这么高,忍耐力这么低,难免是犯过错误的。”他急急地说:“没有,没有。”双手拼命地挥着,“骗你吗?骗你干什么?谁有勇气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柳依依看他那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哧的一笑:“骗我干什么?凭你这句话我就觉得你这人值得怀疑。你老实交代,我不追究。”夏伟凯吞吞吐吐起来,越这样柳依依越是要知道。夏伟凯吞吐了半天说:“读本科时都是会有一点经历的,那都过去了。”就说了一点经历。柳依依说:“太没意思了,太没意思了。”他说:“那不怪我,怪你,谁叫你不早点出现,都怪你,怪你。就是你害得我浪费了一点感情。”她说:“那一点是多少?还浪费了什么?我不敢想。你前面是同班同学就相好了,后面是毕业分到外地去了就分手了,这么简单?中间做了什么,中间?”他说:“没做。”她说:“做了。”他说:“没做就是没做。”她说:“做了就是做了。”他反问道:“那你说我做了什么?”她说:“你做……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你问我?”他一个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坚决没有。我总不能编个故事讲给你听吧。”她说:“你老是肉呢肉呢,肉做的呢,这么讲给我听,就不会讲给别人听?”

两人都不做声。过一会儿夏伟凯说:“你不答应我就算了,我总不至于来强迫你,你这么转移话题干什么?你有那么多保留你就保留着,反正我也不是值得你全部都拿出来的人。别的理由都是假的,只有这个理由是真的。”柳依依说:“看谁在转移话题?还倒过来打我一耙呢。”两人又为谁转移话题争了半天,话题本身倒是被忘记了。最后夏伟凯说:“今天没情绪了,一点情绪都没有了。我走了。”这时柳依依才发现快到十二点钟了,说:“你出得去吗?宿管员都睡了。”他说:“出不去也要出,呆在这里我更加难受。在一个饿死鬼面前放一盘白面大馒头,又不让吃,这不太残酷了吗?”又说:“我翻出去。”柳依依想留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表达,他在她肩上拍了拍,就走了。

柳依依呆坐在床上生气,生夏伟凯的气。不是因为他以前有过经历,她并不想用他以前的经历来烦恼自己,他那时并不认识自己,而是因为他的冷漠,说走就走,肩上拍几下就走,平时总是要哄她老半天才分得开的。生了半天气又觉得这气生得不对头,不该生他的气,而应该生爸妈的气。他是男人,他有想法,那是可以理解的,自己挡住了他,是因为爸妈的态度。他们太保守了,太不理解年轻人了,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为年轻人想一想呢!生了一阵子气觉得还是不对头,不该生他们的气,他们是关心自己,为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忧虑。怪来怪去,只好怪自己了,心情也准备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她遗憾地摇了摇头,有了点想哭的意思。

她拨了家里的电话,铃刚响妈妈就接着了。她说:“爸病好了吗?”说完才记起爸没有病,自己拨电话其实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有点想找个地方宣泄的意思。妈妈说:“你爸的病是心病,只要你好,他就没病。”她说:“妈呀,人家都这么大了。”妈说:“正是这么大了你爸才挂着呢。”她说:“妈呀,什么意思嘛!”爸爸在电话那头说:“依依你好吗?”又说:“好就好,好就好。依依好好的啊,像以前一样好好的,好好的就好。”她说:“爸呀,你省点心吧,你省点心好不好?”

放下电话没一会儿,柳依依想爬到上铺去睡,电话又响了,是爸爸打来的,爸爸说:“依依你好吧?”她说:“爸呀,什么事嘛!”爸爸说:“好就好,好就好。晚上有点凉,盖点东西。”电话来得莫名其妙,她呆想了一会儿,省悟了,爸爸是想证实自己刚才那个电话是不是真的在宿舍打的。她觉得爸爸很可怜,用心良苦,很可怜。妈也可怜,爸更可怜,每个女孩的父母都是可怜人。这样想着她感到了庆幸,自己没有投降,没有屈服。想到“屈服”这两个字,她心中猛地一跳。她记得老师在讲商业竞争的时候曾反复提到“博弈”这两个字,这是现代商业的本质,也是人生的本质。她感到这个词用在自己和夏伟凯的关系上,至少在那件事情上,是多么恰当啊。进攻,防守,进攻,防守,反反复复,多少次了啊。今天他走了,走得很不高兴,带着一种赌气甚至是最后通牒的意味。他早就该回到宿舍了,可还没来电话给自己一个安慰。他不会想不到,这个电话不来,自己今晚就难以安宁。电话还没来,还没来,她想着,博弈还在继续进行之中。她微微笑了一笑,省悟似的,笑了一笑。

22

第二天早上,已过了吃饭的时间,柳依依还躺在床上。她在等夏伟凯的电话,觉得这么躺着接电话舒服一些。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估计他快醒来了,快醒来了,一醒来就会来电话。而自己,虽然用不着把气继续赌下去,但撒娇似的抱怨还是得有几句的,她已经打好了腹稿,没点良心,自私的男人,只顾自己的感受,打个电话累死你吗,等等。

快九点钟的时候她开始不安起来,他还在睡吗?到了十点钟,这种不安已经变成了愤怒,存心要气我吗?她心里恨啊恨啊恨啊,恨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越是恨就越是放不下来。明白了以后就更加恨,越是放不下来就越是恨。

十一点钟太阳晒到了床上,柳依依看着光影在床沿一点点移动,沉静而执着。当光线移到了她预设的那个位置,她起来了。她在心里唱着一首歌,是刚刚流行起来的,“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唱了几句,不唱了,觉得这歌有点不吉利,这么好的太阳,为什么要唱这首歌?

下午的时间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数过去的,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清醒?清醒给她带来了痛苦。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喜欢喝酒,而且要喝醉,只有酒可以把痛苦暂时地掩盖。痛苦像散兵游勇,慢慢凝聚起来,到晚上已经在胸口凝成了一个清晰的结,成为了一个集团军。柳依依没吃晚饭,就这么饿着,惩罚自己让夏伟凯心疼似的。天黑以后她下楼三次,实在是无处可去,又转了回来。她想,如果有很多钱就好了,到商场去瞎买一通,心里就宣泄了。有一次她听到学生活动中心有人跳舞,走到三楼,又下来了,没有情绪,实在没有情绪。第三次回到宿舍,她忽然省悟到自己为什么不愿在外面久呆,还是希望着那个电话会来,怕错过了啊。

过了九点,柳依依觉得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一次又一次偷偷地瞟着电话,想着是不是主动打过去。每次这么想着,马上又否定了,那太没身份了,太贱了,这一贱恐怕今后就贱到底了。无论如何,这个电话不能打,打了就是彻底失败。渴望是因为爱,可是,爱也是一种博弈,也是这么残酷啊。柳依依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快十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柳依依胸口抽搐了一下,抓起电话却是找苗小慧的,是薛经理的声音。他没说自己是谁,可柳依依听出来。可能他也知道这边是柳依依吧,也没说穿。又过了一会儿,苗小慧闯进来,捂着胸口喘气,问:“刚才有电话找我吗?”柳依依说:“有。”苗小慧也不问谁打来的,就去拨电话。拨一次没人接,再拨一次还是没人接。苗小慧喘了一会儿说:“依依怎么一个人呆在家里?”柳依依说:“不像你,有那么多人爱呢。”又问:“樊吉呢?”苗小慧说:“把他放在旅馆里了,让他去。”说着又一次去拨电话。柳依依忽然明白了,苗小慧是撇开樊吉来应付薛经理的,已经约好了通话的时间,就是十点,可她来迟了。她想,苗小慧胆子真大啊,居然敢在两个男人面前耍花枪,也真聪明啊,居然摆得这么平。男人们也真蠢啊,被情欲蒙了心,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放了电话苗小慧自言自语说了句:“算了。”又问:“你真的不理夏伟凯了?”这正是柳依依特别想说的话题,觉得苗小慧真的是善解人意,不然自己还要怎么绕啊绕的才能绕出这个话头呢。她说:“吵架了。”轻轻甩了甩头发,又笑了一笑。苗小慧望了她笑。柳依依说:“怪怪地笑什么?”苗小慧说:“笑你。”柳依依说:“我哪点好笑嘛。”苗小慧不回答,说:“夏伟凯怎么敢跟你吵?”柳依依更感到了她的聪明,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就把事情经过说了,连夏伟凯以前有过女朋友也说了。苗小慧说:“咱们不理他,看他怎么办。”柳依依说:“我没理他,我一天都没理他。”苗小慧说:“可怜的依依,还跟我玩潇洒,还不让我笑呢。”说着捏了捏柳依依的鼻尖,“你放心,他自然会来找你。”柳依依不放心,追问说:“你怎么知道?”苗小慧说:“我是诸葛亮呢,诸葛亮的算盘别人不能问,不然就不灵了,他借东风告诉谁了没有?”听了这话,柳依依心中马上松弛了下来,她很愿意相信苗小慧的话,就相信了。

两人睡在床上说话,柳依依说:“你今天不走了?”苗小慧说:“我专门回来陪你的。”柳依依不揭穿她说:“那我熄灯了。”把灯熄了又说:“跟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苗小慧没听似的,找些别的话来说,说了一会儿突然说:“依依你跟我在一起没那么有意思了吧?”柳依依说:“有意思,很有意思。”苗小慧说:“哄我吧,给个巴掌你吃呢。如果现在跟别人在一起不有意思些呀?”柳依依黑暗中感到脸上发热,说:“你别瞎猜猜,没有的事,没有你跟樊吉他们在一起那么有意思。”苗小慧说:“依依真的是个好孩子呢,差不多就是个圣女了。”柳依依笑了:“啊呸!”

苗小慧说:“依依你没救了。”柳依依说:“我怎么就没救了?我没事我要谁救?”苗小慧说:“你中毒了。”柳依依说:“我不抽烟不中尼古丁毒,不喝酒没酒精中毒,更不会喝农药,我中什么毒?”苗小慧说:“你中夏伟凯的毒了,他是那种让女生中毒的男生。依依你小心点,这样的男生是要害死几个人的。”柳依依说:“我是要小心点。”又说:“樊吉害了你吧?”苗小慧说:“我跟你不同,我有抗毒性了。”柳依依说:“什么抗毒性,明明是抗爱性。”苗小慧说:“抗什么性都行,反正我要提也提得起,要放也放得下。”柳依依说:“那我没你潇洒。”苗小慧说:“看你给我表演潇洒,我心里只想笑。夏伟凯那样的人,要什么有什么的,容易走到女孩心里去呢。”柳依依说:“他牙不暴,我最怕男孩暴牙,声音没出来,暴牙先出来了。”苗小慧说:“鼻子塌塌的你不怕,眼睛眯眯的你不怕,个子矮矮的你不怕?你别说怕暴牙,你什么都怕,所以说你中毒了呢。”柳依依叹息说:“可能我在生理方面太敏感了,你一说我发现真的好多东西我都怕。这一怕感情怎么出得来?”苗小慧说:“你看夏伟凯牙也不暴,鼻子不塌,眼也不眯,个子也不矮,你就没办法了。不过对一个男人太依恋了总是不好。”第二天清早苗小慧匆匆走了。柳依依想想今天是星期六,她是去会樊吉呢,还是会薛经理?真替她着急,时间怎么安排得过来?感情怎么转得过来?

到中午夏伟凯没来电话,到晚上还是没来电话。快睡觉时苗小慧来了个电话,问她夏伟凯来电话没有?又说:“快了。”这话让柳依依大为宽心,问:“真的吗?”苗小慧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柳依依想问,夏伟凯会不会就这样放弃自己,但这太伤自尊了,就没有问。唉,越是想问的事情就越不敢问。

等到晚上八点多钟,还是没来电话。柳依依恨啊恨啊,这时间自己是一分钟一分钟数过来的,他就没感觉吗?还是恋人呢,太没有默契了。她对苗小慧的判断产生了动摇,有一种绝望之感,心中那个结越发沉重起来。快九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心里一哆嗦,抓起话筒,却是家里打来的。她一听妈的声音,心中点着了火似的,嚷着说:“干什么嘛!干什么嘛!”她妈吓得没词了,说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就挂了。柳依依捏着话筒怔了好久,好几次想拨回去把“干什么嘛”再追问几遍十几遍,话筒在手中捏出了汗,恨恨地放下了。

柳依依熄了灯,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沉沉地黑下去。开始那黑中还透了点蓝,看久了那蓝也没有了,一味的黑,沉沉的黑。她想找到月亮,把头探出窗口,没有。再去找星星,认真地,顽强地找,也没有。天空只有一个黑,无法穿透的,沉沉的黑。柳依依对着那黑黑的天嚅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没什么可说。她摸索到床上躺下,怀着一种悲凉,一只手在身上缓缓地游动,另一只手也在缓缓游动,柔情地、爱怜地游动,似乎想唤醒一种回忆,品味一段历史。柳依依的视野中没有大千世界,万代千秋,这点历史就是最有意味的历史了,这点痛就是最深切的痛了。手指每滑动到一处,指尖在皮肤上的细细地摩挲,忽然又粗暴地捏揉,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在不自觉地模仿,有点羞愧,又有点拙劣。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手停在小腹处,好一会,毫无理由地,又缓缓地向四周滑动。这么青春,这么美好,又这么寂寞,这么哀伤。她想哦哦呻吟几声,就哼了出来,声音怪怪的,被黑暗吸了去。她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会发出这样一种陌生的声音。

她把双手收了回来,有点舍不得似的,但还是很坚决地收了回来,攀到双肩上。她想着爱情是如此脆弱,说完就完了,不需要一个理由,一种说明,甚至一个借口,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句号。世界上的事,是这样难以把握,总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看不懂,不懂。这么熟悉的人,天天面对面的,忽然就成了一个看不懂的陌生人。

23

清晨,柳依依被电话给惊醒了,看一看天还没有亮透。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家里又来查岗了。她不去理它,让它响去。铃声执着地响着,最后无可奈何地停止了。可几分钟之后又响了起来,还是不理。响第四次的时候,柳依依想着爸妈急得团团转的神情,她心软了,心软之后又特别愤怒,抓起话筒准备把十几个几十个“干什么嘛”像炸弹一样扔过去。一听却是夏伟凯的声音:“我昨晚一晚都没睡着。”柳依依说:“你没睡着关我什么事!”就把电话挂了。挂了之后她呆了一阵,怎么会这样?这不是自己想做的。她躺在那里生自己的气,设想着刚才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既发泄了情绪又可使事情继续下去。想来想去没想清楚,铃声又响了,不理,再一次响,还是不理。这种倔犟让自己心痛,又有一种自残的快意。出气了,宣泄了,就好了,后果已来不及细想。

铃声又响起来,柳依依用毯子捂着头,可铃声却分外真切,一声一声震得心里发抖。她缩在毯子底下,两个食指把耳朵塞住,那声音还是清清楚楚。铃声停了,柳依依爬起来探身看了看电话筒,有点遗憾似的。这时铃声再一次响起,她浑身一颤抖,差一点掉下床去,来不及用毯子蒙头,就赶紧用手指塞住耳朵。就这样铃声反反复复响了十来次,柳依依心里也惊了十来次,有点承受不了似的。最后,不响了,长久地沉寂了。她有点不习惯又有点不相信似的,支起身子看了话筒几次,最后,绝望地躺了下来。就这么完了,完了,完了。柳依依反复想着这几个字,无法再做更深入的思考。完了,完了,就这么完了。她在心中机械地念着这几个字,开始还有疼痛的感觉,渐渐地麻木了。就这么完了,完了,完了,这种默念最后成为了一种惯性,再也不表示任何意义。

就这样躺了几个小时,饥饿感上来了,越来越强烈。她抵抗着,不想理这种感觉,可越想抵抗就越是明显。她看了看表,快两点钟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爬起来,感到身体特别虚弱。下床的时候一脚没踩稳,一只手扶了一下桌子,没有扶住,一下摔在了水泥地上。她呜呜地哭起来,躺在那里不动,强烈地感到应该有人过来将她扶起。哭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什么,水泥的凉意渗到身体里面去,她清楚了,不会有人出现的,不会有,不会有意外的惊喜。她支撑着站起来,还好,没有摔伤。她感到委屈,但无处倾诉。梦游一般地洗漱之后,她下楼去想买点东西吃。刚出大门,她似乎感到一个身影靠拢过来,还没看清,就被抱住了,是夏伟凯。她想推开他,可他的力气大。他说:“我在门口等了四个小时了,十点钟等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呢,怕去吃饭正好错过了你。我想溜进去,没溜成,那老太太认识我了,硬是不让。四个小时呢,就这么站了四个小时呢。”柳依依再一次推他,推不开,就说:“有人看呢。”拼命挣了几下,夏伟凯松了手。柳依依觉得身上突然有了气力,快步地往前走。夏伟凯紧紧跟着,一边说:“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柳依依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说:“无论如何,依依,是我不好,无论如何是我不好,一个男人怎么跟女孩赌气呢。”她说:“那是你的权利,男女平等,宪法没有规定男人不可以赌气。”他笑了说:“依依你怎么一下子口才变得这么好了?”她仍快步往前走说:“我没有才,有才也是蠢才,蠢才。我怎么这么蠢?”他仍紧紧跟着她说:“你不蠢,你很不蠢,非常不蠢,你太不蠢了。”她说:“我就是蠢,很蠢,非常蠢,太蠢了。我不蠢我会爱上这么一个没良心的男人?”他说:“我站了四个小时我没良心?我腿都站软了。”说着一条腿歪了一歪,“我还饿着呢,我腿都站软了。”她说:“我吃饱了,我饱得头发昏。”他用手攀着她的肩说:“依依你看在我站了四个小时的分上……”她一下把他的手甩开,说:“你再跟着我,我打110了。”可不知怎么一来,自己也没料到,她笑了,“真的打110了。”他也笑了说:“我陪你找地方打去。”她停下了说:“谁跟你笑,好没脸!”他说:“谁好没脸,跟我笑?”她忍不住笑了说:“没脸没脸,你承认你没脸。”他说:“我是没脸,的确没脸,有脸我就不会站到腿发软了还那么站着了。”他又一次攀着她的肩,她也顾不得马路边有人来来往往,把身子侧过来,头顶着他的胸,用力地撞了几下,呜呜地哭了。

后来柳依依问苗小慧:“你怎么知道他还会找我,你又不是诸葛亮,你以为自己真的是诸葛亮吧!”苗小慧伸出双手掐了掐手指说:“我会算。”又说:“我了解男人,他们怎么想的我都知道。”柳依依说:“不可能吧,我都没把握,我跟他这么熟呢。你怎么说得那么坚定?”苗小慧说:“我又没说我了解夏伟凯,我说我了解男人。”柳依依心中有一点不快,怎么能将夏伟凯与一般的男人混为一谈呢?她笑出声来掩饰着自己的失望说:“男人怎么了?你说,男人。”苗小慧说:“男人吧,就是狼人,没吃到的东西他一定要吃到才甘心的。狼在沙漠中追骆驼,有时候追几天几夜几百里呢,追得吐血呢。除非他不想追,想追是一定要追到底的。实在追不上,那是另外一回事。”柳依依说:“我又不是骆驼。”苗小慧说:“不是骆驼就不能吃?再说,一定要用嘴巴吃才算吃吗?”柳依依扬手打她说:“小慧你太那个什么了,皮好厚啊。”苗小慧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陶教授说的。”上学期末陶教授到班上来分配学年小论文的指导教师,给苗小慧分了个刚毕业的研究生。苗小慧看别的同学分的都是教授副教授,就不高兴,要求换一个。陶教授说:“人家是帅哥呢。”苗小慧说:“结婚没有?”陶教授说:“婚倒是结了。”苗小慧说:“结了婚那还是换一个好,帅哥怎么样,又不能煮了吃。”陶教授说:“一定要嘴巴吃才算吃吗?”全教室都笑了。柳依依说:“陶教授是男人,他懂。你是女孩,你怎么也懂?”苗小慧说:“你现在还是不是女孩我不知道,我嘛——不告诉你。”柳依依说:“那我就装着不知道。”又说:“男人没你说的那么坏吧?”苗小慧马上摇手说:“别人都这样,夏伟凯例外,例外。你别去向他汇报,我惹人恨干什么?”柳依依迟疑地说:“他真的也是这样?”苗小慧说:“例外,例外,我是说樊吉他们呢。我可不敢踹翻你的偶像,那是有罪的。”柳依依说:“谁把他当偶像了,他只是会打一点篮球。”苗小慧说:“还不够吗?又是个研究生呢。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找到崇拜的理由。难道天下男人都那么值得崇拜?都是由爱而生的。”柳依依说:“谁崇拜他了?”苗小慧嘻嘻笑说:“算了依依,跟我装雏干什么?崇拜是件好事,女人除非不爱,爱了总有一大堆理由的,能吃三碗饭都是理由。”柳依依不做声,她回忆起当时对苗小慧讲“三碗饭”的故事时,的确是太眉飞色舞了点。苗小慧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一大堆理由,我们就是有这点不争气,哄自己哄得跑马溜溜的山似的。”

24

男人是狼人。柳依依把这话想了很久,觉得有点对,很对。想到最后又觉得毫无意义,对又怎么着,不对又怎么着?以后就不跟他们来往了吗?而且,跟夏伟凯在一起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是情切切意绵绵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与狼共舞的恐惧感,半点都没有。有时她久久地端详着他的侧影,觉得把这样的阳光男孩与狼放在一起联想,无论如何都太残忍了,无论如何。

开学不久就是国庆长假,还差两个星期他们就开始讨论怎么度过更有意义。柳依依说到城郊爬山去,到海底世界去,夏伟凯都说没想像力,提出到庐山去玩。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觉得要花太多的钱,可又实在无法抵挡这个诱惑。两人把钱算了算,就决定了。回到宿舍她爸打电话来,问她国庆回不回去,她说要看书,不回去了。放下电话她想起去庐山的事,又犹豫起来。万一那几天家里打电话来呢?还有,出去几天,怎么住呢?这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把柳依依难住了。见了夏伟凯她说:“还是算了吧,我们还是在附近玩玩算了。”夏伟凯说:“国庆去庐山,定了的啊。”她说:“不想花那么多钱。”他说:“又不要你花钱。”她说:“正因为不要我花钱我才不想花那么多钱。”他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们都这样了还分你的我的,我生气了。”她笑了说:“谁跟你这样了?”他说:“你跟我这样了。”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以后还要那样呢。”挤着眼诡笑。柳依依说:“美得你呢,想吧。”她把地图找出来,沿着路线把钱细细地算了一遍,晚上住宿都算了双份的钱,说:“我说太贵了吧。”夏伟凯木着脸不做声。柳依依说:“真的太贵了。”夏伟凯说:“依依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蠢,你一绕就把我绕晕了,不知东南西北。”柳依依觉得很歉疚,嘴里仍说:“太贵了。”夏伟凯说:“还绕,还绕,你绕,你绕,再绕,绕。”柳依依斜着眼望着他,哧的一笑:“你好不蠢。”夏伟凯没笑,脸上有种沉重,这让柳依依感到意外,本打算笑笑让气氛轻松下来,却再笑不下去。夏伟凯说:“我好蠢啊,别人这样想的,我还以为她那样想的呢。”柳依依说:“什么这样那样,别含一半吐一半。”夏伟凯说:“我自作多情,人家没把我怎么样,我倒以为她把我怎么样了。”柳依依说:“谁没把你怎么样,要怎么样才算怎么样?”夏伟凯说:“我自作多情,其实人家没把我放在心上。”柳依依委屈了,气一下就来了:“谁没把你放在心上?我不像你,我还没喜欢过第二个男人呢。”夏伟凯说:“那我喜欢过几个男人了?”柳依依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收住了,觉得这笑讨好似的,有点贱。他说:“你把我放在心上没有,你自己说。”她说:“我不说。”他说:“就知道吧。‘文革的时候有句话,忠不忠,看行动。今天爱不爱也要看行动,嘴巴上说说还不到一半呢,另外还有一大半呢?”她指了他说:“没一点良心!你还行动少了吗?”扭了头要哭说,“痴心喂狗,喂狗了。”鼻子一抽,自己也没料到,真的哭了起来,“喂狗了,喂狗了。”

夏伟凯把她的头扭过来说:“真哭了?”柳依依用力转回去。夏伟凯仰头对着墙角说:“看她真的哭了呢,真的呢。”把她的头再次扭过去,用胳膊固定着说:“好了,好了,好了。”柳依依听着,那语气好像自己是假哭似的,站起来要走。夏伟凯从后面抱住她的腰说:“就算我不好,好吗?”柳依依挣不开,跺脚说:“是你不好。”夏伟凯说:“那确实,是我不好。”柳依依说:“你承认自己不好。”夏伟凯说:“早就承认了。”柳依依说:“没一点诚意,就算你不好,那你的不好还是人家算给你的?”

柳依依坐在他的膝上,他伸了舌头把她脸上的泪痕都舔了,又舔她的双眼,一下,一下,说:“咸的。”又问:“舒服吗?”柳依依说:“舒服。”夏伟凯说:“以后有办法叫你更舒服。”说着诡笑一下。柳依依说:“你能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五分钟?”夏伟凯说:“是你自己往邪处想啊。”柳依依闭了眼任他在脸上舔来舔去的,心想:刚才自己是真生气了,气得要走了,也是真的伤心了,伤心得哭了,这才几分钟呢,就心平气和了,就沉醉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就转得这么快呢?她有点恨自己,一点原则都没有,不争气,男人一说好听的话,自己就软了,化了,沉迷了。她恨着,想把刚才那点气找回来,继续生下去,证明女孩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可转了几个圈在心里找着,怎么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都不提去庐山的事。离国庆只有三天,柳依依看宿舍里的人都在计划到哪里哪里去玩,沉不住气了。她在心中抵挡了几次,又警告自己会有危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反抗诱惑。跟夏伟凯爬庐山去,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人神往的事情了。她把这个想法跟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去,怎么不去?我还以为你不去了呢。”决定先到武汉,然后乘船顺江而下。决定下来柳依依有了一种兴奋的期待,在宿舍里还是忍不住,在睡前把计划向大家宣布了。闻雅说:“依依你幸福得都叫我们嫉妒了。”苗小慧说:“度蜜月吧。”闻雅和伊帆都说:“度蜜月,度蜜月。”只有吴安安不做声。柳依依想解释几句,看大家都把这事看得很轻松很正常,也开玩笑说:“我不知道,你们怕是有过经验吧。”闻雅说:“连柳依依这么好的女孩也快品尝到人生滋味了。”伊帆说:“你太小看人了,人家早就知道人生滋味了,跟吃人参果差不多,是吧,依依?”柳依依说:“看样子这人参果你们都是吃过的,我真的没那方面的经验。”伊帆说:“别矫情吧,又没人要捏你的不是。”苗小慧说:“我证明依依没有,她还是个,”转了头问依依,“是个啥,依依你?是个姑娘。”闻雅兴奋得直拍腿,“宝贝!宝贝!”又问柳依依,“苗小慧说的是真的?有时候想想,青春这么几年,守着也没什么意思,能证明什么呢?守到四十九岁也没什么光彩。有时候想想,就那么回事,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苗小慧说:“你们两人说话注意点啊,别毒害青少年,人家真还是个姑娘呢。”说着瞥吴安安一眼,挤眉弄眼地笑。

笑够了她们从热水瓶倒了水,端到水房用水去了。柳依依突然发现吴安安的脸色很难看,正想安慰几句,可吴安安用一种愤怒的严肃制止了她。柳依依说:“吴安安,你真的生气了?”吴安安沉了脸不做声,食指的指甲在书桌上划过来划过去,似乎在写些什么字,嘴里念经似的嚅动着,发出含糊的声音,好一会儿挤出几个字来:“你妈才是姑娘呢。”

25

吴安安那句话,还有她当时的神态,给柳依依很大的刺激。她简直不能理解,怎么在不觉之间,姑娘倒成了一个耻辱性的称号。连吴安安,那确切无疑是个姑娘,都反感着逃避着这个称号。细想之下,这个世界正在颠倒过来,一切需要重新理解,真是令人恐惧。她悄悄问苗小慧:“闻雅伊帆她们真的吃过人参果吗?”苗小慧说:“闻雅恐怕吧,绿头那么有手段的人,能放过她?伊帆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也快半年了。如今吧,在一起半年还没那事,那就是奇迹了,不正常了。伊帆也不像个创造奇迹的人。”柳依依说:“说起来我也有半年了。我真的不知什么人生滋味呢。”苗小慧说:“那你创造奇迹了。夏伟凯真有这么好?”柳依依没说自己为了这事周旋了多少次,只觉得夏伟凯真像苗小慧说的,真的挺好,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她说:“你千万别跟她们说这事,不然她们又不放过我,笑我,让她们去瞎想想好了。”后来伊帆闻雅对柳依依提及“人参果”的话,探她的底似的,柳依依就做出羞怯的神态,哼哼哈哈几声,蒙混了过去。

国庆前一天他们到了武汉。本来计划国庆那天走的,夏伟凯突然在那天清早打电话来说提早走,马上就走。柳依依也不问为什么,就同意了。她对苗小慧说:“万一老师点名就替我哼一声。”她想着自己没逃过课,又是预备党员,心里有点不踏实,也只好算了。

下了火车两人直奔船码头,还有第二天的票。夏伟凯说既然来了武汉,就玩两天,就打破原计划,买了三号的票。拿着票柳依依说:“这不是要缺长假后的课吗,人家还是个预备党员呢。”夏伟凯说:“你别把自己看那么重要,谁会盯着你?自恋吧。”

找到一家便宜的小旅店,夏伟凯说:“我来安排,你别嚷嚷嚷的啊。”登记人记下了他们的身份证号,又问:“什么关系?”夏伟凯说:“夫妻关系。”柳依依心跳得厉害,生怕被揭穿了,又觉得“夫妻”是多么遥远的事,竟被他这么说出来了。那中年妇女望他们一眼,微笑着哼了一声,把钥匙拿给他们。

关上门夏伟凯把包一甩,就把柳依依抱起来说:“如饥似渴,如饥似渴。”抛到床上。柳依依说:“让我喝口水吧,我真的饥渴了。”就去插电烧水。夏伟凯说:“专门会打击人的情绪。”柳依依说:“你刚才怎么那么大的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夏伟凯说:“谁都这样。”柳依依说:“谁都这样?她要证明你拿得出来?”夏伟凯说:“她要做生意她管那么多?”柳依依说:“你胆子太大了。”又问:“你说,谁都这样?”夏伟凯说:“谁谁都这样。”柳依依说:“谁谁是谁?”夏伟凯说:“就是你我他。”柳依依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看证明?以前做过什么坏事吧?”他笑了:“以前没做过,以后,比如说今天,就说不定了。”柳依依说:“你撒谎怎么那么从容?你做过什么坏事?”夏伟凯说:“没有,骗你吗?谁有勇气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柳依依相信了,嘴里说:“不相信你。”夏伟凯说:“老鱼经常这么做的,回来就吹给我们听,我听多了,就不怕了。”柳依依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就说:“就算这样,我只好相信你。苗小慧说男人是狼人,我想是对的,可对了也没什么用。你看你这个狼人,我也没办法。”夏伟凯哈哈笑说:“狼人是要吃肉的,怎么吃?你说!”柳依依说:“流氓。”

出去吃了晚饭,柳依依说想去看看长江,夏伟凯说:“明天去吧。”朝旅馆那边望了一眼。柳依依说:“你急什么嘛!”夏伟凯说:“那我不急。”又说:“你跟我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理解男人?今晚你可怜可怜我吧。”柳依依说:“你可怜?听不懂,太听不懂了。”又说:“我一点都不想理解男人,狼人啊。”

搭车到江边,天还亮着。人多,多是情侣。柳依依说:“怎么全国的年轻人都开了会似的统一起来了?女孩统一穿牛仔裤,大家统一放肆亲热。”夏伟凯说:“其实还有些事情也统一了,不过我们是例外。我是说到现在为止是例外,明天我就不知道了。”柳依依说:“绝不相信。”又说:“别人说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她右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往下一拖,“我真的觉得那不是造谣。”不一会儿天黑了,回望城市,万家灯火。两人牵手走了好远,累了,就坐下来。柳依依看着江水在微光之中向东流去,水面似乎是平静的,却看得出流向。对岸的灯火,像另一个无限遥远的世界发出的微光。她心中有千沟万壑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却又纷乱无序。她看着这一派大江,还有对岸的灯火,是实的又是虚的,是动的又是静的,看久了就把自己也忘了,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意思。她叹口气,心中跳出“地老天荒人生一梦”这一句话。夏伟凯在讲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又叹了一口气。夏伟凯拍拍她说:“怎么老是叹气?”她说:“你看这么大的一条江啊,万古长流,我呢,还有你呢,就在这么平静的流淌中把青春给丢了,渐渐苍老,最后飘逝了,真的好心疼啊。”夏伟凯说:“所以呢,所以,我们就要抓住今天,今天!既然明白时间是挡不住的,就要抓住今天。今天,我和你,这就是一切了。人是为现在而不是为未来而活着的。今天,我们,还活着,多么美好,还活着,纵使青春飞逝,可今天还拥有,还年轻,还有力量,还能行动——”他双手抓住她的肩用力摇着,“还能行动,行动,明白吗?就在今天——晚上。”柳依依觉得他讲得也有道理,甚至无法反驳,但还是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你又回到那里去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呢?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吗?”夏伟凯垂了头说:“谁叫我是个男人呢?他妈的,是个男人就没法不俗。”又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肚子饿的人也没法不俗。”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点不对,在公共汽车上两人都不做声。回到小旅馆,不知怎么一来,又没事了。柳依依在看一个服装模特的电视节目,夏伟凯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说:“你去洗洗。”柳依依又开了电视,说:“你先去,我还要看节目呢。”夏伟凯洗完赤着身子出来,柳依依看了心里一涌,嘴里说:“讲点文明吧。”夏伟凯也不说话,搂住她的腰往腋下一夹,放到床上。柳依依撑起身子嚷着:“我还没洗澡呢!”夏伟凯说:“别嚷。”又抓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说:“嚷吧现在你嚷吧叫吧,叫吧,女人叫不是罪。”柳依依说:“真的人家还没洗澡呢。”夏伟凯说:“等不及了。”

第二天他们去看黄鹤楼,走在大街上柳依依说:“看看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夏伟凯说:“本来就那么大点事,你自己把它想得那么严重。”一根指头往上指了指,“看看,天也没塌下来吧。”柳依依说:“那我们就这样了。”夏伟凯说:“当然,难道谁有第一次没第二次?”柳依依有点失望,怎么他就听不懂自己的话?她说:“那我们就这样了。”他说:“当然,这样不好吗?你说,我给了你痛苦还是幸福?”柳依依心情灰暗起来,觉得男人真的自私,只会顺着自己的思路去思考,而他们的思路又是那样简单明了。她说:“你能不能想想我?”他说:“我天天想你,现在又想你了。”她说:“你的思路能不能打开一点,想想我的心情?”他笑了说:“你的心情我知道,就是今天晚上,继续革命。”柳依依站住了,双手垂下,提着包。夏伟凯说:“又怎么了?好好的又怎么了?”柳依依扭了身子不理他,他说:“我这么蠢的人,没一点想像力,想不出你怎么又生气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柳依依不说,要他自己想。夏伟凯说:“是弄痛了你吧?那今天晚上你休息一晚。”柳依依说:“你到底是用什么东西思考?”夏伟凯拍着头说:“我蠢就蠢,你知道我蠢你就直说吧。”柳依依说:“蠢真的是没药治的。”又说:“你的蠢怎么昨天不暴露出来,要到今天?”夏伟凯笑了说:“都暴露有半年了,”掐着手指,“四月、五月、六月,都快七个月了。夏伟凯,好人啊,能把自己憋这么久,好人啊。”柳依依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肉麻不麻?夏伟凯,好人啊,有这么认真吹捧自己的吗,快拿扫帚来,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夏伟凯说:“说自己蠢也不行,说自己好也不行,说自己——我,我该怎么说?我蠢,我拐不过来这个弯,你有话直说,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柳依依说:“你明天还要叫我阿姨呢,后天还要叫我奶奶呢。”夏伟凯说:“说了我蠢,你又不信,这不又犯蠢了?”柳依依说:“这么蠢的人,真没办法。跟你说啊,我们都这样了,那就这样了。”夏伟凯说:“是这样了。”柳依依苦笑着摇摇头说:“女人不比男人,她奉献是一瞬间,寄托的是一辈子,我们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别中途把楼梯给抽了,害我摔一跤。”

夏伟凯望着她笑,不做声。柳依依跺脚又扭了身子说:“你笑什么,人家是说真的,你严肃点好不好?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今天要问清楚,给我吃个定心丸,我们就这样了。”夏伟凯说:“这样这样,这样是哪样?”柳依依又跺脚说:“你是真蠢还是装蠢,这样这样,就是一辈子都这样。”夏伟凯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你是第一次,我太幸福了,所以,这样,这样,那当然。”柳依依忽然想起要问一下,说:“你呢,你呢?”夏伟凯说:“我呢,我太幸福了。没有什么幸福比这幸福更幸福了。”柳依依说:“人家是第一次,你呢,你呢?”夏伟凯说:“当然,那当然。”柳依依说:“你太幸福了,我呢,我呢?我幸福吗,我?”夏伟凯说:“你当然幸福,你幸不幸福你要问我?”柳依依说:“又装蠢吧!你们男人不像我们,还有个东西证明着。上帝真的太不公平了。你呢,你呢?你太幸福了,你说,我也同样那么幸福吗?”夏伟凯说:“当然,那还用说?当然,那是当然的。”柳依依说:“只有天知道。”

26

柳依依整天都有点心神不定。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当时有些晕晕乎乎了,过程总还是记得的。可是她把那时的感觉全都忘掉了,现在想回忆起来,却怎么也想不清楚。在黄鹤楼上,她迎着风,呆呆地望着江水,极力想把那记忆找回来,场景是想得起来的,感觉却找不回来了。她想找一个词描述一下当时的感觉,在心中试了很多次,都不可以。她有点遗憾,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事件,却没有一点感觉方面的记忆。她心里想,下次一定要冷静一点,体验清楚,否则简直对自己都无法交代。本来想着应该过了这几天再说的,现在倒有点迫不及待了。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到了羞愧,想把这种追忆的冲动压下去,用力压下去,可每一次压下去,就像水中的皮球,马上又浮了上来,最后她怀疑自己一直在为这种迫不及待找借口,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一下。

夏伟凯问道:“你笑什么?”她醒了似的说:“笑还要先写申请,请你签字批准吗?”他说:“应该深沉才对,你看这浩浩长江,流贯千古。你应该深沉才对。”柳依依说:“深沉是你们男人玩的勾当。”夏伟凯说:“那你笑什么?一个人笑了。”柳依依说:“笑你。”又说:“笑你不讲文明。”夏伟凯说:“我是最文明的,要是别人早就不讲文明了,把你开掉了。”回去的路上夏伟凯说:“我想给你买点纪念品,纪念一下我们的首航。”两人到一家大商场转了半天,夏伟凯说:“给你买个手镯吧。”柳依依以为他指刚才看到的白金手镯,说:“太贵了,几千一个呢。”夏伟凯说:“买个玉的好吗?”柳依依说:“随你,反正是个意思。”就挑了个嫩黄色的,一百多块。戴在手腕上柳依依觉得那黄色嫩得鲜艳,很满意说:“我要戴一辈子的。”夏伟凯说:“只戴几年,以后发达了,给你买白金的。”第二天他们顺江而下去九江,在船上柳依依忽然想起,应该把又一次的体验用一个什么词描述出来,不然又忘记了。可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准确的表述,就放弃了。这是一个物质的记忆,明确、清晰、深刻,可就是找不到一种准确的表述。

四天后他们从庐山下来了。柳依依不觉得庐山有多么好,没有溪水,没有云海,就有些树,而树是到处都有的。可她还是很愉快,非常愉快,觉得只要是跟夏伟凯在一起,去哪里是无所谓的。跟夏伟凯关系的进展,从武汉算起,这才几天呢,可柳依依明显地感到,自己对他的依恋加深了。以前主要是心理上的依恋,现在不同了。她需要他,没有他不行。苗小慧说过,越做越爱。她当时还不信,看来是经验之谈。夏伟凯在事后说:“其实女人也需要男人,你承认吗?”柳依依羞涩地摇头说:“没感觉,没感觉。”

他们在九江城里找了家小餐馆吃饭,准备搭车回学校。夏伟凯匆匆吃完了说:“你慢慢吃,我找地方给老鱼打个电话。”就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柳依依看他神色有点异样,跟他说话也没听见似的。柳依依说:“老鱼说什么了?”夏伟凯说:“问他明天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没有,那我们就在这里多呆一天,明天还是去鄱阳湖看看。”柳依依说:“我前面已经缺课了,害我又缺课吧。”夏伟凯执意要多玩一天,柳依依也没争辩,就同意了。

下午他们搭车去看湖。湖边的小山上有一幢一幢小竹楼,夏伟凯问一个扫地的老太太:“这里住宿要结婚证吗?”老太太头也不抬说:“有结婚证就不到这里来了。”柳依依笑得打跌。夏伟凯说:“要不我们就住一晚?”柳依依说:“太贵了。”夏伟凯问老太太价格,也不贵,说:“我们忘记带结婚证了,下次来再登记,好吗?”老太太说:“郎崽妹崽,你有结婚证?我们这里还没来过带了证的客人。”

竹楼里就一张矮床,榻榻米似的。夏伟凯说:“很好,很好。”柳依依说:“没觉得有那么好。”夏伟凯说:“就像天天吃猪肉,天天睡一样的床有什么意思?”柳依依心里被刺了一下,勉强笑了说:“要是天天换就好了啊。”夏伟凯说:“那倒也——”突然意识到了,“我是说床,床,床。”柳依依说:“我怎么听去像说人,人,人?”夏伟凯说:“我真的是在说床,床。”用力拍了拍床,“说它呢。”柳依依说:“苗小慧说,男人不可靠,爱要保留几分,我也这么想着,怎么到时候就忘记了?”夏伟凯搂了她吻着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别吓自己。”柳依依屈指说:“苗小慧说了,男人七大谎言,我没谈过女朋友,我爱你一辈子,解开胸罩只是看一看,我就在外面放一放,我也是第一次,你不会怀孕的,六条了吧,还有一条我忘记了。你对我实行了几条?”夏伟凯说:“没有实行。”柳依依说:“起码有两条,看一看,放一放,都是谎言。又说自己没谈过女朋友,还要加一条。”夏伟凯挠着头发说:“想不到我是个骗子。”又说:“我走到你跟前是没有女朋友,以前的事,还要追究?”柳依依说:“可能还有几条,我早晚会破案的。”夏伟凯说:“没有,你破吧,你破出来了我重奖你。”柳依依看他那理直气壮的神气,就相信了他,说:“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怪我妈生了我是个女孩,找她算账去。”夏伟凯说:“应该找你爸算账。”

黄昏他俩挽了胳膊沿湖走了好远,又往回走。天黑下来,湖面泛着一层微光,湖水轻轻拍着岸边,很执着又很耐性,跟时间抗争似的,给人以忧郁和警醒的意味。夏伟凯看着水面说:“这可能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了。”柳依依说:“我一辈子没什么太多想法,平平安安,平平淡淡这么过着就可以了,一年有这么一次两次浪漫一下那就更好了。只要你那边没什么变化,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看得清了。”夏伟凯说:“我怎么会没变化?我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的?我将来要发大财的,我几个师兄都发财了。”柳依依说:“你怎么变都可以,没出息也可以,就是心不准变,心变了你发天大的财,跟我都没关系,等于零。”夏伟凯说:“那你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柳依依说:“你还说轻了点,那是我的信仰,你不会摧毁吧?只有你一个人有能力摧毁。”夏伟凯说:“你吓我吧?”柳依依说:“谁吓你,这是剜心的话,谁吓你?”夏伟凯说:“那我简直就是超人了。”柳依依说:“也只是对我一个人而言。”

默默走了一阵,柳依依说:“你说话呀。”夏伟凯说:“我说,我觉得你有封建思想。”柳依依说:“我没有。”夏伟凯说:“你把有些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柳依依说:“就是有那么严重。”夏伟凯说:“那我就会觉得有很大的压力。我不想有那么大的压力。”柳依依心里一凉,说:“你什么意思?你想变心吧。”夏伟凯说:“没有,绝对没有。”柳依依说:“没有你有那么大压力干什么?”夏伟凯说:“我不想欠别人太多,本来是双方自愿的事,怎么就是我欠你的呢?”柳依依怔住了,真的,这是双方的事,怎么就有了他欠了自己的想法呢?憋急了柳依依说:“因为我是女人。”夏伟凯说:“不是说男女平等吗?怎么女人可以成为理由呢?”柳依依又怔住了,她气急地说:“女人承担一切,不是吗?在这里说男女平等,那是男人的自私、残酷,不是吗?你真的不愿站在我,还有我们的女孩角度想一想吗?”夏伟凯说:“那对男人的要求太高了。”柳依依说:“他有爱心就不高,没有,那真的是太高了。”忽又醒了似的说:“你什么意思?你把什么事都做了又跟我讲男女平等?”夏伟凯笑着说:“作为一个理论问题来讨论吧,你一说就落实到你和我,就不好讨论了。”柳依依叹息说:“理论问题?天下的女人,我也好,谁也好,到底都是活活的人啊!”

回到小竹楼,夏伟凯开了门,摸索了半天找到开关开了灯,把站在门口的柳依依抱了进去说:“问题是问题,事情是事情。问题可以悬在那里慢慢讨论,事情不能不做,对吧?总不能在这么浪漫的地方不留点回忆吧。”柳依依说:“先把问题讲清楚。”夏伟凯说:“讲清楚了。”柳依依说:“女孩是弱者,男人不要装傻。”夏伟凯说:“不装傻。”柳依依说:“然后呢?”夏伟凯说:“然后,”怔一怔,“你说呢?”柳依依说:“要有爱惜之心人道之心责任之心,不能以平等为借口推脱,不然我就跌在深坑里了。”夏伟凯连连点头说:“爱惜,人道,责任。当然,这是当然的,那还用说?当然。”又为柳依依脱衣服说:“当然,这也是当然的。”

缠绵了一会儿,夏伟凯说:“来吧。”柳依依掐指算了一下说:“可能会有点危险了,过安全的日期了。”夏伟凯泄气说:“早点说呀。”柳依依说:“我帮你想别的办法吧。”马上又说:“算了,要不就冒点险吧,真的有那么科学吗?”半途中夏伟凯停了下来说:“需要我吗?”柳依依拍打他的胸叫着:“死人!”夏伟凯说:“你说。”柳依依说:“需要。”夏伟凯还不行动,说:“说,没有我不行。”柳依依顺从说:“没有你不行。”夏伟凯说:“好乖。”

27

没有你不行。柳依依当时说了这句话,也就那么说了。回到学校,她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分量。没有他不行,真的不行。只要有那么两天没见到夏伟凯,心中就堵得慌,若有所失,一定要尽快见到,才能缓解那种积累起来的焦虑。她见了他就往他怀中撞去,头顶着他的胸说:“钻不进去,怎么钻不进去?”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从庐山回来以后,两人之间的主动权已经发生了转移。夏伟凯开玩笑说:“我现在是从奴隶到将军了。”柳依依推他说:“少臭美!”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需要他比他需要她更加强烈。

苗小慧很快就感觉到了柳依依情绪的变化,说:“终于发展到没什么发展了吧?”柳依依抿着嘴笑一笑,算是承认了,也并没有原来设想的难堪。苗小慧叹了口气说:“这一天早晚要来的,还真能等到毕业?你看你,”她捏了捏柳依依的脸,“到底还是小肉肉做的吧,还充了那么久圣女呢。唉,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的,我就没劝你,反正劝也没用。”柳依依说:“这样不好是吗?看你叹气叹得。”苗小慧说:“现在我说他是色狼也没有用,你听了转过身又跟色狼去做,做,做那个什么去了。”柳依依笑了说:“小慧你别吓我,我心跳得很快。”苗小慧把手伸到她脖子下,指尖伸进领口去,说:“真的?让我摸一摸。”又说:“算了,我又不是别人,我不侵犯别人的领地。”

柳依依原来设想,一回到学校,两人之间的事情就没有机会了,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个星期一次,有时是两次,夏伟凯把她带到学校周边的小伊人旅店去。柳依依这才明白了,学校周边这么多小旅店,都是些什么人来住的。第一次去小伊人,老板娘跟夏伟凯很熟似的,很随意地说:“来了?”夏伟凯嗯了一声。老板娘说:“还那间?”夏伟凯又嗯了一声。进了房柳依依看里面还带了卫生间,又有电视,比标准间也没差到哪里去。柳依依说:“老板娘怎么认识你?”夏伟凯说:“去年我妈来看我,就住这里,就是这间。”柳依依见他主动提到这间房,很坦然的样子,就没问下去,嘴里说:“只怕来看你的是别的什么人吧。”夏伟凯说:“别胡思乱想。”一把将她抱起来。柳依依身子软软,缩手缩脚配合着他,不再说话。

出事了,柳依依一下子从幸福的顶点掉到冰冷的深渊。这个月的事情没能按时来,这是没有过的。以前它来了柳依依总很烦恼,想着好事怎么都被男人占去了,现在却盼望它来,渴望它来。平时快来的时候,柳依依鼻翼的窝窝里总会长一个小痘痘,很准。这时柳依依一天对着镜子看多少遍,一节课摸多少遍,就是不见小痘痘的踪影。柳依依想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不要它长它偏要长,现在要它长了,它老不长。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夏伟凯,他说:“不会吧,我枪法还没那么准呢。”两个掐指算了又算,似乎应该没事,似乎又会有点事,总之是擦边球。

又过了几天,柳依依忍无可忍了,对夏伟凯说:“你带我去看医生,你带我去。”夏伟凯说:“我明天买两条试纸给你验一验尿。”柳依依不能等,逼着他当时就去买了。柳依依说:“这多少钱一个?”夏伟凯说:“一块钱。”柳依依摔在地上说:“一块钱的东西有什么高科技?这么容易测出来,那还要医院干什么?”夏伟凯说:“真的好灵的,我不骗你。你一试就知道了。”把试纸捡起来,塞在她手中,“真的好灵的,你信我的吧。”柳依依说:“不信不信不信!”却还是捏在手中,“事到如今,你别直想着省钱,爱惜我一点吧。”

真的有问题。柳依依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又试了第二次,还是有问题。她很希望那个科学不科学才好,抱着一线希望去找苗小慧,也顾不上害羞,直接把事情讲了。苗小慧叹一声说:“太不公平了,什么都是女人承担。”柳依依说:“先别说男人女人,你说那个科学是不是真的科学?”苗小慧说:“当然。”柳依依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说:“这么一点点东西,就那么科学?你真的知道啊。”苗小慧说:“谁不知道,你去问闻雅知不知道?吴安安可能不知道。”柳依依说:“太倒霉了,下辈子我要托生做个男人,让我也去害一害别人,不然心中太不平衡了。”

柳依依马上就要去找夏伟凯,苗小慧拉住她说:“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回来大门都进不了的。反正他在你身上也不会一夜就长大了。”柳依依听了这话,觉得自己身上真的就有一个人了,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说:“什么他他他的,别吓我。”苗小慧说:“没吓你,不过你也要讲科学,有个他在那里面,你说没有就没有?”柳依依说:“又是科学,从来没发现科学这么讨厌。”第二天上午柳依依没去上课,早上一醒来就装作咳嗽,然后对闻雅说:“感冒了,等会到医务所打针去。”宿舍的人一走,她就溜下床来,给夏伟凯打电话,把事情讲了。夏伟凯说:“去做了吧。”柳依依见他讲得这么轻松,眼泪都流出来了,半天说:“你陪我去。”夏伟凯说:“那当然。”又说这几天有事,是不是晚两天。柳依依原想着夏伟凯听了这事,应该会又急又怕又关切,像天塌下来似的,听了他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说:“男人,你就这么自私?你不管我也不管,由他去。”就把电话挂了。夏伟凯马上把电话打回来,不接,再响铃,还是不接。铃声第三次响起,柳依依接了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也不管。”夏伟凯在电话中说了一大筐好话,捏着话筒作揖打拱老半天,反复解释说:“这的确是大事,是天塌了,可越是天塌了,我越要镇静对不对?我是怕你太紧张才装无所谓的。关心你嘛,让你放松嘛。”柳依依被他说转过来了,答应他过来看自己。

三天后夏伟凯陪柳依依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夏伟凯扶着她慢慢走。柳依依只觉得冷,天冷,器械冷,医生的脸冷,自己全身都冷。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柳依依感到有一种彻骨的冷,把身体缩成一团。地上的落叶被风吹着,转着圈儿,柳依依觉得那也是生命,可惜凋零了。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她看到那些身影都是轻飘飘的,像诸多鬼魂赶赴世界末日。夏伟凯说:“你应该轻松一点,包袱放下去了,就没事了。”柳依依说:“我没想到要付这么大的代价。”夏伟凯说:“也不要看得太那个怎么样了吧。”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夏伟凯说:“放松点,你心里放松点。”柳依依说:“如果事情在你身上,我看你叫得更凶。”又说:“以后就戒了。”夏伟凯说:“戒了什么?”柳依依说:“戒了危险动作,对不起只好麻烦你忍一忍了。”夏伟凯说:“没那么残忍吧?”柳依依说:“上帝也没规定残忍都是对着女人去的。你答应我吧。”夏伟凯不做声,把头点了几下。

回到宿舍闻雅首先发现她脸色不对,说:“啊呀,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重感冒。”又拼命咳了一阵,几天下来她一直装作咳嗽。苗小慧什么也不问,把她按到床上去,给她端水端饭。过了几天,班长到教室对柳依依说:“江书记找你。”江书记是系里的党总支副书记,管学生工作的。柳依依心跳得很快,听到了胸前在怦怦地响。难道事情被他知道了吗?她迅速想了一遍,也想不出江书记怎么会知道。她做出一张笑脸应了,往学生办公室去。走到门口见江书记不在,心中马上轻松了。想转身走,正好面对江书记。江书记笑笑,把她让到里面,随意地把门带上。柳依依听见门锁咔嚓一响,心又跳了起来。

江书记笑笑说:“近来还好吧?”柳依依感到那笑的后面有点别的意思,但看不透,就说:“还好。”江书记说:“学习还好吗?”柳依依顿时轻松了说:“还可以吧,我考试从没落过后的。”江书记又笑笑说:“身体呢,身体还好吧?”柳依依脸一下就红了,喉咙有什么堵着,干干地响了几声,半天从缝隙中挤出一丝声音说:“还好。”江书记不自然地笑笑说:“还好就好,还好就好。”他拖延着,似乎在找适当的措词,“还好就好。”柳依依几乎坐不稳,想着他如果把这件事提了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承认吗,否认吗?都不行啊。她轻轻咳了几声,想着万一他再往下问,自己先说感冒了,看他怎么说。江书记在桌上一堆文件里翻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柳依依看出这无意识的动作,是他在拖延,犹豫。翻了一会儿江书记把手缩回来,空洞地望了她一眼说:“上次听谁在说你找男朋友了?”柳依依不敢回答,点点头,心想着他就要绕绕的绕过来了。江书记说:“前几年我比较保守,不赞成同学谈恋爱。大学毕业留校到今天十几年了,我看得多了,校园里的爱情毕业后大都被现实碰碎了。现在我想法也变了,要理解同学。没有结果,有个过程也可以吧。”他停了一下,“你看,江老师也不那么古董吧?”柳依依嗯一声,拼命点头。江书记说:“可是,可是,”他喉咙里哼哼几声,“去年何凤仪的事你还记得吧?”柳依依说:“知道。”他说:“五月四号她还参加了纪念五四的讨论会,发言了,看着她坐在我对面,活活一个人,过几天就没了,跳江了。付出太多了,破灭了,想不通。又过几天校报把她的发言登出来,讲得好,才女啊,怎么会这么想不通呢。你不可怜可怜自己,也要可怜可怜父母,可怜可怜老师吧。父母哭得昏死,我管学生工作的就好受吗?给学校写检查不要紧,我心里痛呢,一个活人呢,一条命呢,说没就没了。痛呢。”他停下来,抽着烟,看着柳依依,不做声。柳依依被他看得发慌,转了眼去看窗外的树。半天江书记说:“柳依依我看你是个好女孩,有句话我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吧。你,”又停了一下,“你们,你们女孩,现在太自由了。自由好不好?好啊。可我从来不喜欢女孩哇哇哇地热爱自由,别以为自由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咬一口的大苹果,这是一种很难消化的食物,你没那么坚强的胃,你就消化不了。笑嘻嘻地热爱自由,热爱自由,太夸张,太浪漫,太矫情,也太天真了。你,你们,你们能承受多少,就走多远,千万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你说对吗?我要说的,也只能是这么多了,更多的,我也不想说了。”他叹口气,轻笑一声,忧伤地摇摇头,“不说了。”

28

是谁把这事告诉江书记的呢?柳依依想了很久,想不起来。问了苗小慧,她也不知道。两人分析了很久,最后想着可能是有同学猜测,江书记也是猜测。但江书记现在肯定知道了,当时自己的表情,已经表露了一切。柳依依惴惴地有好几天,生怕同学会有什么风传,结果竟没有。她安心了,又觉得江书记是真的对自己好,给了她忠告,又为她保密。以后柳依依碰见了江书记,叫他时特别地叫出了一种感情来,别人听不出,他是肯定听得懂的。

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柳依依把这话对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这走都走了,难道又停下来?停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走都走了。”柳依依说:“我不管,我不想了,我怕。那冰冷的刀啊剪啊伸到你身体里倒海翻江,你就怕了。”夏伟凯说:“你说真的?你急我吧。”柳依依说:“我承受不了,我不到那里去。”夏伟凯说:“你想想,守身如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柳依依生气说:“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玉了,我跌价了,贬值了。”夏伟凯说:“你是玉,还是金子。是金子就要放光,你不让我理你,你发光给谁欣赏呢?”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我一定要那么那么样,才是金子,才放光?你们男人是这样看人?”夏伟凯双手直摇说:“唉,又说错了,越说越糊涂了。”柳依依说:“你一点都没糊涂。你们男人,没开始时说不开始就不合人性,不人道,开始了又说停下来没意义了。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这件事非做不行。你们的逻辑都是围绕这个结论来转动的。”夏伟凯说:“别这样想,别这样想。”柳依依说:“苗小慧这几天在看一本书,日本人写的,《男人这东西》,说来说去这东西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对吧?非做不行,对吧?怎么做他都有道理,因为他是男人,生下来就叫他把所有的道理占全了,正如我们把所有的灾难占全了。”夏伟凯苦笑说:“唉,唉,男人吧,没办法,谁叫他是个男人呢?”柳依依说:“那我们就该倒霉,医院去一百次也是命,谁叫我是个女人呢?”又说:“我真的怪我妈妈了,没把我生好。”夏伟凯发笑说:“科学地说,要怪只能怪你爸爸。”柳依依被他逗笑了说:“别说科学,一听这两个字我全身就发抖。”

以后两人也见面,不管话题从哪里开始,很自然地,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上来,是停下来呢,还是继续下去?那天晚上,两人在校园散步,三说两说又说到这里来了。柳依依说:“你就不能讲点别的吗?”于是两人又讲别的,没多久,又绕回来了。柳依依说:“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真的好执着啊,怪不得那么多女孩都屈服了。”夏伟凯说:“唉,我就是身体太好了。”

夏伟凯不屈不挠,掐着指头跟她算日子,讲科学道理。柳依依说:“你千万别跟我讲科学,你那个科学有多么科学,我是领教过的。”夏伟凯说:“以后我们不打擦边球,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再行动。”柳依依说:“我以前相信了你,再不敢相信了。”夏伟凯说:“那我们牺牲一点感觉,采取措施。”说着双手比划出一个圆圈,往下一拉。柳依依说:“恐怕都靠不住。”又说:“你怎么跟个行家似的?”夏伟凯说:“书上看来的,书上,书上。”做出翻书的动作,“你没看过?书上。”

不管他怎么说,柳依依咬紧牙关只是不肯,好几次她都动摇了,但一想到那种冷,想到江书记的话,又坚定了。夏伟凯急了说:“你总要给我一条出路吧。”柳依依说:“那如果你不认识我呢?”夏伟凯说:“你讲点人道主义吧。”柳依依说:“这话该我对你说。”夏伟凯说:“这样下去,我觉得有危险,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靠讲话来维持吧。”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夏伟凯说:“你说呢?感情要讲,的确要讲,但科学也不能不讲吧?”柳依依气得咬牙说:“又跟我讲科学,又跟我讲科学,你的科学就是要做要做要做,做了就科学,不做就不科学!”夏伟凯也生气了说:“你实在要这么讲,那也没错!”柳依依忽地笑了说:“男人,太现实了,看清了,看清了!”夏伟凯说:“你实在要这么讲,那也没错!有这么个现实摆在那里,你要他不现实,那你也太不现实了吧?再说,现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有现实,你就没有现实吗?”柳依依推开他说:“我没有,我没有!你找别人现实去,别找我!”夏伟凯恼了说:“别推我,你想把我推到别人那里去吧!”柳依依更加用力推他:“你去,你去,有人等你!去去,趁机下台,去去去!”夏伟凯一跺脚说:“她硬要跟我赌气呢!”转身就走了。

柳依依没想到他真的会走开,站在那里呆住了,看着夏伟凯的宽肩在下自习的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麻木地站在那里,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有想,四顾茫然,根本无法理解周围的一切。风吹过去,吹过去,突然,一个冷战,她惊醒了。她移动了一下脚步,差点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这就是校园,这就是人群,这就是世界,都是陌生的。她缓步走到人群中,周围都是欢声笑语,她觉得这些声音非常奇怪,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梦语。她走过去,又走过来,身子轻轻的,像在梦中飘浮。在木兰路上走了不知道几个来回,突然想到宿舍要关门了,就回去了。

走进宿舍,闻雅说:“依依你到哪里去了?他打电话来好几次了。”柳依依做梦似的应了一声:“哦。”闻雅说:“他很着急的样子。”柳依依说:“哦。”伊帆说:“依依你怎么了,又……又……感冒了?”柳依依说:“没呢。”爬到上铺,用被子蒙了头。苗小慧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电话铃响了,伊帆把话筒递上来,推一推她说:“依依,他找你。”柳依依摇头说:“我病了,说我病了。”又把头蒙上了。如此两三次,铃声就再不响了。

熄灯后,宿舍里特别安静。柳依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好像沉入了远古洪荒的岁月。意识在大脑的深处挣扎着,有一个亮晶晶的小圆点,像在黑暗的大海深处探测的一个光标,慢慢地,顽强地浮上来,浮上来,越来越清晰。这种清晰让柳依依感到恐惧,她想躲避,想对自己装聋作哑,那太现实,也太残酷了。但是,必须面对,也只能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她想来,是既定的,不言而喻的,颠扑不破的。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诗意了,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今天,她看到了,这种关系是何等的脆弱。无需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只要一言不合,一个赌气,就有可能全盘崩溃。自己的初恋,还有那第一次,并不是安全的屏障,更不是幸福的保证,随时可以推倒,理由俯拾皆是。只要他认为没有意义,那么就毫无意义。自己认为有力量说明一切的事情,别人可以认为什么也说明不了,事实也是什么都说明不了。想来想去,柳依依不明白,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自己把世界想错了?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柳依依挣扎着爬起来上课去。她怕别人问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那种关切她再也无法承受。吃早饭的时候,她把事情对苗小慧说了,问她:“是世界错了,还是我把世界想错了?”苗小慧说:“世界永远是对的,哪怕它错,你也只能说它错得对。”柳依依觉得她说得对,可这对后面的残忍,让她不敢正视。她叹气说:“那就太没意思了。”苗小慧说:“有意思,没意思,你都只能接受,我们总不能去学何凤仪吧。”

跟平时不一样,柳依依这天坐到了最后面,想逃避老师的关注。她神思恍惚,老师在台上讲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她左手支着额头,把大半个脸遮住,右手握着笔,做出做笔记的姿态,其实是昏昏欲睡。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旁边有人推她一下,她一惊醒来,顺着那同学的眼光看过去,是夏伟凯在窗外对她做手势。她不理他,打起精神去看黑板,余光瞥见夏伟凯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了。见到他那焦急的神态,柳依依的紧张感大为松弛,一下子又心软了。下课了她硬挺着不出去,伏在课桌上打瞌睡。有个男生在她身边说:“依依你男朋友来了。”她想着,再不出去,全世界都知道自己跟夏伟凯吵架了,就出去了。夏伟凯说:“走吧。”这时上课铃响了,柳依依说:“我的书包还在那里。”想把书包拿出来已经晚了,她说:“我上课去了。”夏伟凯说:“走吧,走吧。”柳依依从后门往教室看,苗小慧正回过头来,柳依依指着书包示意了一下。

柳依依跟在夏伟凯后面走,两人都不做声。走到一条小路上,夏伟凯停下来,站住。柳依依也站住。两人对望着,都不做声。好一会儿夏伟凯说:“你心怎么这么狠?”柳依依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愣了一下说:“才知道什么叫做猪八戒倒打一耙。”转身就走。夏伟凯把她抓住,她挣了几下没挣开,就不挣了。夏伟凯抓住她的袖口说:“害得我一整晚都没有睡。我生一下气都不可以呀!我还没回到宿舍,想起你一个人还呆在那里,马上就转回来,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会等我呢。”柳依依说:“你是王子,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夏伟凯说:“你别刺我。说真的我也没觉得自己比谁差。”柳依依说:“你比谁都不差,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生气,男人呢!我从医院回来才多久,还要我站在风里等你,你那么伟大?”夏伟凯说:“哦,哦,我忘记了。我真的一晚上没睡呢,你不接电话!我怕你生我的气,又怕你在外面站太久了,想打电话问清楚。你这么狠心不接,害得我担心了一晚没睡。”柳依依听了这话,心中发生着奇怪的变化,刚才还气得不行,现在那情绪就迅速地消退。她恨着自己不争气,两句好话就软下来,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她说:“我也一晚没睡呢,我想了好多事。”夏伟凯说:“想些什么?我知道,是想我这个王八蛋。”柳依依说:“我以为你就这样去了呢。”夏伟凯说:“怎么会呢,怎么会?我怎么放得下你?有好多女孩给我丢信息过来,你知道的,我都没有接,你知道的。我有了你一个人就够了,足够了。”这些话句句入耳,柳依依的情绪马上就全部转过来了,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似的,又觉得昨天晚上想了一晚,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说:“那你也不该把人家一个人丢在那里。”夏伟凯说:“不该,不该,真的太不该了。”

夏伟凯搂了搂柳依依的肩,柳依依跟着他走。柳依依说:“你害得人家又一个上午没上课。”不觉间走到了小伊人旅馆。柳依依说:“走错了呢。”夏伟凯说:“你看我们昨天都没睡好,是不是找个地方睡一下,”说着把右手食指支起,“就睡一下。”柳依依说:“把人家骗来了。”又说:“那就说好了啊,睡一觉。”到了房间里夏伟凯来脱她的衣服,她说:“刚刚说的话,睡一下,还在嘴边冒热气啊。”夏伟凯伸一根指头说:“我是说睡一下呀,就一下,一下。”又说:“你可怜可怜我。”柳依依记起江书记要可怜可怜父母老师的话,说:“不知道可怜谁,怎么除了我谁都这么可怜。”夏伟凯说:“第一是可怜可怜你自己,你问你自己的心吧。”柳依依不做声。夏伟凯说:“你不想我?”柳依依承认说:“想,可是,怕,怕呢。”夏伟凯手嘴并用,柳依依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也采取点措施吧。”夏伟凯说:“谁喜欢戴着帽子洗头呢。”柳依依说:“你的头真是个头,上下都是头。”夏伟凯说:“男人嘛。”又掐了指头给她算日期,“绝对安全,万无一失。”柳依依想着,也只能如此,拖得过今天拖不过明天,说:“男人这东西,我哪说得过你?”

在那个时刻,夏伟凯老是抬头看着床头的一面镜子。柳依依说:“老看镜子干什么?变态!看我啦。”夏伟凯说:“镜子里的你,你,不也是你吗?”

29

元旦前,夏伟凯对柳依依说,要回家几天,就回去了。元旦的晚上,柳依依一个人呆在宿舍,连吴安安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先是看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大脑中像有什么东西把书上的字往外面顶。去跳舞吧,也没兴趣。忽然意识到这近一年来,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是围绕着夏伟凯转的,像地球围绕太阳。朋友都疏远了,他们也不来找她,反正找了她也是不去的。她双手托着下巴,茫然地看着桌上那本小说,是张爱玲的《传奇》,上面的字黑压压一片,灯光也是凝固的,就像时间一样。忽然身边没有了他,她就不知所措了。在灯下发呆到九点多种,忽然明白了,自己是在等夏伟凯的电话。十点钟电话没来,觉得等是等不来了,就想给他打过去。电话打过去,他母亲说出去了没有回来,又对她问寒问暖的。十点半钟打过去,还没有回来,柳依依不好意思再打了。熬到十一点,她实在忍不住,犹豫好一会儿,又拨了电话,竟没人接。她非常不安,他父母睡了,自己还在惊扰,太不应该了。睡下后她还在心里自责了好久,太不应该了。

第二天早上,柳依依算着他们怎么也该起床了,又拨了电话,夏伟凯却出去了,去哪里不知道,说可能是同学家。柳依依忽然想到,夏伟凯昨晚回家应该是很晚很晚了,不然他应该把电话打回来。再往下想,昨晚不打,今天早上也不打吗?他妈妈不会告诉他自己去过电话吗?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抖,又一抖。她不愿往下想,可又不得不想。他失踪了,现在到底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再想到他妈妈说话为什么有点吞吞吐吐?想到这里,柳依依浑身发热,马上拨了夏伟凯宿舍的电话,一个叫阿建的同学接了说:“他自己说他回家去了。”柳依依放下电话,觉得阿建的话说得怪,又拨了过去说:“阿建,夏伟凯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他。”阿建停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自己说他回家去了。”柳依依听他的口气,真的有一种冲动,把事情揭开来问,犹豫着,觉得自己没那么强的承受能力,把话筒放下了。

柳依依心里憋得厉害,有一种非弄个水落石出的冲动。她跑到小伊人去,看见老板坐在门口打毛线,就失去了勇气,不敢走过去。远远望了一会儿,又跑到夏伟凯宿舍楼下,远远地盯着大门口,里面每出来一个人,或有一个人进去,她就抱着一分希望。守到中午,失望了,就离开了。

到晚上,柳依依盯着电话筒盯得眼睛发痛,几次想抓起来打,都没有勇气。电话不来,还是不来。到八点多,她不抱希望了,听见夏伟凯在楼下喊:“柳依依!柳依依!”柳依依跑下楼去,劈头就问:“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夏伟凯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柳依依说:“我不记得了,你再说一遍!”夏伟凯说:“你是什么意思?我昨天很晚才回,早上出去了,下午想着你,就赶回来了,还是坐快车呢。”柳依依说:“那你早上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夏伟凯说:“怕你睡懒觉,吵你。”柳依依所有的疑问全消了,气也消了说:“你就不想想人家想你啊?”夏伟凯说:“所以我坐的是快车嘛。”两人找一个角落坐了,说了好多话,夏伟凯就走了。

刚回到宿舍,楼下有个女生在喊:“柳依依!柳依依!”柳依依探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灯影中,说:“你喊我吗?”那女孩说:“我喊柳依依。”柳依依说:“我就是她。”女孩说:“那我喊你,你下来,我告诉你。”柳依依想叫她就这么告诉,又觉得事情怪怪的,让别人听了不好,就下去了。到大门口那女孩对她说:“你就是柳依依?”柳依依说:“她就是我。你找她?”女孩说:“我找你。”柳依依说:“找我干什么?”女孩说:“看看你。”又说:“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依依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说:“我不认识你。”女孩说:“我也是刚认识你。”又说:“到那边去。”柳依依想抗拒,却不由自主地跟她走了。两人走到树下,女孩说:“这两天我跟夏伟凯在一个同学那里。刚才他把我送到火车站,我又返回来了,跟他搭一辆公交车过来。”笑一笑,“他不知道。我看见他和你坐在那边谈了那么久,挺亲热的,想想那个人就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把他从我这里抢走?”柳依依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说:“我不知道你,没人跟我说起过你。”女孩说:“我跟他五年了,大二开始,同班同学,你算一算,五年了。他现在要移情了,你想一想我的心情,五年了!”女孩哭了,柳依依呆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她。女孩说:“五年了。我在广州这一年多,等他,等他毕业,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你想想,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我捡了一千多颗小石头,放在一个瓶子里,满满的一瓶,每过去一天,就丢一颗到另一只瓶子里,像放进去一点希望,活着,就这点希望。现在两个瓶子里的石头差不多平了,可是,可是,你说,你说,怎么办呢?”柳依依自言自语说:“怎么办呢?你说,你说,怎么办呢?”女孩说:“我也不怪你,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了,对你还不晚,对我也不晚,好好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第三者呢?你答应我,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比你大几岁,没关系,跪下都可以。”说着就跪了下去。柳依依用力把她拖起来说:“你起来,你不起来我就走了。”女孩起来说:“国庆节我等了他八天,实在要上班了我才走了。他说他在外面,联系不上,我就觉得怪,原来也是你,你!”柳依依想起到庐山的前前后后,原来如此。她心里恨着,恨!她说:“你去找他,别找我。”

柳依依转身要走,女孩堵住她说:“求你了,求你了。”柳依依说:“你去求他。”女孩说:“他……求你了。”柳依依站住了,头脑里乱糟糟的,像有火车开过来,又开过去,轰隆轰隆。女孩说:“我付出太多了,真的我付出太多了。我什么都给他了,最好的岁月给他了,什么什么都给他了。说完就完了,我不就完了吗?我付出太多了。”说着用手去抹眼泪,“我不怕丑,我告诉你,我还上过医院呢,我付出的太多了。这一切都能这么一笔勾销吗?”柳依依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要等到今天?”女孩说:“好好的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他这样的男孩要守,要守,要守,我不该去广州。”柳依依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国庆节你早几天来,那你还来得及。”女孩说:“现在也来得及,来得及。”柳依依说:“来得及你去找他。”女孩说:“那你答应我了?”柳依依说:“你去找他。我要回去了,大门要关了。”

那女孩突然变了神态,非常冷静地说:“小妹,劝你别找他那样的男人,感情上没个定准,你会吃亏的。”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让你一个人把亏全吃了?”女孩说:“我反正已经亏到头了,再亏一点亏多少,也就那么回事,总不能让天下的姐妹都吃亏吧,小妹。”柳依依说:“高尚。”女孩自嘲地笑了笑:“我承认我也有点私心,主要是已经习惯他了。五年了,五年!他这个人有很多臭毛病,我能忍,你能忍吗?忍得了别的忍得他花心吗?”柳依依说:“高尚。”女孩又笑笑,凄然地笑说:“我没有办法了,到今天是块狗屎我也只能吃下去,能不吃吗?我付出的太多了,我是女人,我只有那么点最珍贵的东西,全部都付出去了,我无法把过去推倒重来,我是女人,我只能潇洒走一回,没有第二回,因为我是女人。我如果是个男人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我是女人。”她极心痛地叹息一声,“我是女人,所以根本无法潇洒地再走一回,那是男人唱的,让女人来唱就成了屁话,屁话!”柳依依本有些同情她了,听她说出“屁话”两个字,心又硬了说:“天下只有你一个是女人吗?”女孩说:“你还年轻,小妹,还有的是时间折腾,还没受那么多伤。”柳依依说:“你不要总以为只有自己才受过伤,才吃得下狗屎,别人也是女人啊!”女孩说:“你也付出了,我承认,你也付出了,可是,”她停一停,“可是,你总没进过医院吧,没付出五年吧。我不怕丑,我顾不上了,我什么都说出来了。”柳依依听她口气,那倒不像丑,而是辉煌的历史。女孩说:“你还年轻,你有的是时间折腾。”柳依依轻笑一声,笑得有点阴,连她自己也觉得瘆人,“你无法潇洒走一回,要我去走,你要我别吃狗屎,留给自己吃,你付出了无法重来,我还年轻,我知道了。”转了身跑开去说:“要关门了。”女孩在后面喊:“拜托你了,小妹,你要小心,小心,小心啊!”

30

上楼的时候柳依依以为自己又会睡不着了,谁知头一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推自己,用力睁开眼一看,是苗小慧。天已经大亮了,苗小慧说:“快迟到了。”柳依依说:“好困。”苗小慧凑上来摸摸她的额头说:“又感冒了?”柳依依说:“没有。”苗小慧发现她枕头上一片濡湿,悄声说:“怎么了,依依?”柳依依这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流了那么多泪,说:“做噩梦了,噩梦。”突然爆发性地想哭,咬紧牙关压了下去,把头缩到被子里说:“你上课去吧,陶教授点名,你就替我应一声。”苗小慧说:“这个屁教授,课又没人愿听,还要点名,好郁闷的。”在被子外面拍了拍,就走了。

宿舍里特别安静。柳依依把头探出来,人都走了。她看看没叠好的被子,架子上的盆、毛巾,还有床下的皮箱,几张凳子凌乱地放着,桌子上的书在阳光下躺着,书页在风中沙沙响。突然,她意外地,连自己也不理解地笑了一声。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夏伟凯。她说:“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夏伟凯大为吃惊说:“什么意思?”柳依依说:“那要问你自己。”夏伟凯说:“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柳依依看他还想掩盖,说:“发生了以前发生过的事,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你自己都不知道吗?”夏伟凯说:“谁对你说什么了,是阿建吧?”柳依依说:“是有人,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吗?”突然觉得没有必要绕来绕去,就说:“这两天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又把谁送到火车站去了?”就啪地把电话放下了。

柳依依想着夏伟凯会马上把电话打回来,打算好了无论如何都不接的。谁知铃声没响,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响。她感到很意外,又很失落,偷偷地朝电话机望了几次,蒙了头去睡。这次真的完了,完了。她想把事情想个清楚,却不知为什么,逃避着,不愿去想。不知过了多久,矇眬中有人推她,她想着是苗小慧,说:“下课了?陶教授点我的名没有?”却是夏伟凯的声音:“还在睡懒觉——谁对你说了什么?”柳依依身子一扭说:“别动,你那手到处乱摸的,把我被子弄脏了。”夏伟凯站在床前说:“看她好骄傲呢。”柳依依一下子坐起来:“我不骄傲,我有什么本钱骄傲?谁有那么大的本领,跟了这个,又跟那个,把我被子弄脏了,把我身上也弄脏了。”夏伟凯叹口气说:“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柳依依说:“随时。”夏伟凯说:“我承认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是我读本科时的同班同学,那是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事,就算了吧,女孩还要查我们的历史?”柳依依哼一声说:“查历史是你们男人的权利,到处乱摸也是你们男人的权利。我是男人,这是一切理由,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能把你变成一个女人?什么世道?什么逻辑?”夏伟凯说:“男的嘛,男的嘛,改正错误就好了嘛。”柳依依说:“那犯错误是你们的特权?我也去犯错误,你同意吗?”夏伟凯说:“不行。”又说:“如果在我认识你以前,那就算了,我也不追究了,算了。现在那不行。”柳依依冷笑说:“这么自私的人,自私是你们的特权,只会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去感受一切,对自己永远宽宏大量,也要求别人对你们宽宏大量。对别人永远斤斤计较,不年轻不行,不漂亮不行,不纯洁也不行。”夏伟凯说:“谁不是坐在自己的屁股上感受一切?”他突然来了灵感似的说:“你跟了我还好一点,反正都过去了,你跟了别人呢,他就那么好?我看他的历史还复杂些,你还去调查?你想着他是怎么怎么单纯的,实话实说,没有!除非他十八岁。你还不如委屈一点,唉,这算什么委屈呢,就算是委屈,委屈那么一点点,跟我算了。”柳依依拼命摇头说:“我不想委屈,我委屈不了,我这个委屈都咽得下去,我在人间就没有什么咽不下去了。”

夏伟凯站在那里,不做声。两人这么对望着,沉默。冬日的阳光照在夏伟凯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柳依依看看他的脸,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不知是鼻翼的线条还是什么地方,越看越不对劲。夏伟凯的脸在明暗之间晃动,半天说:“这不能怪我。”柳依依说:“是的,应该怪我,哼哼。”夏伟凯说:“那确实。”又说:“谁叫你不早点认识我?你早点认识我就没有这些事了。”柳依依掐指算了一下说:“是的,我高一就应该认识你,还要献给你,不那样你就过不下去了。”叹一口气,“五年啊,多少事啊,多少次啊,不敢去想,真的不敢去想。”夏伟凯说:“女孩不要想那么多,想了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害了自己。”柳依依说:“那么想也是你们的权利,你们的权利是无边的。”夏伟凯说:“你换一个人他也是这样。”柳依依拍了拍被子说:“我不相信!真那样我们在世界上就不要做人了,让你们自己去做人好了。”

柳依依躺了下去,用被子捂着头,不再说话。夏伟凯站到凳子上,用力地把被子掀开。柳依依等他松了手,又把被子拉上来,在里面用力抓住,夏伟凯拉了几下没拉动,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柳依依说:“冷呢。”又说:“你那双手脏脏的,等你走了我还要洗我的被子,还要洗澡。”夏伟凯笑了笑说:“说过来说过去,说过去又说过来,还是要怪你。你要是别长这么苗条漂亮,兰花一样淡泊雅静,肥嘟嘟的又一脸横肉,那我就不会理你,后面的事情就都没有了。”柳依依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你还想要我一脸横肉!”夏伟凯吓了一跳,跳下凳子闪开去。柳依依看他那神态,忍不住笑了,马上又感到这笑不合时宜,轻浮,就收了笑说:“谁跟你笑!”夏伟凯捂了嘴笑说:“谁跟我笑?”又说:“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柳依依说:“打你?我这么干净的手,打你?”夏伟凯说:“真的那么干净吗?”柳依依看看自己的手说:“我不干净。你走吧,你走。”夏伟凯说:“我没说你不干净,你自己老说我不干净,我那么不干净你怎么会那么干净呢?你还是跟我算了,在我这你永远是干净的,跟了别人,他又要追问你干净不干净,麻烦。”

这是个问题,柳依依心中刺刺的痛。她靠在床上闭了眼不做声。夏伟凯站在那里,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讲了半个多小时,柳依依只是不做声。夏伟凯说:“真的不理我?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啊,那我走了。”柳依依并不睁开眼,用力鼓掌几下。夏伟凯说:“这么讲不进油盐,那我走了。”柳依依又鼓掌几下。夏伟凯说:“你不能这样摧残一个男人的自尊。”柳依依仍闭了眼,有气无力地说:“难道摧残别人的自尊也是男人的特权?”夏伟凯叹气说:“太固执了。”半天又说:“那我只有走了,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啊。”再跺一跺脚说:“我走了。”就出去了。

门口砰地响了一声。柳依依睁开眼,看见门还在颤动,人却不见了。这时夏伟凯又推门进来说:“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柳依依马上闭了眼。夏伟凯站在床前有几分钟,不说话,最后说:“你真的做得这么绝?”见柳依依没有反应,就出去了。

柳依依望着门,呆呆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同学们都下课回来了。苗小慧说:“依依你还懒在床上?”柳依依一怔,回到了现实,开始理解周围的一切。闻雅跟伊帆在议论陶教授的课,今天他提到了一本刚出来的小说,说的是应该尊重身体的权利,那是生命信号,不应该压抑,要尊重人性,因此也要有平常心。听她们在议论,柳依依心里对陶教授恨了起来,这不是为夏伟凯辩护吗?她觉得非常神奇,陶教授平时讲革命史,念经似的,大家都不爱听,从没人课后议论过。今天怎么突然讲到了这个话题,好像他知道自己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苗小慧说:“陶教授今天总算找到了几句不让人打瞌睡的话拿出来讲,那些男生以后要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了,良心也安得下来了。”柳依依说:“什么世道什么逻辑?身体的权利已经无边无际,心灵都被挤得没有一点权利了,还在这里嚷嚷嚷嚷嚷的。”闻雅说:“从今以后我对男人就更绝望了。”苗小慧说:“对男人的绝望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绝望。”柳依依说:“不幸的是我们还要在空虚绝望的世界里活下去。”说出来,又觉得这话太惨也太残酷了,自己都不敢逼视似的。伊帆说:“依依你没资格说这些,你泡在蜜罐子里你。”柳依依脸上嘿嘿嘿地傻笑,似乎是承认了这个事实,心里叹一声:“什么叫有苦说不出?”

31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夏伟凯来找自己怎么办?不理他!每次她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就有一种报复性的快意。可过不了多久,又会把这个问题再一次提出来,仿佛这问题是只识途的狗,她的心就是这只狗的家,不论自己把这只狗赶出多远,它都会找到家里来。反复了那么多次,柳依依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老是这么问自己,是什么意思?这样想着柳依依感到了惭愧,恨自己没志气,可越是恨就越是要问自己,问来问去还是那句话:“不理他!”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柳依依的心中越来越虚,似乎是盼着他来,好给自己一个理直气壮拒绝的机会,后来又发现,自己真正想的不是拒绝,而是原谅。明白了这一点,柳依依气自己气得想哭,恨自己恨得想哭,怎么这么争不来这口气?不见夏伟凯已经有五天,心中那个虚无的空间一天天扩大,像一只怪兽日渐长大,释放出一种吞噬的欲望。最后在图书馆的顶楼,她望着下面的人群,临风哭了几声。

到了第六天,柳依依还是在恨着夏伟凯,可这个恨已不是原来那个恨了,而是恨他竟不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机会。她想,才这么几天,自己的心境居然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像身体的某个角落站着一个神秘的小人儿发出了明确的指令。怎么回事?没有答案。正因为没有答案,情感的走向分外明确,也分外强烈。柳依依不能对自己内心的呼唤长久地装聋作哑。爱情是不讲道理的。以前她听着这话,觉得是疯话,现在才发现这疯话竟然是个真理。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人,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可失望之后就更不想讲那个道理了。

犹豫着柳依依还是把事情告诉了苗小慧。她感到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不找个人说说,真的要闷死了。世界闷死了,开窗吧!她为自己推开了这扇窗。有点犹豫,是因为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夏伟凯追得太紧太急迫,怎么办愿不愿意同不同意主动权在自己手中,这一次却是彻底的没面子。虽然是最好的朋友,要放下这面子,还是很难堪的。苗小慧说:“他身边还有别的女孩吗?”柳依依说:“没有。”苗小慧说:“肯定?”柳依依说:“肯定!”苗小慧说:“那我想他还会来找你。”柳依依心中的紧张感大为松弛,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为什么?”想得到一个证明。苗小慧说:“为什么,因为他是个男人。”这个回答是柳依依没有想到的,可经苗小慧说出来,她觉得虽然赤裸,却很实在。可这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她希望的答案是他会来,会来的原因是精神的、感情的、飘啊飘的,就像电视剧中写的那样。柳依依有点难堪,真这样那自己成了什么了?但她没把难堪表露出来,她知道苗小慧是真朋友,才这样说话的。柳依依倔着说:“那我不理他!”苗小慧说:“你会理他。”柳依依说:“就不理!凭什么理?”苗小慧说:“凭什么,因为你是女——我不说了。”柳依依说:“小慧像这样看我?你以为我是你吧,看到一个帅哥身子就软软软。前一年两年那么多男生追我,我心里动都不动,你又不是不知道。”苗小慧笑了笑说:“你还反过来咬我一口!”又说:“那时候你看那些男生看不入眼,再说——我不说了。”柳依依从后面捏她脖子说:“还有什么,你都吐出来!吐出来不?”用力掐了一下。苗小慧叫道:“救命啊!有人下毒手了!我说,说还不成吗?”柳依依松了点劲,还是捏着。苗小慧说:“那我说了啊。再说,你那时候还不知道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柳依依心里顿了一下,嘴里说:“你这么看我!”把苗小慧的耳垂又扯了一下,却不再争辩。

离开苗小慧,柳依依呆呆的有好一会儿。她简直不敢正视自己,太羞愧了。几天来,她恨自己不讲道理,现在才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不讲道理,而是这道理有另一种讲法。苗小慧把这个道理说了出来,自己不得不服。太羞愧了。现在她在心里承认了,自己对夏伟凯已经有了依恋,身心的双重依恋,太羞愧了。她忽然省悟到,那个女孩也有这种依恋,而且比自己更深、更强烈,因此也更疯狂更不顾一切。想到这一点柳依依又气了起来,恨了起来,气过了恨过了,还是拗不过自己,剩下的只有满心的委屈。

在宿舍的楼下碰到吴安安,吴安安说:“黑板上写了有你一封挂号。”她跑到传达室一看,果然有一封信,看笔迹是夏伟凯寄来的。她拿在手里,感到有重量似的,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又停了下来,想,到底是个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撕开了,里面只有一句话,乒乓球大的一个个字写满了一张纸:“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是命运的错。”柳依依把信纸翻过来看了,没有写别的东西,把信封对着太阳照了照,里面也没有另一张纸。她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是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了吗?柳依依的怨恨一下子蹿了上来,让他回到那个女孩那里去!柳依依恨啊恨啊,恨到极处是无言的悲凉。这近一年来,自己什么都付出了,结果是一个零。不,不是零,是零还好一点,只当他没出现过就是了。可现在,剩下的只有身心的伤痛。命运的错,一句话就把自己的伤痛打发掉了。柳依依感到非常疲倦,扶着扶手上了楼。进了房坐在苗小慧床上,什么也不想。桌子上有一封信,不知道谁从信箱拿上来的。她呆望了半天,忽然省悟到信封上竟写着自己的名字。又是他写来的,里面只有拳头大的四个字:相见恨晚。柳依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了看邮戳上的时间,两封信是同一天发出来的,挂号是上午,平信是下午。柳依依这时明白了,因为相见恨晚,所以是命运的错。这两封信,虽是解释,却也是辩护,总之是不肯低头认错。他,这个男人,太自私了,也太骄傲了。他若低一下头,也算垫上一个台阶,能让自己踩着下去,可他硬是不给!看了信,柳依依知道事情没完,也完不了。有了这点安心,她打算就这么顶着,咬牙也得顶着。说法没一个,头也不低一下,自己就这么认了,那太贱也太丢脸了。

广州那女孩一天之内来了几个电话,开始问她想得怎么样了,柳依依说,你去问他,就把电话挂了。铃声马上又响起来,柳依依不想接,又怕别人接了,对方会说出什么话来,只好接了,耐心地听下去。女孩在电话中哭,把自己的历史从头说起,甚至说到了小伊人,说到了某个房间,还有床头的那面镜子。柳依依听得全身发热,恨不得立刻就把话筒摔了,可又有摔不得的苦,只好硬着头皮听着。她边听边恨着夏伟凯,做了那么些不要脸的事,还要她受这么多委屈。

但有一点柳依依是明白的,夏伟凯没给这女孩任何希望。她越是不顾一切,越是疯狂,就越是说明事情对她来说即将画上句号。她的黄昏就是自己的黎明,这也是博弈。想到这一点,柳依依有了一种委屈得到补偿的快意。

这样的电话真的就再没有来。柳依依心中有点可怜她,又有点感谢她。如果她再疯狂一点,把这些事对自己的同学讲了,那这个脸就丢得大了,不要一天就会传遍全院。柳依依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用这个杀手锏,总之是有点庆幸。让她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吧。柳依依给了她一个真心的祝福。

柳依依在心里彻底地原谅了夏伟凯,他这么多天没理自己,是广州那边的事没有理顺。细想之下,他也不容易啊,那么容易就能理顺吗?现在应该是理顺了。理顺了,就该来找自己,给自己一个说法了。想来想去,也只能原谅,没有办法,只能原谅。在某个瞬间,她感到了这原谅不太像原谅,倒像是自己低了头,甚至是打掉了牙和着血吞下去。这样想着,她感到了一种噬血的快意。她生自己的气,气一阵就不气了,气了也白气,这可是自己气自己啊。苗小慧常说,女孩不要为别人的错误伤害自己,是这么回事。

果然夏伟凯就打电话来了,问:“收到了信没有?”柳依依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懒洋洋地说:“收到了。”夏伟凯说:“那我晚上来找你吧。”柳依依有点失望:“你检讨还没做呢。”她说,“晚上我要看书。”马上又说:“到图书馆去看。”夏伟凯说:“你几点钟去?”柳依依说:“不关你的事。”就把电话挂了。

32

吃了晚饭,柳依依想早点到图书馆去,又怕他还没到,晚点去吧,让他久等,考验他的诚意,又怕他真的等得不耐烦了,走了,或者到宿舍来找,就错过了。七上八下老半天,还是按时去了。到了门口,夏伟凯从黑暗中闪出来说:“等你好久了。”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把他的手甩开说:“别吵。”夏伟凯搓着双手说:“还生我气呀!”又说:“都是你的错,谁叫你长这么漂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害得我一定要来找你。你害人呢。”柳依依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夏伟凯说:“走吧。”就往草坪走去。柳依依跟在后面说:“人家还要看书呢,人家就要考试了。”夏伟凯说:“一会儿,一会儿。”拉着她的手在草地上并肩坐下,指头一下一下在她手心轻轻搔着。柳依依说:“人家痒呢。”也不把手抽回来。夏伟凯说:“过去的事就画上句号了,谁再提谁错。”柳依依说:“你还没做检讨呢。”夏伟凯嘻嘻说:“刚才在你手心写那么长一份检讨,你没感觉?难道还要到省报上去登一篇?”把柳依依抱到膝上坐了。柳依依说:“不要脸。”夏伟凯说:“我真不要脸,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还抱女孩呢。”柳依依说:“你抱得太多了。”夏伟凯说:“起码有几十次了呢,抱你。”柳依依说:“真的不敢去想。”突然爆发似的说:“我要咬你,我要咬你!”就去咬他的肩。衣服太厚了,咬不着,又去咬他的耳朵,被他闪开了。柳依依把他的衣袖推上去,咬着了他的手腕,夏伟凯轻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110!”柳依依咬了一会儿,就顺势躺在他怀里了,仰脸望着他,好一会儿说:“我恨你。”

接下来两个人又相互告知这几天自己的心情,说来说去,竟是无限思念。柳依依说:“没良心。”夏伟凯说:“你没良心,害得我这几天人不人鬼不鬼的。”柳依依心中很是滋味,口里说:“鬼知道你鬼不鬼没有?”夏伟凯赌咒发誓,说自己怎么吃不下睡不着,瘦了多少多少,柳依依全信了,嘴里说:“造谣。”

说了很久,夏伟凯说:“走吧。”把柳依依拉起来。柳依依说:“到哪里去?”夏伟凯说:“到该去的地方去。”又说:“我都快不记得你是什么样子了。”柳依依跟在他后面走,心里有种抵触,说:“人家还要看书呢。”快到小伊人了,柳依依说:“不去那里。”夏伟凯怔了怔,突然省悟了说:“那就去另一家。”柳依依说:“不想照镜子。”

这家小旅馆叫营地。女老板说:“开空调吗,开空调才多十块钱。”夏伟凯说:“开,这么冷的天,开。”进了房夏伟凯有些迫不及待,柳依依则是木木的,由他去弄。夏伟凯叫她手弯一下,她就弯一下,让他把羽绒衣脱了。在那个时候柳依依一声不吭。夏伟凯说:“你也是个活人,也动一动。”柳依依不动,也不吭声,眼泪沁了出来。夏伟凯用手给她擦去说:“好,好好的,哭,哭什么呢?”柳依依的眼泪更多了。夏伟凯继续着,一边说:“好,好了,咱们,咱们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吧。”柳依依自己也没料到,突然抬起身子抱着夏伟凯说:“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当然,当然,那是当然的。”夏伟凯说。过几天柳依依再说到这句话时,夏伟凯说:“那是当然的。”柳依依说:“那就明年。”夏伟凯说:“明年咱们就毕业了,咱们到广州去找工作,每天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柳依依说:“谁跟你住一起!”夏伟凯说:“那难道还租两间房打隔壁?那边房子贵,多少男男女女为了省钱,是不是那个意思,都这么凑合着,边同居边各自找对象。看看!什么年代了。”柳依依说:“那不去广州。”夏伟凯说:“不去广州。唉,其实,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柳依依说:“不去广州。”夏伟凯说:“那就去深圳。那边从去年开始又热闹起来了,开放搞活了。”柳依依说:“也不去,离广州太近了。”夏伟凯笑了说:“哦,哦,哦。你想得太多了,什么事都想得太多了。不去就不去。”柳依依说:“到上海去,还要结婚。”夏伟凯说:“当然,当然。不过,结了婚住在哪里呢?租间小房子就把婚结起来,那太对不起你了,也对不起咱们自己。”柳依依扭着身子说:“你是男人嘛,你想办法。”夏伟凯想了想一拍大腿说:“有了!我去上海把浦东发展银行给劫了。”柳依依推他说:“人家跟你说真的呢。”夏伟凯说:“说真的我们奋斗几年,赚出一套房子,风风光光地结婚。”柳依依说:“我不想那么久,把自己等老了。我们先把那证拿了,慢慢再说。”夏伟凯说:“一张纸吧,怎么看得跟条命似的。”柳依依用肩撞他说:“我就要,我就要。哪个男人说那是一张纸,我就怀疑他居心不良,不然他怎么会这么说?那张纸就是我的命,我不是傻女孩,傻女孩才说那张纸是一张纸,我不傻。”又说:“跟你闹着玩的女人也说那张纸是一张纸,我没跟你闹着玩,我感情上玩不起,时间上也玩不起,我是女的。玩得起我就不是柳依依了。我是苗小慧,你愿意吗?”夏伟凯拼命摇头说:“不行,不行。”柳依依说:“我一切的一切都放在这里了,我的青春,我的信心,还有我自己,一切的一切。”夏伟凯说:“依依,没想到你,好厉害啊!”

柳依依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向苗小慧汇报了,苗小慧说:“说了他会来找你吧。”柳依依说:“怎么你总是知道?神算子呀!”苗小慧说:“因为我了解男人。”柳依依不想承认这一点,又无法否定,试探着问:“男人又怎么样?”苗小慧说:“男人的情感跟着他的身体走,他拗不过自己这块肉。他对你有性趣,他总会对你有兴趣的,没有性趣就没兴趣了。有兴趣他自然会来,没兴趣求他也不来。我只想他有没有兴趣,别的细节我都不去想,百发百中。”柳依依说:“他们没这么可怕吧。”苗小慧说:“哪天他要走了,什么山高路远,水深火热,缘分到头,都是假的,没了兴趣是真的。依依你别傻。”柳依依听得心里发麻,想一想夏伟凯,怎么也不愿承认这一点,嘴里说:“恐怖,恐怖,没那么恐怖吧?”柳依依想,苗小慧可能太偏激了,她周围的男人都那样,无论如何,夏伟凯应该是个例外,是个例外。苗小慧说:“我这话说给别的女孩听,她们都会承认,但又想着自己是唯一的例外。你呢,我不知道。”柳依依心里吓一跳,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通灵术吗?她含糊着说:“是的,是的。”苗小慧说:“依依你把他守紧点,他那么阳光,会照亮很多女孩的心的,会害死几个人的。你只要守住了他,你一辈子就成功了一大半,他会有出息的。”柳依依说:“我懒得守!还要我守,那太没意思了。”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太踏实,又说:“怎么守呢,总不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吧。”苗小慧说:“你不会在他旁边埋伏几个暗哨?”就说了若干策略。柳依依心里觉得有理,嘴里却说:“那太那个了吧。”

以后柳依依去找夏伟凯,就用心跟阿建几个人打交道,嘘寒问暖的。寒假过后,她带了一大堆土特产给他们,夏伟凯多少,他们也是多少。夏伟凯说:“我倒是大方,要别人还以为你要移情了呢,前奏都吹响了。”老鱼说:“没那个福气,命啊,命!”阿建说:“我们又不会打篮球。我没希望了,我儿子将来别的学不学都没关系,篮球一定要打好。”

33

飞快飞快地,就这么过了一年。

明天是圣诞节。下午下了课出来,柳依依感到了校园里节日的气氛。有的学生在木兰路摆了地摊叫卖圣诞树啊等各种礼品,不少人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兴冲冲地来来往往。柳依依早就跟夏伟凯约好,平安夜要找个地方去疯疯乐乐的,乐完这一夜,就考研冲刺了。她去找夏伟凯,又买了水果给老鱼阿建他们带去。到了宿舍,阿建老鱼都在,夏伟凯还没回来。柳依依把水果分给他们,问一声:“他呢?”就坐在夏伟凯床上等。阿建说:“好像被谁叫到哪里干什么去了。”柳依依嗯了一声,捧着本书看,一会儿又放下跟他们闲扯。快到吃饭的时候夏伟凯还没回来,阿建说:“依依你吃饭吗?我给你带份饭回来。”柳依依觉得这话问得怪,说:“他呢?”老鱼说:“听他在电话里说有点什么事去了,要不你自己去玩吧。”柳依依一笑,强作潇洒说:“早点告诉我呀。”站起来就走,想着还来得及加入到同学或老乡那伙人中间去。走到车站她想着不对,他们怎么让自己等了那么久才说?马上又返了回去,只有阿建一个人在吃饭。她问:“老鱼呢?”阿建说:“被他女朋友叫走了。”她说:“他呢?”阿建说:“好像是谁把他叫到哪里干什么了。”她说:“谁呢?那个谁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呀?”阿建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一下说:“她就是太知道了。”柳依依又一愣说:“怪怪的!他是谁?他他他……她她她是男他还是女她?”阿建低头吃饭说:“她她她,她,她……你别说我说的啊。”柳依依心里嗡的一响说:“阿建。”阿建抬起头望她一眼,又低头吃饭。柳依依嘿地笑了一声,笑得自己心里发痛。阿建说:“你去问老鱼,他都知道。”柳依依说:“我不问老鱼,我要问你。”阿建说:“依依,他交代保密的。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好吗?”柳依依说:“好。”阿建说:“依依你还不知道?早两个月他到省里比球,艺专不是有一支篮球宝贝去捧场吗?就是一个篮球宝贝。”柳依依头上的血一涌一涌的,笑一声说:“谢谢你,阿建。”站起来就走。阿建说:“你也别太怪他了,那些宝贝穿着紧身衣一晃一闪的,给谁谁的眼都会发花。”柳依依对着阿建吼了一声:“你们男人!”冲了出去。

下了楼,柳依依不知往哪儿走,机械地移动脚步到了广场上。天完全黑了,有几个学生全身着红扮成圣诞老人在大声叫卖荧光棒,数不清的情侣依偎着兴冲冲从她身边闪过。以前看到这样的情景她总想着一定是地久天长,今天每过去一对情侣她都在心中念叨一声“伪爱情”,想着他们昨天才相识,明天就分手。“演戏,都是演戏,演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在戏中呆久了就有了幻觉,对自己说这就是真实。”柳依依这么想着,忽然大彻大悟,就像一个孩子发现父母的亲情也不真实,信念顷刻瓦解。人们天天都在说要讲诚信,要讲诚信,商家一块钱卖一杯酸奶也要讲诚信,顾客吃坏了肚子是要索赔的。只有爱情可以不讲诚信,所有的诺言都可以轻轻推倒,像一个顽童随意地一伸手,推倒刚刚搭好的一堆积木。到哪里去告他?嘿,连倾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认了活该。一杯酸奶要讲诚信,一份爱情却可以不讲诚信,柳依依怎么也想不通。可她又知道,想不通也要想通,这是命啊!她嘿地冷笑一声,全身冷起了鸡皮疙瘩。一个圣诞老人打扮的男生向她推销荧光棒,她机械地拿出钱包,掏出钱来,呆看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张五元的票子。男生把钱抽过去,找还她两块钱。她接过钱,挑逗地朝他媚笑了一下。他马上问她是哪个系的,是不是一起去喝杯咖啡?她又虚伪地媚笑一下,在心中欣赏着自己的表演,转身就走。她走出了好远,那男生还在用询问的目光呆望着她。

在广场上游荡了一阵,柳依依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找夏伟凯。她捏了捏手中的荧光棒,朦胧地感觉到如果碰到了他和那个宝贝,这棒子是会派上用场的。她记起来,这段时间几次很晚打电话给他,他都没回宿舍,后来问起,就说是在实验室。她心中灵感似的一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像力不够,太不够了。那些晚上他回宿舍没有?跟谁在一起?又干了什么?想到这里柳依依清醒了,马上回去找阿建,要赶在夏伟凯把谎话编圆之前弄清真相。她快步往前走,在心中问自己:“弄清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让自己更难堪?”这样想着犹豫了一下,脚步放慢,停了下来,但马上又怀着一种悲壮的牺牲激情向前走了,“我宁可把脸皮撕下来,丢在地上当西瓜皮让别人踩,也不当傻瓜!”

在宿舍大门口柳依依把阿建堵住了。阿建看她的脸色,很慌张地说:“依依,你怎么了?——我老乡已经在等我了!”想从旁边晃过去。柳依依侧了身子挡住他,阴沉沉地说:“阿建。”阿建紧张地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嘿嘿笑两声,眼泪流了下来,“阿建,你说天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女孩吗?今天圣诞节,阿建。”阿建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哀声说:“阿建,我付出太多了,你可怜可怜我。”阿建说:“别这样说,依依你别这样。”阿建把她带到门外说:“你要我怎么帮助你?”柳依依说:“你说真的。”她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阿建本能地退了一步说:“我说真的。”她说:“这一段时间,他是不是总是晚上不回来?”阿建说:“是有那么……几天,那个宝贝不是个好东西!”柳依依说:“是好东西他也不会有兴趣了!”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对,把自己也骂了。她说:“阿建,谢谢你了。”转身就走。阿建说:“依依你去哪儿,看,看下雪了,我送你吧。”她说:“你忙吧。”

柳依依到了营地,在门口想一想不对,应该去小伊人。在小伊人门口,看见老板娘在给一对小情侣登记。她怕老板娘认出自己,又退到了门外。想一想有一年没来了,不会认出来吧,等别人离开了,就走了过去。老板娘说:“拿身份证登记一下。”把本子递给她。她看到这一页没夏伟凯的名字,就往前面翻,老板娘抢过去说:“不能乱翻!”柳依依说:“我有个表弟跟家里赌气跑出来了,到这边来找他同学,我想看看在这里住过没有。”老板娘说:“不给看的。”柳依依故作迟疑说:“怎么办呢?姨妈吩咐我一家家都找到的。”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说:“帮个忙吧,万一找到了呢?”老板娘收了钱,让她去翻。柳依依翻了前面两个月的登记,夏伟凯来过八次,最早的一次是十月二十四号。她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次到省里比赛,是十月十一号结束的,也就是说,还不到半个月,他们就到这里来了。柳依依怎么也没想到,那宝贝有这么贱,夏伟凯也这么贱,跟那么贱的人混在一起就是他贱的证明。想到自己竟跟这么贱这么脏的人来往了一年多两年,无所不为,她感到了无地自容的羞愧,还有身心撕裂的痛苦。走出小伊人,柳依依在台阶上踏了个空,摔倒在地,爬起来拍拍手上湿湿的尘土,站稳了,喘息着,痛恨着夏伟凯,又似乎真正痛恨的还是自己。她体味着胸腔之中的那颗心在撕裂,肉质的,滴着血的撕裂。

站在那里不动,柳依依想着那一对贱人一定会来的,他们情令智昏,不会放过这一个夜晚。对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了解他。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并不了解他,在鼻子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这么久了,自己竟连气息都没有闻到。那几场球,她场场都到了现场,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呢?这样的阳光男孩,要守,自己明白这一点,也尽心尽力去守了,竟没有守住,被一个小小妖精钻了进来。太大意了。当时她看见了宝贝们在跳舞,肚脐眼儿裸出来,一闪一闪。看来这一闪一闪的都被他看在眼中了。也许,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交换了一个电话号码。她在心中痛骂自己:“蠢啊蠢啊,你,你,你,你,你……蠢!”

这时她下定了决心,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当面给这一对贱人一个羞辱。她想像着那个宝贝惊慌失措的神态,还有夏伟凯被揭穿的难堪,在心中偷偷地笑了。这么想着她躲到一棵大樟树后面,眼睛用力地盯着小伊人的大门,眼球都要突出来似的,恨不得像变戏法一样,那两个人就被盯了出来,出现在那台阶上。哈哈,机会马上就要来了,来了,嘿嘿。柳依依想着他们一定会出现的,甚至有点得意起来。

雪越下越大了,在灯影下尽情飞舞。冷风一点一点渗到身体中去。她不住地跺脚,枯草发出了细微的断裂之声。她抱着树干避风,脸贴紧了树皮轻轻擦着,像依恋一个亲人。有了这种感觉,她把树干抱得更紧了。不知怎么一来,她忽然想起了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那个广州的女孩来找自己。想不到今天自己也落到她那样的境地了。想到这里她的信心产生了动摇。等会儿那个宝贝来了,自己能说什么?怒斥她当第三者?痛陈自己付出太多太多?有什么用?这些话不是曾经有人对自己说过吗?有什么用?自己越是理直气壮,就越是充分地表演失败,就越是自取其辱。自己还有点可怜那个广州女孩,而宝贝,可以肯定,连可怜自己的心情都不会有。总不能扑上去厮打拔头发吧?那么去向别人控诉那一对贱人?你越是伤心,就越是充分地表演失败,越是自取其辱。她想来想去,竟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够保护自己,唯有自己的聪明和理智能够保护自己。可一个女孩,又怎么能够这样要求她呢?想起这一两年的经历,她叹了口气。如果那些付出是牺牲,那么,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一切都付诸东流了,甘心不甘心,都付诸东流了,而且,无处申诉。天下有多少女孩,都把这撕心裂肺的痛苦默默咽了下去啊!

柳依依眼前忽的一亮,看见夏伟凯和一女孩走了过来。夏伟凯搂着女孩的肩,另一只手撑着一张报纸为她挡着雪花。女孩身子往他身上歪着,在娇滴滴地笑。这些动作是她熟悉的,他从前也是这么会讨自己的欢心。柳依依松开树干,往前跨了一步,停住了。没有意义,让他去吧,没有意义。他们难堪,自己更难堪。等他们进了小伊人,她看见他们在老板娘那里登记了,进去了。柳依依看看表,还不到九点,这么早就回来了,平安夜也不去疯了,迫不及待了。他们要换一种方式疯。想到这里,柳依依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回到树边,把树干紧紧抱住,轻声哭泣起来,觉得沉默的树在理解自己的委屈。哭泣中她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暗暗地设想着在那间有镜子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进程。一切都是熟悉的,一种姿态,一声呢喃,一阵喘息。她甚至能够准确地想像事情已经进入了怎样的状态,她太熟悉他的节奏了。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跑过去拍门的冲动,忍住了,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在门口截住他们。再一想也不行,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去截住他们?也不知呆了多久,柳依依觉得身上已经冻得麻木,就离开了。这时她感觉到雪落在头上已经融化,头发全湿了,衣服也湿了,水从脖子流到身体中去。她沉沉地移动脚步,好像腿不是自己的。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她迎风站在大堤上,四周无人,她没有感到害怕。北风裹着雪花灌进她脖子里去,全身冰冷。远处,在灯光的尽头,黑黑的一线是那一片小树林,自己和夏伟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不到两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江中的水已经很浅。很多次自己陪夏伟凯在江中游泳,河滩上留下许多故事,许多回忆。在那边更远的地方,是何凤仪三年前投江的地方。当时自己在读大一,全系的同学都跑去看了。当时柳依依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何凤仪躺在河滩上,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像一个人躺在那里熟睡。柳依依一直不理解她,现在理解了,她不能把悲愤和绝望默默地咽下去,就走了绝路。

迎着风,柳依依感到了脸上的泪带来的微冷,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开嘴让冷风灌到身体中去。她想,何凤仪,你太认真了,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而不能潇洒一点呢?你唯一的错,就是在这个不能认真的世界上太认真了。

我呢,我还要活下去,挣扎着活下去,却再也不敢认真了。

34

不敢认真,也不必认真。只要不认真,不在乎,不爱,把爱情像拍苍蝇一样拍死,事情就简单了。横竖都是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

走下大堤时柳依依这么想着,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她又长长地舒了口气:“沧海一声笑,人生一场梦!”嘿嘿笑了几声。大堤下有个中年男人撑着伞走过来,问她到麓城大学怎么走。柳依依指给他方向,他似乎没有明白,她就解释了几句。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把伞斜过来,为她挡住雪。这个举动使柳依依有了点好感,就多望了他一眼,是一个风度还不错的中年人。

中年人走了,柳依依也走。走不多远中年人回过头来看她,就停在那里。柳依依看看四下无人,有点怕,但还是壮着胆走过去,越过那人的时候,两人的羽绒衣擦了一下,发出一种轻响。那中年人说:“你也到伞底下来吧,看雪这么大,你头发都湿了。”也不等她同意,就把伞斜过来,跟她并排走。很奇怪地,柳依依没了害怕的感觉,沉默着走。那人说:“怎么今天一个人跑到江边去呢,平安夜呢。”柳依依说:“不知道!”觉得太生硬了,又说:“你呢,你不一样吗?”中年男人沉默一会儿说:“都是失意之人啊!”柳依依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忽然感到这人很聪明,很能理解人。那男人说:“各人有各人的苦恼。”柳依依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跟他交流似的,忍住了。这时走到了马路上,人多了起来。柳依依说:“麓城大学,这就是了。”准备离开。男人说:“不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吗?我一天没跟人说话了。”柳依依觉得很突兀,望着他,他微笑着眼中闪着热切的光。他见她犹豫,又说:“叫个车到哪家宾馆,喝杯热咖啡吧。”柳依依一听“宾馆”两个字,就明白了,说了声:“同学在等我呢!”就跑开了。

半夜,柳依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入睡的姿势,真不知平时是怎么睡着的。后来,她干脆放弃了入睡的努力,残忍地去想今晚发生的事情,去想夏伟凯现在正处于怎样怎样的状态。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必认真。只要不认真,不在乎,不爱,事情就简单了,也轻松了,怎么样不是一辈子?苗小慧说,不要为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听起来那么潇洒,实际上却是这么凄凉,这是女人在无可奈何的绝境中的唯一的精神逃路啊,不然怎么办?上帝死了,人还要活下去,从今往后,就要经历一种悬浮的人生了。没信仰的人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当了官他一定要贪污,而自己呢,一定会变坏。女人变坏,还能坏到哪里去?说来说去,就是少一根皮带,也只能少一根皮带。这么想着,柳依依想起了那个撑伞的男人,干脆跟他去了,就报复了夏伟凯。她有了一点后悔,同时又对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了害怕。

第二天夏伟凯打电话过来,柳依依本来想按原来设想的把他痛骂一顿,然后,断然把话筒挂了。挂话筒时那种决绝的姿态都在心中想像过很多次了。不知怎么一来,她心软了一下,就同意了跟他见面。放下话筒她闷闷地生气,开始似乎是生夏伟凯的气,他竟像个没事人似的!后来又明白了是生自己的气,怎么没按计划好的那样把话筒挂了?是自己对他还有什么幻想吗?她正想痛骂自己一番,灵感被触动了似的,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定要问问清楚,自己有哪点不如人?

这样想着,柳依依平静了许多。下午下了课,在图书馆草坪上见了夏伟凯,看见夏伟凯跟平时一样满脸的阳光灿烂,真有点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人了,不然怎么可能,他?她迅速地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景,当时的情景生动地浮现上来。确认之后柳依依感到迷惑和恐怖,难道这世上的人都在参加一个大型的假面舞会?她再次盯着他的脸,他说:“怎么用这么陌生的眼光看我?”就要凑过来亲吻她。当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脸庞时,她用手掌挡住了说:“一股怪味。”又说:“你脸上怎么有个唇印?”指了他的腮说:“这里。”夏伟凯吃一惊说:“没有吧?”柳依依说:“还看得清一点点,怎么不洗干净?”夏伟凯摸着脸说:“不可能,要有也是你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柳依依说:“记性这么差?”心又软了一下,不忍再看他装模作样,那太残忍了,说:“昨晚你到哪里去了?”夏伟凯说:“昨晚实在是,实在是,本来想打通你的电话再去的,实在是他们催得太急了。对不起啊!”说着又嘻嘻笑,“对不起啊。”柳依依说:“夏伟凯!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夏伟凯又吃一惊说:“男人,好人,中国人。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有表演天才的人。我本来还打算再欣赏欣赏你的演技,算了,够了。你直接告诉我,她是谁?”夏伟凯声音软下去说:“谁对你胡说八道什么了?”柳依依说:“谁?你!你的话,哪一句不是胡说八道?”夏伟凯说:“说真的,说实在的,说……她是谁,什么意思?”柳依依说:“说,再说,还没说够,再说,你说,说。”突然,她再也忍不住:“圣诞夜,小伊人。”想起了阿建,又掩饰说:“我开始还以为是广州那个人在小伊人等你呢。”

夏伟凯垂了头,半天抬起来说:“我一时糊涂了。”柳依依说:“我没糊涂,我糊涂了我就会以为你真的是一时糊涂了。聪明的女孩会对自己装糊涂,我没那么聪明。一时糊涂都不能原谅,那不太糊涂了吗?”夏伟凯说:“那是艺专的一个学生,打电话来,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说试着相好一个星期,不行就算了。我一时好奇,想着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就中她的计了。”柳依依说:“那么可怜?一个研究生中一个专科生的计了?”夏伟凯说:“我心太软了,不想让爱我的人失望。”柳依依说:“这是真实的理由吗?”夏伟凯犹豫一下说:“要说真正的真实理由,那是人的本性。”柳依依说:“不要嫁祸于全人类。”夏伟凯说:“那么是男人的本性,可以吧,这绝对是真实理由了。”柳依依说:“又是男人。每次说到这里,谁都没什么说的了,只能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上帝这样造就了男人,你能把上帝怎么样?如果真是这样,世界就太令人灰心了。对我们来说,这不成了一个恐怖主义的世界吗?我不相信。”柳依依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相信,我要相信了,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夏伟凯说:“别说得那么恐怖吧。”又叹气说:“唉,唉唉,我怎么对自己的感情这么没有把握呢?”

天色暗了下来,周围渐渐没了人,那边球场上也安静了。夏伟凯说:“吃饭去吧。”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闪开了说:“不吃。”夏伟凯说:“还生我的气呀!”柳依依说:“你这话真的是男人讲的话啊,这是什么事情,生气就完了?”夏伟凯说:“别想得那么严重。”柳依依笑了:“嘿嘿,这事情不严重,那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才算严重?你血淋淋地撕裂了我的感情,你沉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你残忍地摧毁了我的信仰,这三条一条比一条严重。还有你浪费我两年青春,我都不说了。”夏伟凯说:“没想到你看得这么严重。你想开点就好了。有些事情要平常心。”柳依依把双眼一瞪,气得牙齿打颤说:“平常心?什么屁话!我恨不得从上面咬下一块肉来,嚼碎了吐到痰盂里去!我是个人,人!不是街边一条狗。你们拍拍屁股来了,拍拍屁股又走了,没心没肺,只剩下平常心,还有一些信口开河的海誓山盟。有心有肺就不能有平常心!平常心,嘿!这是你们男人的屁话,我们没心没肺也不能有平常心,后果都在我们身上。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太可怕了!”又嘿嘿笑了笑,“教导女人她对自己生命中最大的寄托要有平常心,这是人话?什么东西!”夏伟凯叹口气说:“那你想想旧社会男人有七个八个戳在家里,那你怎么办?说到底是人的本性。”柳依依说:“你别以人的名义说这些屁话,给人留一点尊严。你回旧社会去,我不去。还有她愿跟你回旧社会去,那她去好了,我不去。”夏伟凯说:“咱们别说她。你好,她不好。”柳依依说:“这只能让我想起昨晚你在她那里这样说我。”夏伟凯说:“真的是你好,她不好。她又骚又浪,没人敢要,早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了。我不敢找她,那样随时随地随便谁都行的女孩,我还天天去守她吗?我只是一时没有经得起诱惑。”柳依依说:“那正合你的口味,她不骚不浪你还不要呢!”夏伟凯说:“你这么看我?”柳依依说:“那我还怎么看你?”夏伟凯说:“她是流来流去的水,你是岿然不动的山。”柳依依说:“就算我有那么傻,信了你这糊弄人的鬼话,那水流来流去还有个完?”夏伟凯说:“这是最后一次,你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求求你了。”这话给了柳依依一个提醒,她想起了那个广州女孩,软了点的内心又硬了。

柳依依从石凳上站起来说:“冷,冷。我走了。”夏伟凯抓了她的衣袖说:“话还没说完呢。”柳依依说:“说完了,不想说了。”夏伟凯说:“我还想说。这样好不好,你给我十天半个月时间,我把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带一份检讨来找你。”柳依依一听竟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脱绊,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气说:“十天半个月,还够黏黏糊糊一阵的。时间再长一点,小夏伟凯都要降临人间了。你去吧,一年我都不管你,我是你的谁,有什么资格管你?”夏伟凯说:“给点时间转弯吧,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也不好吧。”柳依依说:“你说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在你心里那个东西好得很。伤了我没关系,别伤了她就好了。”这时走到了图书馆门口,柳依依说:“别跟着我。”夏伟凯说:“偏要跟着你。”柳依依说:“你去小伊人,还早,做什么都来得及。”夏伟凯说:“你别烦我,你逼我赌上气来,做了什么你别怪我。”柳依依一直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发现夏伟凯没跟上来,心中有种失落似的,忍住了不回头。在转弯的地方,她用眼角余光往那边瞟了一眼,夏伟凯还呆呆地站在昏暗的灯下。

35

柳依依是抱着幻想去见夏伟凯的。去图书馆的路上还在想像着夏伟凯会怎样痛哭流涕向自己忏悔。现在幻想破灭了,她为自己竟抱有这幻想感到羞愧。

与许多女孩不同,柳依依没有把幻想保持到最后一刻。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特别清醒,看清时间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了,无需更多的证明。夏伟凯身边流来流去的水肯定是流不断的,而自己是不是岿然不动的山就说不定了。柳依依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承认了就失去了起码的人格。女孩应该有一点原则,再怎么痛都要守着那点原则,不然付出的代价将更加惨烈。放弃是多么简单啊!就这么一刀割断。她感到了剧痛,可现在不割,早晚还是要割的。他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不能幻想。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执着地抱有幻想,自己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因此是能够让他为自己而改变的。柳依依不敢这么想,妈妈说过,一个人开始是什么人,最后还是什么人,她相信妈妈的话。

可是,感情撕裂了,自信挫伤了,信仰摧毁了,还有,青春浪费了,身体受伤了。自己把爱当作生命,付出一切之后却被告知要有平常心,这真是五雷轰顶!夏伟凯,这个爱情的杀手,把自己的信仰就这么利落的一刀,杀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法认真,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再也没法认真。爱了两年,认真地爱,可是爱的结果是不敢再爱。世事转瞬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谁又能一次次承受呢?没有铁石心肠,就没有资格也没有水平上情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世界变了,爱情珍贵,爱情神圣,爱情是女人的信仰,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今天都成为了问题。这样想着,柳依依觉得这世界非常可悲,欲望横扫一切,真情没有舒展的空间,人们在虚伪、警觉和算计中表演爱情,谁又会去爱,谁又敢去爱谁?为了不受到伤害,大家都得把真情拘禁起来,身体的解放成为了心灵的牢笼,阴暗的景象成为常规,于是人们把扭曲当作了正常,以人性的名义。

这事柳依依没对别人说。虽然是夏伟凯的不是,但自己没守住,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丢不起这个脸。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闻雅和吴安安在准备考研。柳依依本来也报了名考研的,政治和英语的补习班都上过了,可这么一来,万念俱灰,就放弃了。放了寒假,苗小慧察觉了,说:“依依,他怎么了?”柳依依说:“吹灯了。”她本来是装出很潇洒的神态说的,刚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苗小慧听了后说:“不奇怪,太不奇怪了。”柳依依说:“你还为他说话!”苗小慧叹气说:“校园的爱情也不能太认真了,只好潇洒一点,当它是游戏,把对方当生命中的驿站。献身不要对方负责,择业没义务为对方做出牺牲,分手没权利要对方补偿。这是校园爱情新规则,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以前总还有个地方去讲,去哭,还有点什么东西保护我们,我们弱者。现在,自己的私事,自己承受吧,你向谁哭去?你的感情,你的青春,你的身体,你最宝贵的东西被人踩到了泥里,你活该!你向谁哭去?自由了自由了,好卑鄙啊!我以前跟你说爱情很残酷,你硬是听不进去,现在你明白了吧?”柳依依说:“我的心都变硬了,以后还要变得像钢铁那样硬,不硬行吗?”说着就哭出声来。苗小慧攀着她的肩说:“别哭,依依,咱们别哭,哭有什么用?你不是说要像钢铁吗?你就是太认真了。”可说着自己也哭了。两个人搂在一起哭成一团,柳依依说:“小慧,你哭什么?樊吉明天就会来了。”苗小慧说:“心里难过。其实我早就看穿了,想通了,演戏了,心里还是难过。”柳依依用衣袖擦泪,笑了一下说:“什么时候难过都没有了,就真的解放了。女人不解放自己,那还有什么出路?”

整个寒假冷冰冰地度过去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陪着她,冷冰冰地过着,不敢问什么。有一天妈妈终于忍不住问:“小夏欺负你了?”柳依依说:“没有。这年头谁怕谁,谁离了谁不活?”妈妈叹着气说:“下次吧,你先把事情想好再谈,别昏头昏脑栽进去。开始就想好,谈不成怎么办,结了婚离婚怎么办,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没想好就别谈。”柳依依说:“妈,你也是这么想?”妈妈说:“那还能怎么想?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柳依依心里发冷,没想到妈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我没法看那么远,妈。我看那么远别人哪天说不行了,缘分尽了,我能说不行,行吗?妈。我只能接受,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妈。”妈妈说:“走一步看一步,那是男人说的话,依依。他走了几步他没耽误什么,依依。同样在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中呆五年六年,两个人付出的是相同的吗?三十岁他的黄金岁月刚刚开始,你的黄金岁月就过去了,依依。你是女孩,依依,你是女孩。”柳依依说:“妈,那太不公平了,妈。”妈妈说:“天下的事,到哪里去找公平?找个好男人,他知道女人的苦处,有点爱心、责任心,像你爸这样的,那是你的福气,依依。看着小夏好好的,也不像个什么坏人,怎么也这样坏?”柳依依勉强笑着说:“真到了那天你帮我带孩子,妈。”妈妈说:“孩子我肯定会帮你带,自己的骨肉!骨肉之情那是怎么割都割不断的。男男女女没这份情,要走到一起,同一条心,难啊!”又说:“我怕只怕我将来没能力,单位这么不景气,你爸那里也不景气,哪天下岗也不知道。幸亏还把你盘出来了,要是你现在还在高考,怎么得了!”柳依依心里凄然,趴在妈妈肩上说:“妈!”

爸爸什么都没说,连问夏伟凯也没问一句。他不问,柳依依也不说。有几次柳依依偶然抬头,看见爸爸那若有所询的目光,那悲悯的神情,心里一阵发冷,脸上却把笑展开来,嘴里叽叽咕咕找些话来说。爸爸知道小夏离去了,知道女儿受到了打击,他想不通,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女儿,金枝玉叶,居然还要承受这个打击。如果他知道了更多的种种,会怎样伤心啊!

回学校那天,爸爸送依依到汽车站,父女俩天南地北找话说,就是不说各自心中最想说的话。柳依依无法承受这善意的虚伪,车还没开就催爸爸回去,爸爸说:“我们依依,怕什么?”又说:“其实你该考研还考研,考了是自己的,丢了也是丢了自己的。”柳依依觉得特别对不起爸爸,复习了大半年,让爸爸惦记了大半年,就这么放弃了,轻易地。她嘴动了几下,想安慰爸爸,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就没说。她觉得爸爸真可怜。

柳依依在学生餐厅闷闷地吃晚饭,餐厅放着音乐,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一抬头她吃了一惊,看见夏伟凯坐在对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夏伟凯说:“我找你几天了。又不敢给你家打电话,怕你爸你妈骂我。”柳依依说:“骂你?还有那份心情吗?”夏伟凯说:“真的我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了?”柳依依说:“你说我能带着圣诞夜小伊人的记忆跟你来往吗?还有那些想像,想都不敢想。”夏伟凯叹气说:“别把我想那么坏。”柳依依说:“你要真是那么坏,事情就轻松了,我只是离开了一个坏人,我还会为自己感到庆幸呢。”他说:“既然我不是一个坏人,那你再原谅我一次。你实在心里不平衡,我给你一次出墙的机会,就打平了。”柳依依冷笑说:“你自己觉得这是人话吗?”夏伟凯说:“你这么大的怨气,我没办法呀。”柳依依说:“你这样的人,我看透了,原谅十次都没个完。”夏伟凯说:“其实说真的吧,我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柳依依笑了一下说:“应该说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本来她想说“下半身”的,没说。又说:“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说得好听一点,感情,没有把握,那他一千一万个好对我有什么意义?他越好他越害人,他不好他害人他还害不着呢。”夏伟凯叹气说:“真的不肯原谅我?”

夏伟凯一只手支着腮,望着她。柳依依向后靠着,望着他。这么平静地对望了一会儿,顶牛似的都不肯先眨眼。终于夏伟凯笑了说:“没想到别人看我们这么般配的一对,竟没有配起来。”柳依依说:“那是别人站在外面看,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我有什么般配,我们的想法相差得太远了。爱在我这里是生命,在你那里是欲望,相距太遥远了。”夏伟凯说:“生命和欲望不是一回事吗?”柳依依说:“在动物那是一回事,可惜,我是个人!可惜啊,我是个人!还是个女人,渴望爱情的女人。欲望把我的渴望窒息了。”夏伟凯说:“我还是爱你的,要不要我把心剖给你看。”柳依依说:“别人可能真的会以为你只有一颗心可以剖开。”又说:“你别说爱,说欲望好了,我能够理解。”夏伟凯说:“偏要说爱。爱是自由的,没有自由就没有爱。自由给爱插上了翅膀,让爱飞翔。可以说没有真正的自由就没有爱。”柳依依听着这话有点喘不过气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残忍就是残忍,卑鄙就是卑鄙,倒也算了,倒也认了,还要表白得这么抒情,这么诗意,这么敞亮。她低了头,拼命地忍着,终于没忍住,抽泣起来,夏伟凯慌了说:“我说得不对吗?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大人物说的,我记不起来他是谁了。”柳依依抬起头凄然一笑说:“你说得很对,谁也不能说自由不对。谢谢你在今天说出了这个飞翔的理论。要是十年十五年之后,你再对我说飞翔,飞翔,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连我的儿子都赔进去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飞翔去吧,我走了。”说着站起来要走。夏伟凯隔着桌子把她按下去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柳依依说:“怎么办?活下去,不然还去学何凤仪?”夏伟凯轻笑一声说:“别说那么惨吧。”轻笑似乎证明着柳依依在虚张声势,这点燃了她内心的愤恨:自己的付出,在他那里,其实是无足轻重的。她想申明自己付出的沉重和沉痛,马上又意识到这种诉说是毫无意义的,毫无意义。不但毫无意义,而且很傻,太傻。她为自己这种申诉的冲动感到了羞愧。别说就付出了这么多,如果再多拖几年时间,多去几次医院,也不会在他心中有更多的触动。柳依依体会到了人间的隔膜和悲哀,哪怕是那么亲近的人吧,要他感受你的痛苦,难啊,难。他到这里找我,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我。啊啊,照苗小慧的说法,他对我还有兴趣吧。柳依依说:“你走吧,走吧。”夏伟凯说:“真不给我悔改的机会?其实何必呢,你再去碰一个,就会好些吗?”柳依依说:“你走吧,走吧,我不想谈这些了。”夏伟凯说:“你赶我走,是你自己把我赶走的啊。”柳依依听出这话是彻骨的自私,说:“是的,是的,将来真要怪谁,我只会怪自己。”

夏伟凯站起来说:“那我只好走了。”又坐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说。其实你也不必想着别人怎么怎么害了你,你也拥有了过程。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不是吗?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不说,你自己说。你认识我以后是自己一辈子最灿烂的时光,这不是我说的吧?我没造谣吧?”柳依依凄然一笑说:“那是要以十倍百倍的痛苦来付账的,用青春和生命来付账的。女人已经付了几千年了,还要无穷无尽地付下去。谁叫她们都这么傻?女人的脖子上,结的都是一个傻瓜。想想傻瓜这个词,好生动的啊,嘿,傻瓜。”她拍了拍头,“嘿,傻瓜,看这儿,什么瓜?傻瓜。”夏伟凯叹口气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看见身材好的女孩就会产生不健康的想像,就没办法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柳依依说:“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夏伟凯尴尬地笑笑:“以后你要找诚意的男人,不要轻易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要怕他们会放弃,有诚意的男人不会因为女人拒绝而放弃。”柳依依不做声。夏伟凯说:“那些没诚意的男人,你别跟他们玩,他把你的青春玩完了,你一生最大的一笔资本就消耗掉了。到时候他屁股一拍走了,说声对不起是他客气,把你丢在悲剧里面,你下面的路就不好走了。”柳依依说:“现在谁把我丢在悲剧里面了呢?”夏伟凯唉唉几声说:“还来得及,你还年轻,不过也要抓紧点,一年是一年。老鱼有句话,不过也不是他说的,他堂兄到我们宿舍里来说的,老鱼天天挂在嘴上,很坏的一句话。他说,是他说,女人一过三十,就像一张百元的钞票打散了。我的话,你要记住啊,刻到骨头里啊!”

餐厅里的灯熄了一下,又亮了,是在催他们离开。柳依依这时才发现,周围已经没人了。她说:“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夏伟凯说:“那就走吧。”走到外面,柳依依站住了,不说话,夏伟凯跟着也站住了,不说话。沉默中柳依依感到一种紧张,如果他现在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了自己的肩,那该怎么办?当然,她会推,会闪,会踩,还有掐、捏、捶、咬。他一声不吭,承受着,一双手在她身上上下乱窜,很快地,她就会安静了下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很多冲突那样不明不白地产生,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消除了。可今天呢,还会有又一次的不明不白吗?柳依依飞快地想着,准备着对策,并决定了决不妥协。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夏伟凯站着没动,柳依依也不知自己是失望呢,还是庆幸,又等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你好好的吧!”夏伟凯说:“对自己我放心得很,怎么都是好。我不放心你,你也好好的吧。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来找我,我绝对会挺身而出的。”柳依依鼻子酸酸的,忍住了抽泣说:“走了。”也不望他一眼,就离开了。夏伟凯站在路灯下嚷着:“你好好的吧!”

走在冷冷的空气中柳依依非常感伤。可是走了一段,不知怎么一来,她心中就爆发出一阵怨愤:他站着不动,他做得出,他连一个拒绝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失败得很惨。他刚说过的,有诚意的男人不会因为女人的拒绝而放弃。他放弃了,想不到这条经验这么快就应验了。惨不忍睹。这个词跳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把头偏了一下,像避开一块迎面飞过来的石头。

36

开学后系里几个男生知道柳依依又挂了单,就找机会来接近她。有找她借书的,有请闻雅来做说客的,有在宿舍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的,有电话打个没完没了的。柳依依都看不上,心里烦得很。她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些激情后面无非就是欲望,不敢去想有什么真诚。再说,到了大四第二学期,校园的情侣纷纷在为几年的情感游戏收官,准备各赴前程,难道自己倒在这个时候开始吗?但这种种激情也给了她一种自信,青春毕竟是美好的,自己毕竟也是美好的。三十岁,在那个年龄到来之前,还有八年呢,还可以打一次抗战呢。

一周五天,柳依依搭车过河到银河证券解放南路营业部去实习,等实习完再做毕业论文,再答辩,就毕业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柳依依在心中告诉自己,已经没什么可等待的了,夏伟凯被那个小贱人小妖精彻底迷住了,不会回来了。哪怕自己愿意犯贱,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低眉顺眼找上门去,也只会落得个自讨没趣。明白了这一点,柳依依感到了轻松,轻松之后又是空虚,无边的空虚。爱情没有了,自己还活着,生活还得继续。苗小慧说:“依依你改变一下现在的状态,世界上又不止他一个男的。”柳依依振作起来说:“好,好!”周末苗小慧邀她去跳舞,她答应了。

舞场上她认识了一个金融系的博士,他开始邀她跳了一曲说:“感觉很好。”两人就一直跳下去,苗小慧也不过来找她。跳完上半场,接下来是迪斯科,那博士说:“太吵了。”两人就走到门外,站在那里说话。苗小慧过来说:“不蹦迪?”望了博士几眼,又对柳依依眨了几眼,反身进去了。下半场开始的时候,博士说:“还跳吗?”柳依依生怕他说出带她吃宵夜之类的话来,马上说:“跳。”又进去了。边跳着博士说:“有个问题我想问你。”柳依依想:“这么快就来了吗?”嘴里说:“你问。”博士说:“你大四了怎么还自己来跳舞呢?”柳依依装着不懂说:“我跟同学一起来的呀!”博士笑了说:“我觉得你好单纯的。”柳依依说:“是吗?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博士说:“我是问你怎么不跟男朋友一起来?”柳依依说:“没有男朋友。”博士说:“为什么,太奇怪了,都大四了。”柳依依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好男人吗?”博士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柳依依想了想说:“她们说的,我不知道,同学她们说的。”博士说:“你没经历过你怎么知道?”柳依依说:“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都是她们说的。”博士又笑了说:“我觉得你好单纯的。”柳依依说:“你是笑我吧?我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学校,不像你们。”博士说:“谁笑你?这样好,这样才好。”

最后一曲是慢四《一路平安》,博士还想跳,柳依依看见苗小慧往外走了,就说:“我要找同学去了。”博士想说什么,柳依依已经转身走了。见了柳依依,苗小慧说:“我故意早点走,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跑过来干什么?”柳依依说:“哼,你以为我见了一个男人就是机会。”又说:“是个博士呢,我没感觉。”苗小慧说:“你现实一点,不要老是感觉感觉的,博士能当饭吃,感觉能吃吗?”又说:“有感觉又怎么样?”柳依依说:“有感觉的人又太危险了。上帝就是不会让人舒服一点。”苗小慧说:“我看他对你可能有感觉,老缠着你。”柳依依说:“他有点傻。他居然说我很单纯。”苗小慧说:“这年头连依依都参与表演了,就别指望哪个女孩不会表演。男人也别太得意了。”柳依依说:“我觉得自己都变坏了,我以前不会这样对别人的。”苗小慧说:“这点坏算什么坏?这点坏都没有,还想在这阳世上混?”又说:“没感觉就没办法了。我看你跟他跳一整晚,以为你感觉上来了呢。”

柳依依一个星期没想这件事。又一个周末到来了,苗小慧早早地就不见了,柳依依想,她跟薛经理正在哪里潇洒呢。柳依依去找老乡玩,没找到,回到宿舍,一个人也没有。在灯下坐着,柳依依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有夏伟凯的生活,她需要呵护、撒娇、发嗲,需要把身体的语言尽情展示,需要有一个人来细细地过问自己的种种烦恼,成为自己心情的垃圾箱。现在,突然地,都没有了。女孩傻吗?女孩不傻。女孩不傻怎么一个个都睁眼瞎似的办傻事呢?因为她别无选择。柳依依现在对事情的状态有了特别清楚的认识,无论如何,总不能因为怨恨就不跟所有的他们来往吧,有什么办法?当怨恨平静下来,当等待没有结果,她感到了,自己的身边,还是需要一个男人的,不然这样的周末,怎么过得去?因为需要,就有幻想,没有幻想怎么去靠近他?需要会为自己找到幻想和崇拜的理由。因此,实事求是不可能,纯粹的理智也不可能。第二次幻想在第一次破灭之时就开始萌动,像一只大雁,在田野呆呆望着天空很久很久,突然,振翅而起,高高飞翔。因为需要有爱,于是就有了爱。一个女人,不到绝境她不会否定爱情,因为,对她来说,否定爱情就是否定自己。柳依依在孤寂之中,觉得自己从夏伟凯那里得来的经验,也许是太偏激了,世事还没有悲观到那种程度。哪怕真有那么悲观吧,也只有乐观起来,谁有足够的坚强不走到男人跟前去吗?因为孤独,无法拒绝;因为脆弱,无法拒绝;因为需要,无法拒绝。退到底吧,如果男人要花心,女人也只能把这当作一个事实接受下来。她想起了张爱玲,还不聪明吗?还看不清世事吗?她警醒了多少人,可轮到她自己,却又犯了糊涂。女人不是贱,她没有办法,她别无选择。这样想着,柳依依从绝望中又生出了一线希望。要把路走下去,就不能没有这一线希望。

正呆想着,电话铃响了,是宋旭升打来的,说自己已经到了财大,能不能见见她?柳依依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要跟苗小慧上街去了,你来电话时已经走到宿舍门口了。”宋旭升叹息一声,就挂了机。不一会儿又来了个电话。是隔壁班那个在图书馆门口等了她四次的男生打来的。他兴奋得不得了说:“我想你周末怎么也不会在宿舍,居然还在!我们过河逛街去吧?”柳依依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约好在图书馆门口会合。放下电话,柳依依觉得不对,她记起了这个男生有过的种种绯闻,他刚跟本班的一个女生分手,那已经是他第N次恋爱了。跟他走,还不如跟夏伟凯走呢。她马上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只好去图书馆。快到的时候她越想越别扭。本来下了决心不认真的,只当是游戏好了,可事到临头,又动摇了。自己是柳依依啊,柳依依不是那样的人啊!校园里皮带松松的女孩不少,可自己是柳依依啊!柳依依停住了脚步,远远看见那男生站在那里焦急地张望。柳依依迅速地闪到树后隐藏着,转个弯到舞厅去了。

在舞厅刚坐下来,博士就在灯光朦胧中看到了她,跑过来邀她。柳依依这才记起上周的事。跳着舞博士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的。”柳依依心里笑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博士说:“我当然知道。”柳依依说:“我本来没打算来的呢。”博士说:“你故意这么说。女孩都这样。”说着笑了,对自己的聪明很满意似的。柳依依说:“你一定要这么想,我就没办法了,谁也没办法。”博士说:“不是我一定要这么想,这是事实!事实!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柳依依嘿嘿地笑了。博士说:“你笑得好甜,什么时候在光线好时再好好笑一个给我看。”柳依依说:“你怎么就那么伟大,我一定要好好笑给你看?”博士说:“伟大不敢说,不伟大也不敢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跳迪斯科时博士凑在她耳边喊着说:“出去吧,太吵了。”柳依依大声说:“我会跳迪斯科。”博士说:“女孩跳这个不好,挺那个什么的。”出了门博士说:“你以后别跳这个,不雅,没身份似的,我不喜欢。”柳依依撅着嘴说:“你是我什么人,你说不跳我就不跳?”博士说:“今天不是什么人,不等于明天不是什么人,彼此留个好印象吧。”柳依依说:“那下回你别来,我发猛跳一回。”博士说:“你不会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吧。”又说:“看你这清清秀秀,也不像个蹦迪的女孩。”柳依依说:“你对蹦迪有偏见。蹦迪怎么了?”博士说:“不好,我见得多了。”

说话中知道了博士叫郭治明,是财大的第一批博士。柳依依说:“博士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本科生才是财大的正宗,不信你去问谁,谁都知道。”郭博士说:“没什么了不起?刚进校就要我签留校的合同呢,还答应给我安排家属呢,可惜我没家属,单身贵族。我们的房子,两人一套间,带洗手间阳台的,这待遇是马校长亲自批的。全校就这一个博士点,我们是财大的熊猫呢!”柳依依故意打个哈欠说:“熊猫,再不跳跳我就来瞌睡了。”说着往里面走,博士只好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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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打击多么沉重,生活总要向前走。只要向前走,总会生出一些希望来。柳依依心里阴了这几个月,又有了一点转晴的意思。看着外面的树叶一天天绿了,她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人不能总沉溺于一个确定的失败,时间让她懂得了这点道理。她对苗小慧说:“博士大概可能是肯定对我有什么意思了,好讨厌啊。”苗小慧说:“讨厌你笑笑的干什么?”柳依依说:“真的有那么讨厌,都打几个电话来了。”苗小慧说:“你试试,劝你试试。你一定要大帅哥才往心里去?大帅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么危险。”柳依依说:“没那么多感觉。”苗小慧说:“别开口闭口感觉感觉,多有诗意似的。浪漫主义你试过一回了,这回咱们来现实主义的,他还能带着家属跑呢,牛呢。”柳依依说:“真的试一试呀!”苗小慧说:“你找个博士,也为自己争了口气,气一气那些硕士。”柳依依说:“我真的想争了这口气。”两人叽叽咕咕讨论了很久,决定试一试。

下午博士打电话来要请柳依依吃饭,柳依依一口就答应了。博士说:“你今天怎么答应了呢?”柳依依说:“你邀我是做个姿态吧?那我还是不去算了,省你的钱。”博士说:“我是真心的呢,我还在乎这点小钱?我怕你不给我面子。”柳依依说:“那跟你讲清楚,我一个朋友也要去,她不去我就不去。”博士笑了说:“不放心我!”柳依依说:“她要看看你,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博士,不知有几个头几条手臂,好奇得很,你就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博士说:“你把高参都带来,我还怕谁看,我?”

吃了饭,唱了歌,从包厢出来博士说:“苗小慧你男朋友在等你吗?”柳依依觉得博士这话聪明得有点傻,说:“人家男朋友在北京呢,首都呢。”苗小慧说:“真的我要去见一个老乡了,约好的我都忘了。真的我要走了。”柳依依挽了她的胳膊说:“我陪你去。”博士说:“她的老乡又不是你的老乡。”柳依依说:“我跟她老乡混得比她自己还熟。”博士说:“别是个男的吧?”柳依依说:“博士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到底是博士啊!”苗小慧说:“郭博士别听她胡说,她逗你的。”博士说:“看她那么纯,怎么还会逗人?”柳依依说:“反正我也要去。”博士只好说:“我送你们吧。”柳依依说:“那太麻烦了。”

离开博士,苗小慧说:“依依你锻炼出来了,他想跟你一起,你偏要走开,吊着他的胃口。你越吊他他就越饥饿,心里能量积累在那里,早晚会爆发的。”柳依依说:“什么叫锻炼?锻炼锻炼,又锻又炼,百炼成钢,我以前没这么坏,现在都有点狡猾狡猾的了,如果别人是真心的,这样真的对不起他。”

下一次跟博士见面是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从楼上往下看,外面的草地渗出一点一点的绿色,阳光下有几个人在边走着边看书,一对情侣坐在石凳上依偎着,石凳的另一头,是一个女孩,开始横坐着,看那对情侣越来越缠绵,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仍捧着书看。博士说:“高参对我印象怎么样?”柳依依说:“她说你说了一整晚的蠢话,只有从包厢出来那句话是聪明的。”博士说:“不就是想单独跟你讲句话嘛。”柳依依说:“你现在讲。”博士说:“三个字。”伸出三个指头。柳依依说:“哪三个字?”博士说:“你心里知道,三个字。”柳依依说:“才见几次面那三个字就出来了,那么容易?”博士说:“有了感觉,就说出来吧。”柳依依说:“你对多少人讲过那三个字?”博士迟疑了一下,望她一眼。她说:“你说呀!”博士说:“以前读研,谈过一个,不合适,就算了。”柳依依听了很不舒服,想着谈过一个,天知道你们怎么谈的?几乎不用说,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天知道是一个还是几个?都快三十岁了,历史能单纯吗?历史不单纯情感能单纯吗?感情不单纯能一心一意吗?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堵得慌,不敢往深里想,往细处想,只能不想。再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呢?柳依依打定了主意不想那么多,想也没用。她感到了委屈,委屈之后又意识到,再想用很好的心态开始下一次恋爱,是很难很难的了。这么想着,柳依依感到了一种轻松,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实点,他不就是一个博士吗?

柳依依把窗子推开,冷空气进来,湿湿地拂在脸上。她突然笑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那笑的含意,回味起来有点阴阴的,自嘲似的。博士说:“你笑什么?”柳依依顺口说:“笑你。”博士说:“我有什么好笑?”柳依依说:“笑你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你有那么伟大吗?苗小慧老是说你的好话,我不相信。”这是调侃的,又是探询的。博士说:“苗小慧比你会看人。”柳依依高兴起来,摇着身子说:“那我相信她的,等于也是相信了你啊!”又摇着头笑了笑,“你骗了人家没有?”她感到了自己声音有点嗲了,是不是太过了点?去观察博士,很兴奋似的,就放了心,更加欢快起来:“你不要骗人家啊!”这欢快有点矫情,但她有了十分的把握,博士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不要说这点热情,热情就是再多几分,他都不会意识到什么。柳依依感到,女人的热情能那么有效地解除男人的思想武装,除非他对你没有激情。

这么多天博士没问过柳依依谈过男朋友没有,柳依依觉得奇怪。她都问他了,他却不问她,这很奇怪。她问苗小慧:“哪天他问起来了怎么办?”苗小慧说:“你走着瞧,先把他的想法搞清楚。有的男的无所谓,感觉好就行,有的男的很忌讳这个,到底现在谈恋爱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那么文明了。”柳依依说:“有时候想想也不能怪夏伟凯,事情到了那个地方就只能那么着,怎么绕得过去?他伤我是伤得太厉害了,把我的信仰都打碎了。可从头再来一次又怎么样?恐怕还是会把老路再走一遍。”苗小慧说:“经验教训在这里没一点用。”柳依依说:“男人怎么那么自私?你不答应他,他就说你心里没有他,爱要用行动证明,你答应了他,他一点都不珍惜,拍拍屁股跑了。碰到下一个男人,他认为你没为他保持纯洁,有罪。女人没法做个好人,瞎弄一气算了。”苗小慧说:“瞎弄那是男人的特权,他弄来弄去还是活蹦乱跳的,你瞎弄你不弄死自己?我看了好多男人越弄越活,都恋爱成精了,好多女人几弄几弄把点青春弄完了,就那么玩完了,没资本上情场了。上情场真是那么浪漫的事吗?跟商场一样,要有资本的啊!”柳依依愤愤地说:“做坏人都是男人的特权,上帝太不公平了。”

这天下午,博士到她们宿舍来了。柳依依说:“你怎么进来的?”博士说:“我说是你们老师,来检查,就进来了。”博士叫柳依依去外面吃饭,柳依依对伊帆说:“你们也去吧。”博士说:“依依,我们去吧。”伊帆马上说:“依依你去,你们去,我们不想去。”博士说:“那我和依依先去了。”出了门柳依依说:“你只带了两个人的饭钱?”博士说:“说话不方便嘛。”柳依依说:“有什么不方便?那三个字,你当她们面说出来,我还有了面子呢。”下了楼博士说:“还早,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坐一下?”柳依依不明白,说:“你那里?”博士说:“到我宿舍去看看吧,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去过呢。”柳依依说:“不去。”博士说:“为什么不去?”柳依依说:“不为什么。”博士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就算把你怎么样,也就那回事吧。”柳依依说:“那就更不去了。”博士只好说:“那我们去吃菲利牛排。”

走在路上两个人都不做声,都在想着“那回事”这句话。终于博士忍不住了说:“你别想多了,我说那回事最多就是亲亲你的脸。”柳依依说:“好单纯你!”博士说:“那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柳依依说:“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怎么知道的。”

38

到了西餐厅,找了间小包厢对面坐下,柳依依突然记起两年多前,也是一个初春的夜晚,薛经理带她去岚园俱乐部。博士说:“没怎么到过这样的地方吧?”柳依依心里好笑,嘴里说:“我一般都是去学校周边的小餐馆,这样豪华的地方不敢来。”博士说:“那我们以后多来几次,你提前享受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柳依依心里想:“我要享受还等今天?”嘴里说:“没那个命。”博士说:“很容易,跟我就有这个命。这算什么,将来还要买车的。”柳依依说:“你空口打哇哇,哇哇哇哇不知许了多少愿了。”博士说:“除了你没人怀疑我的能力。”服务员端了咖啡来,博士说:“尝尝,真正的巴西货呢。”又盯了她的手腕说:“你那个玉镯子呢,怎么不见?上次还看你戴着的。”柳依依说:“褪下来了。”博士说:“戴着挺好,嫩黄嫩黄的,合你的气质,雅。戴金的反而俗了。第一次跟你跳舞,凉凉地碰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感觉碰出来了。”柳依依不想说镯子的事,低头喝咖啡。博士说:“怎么不愿意去我那里看看?”柳依依说:“我从来不到男生宿舍看看的,除非有很多人。”她这样说本来只是想找一个托词,说出来却发现又给了博士一个虚假信息。果然博士说:“也好,也好,有些女孩简直没男没女的,太可怕了,像你这样纯的女孩,现在不多了。这很重要,非常重要。”柳依依想起苗小慧交代过的,要把对方的想法弄清楚,就说:“这样有什么好,经历的事情多些自己才不吃亏。”博士说:“我根本不这样想,经历多不好,很不好,特别不好,你不知道,特别不好,我喜欢单纯。”又望着柳依依,迟疑了一下,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又停了一下,终于说:“依依你没有过什么经历吧?”柳依依心跳了一下,马上镇静了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博士说:“没别的意思。”柳依依想着是不是该把夏伟凯的事告诉他,正想着怎么开口才好,博士又说:“没有就好,就好。”好像要挡住柳依依,怕她说出什么来似的。

柳依依心里轻松了,至少可以把事情往后推了。两人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儿,博士突然不说话了,柳依依突然感觉到是自己一个人在说,问道:“怎么了?”博士说:“没怎么了。”又拍拍沙发说:“你坐过来。”柳依依也拍拍沙发说:“你坐过来。”博士再拍拍沙发说:“你来。”柳依依也拍着说:“你来。”两人你来我往拍了一阵,博士站起来:“那我只好坐过来。”坐了过来,把柳依依抱起来,吻她。柳依依顺从着他,一只手挽了他的脖子。吻了一会儿她心中很平静,一点冲动都没有。她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跟夏伟凯接吻,那又是怎样一种情绪啊。夏伟凯的影子在她心中一闪一闪,灯光明灭似的。博士说有经历的女孩不好,这话实在太对了,他肯定是吃过女人的大亏,才会有这么深切的感觉。博士一只手在她脖子周围摸摸索索,试试探探想往下去,她把他的手摘下来说:“好冷。”博士也不勉强,把手移开了。

过了一会儿柳依依说:“放我下来。”博士松开了她。柳依依坐到对面去,把牛排切了吃,突然连自己都没想到,冲口而出说:“你这个人!”博士说:“我这个人,怎么,不好吗?”柳依依说:“不好。”博士说:“哪点不好?我怎么没感觉到?”柳依依说:“哪点都不好。”博士说:“你自己要我坐过来的,我没勉强你。我是把你当自己女朋友了,才有情绪的。”柳依依说:“你这人不好,有封建思想。”博士明白了说:“那不是封建思想,那是实实在在的。”柳依依说:“你这人有那个什么情结,苗小慧经常经常嘲笑男人的那个什么情结。”博士说:“那她肯定是经不起检验了,在为自己辩护。我们经济学家……学者……学人认为,人总是站在自我利益的立场上表达对一件事情的看法,所以我说,苗小慧,不用说,肯定的,毫无疑问,那是什么经历都经历过了。”

博士拿起刀来切牛排,闷着头把柳依依的一份都吃完了,吃完才发现,说:“你吃我那份。”柳依依把这边的一份也推过去说:“你都吃了,我不要了。”博士说:“是嫌我动过的吧?”又盯着柳依依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柳依依说:“没有啊,你别想那么多。”说完又觉得回答有问题,自己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于是说:“你说的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博士不回答,说:“没有就好。”停了会儿又说:“我不是封建,我真的不是封建。我并不在乎那个事物的状态,但是那个状态后面是一种情绪,一段经历,一些回忆,我就不得不在乎了。有两种人不在乎,一种是傻瓜,他不知道记忆的厉害。”柳依依说:“你那么自信,你是财大的熊猫,你还那么怕别人有记忆?”博士说:“在这些事情上谁也别太自信了。听我说,还有一种是游戏人生的人,他不认真他还在乎什么,又有谁会去计较三陪小姐?可惜我不是傻瓜,也不想再游戏,我想安定了。”柳依依想追问几句,你到底有过什么不安定的经历?再一想如果追问,就会反过来追问到自己这里来,就忍住了。她说:“哈,女人才是傻瓜,天生的傻瓜,不是傻瓜也要装作傻瓜,她不得不傻。”说了又不甘心似的,补了一句,“看看,我就是这样的傻瓜。”博士说:“你不傻,你聪明,你不聪明我还不会看中你呢。你知道有多少女孩想走到我这里来?当然我也不傻,我不傻所以我有那么一点点封建。我不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我还不去封建呢。”柳依依说:“怎么连封建都是你们男人的特权?谁规定的?”博士眼皮翻了翻说:“真的啊,我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柳依依说:“从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这是你们经济学家……学者……学人说的,谁会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博士说:“是的,是的,我们有时候是自私了点。”

忽然两人都沉默了。刚开始还有点不自在,到后来有点赌气似的,谁先开口谁就输。柳依依干脆双手托着腮,低着眼去捕捉隔壁包厢的声音。终于博士说:“你说。”柳依依说:“你说。”博士咳了两声,像在下决心,又像在酝酿气氛:“那我就说了。”又咳了两声,“你刚才抱怨计较什么什么都是谁谁的特权,是不是带了点情绪说的?”柳依依说:“当然带了。”博士说:“这情绪……是对谁有情绪呢?”柳依依说:“当然是对有特权的人吧。”博士说:“不是对我吧?”柳依依说:“当然。”博士说:“是当然对我呢,还是当然不对我?”柳依依说:“你认为自己有特权就是对你,你认为自己没特权就不是对你。”博士说:“当然,我认为自己还是有点特权的。”柳依依马上说:“那当然就对你。”博士说:“没想到。”柳依依说:“那确实,确实没想到。”博士说:“你没想到什么?”柳依依说:“你没想到什么我就没想到什么。”博士左手在下巴处摸了几下:“没想到依依还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嘴。”柳依依说:“我的嘴只会吃饭。”博士说:“那不对,嘴是人身上最有用的东西了,吃饭,说话,还有什么,刚才我跟你,那样,是吧?”他把舌子用力伸了出来,大声地啧了几下,“还有什么?”柳依依想说:“你什么都知道。”没说出来,说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什么都知道,只是说:“到底是博士,天下的事没有不知道的。”

博士双手叉在脑后,往后仰着,审视似的望着柳依依。柳依依说:“这样望着我干什么?”博士说:“我在想。”柳依依说:“想什么?”博士说:“我在想,在想。”他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我在想,我想,我这么想啊,看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柳依依说:“我没什么事想告诉你,除非你自己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博士说:“没有,没有,没有。”

39

郭治明博士的确有些事情不能告诉柳依依,也的确从这些事中总结出一些教训,或者说原则。

他曾经有过一个叫曾芸的女朋友,那时他读研一,她读大三。他们是在一次同乡聚会上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就有了感觉,到第五次见面,就已经是激情如潮,说到了将来的种种安排的细节,有谈婚论嫁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不妨提前进行,羞怯心早已消散。就在箭在弦上的那个瞬间,曾芸忽然忧伤起来,推开他说:“还是别这样的好。”当时郭治明正怀着两个人都即将进入人生新阶段的激动,见曾芸两个指头把内衣夹起来准备穿上,马上抢过来说:“求求你,求求你。”曾芸说:“不是你求求我,是我求求你。我不想叫你失望。”郭治明怔住了,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说:“说,说,你说,你说。”曾芸说:“其实我不应该认识你,你不是那种心胸开阔的男人。”郭治明意识到了什么说:“你是不是……”曾芸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说:“是的,我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好。”预感得到了证实,郭治明抱着一线希望说:“你好,你比我想像的还好。”曾芸又把内衣拿过来穿着说:“我不好,我不像你想的那么纯洁。”郭治明心中掠过一阵痛,头脑中隐约闪过一些难堪的画面,自己心中的圣洁女神,竟有别人在她身上折腾过。这时曾芸穿好了内衣,两个指头拎着衬衫准备穿上。郭治明心中轰隆轰隆地刹不住车,扑上去把衬衫抢了甩开,把她抱住。她又一次推他说:“你冷静点。”可他怎么能冷静下来?他行动着,她再次推开他说:“除非你答应我。”他喘着说:“答应你。”她说:“你原谅我了,是吗?”他说:“原谅你。”她说:“以后再也不准提这件事了。”他说:“不提。”她说:“那你起个誓给我看看。”他说:“起誓。”她说:“现在起的誓是要管一辈子的,你想好啊。”他说:“想好。”她说:“那好吧。”又说:“来吧。”事情很激情,很刺激,这是郭治明没想到的。第二天她的喉咙都嘶哑了,对别人说:“唱卡拉OK太投入了。”

后来郭治明觉得很委屈,至少自己可以问问是怎么回事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走在自己前面?他不能问,他起过誓的。曾芸总是通过这样那样的小事旁敲侧击告诫他:“男子汉啊,讲话要算数啊。”有些事情他想知道,却无法知道,他想着曾芸不早不晚,偏偏在那个无法逆转的时刻提出来,是不是一个刻意的安排?这个疑问像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黏黏的,痒痒的,像一只鼻涕虫,停在那里,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

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委屈。曾芸漂亮、活泼、聪慧,这样的女孩不多啊。想到她的今天、明天以至永远都属于自己,他就有了安慰。为了这种安慰,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咽,咽了下去。有些事情想起来是很难受的,咽不下去的,他越是爱她就越是咽不下去,可越是爱她就越得咽下去。他不敢回想,不愿回想,可越是不敢想不愿想就越是要想。他反复说服自己要向前看,向前看,这种说服重复了无数遍之后渐渐地奏了效,他平静下来了。

这样过了几个月,郭治明心中有了一种疑问。曾芸好几次莫名其妙就生气了,问她怎么了,不说。生气了就几天见不着人,打电话到她宿舍,不在,在也不接。当他忍无可忍,想认真思考一下两人的关系时,她又打了电话过来,说自己病了,要他送感冒药降火药过去。见了面她嘻嘻哈哈没事一样,她一嘻哈就形成了一种气氛,他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这种气氛。两人的关系要好就好,要坏就坏,节奏完全由她掌握,他只有接受的份。这倒也罢了,谁叫他爱她呢?他只想弄懂为什么又生气了,为什么又嘻哈了,竟弄不懂。因为这不懂他生过几次气,以至说出分手的话来。这种生气对她毫无作用,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在她那里他成了一只风筝,放多远都收得回来,放心得很。不管他情绪如何,她分分钟都可以扭转局面,撒个娇就全部搞定。

郭治明是研究生,郭治明不傻。郭治明对曾芸经常的形影无踪有了越来越多的怀疑。他问她:“你昨天到哪里去了?”他这么问的时候,每次都感到她会无法回答,可她每次都有最合情合理的解释,让他无话可说。为什么事先不告诉一声?也有最合情合理的理由。仿佛她有一个理由的锦囊,任意抽一条出来,都是最合情合理的。他说:“你啊你,你不是最可爱的就是最可怕的。”她嘻哈说:“你觉得我是最什么的?”郭治明回答不上来。他真的无法回答,最亲近的人是最看不清楚的。

这一次郭治明终于有了十足的把握,曾芸不是个东西!因为,他身上竟有了不适的感觉。可耻啊可耻!自己没干过坏事,那一定是从曾芸那里染上的。当他怒气冲冲质问她时,她怒气冲冲地反问:“你最近做了什么?你?你!”他怔住了,他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问,这样理直气壮。这一问把他问得心里发虚,不由得想自己到底去过什么不卫生的地方。他一犹豫她就更理直气壮了:“还怪我把你身上搞得臭臭的,你还把人家身上搞得臭臭的呢!”郭治明回想自己半月前曾陪导师出过差,在酒店睡过两晚。会有那么容易,那么巧吗?只好去看医生,先把问题解决了再说。走到医院门口曾芸说:“怎么好意思呢?你自己去。”郭治明说:“我自己解决了有什么用?”曾芸说:“我不敢去,我去问问我的师姐,看她有什么办法没有?”医生没看成,问题却解决了。当天曾芸打了电话来,悄声告诉他去买两盒什么牌子的消炎药,师姐说的。药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他问她:“怎么师姐比医生还灵?”她说:“那你去问她。”他说:“她是谁?”她说是某某,他不认识的。他说:“她怎么懂得这些?”她说:“那你去问她。”他疑心重重,她却撒娇起来:“人家好久都不知道你了。”她发出了信号,他马上就接受了,提出今晚找地方亲热亲热。那么一亲热,事情就过去了,似乎,只要有激情在前面召唤,什么事情都是过得去的。如果过不去,那其实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郭治明是研究生,郭治明不傻。郭治明心中的疑云抹不去。他想,如果这是一场游戏,对自己装装糊涂也就算了,自己并没吃亏。可郭治明不当游戏,不当游戏那就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讨个老婆,还能守她一辈子?像曾芸这样的,你想守就守得住吗?郭治明想放手了,把这个意思也给曾芸说了。她一听就暗自流泪,一滴一滴顺着面颊流下来,真真切切。她说:“你厌倦我了就直说,你不要找这样的借口。”这话让郭治明都觉得自己很卑鄙,玩了,腻了,想脱身了。她说:“我有对你不起的地方,那是认识你之前。女孩心软,上了当。你封建,要计较我,我不说什么。可你故意说我现在还怎么样怎么样,我不冤吗?我冤啊,冤啊!窦娥冤也没有我冤。”听了这话郭治明犹豫了,那一定是自己让她受了委屈。他叹口气去抱她,她挣开了。如此三次,她才软软地躺在他怀中,默默流泪。郭治明赔了多少小心,她才笑了。

郭治明以为从今以后曾芸就会乖乖的了。他想错了。她好几次还是突然就没了影踪,突然又出现了。他要她解释,觉得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无话可说,别有隐情那是肯定的。可她的解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合情合理又天衣无缝。在她解释之后他的气就消了,原来打算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总之一切预想都落了空。曾芸生气说:“少见这么小心眼儿的男人!你是怀疑我呢,还是觉得我不该有这点小小的自由?”在她生气之下,郭治明不但气生不出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她说:“疑人不恋,恋人不疑,你那么疑心我你就别来找我。”郭治明也跟自己赌过几天气,不去找她,但不出四五天,心中就想得发慌,又想着再有几天不去,别的男人就要乘虚而入了。加上身体也在发出神秘的信号,给了他一个强烈的推动,他只好打破了自己设定的原则,若无其事地去找她了。

又一个周末,曾芸又没有了踪影。这一次郭治明愤怒了。他本能地感到有了问题,但不知问题在哪里。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半,他在曾芸宿舍的楼下死守,想知道她到底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谁送她回来。到十二点半曾芸还没回来,他极度愤怒。回到自己的宿舍,想着会不会自己刚走,她就回来了?马上骑车过去,又等了半小时,再回到宿舍。他想打个电话过去问,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就没有打。郭治明一夜没睡,反复看表,到了五点半,也顾不得会让曾芸的同屋吃惊,打了电话过去。那边的女孩气愤地接了电话,告诉他曾芸没回来。她现在在哪里?跟谁一起?做了什么?每一个问题都像刀一样扎在郭治明心窝上。在天色微明之中,他骑了车到处乱转,朦胧地希望能够碰到曾芸。他觉得自己特别清醒,谜底就要揭开了!七点多钟的时候,他猛醒一下,看见曾芸从一条路上走过来,身边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青年。他对着她骑过去,骑到跟前突然感到羞怯,就一直往前骑,骑过了几十米,把车停了,转身去看曾芸。这时曾芸一个人站在路边朝他招手。他骑车过去,曾芸生气说:“怎么见到我像没看见一样?”他说:“那个人呢?”她一脸诧异说:“什么那个人?哪个那个人?”他说:“一分钟以前跟你并肩走的。”她说:“谁跟我并肩走?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郭治明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局面。他说:“明明看到你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她说:“你眼看花了吧?要不就是路边的人,我没有一点感觉。”郭治明没了话,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悔自己不该心软羞怯,还怕他们难堪。现在好了,自以为是抓着双了,结果却是个零。曾芸赌咒发誓之后,就哭了起来。她一哭,他就没了办法,又不愿就此罢休,呆望着她。见他没动静,曾芸哭着赌气走了,头也不回。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叹一口气,追了上去。

郭治明问她昨晚到哪里去了,她说去了某老乡那里。他正想说要打电话去问,她竟抢先说:“你打电话问呀,你又不是不认识她。你就说从昨天起一直找我找不到,问是不是在她那里。”她竟然这样从容,把他给弄糊涂了。她是真住在那里呢,还是事先给老乡打了招呼呢,或者干脆就是放手一赌呢?他不明白。她催他打电话,他反而犹豫了。只要这电话一打,不论结果如何,两人就撕破脸了。他不想撕破脸。他舍不得,既然舍不得,那么不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只有认了。而且,她到底做了什么,郭治明心中怀疑重重,有无数问题需要回答,却没有一件是说得出口的。

曾芸年龄不大,与男性打交道的心机智慧却是一流。她在这方面耗掉了太多的聪明,因此学习成绩一般。她有两条绝技:第一是把握对方情绪的方向,让事情时刻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什么时候该撒娇、生气、流泪、沉默、认错、破涕为笑,都丝丝入扣。她的任性其实不是任性,眼泪也在真假之间。只要她愿意,气氛总是可以缓和下来的,弯也总是能够转得过来的。第二呢,就是对自己的去向和行为给出充分的理由,这些理由脱口而出,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思考,谁想要抓住她什么,那是抓不住的。一次又一次的惊险地逃脱,给她带来了很多隐秘的快乐,很多的成就感。这就是曾芸。

曾芸毕业后去了深圳。这叫郭治明不高兴,也不放心。为什么不像原来商量好的那样留在麓城?曾芸说:“我先去打前站,你明年毕业了你过来,不就会师了?”郭治明无话可说,送她上了火车,两人在车站依依不舍,曾芸在开车前几分钟三次冲下车来拼命吻他,热泪涟涟。在深圳她还打来了热情洋溢的电话,可两个月以后的一封信,说了七条理由宣布了两人关系的终结。他再打电话过去,不接,写信过去,不回。他去了一趟深圳,连人都没见着就回来了。在返回麓城的火车上,他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简直是在一场梦中。

郭治明在沮丧中度过了两个月,时时盼望曾芸能够回心转意。曾芸在深圳那么一个地方,关于那里有着种种传说,其中之一是两个新来的大学生仅仅因为想省房租,在认识的当天就住在一起。他心里万分明白,曾芸绝对不是一个人那么呆着。可明白了也不愿细想,不愿承认。他设想着曾芸忽然回来了,告诉自己,这几个月就一个人呆着,自己会接受这个说法吗?他把这个问题对自己问了几遍,觉得自己还是会接受的。这叫他感到恐惧,人为什么这么渴望逃离真相?郭治明心中悬着,那么悬着。终于他还是想通了,面对一个既定的事实,除了想通又有什么办法?他想通了,自己没损失什么,用不着那么沮丧。

后来郭治明从曾芸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了一些情况。曾芸原来的男朋友去了深圳,她才找了郭治明。深圳的男朋友一两个月回麓城一趟,他来了曾芸一定不会住在宿舍的。有时她还在舞场上发生一些临时的恋情。那同学说:“我也不想造谣,有没有一夜情我不知道,反正看见过她散了场跟舞友走了没回来是真的,也可能是去找你了吧。”这些叙述跟郭治明的感觉完全吻合,他这才明白了曾芸是怎样一个女孩,那一大堆发自肺腑的话,爱啊想啊,现在想起来既滑稽又令人惭愧。眼泪不可信,赌咒发誓也不可信,真不知什么才可信。郭治明再怎么安慰自己,没有损失,还占了便宜,但屈辱感还是像水桶中的皮球,怎么按都按不下去。他觉得自己不傻,也不是没有警觉,也动了脑筋,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失败者。他叹息着:“猎手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狐狸啊!”

有一天,他看了一个关于艾滋病的节目,心情一下就沉重起来。在曾芸周围,有这么一张性爱的网,这网上只要有一个人出了问题,就可能传遍网中的每一个人。他想,深圳那男的有问题吗?他还有别的女友吗?那女友又还有别的男友吗?还有那些临时的性爱。网中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关系都可能曲曲折折无限延伸。也就是说,这张网之大是不敢想像的。想到这里郭治明全身发冷,他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艾滋病的资料来看,越看越怕。咳嗽一声都感到紧张,是不是症状开始了?会不会在潜伏几年后爆发?他去了几次医院找医生量体温,后来买了个温度计,天天给自己量。在惊恐中度过了几个月,才慢慢平静下来。

对这件事,郭治明进行了认真的反思,他的想法是,傻瓜当一次可以原谅,当第二次那就是真正的傻瓜了。他把自己的教训跟朋友交流说:“一个女孩你想看透她是怎么回事,那不可能,你越是喜欢她就越是不可能。你要守着她那也不可能,她想调皮,一个小时也足够她出一次墙了。可是你又不想当傻瓜,不想得艾滋病,不想戴绿帽子,不想出差几天还要提心吊胆,不想生了个孩子去验DNA,不想在激情之中她却想着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掐着指头,“一、二、三、四、五、六,六不想,那怎么办呢?”朋友是一个对世事相当悲观的人,依据之一,就是艾滋病像这样成几何级数发展下去,人类在一两百年之内将会灭亡。他笑一声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学非洲人,把她们那里锁起来。”郭治明拍手三下说:“对,对,对。只要她走到你面前是纯洁的,那六个不想基本就有保障了,结了婚她调皮也不会调到哪里去。调皮的女孩可爱啊,让别人爱去,我是不敢惹了,留着这条命吧。”朋友说:“你说的也是啊,可人家不会去修修补补吗?那么多广告都贴到校园里来了,报纸上也鸡蛋大一个字的广告登着。”郭治明说:“装是装不像的。我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那我就是傻

瓜到头了。”

40

后来郭治明还是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柳依依,当然,隐匿了许多细节和感受。当时柳依依觉得,自己并没有催逼他,他就讲了出来,这不是真诚,而是太自信了,甚至有点欺负自己的意味。柳依依也想把自己的经历说说,这样就打平了,谁也不欠谁的。她等郭治明问她,他却不问。她甚至还有点想启发他来问,总不能自己这么跳出来吧,那太难堪了。事后她还有一种遗憾,这是个机会,一下子没抓住,就过去了。

柳依依觉得有些奇怪,博士这么轻松地说到自己的经历,却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绝对纯洁,这是什么逻辑?她想起他当时说过的话:“一个男人快三十岁了还没有过一点经历,怎么可能?”柳依依能够接受这种说法,这是实话实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也缓解了自己内心的压力,你也不纯洁呢,有什么理由来要求我?三十岁的男人,又是男人,又是男人!

想来想去没个主意,柳依依把想法跟苗小慧说了。苗小慧说:“别傻呢,博士现在很吃香的呢。”柳依依说:“他吃香关我什么事?他吃臭也不关我的事。”苗小慧说:“别傻呢,他香了你跟着就香了,不然你自己奋斗十年,你还香不起来,女孩的人生要走捷径,不然怎么说找丈夫是第二次投胎呢?第一次投胎没投入豪门,那不怪自己,第二次还不投到一个好地方,那就不能怪别人了。”柳依依说:“苗小慧你真的变俗了。”苗小慧说:“我从来就没有雅过。像我这样的人,穿上旗袍就是淑女吗?”柳依依说:“没找到感觉。”苗小慧说:“看看,又来了!女人最大的感觉就是过好日子,这是真的。再说郭博士也有那么高,怎么就没感觉?”柳依依说:“他说自己是熊猫,有那么瘦的熊猫吗?”说着把一根指头含在唇间轻吮着,斜着眼去看苗小慧。苗小慧说:“看你这款儿,眼神再一飘,风骚就出来了。下次你见了博士,把这个款摆出来,再斜他几眼,就把他套住了。”柳依依打她的手说:“谁爱套他!”又说:“本来有了点感觉,又跑了。谁叫他那么自私!”苗小慧说:“这你就想错了,自私是他们的天性,换个人又怎么样?古往今来,你看那些男人,只要有可能,哪个不想霸着一群女人?三皇五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谁又是纯情种子?谁?”柳依依说:“真的我想找个平庸没出息的,再怎么不济我图到了一个安全感。我不羡慕皇后,天下最可怜的女人就是她了。”苗小慧说:“这就看你自己要什么了。两头都占着的,有!那是上帝的幸运儿,少!如果只能占一头,你占哪头?”不等柳依依回答又说:“一百个女孩有九十九个会找成功人士,古往今来的女人都是这样选择的。有一大堆问题等着解决,件件都要钱先生出面。一天天日子是实打实的,摔在水泥地上叮当响的,两手空空想飘是飘不起来的,总不能天天去爬山吧。你别跟我表白自己是那百分之一,我是不会相信的。”柳依依本想说自己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可被苗小慧把话堵了,就说:“你不了解我,怎么连你都不了解我?”

讨论了半天没结果,苗小慧说:“先别作结论,我帮你去打探打探,看看那个博士是不是像他自己吹的那么香?真有那么香的话,你就那么想,自己已经占大头了,牺牲一点感觉,就算了。想想两头都占着,那不可能。不可能就不要去想,不想,心理就平衡了。”柳依依指头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啧啧有声说:“少见你这样谈恋爱的。”苗小慧说:“你说错了,都是我这样谈恋爱的。不过都想用一点色彩把真相包裹起来。都摊开来,那太难堪了。”又说:“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打探?”柳依依说:“随你。”苗小慧说:“那我就不去了。”柳依依说:“随你。”苗小慧说:“那我还是去。”柳依依说:“也随你。”

第二天傍晚,柳依依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夕阳的光映照在玻璃上,一丝一丝地退去,终于,金色全消失了。春天的气息却更加浓了起来。泡桐的叶子伸到了窗口,玻璃上染上淡绿的波光。微风轻拂,嫩叶轻摇,光影流动。树上有一群鸟儿跳来跳去,树叶间发出一种轻微的簌簌声。鸟儿不时地发出几声鸣叫,柳依依忽然发现,鸟儿的鸣叫也是很有穿透力的,自己的心中有了清晰的回声。风轻轻地渗了进来,有意无意地,给了她一种启示。窗外的泡桐叶,柳依依已经关注四年了。她知道再过几天,只要几天,那绿的柔嫩就会往深里去了,那种变化是一天一天都能感受到的。柳依依把双手竖起来,去感受那温软的风,自己也不理解地说了一句:“真的不相信。”

天色渐渐昏暗了。苗小慧闯了进来说:“依依!”柳依依朝她点点头。苗小慧说:“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开灯?我打探到了。”柳依依说:“谁?”说完忽然记起来,说:“你真去了呀?”苗小慧说:“我这个人生得贱,别人随我去不去,我还去了,我怎么这么贱呢?说真的我自己的事都没这么积极呢。”柳依依说:“那你真的去了!”苗小慧说:“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了,等于没去。”柳依依说:“随你。”苗小慧把书本往包里塞着说:“那我自习去了。”嘴角含着笑瞟柳依依一眼。柳依依看她真要走,说:“你说!把别人心里火点着了,她又翘起来了。”苗小慧把书包放下来说:“说句好听的我听听。”柳依依说:“这么讨厌!”又说:“求你。”苗小慧说:“这才算句话。”这时伊帆进来了,苗小慧说:“我和依依在说博士呢。”伊帆说:“你们说,你们说。”苗小慧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把博士放跑了,博士现在真的是香香的呢,还不说金融专业热得烫手。机会呀!机会不来那是命,机会来了没抓住,说轻点那是错,说重点是对自己的犯罪。”柳依依说:“我怎么没觉得这个机会也算个机会?”苗小慧从专业、学位、年龄等方面做了一番分析说:“绝对是潜力股。”柳依依说:“是一桩交易吧。”苗小慧说:“那还是什么?说透了那还是什么?叫你去找个打工仔,你肯定不干。”柳依依说:“那爱情呢?感觉呢?感觉呢?”苗小慧说:“那是无形资产,都折算进去了,你学会计你不会算吗?”又说:“郭博士就那么不能调动你的感觉?是夏伟凯把你害惨了呢。这样的事情过村就没店了,争不得硬气的,多少女孩想争一口气,争到头是一场悲剧。”柳依依低着头不说话。苗小慧说:“嘿,还委屈了你!真的,你没想法跟我说一声,看我把他套过来,到时候你别说我抢你男朋友。”伊帆说:“依依你别信她,她没那么坏。”又说:“博士没吃过饱饭吗,怎么像只瘦鸡?”柳依依说:“就是,就是,哪点像熊猫?”又对苗小慧说:“你真的去套?”苗小慧说:“我真的,肥水流走可惜了。”柳依依说:“那他们呢?”苗小慧说:“他们?”怔了一下,眼睛转悠着,似乎在询问她怎么知道“他们”,马上又说:“他,他们,到一定的时候我就处理掉了。我没觉得对不起谁,应该是他们对不起我。”柳依依说:“你去套吧。”苗小慧着急说:“依依你真的不干?我看着都可惜了。”柳依依说:“想想吧。”苗小慧说:“给你三天时间,”她伸出三个指头比划一下,“三天。三天后我就下手了。我不套就不套,一出手就一个准儿,不是吹的,你信不信?”

柳依依想了两天,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她对博士没有把握,会不会又是一个夏伟凯?对自己也没有把握,会不会一入温柔之乡又陷了进去?苗小慧见了她,伸出三个指头,眉毛扬了扬,示意着,她只是笑笑。博士打电话来,她不冷不热应付几句。苗小慧说:“他那样的人,被女孩宠坏了的,你再没个态度,他的枪口就瞄着别人去了。”柳依依说:“爱瞄不瞄。”心里却有了紧迫感,觉得还有别的女孩在行动,该下决心了,可总下不了决心。每次觉得下定决心了,就想起夏伟凯,又动摇了。

这天傍晚,柳依依和苗小慧在江边散步,突然看见前面是夏伟凯和宝贝。他们一人拿着一支香蕉,往对方嘴里送。柳依依想,怎么这些动作跟自己以前一样,连走的路线都一样?这时苗小慧也看见了,拉了她一下,两人停下了,互相望望。苗小慧朝那边努努嘴,柳依依悄声说:“恶心。”这时夏伟凯也看见了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又拍拍宝贝,要她收敛一点。宝贝还不高兴,扭着身子发嗲,夏伟凯拉着她快步走了。苗小慧说:“真看不出有哪点比你好,他眼光走神了吧。”柳依依说:“会骚吧。”还想说:“再怎么不好,总有个新鲜吧。”觉得太伤自尊了,没说。回去的路上柳依依说:“女人真的傻。”苗小慧说:“你知道了你就别傻,你老惦着他干什么?”柳依依说:“谁去惦他?女人总以为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是这样的,那份激情是给她一个人的,谁知道连散步的路线还有动作都是一样的。”苗小慧说:“还有别的动作也是一样的。”双手来回伸缩几下。柳依依头脑中迅速晃过一些画面,轻叹着笑了一声。

到了图书馆门口,柳依依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再来,我去宿舍打个电话。”苗小慧说:“他们还没回去呢。”柳依依说:“打给博士。”苗小慧拍拍她说:“总算想通了。”又说:“我陪你去,我怕你话说不好。”柳依依说:“那我怎么说?”苗小慧说:“你说你病了,重感冒,看他怎么说。”

拨通了电话,柳依依说自己病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竟抽泣起来。郭博士在那边百般劝慰,说要马上过来。苗小慧在报纸上写了几个字:不要他来。柳依依说:“不要你来。”博士说:“怎么不要我来,我能进来。”苗小慧又写了几个字:咳嗽。不耽误他时间。柳依依又用力咳嗽,喘着说:“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明天我自己去看医生。”博士马上要带她去看急诊,柳依依说:“看急诊?”看着苗小慧,伸了伸舌头。苗小慧凑在她耳朵说:“不去,要买药。”柳依依说:“我不去看医生,医生只会叫人打针,人家怕痛的。”博士说:“我去买药。”就把电话挂了。

柳依依放下话筒,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苗小慧拍手说:“妙妙妙!”柳依依说:“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刚说自己病了,就真的病了一样,眼泪就流出来了。啊呀,我真的变坏了!”苗小慧说:“等会儿他来了你还是要翘着,别给他甜的,先把他心里惹毛了,火燃得有那么高了再说。”说着就离去了。

郭治明进来的时候,看见柳依依在灯下抹眼泪。他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心里难受,难受。”柳依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确很伤感,索性让眼泪尽情流下来。博士说:“是病的吗?这是药,药我买来了。”柳依依捏着药说:“没事了。”刚说完,更多的眼泪又流出来了。郭博士说:“看你那么可怜。”想来抱她。柳依依说:“等会儿有人来了。”这时苗小慧进来了说:“依依你病好些了吗?”柳依依咳几声说:“好些了,药来了。”苗小慧说:“依依你伤心了?病了这几天也没人关心,真的可怜。”博士说:“怎么不告诉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刚知道的,马上就来了,还带了药。”倒了水叫柳依依吃药。苗小慧说:“依依你的确是到了要人关心的年龄了,你又死守着那几个条条框框。稍微灵活一点,早就有人关心了。”博士说:“依依是对的,不要学那些人。”又说:“她守这么久是在等我呢。”说完为自己的机智笑了。他把药倒出来,放在柳依依手心说:“一次三片。”柳依依看苗小慧一眼,苗小慧移步到博士身后,挤着眼示意,张嘴伸出舌头,做着放进嘴又吐掉的样子。博士催促说:“吃药啊,吃药,吃了病就会好了。”柳依依说:“不想吃,看了药就想吐。”博士急了说:“病这么重不吃药,你跟细菌赌气呀?它们怕你赌气?听话啊,听话。”柳依依把药放到嘴里,趁博士去倒水,吐到手心里。博士把杯子凑过来,她仰起脸,博士把水慢慢倒了进去,一边对苗小慧说:“我知道依依会听话的,你看她好乖,喂药都不哭。”

41

女孩是浪漫的,又是现实的;在浪漫中想着现实,在现实中想着浪漫。柳依依觉得自己跟郭博士来往是太现实了点,他是博士,他有前途,而他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柳依依总是有点遗憾,在博士那里没找到理想的感觉。她在心中反复说服自己:“认真都不敢认真了,还谈理想?”说是这么说了,似乎也想通了,可遗憾还是像夏夜的雌蚊子,在心里嗡嗡嗡嗡嗡嗡的,赶也赶不走。

这天,博士带柳依依到校园附近一家小饭店吃晚饭。他们点了水煮活鱼,十二块钱一斤。老板说没有了,到对面卖鱼的那里去抓,博士就跟着老板去了。柳依依从窗口看见博士挽了袖子到池中去抓鱼,又凑上去盯着秤,看重量是否有错,心中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天天说自己是个大人物,她也因此把他看成了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还这样?博士回到桌边,得意地告诉她抓了一条最活的,鱼老板想少秤也没能少成。柳依依一声不吭。博士说:“你什么事情又不高兴了?”柳依依还是不做声。吃着鱼柳依依说:“你说你毕业了去银行会当上高管,那是给自己贴金吧?”博士说:“泰山不是垒的。我这样的不当高管,那还谁当?我导师还想要我留校呢,总是拿当博导来引诱我。”柳依依说:“当了高管那些钢镚你数不数?”博士说:“那是手下人的事。百元大钞也不用我数,我还数那?”柳依依说:“那你怎么放得下心呢?”博士笑了说:“绕了半天你笑我刚才看秤!我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要被别人温柔一刀呢?”又说:“看不出你要钱没钱,眼珠子倒有这么大,”他双手在眼前比划出乒乓球大小,“这么大。”变成了鸭蛋大小。

柳依依把这件事在宿舍说了,一边比划着挽了袖子去摸鱼的样子。苗小慧说:“他家可能是农村的,吃点小亏心中就有一个大窟窿。”柳依依说:“跟了他我将来会有好日子过?”又说:“他家真的是农村的,他说过。”苗小慧说:“那你不早告诉我?我妈妈说我找谁她都不管,就是不能找家是农村的,提只鸡一家人就到你家过年来了。”柳依依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伊帆说:“这都不想那你想什么?是结婚呢。我家里也不准我找家是农村的。”柳依依说:“他真是个人物那就不算什么了吧?”苗小慧说:“你跟他是来真的呢,你真的不想想?”柳依依觉得苗小慧虽是这么亲近的朋友,有些地方还是难沟通。男人跟几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她无所谓,家是农村的却是严重的问题。柳依依说:“懒得想这么多呢,反正我家里也是那么穷。”苗小慧说:“所以更得想想。”柳依依笑一笑:“我主要是看不惯他那个没有气概的样子,还挽了袖子去摸鱼呢,我的感觉又矮掉一截了。”伊帆说:“他要是有小夏那么阳光就好了。”柳依依心里被撞了一下,觉得伊帆很懂自己的心,望着她笑了一笑。伊帆说:“脸也有点像个勺似的。”柳依依一想,果然是有那么点意思。

博士去安阴市讲课,要柳依依陪他去。博士说,听课的都是市领导,他导师对他充分信任,才让他去的。柳依依想起前年跟夏伟凯去庐山,只要一出去,有些事情就难以避免。可她又经不起出去走走的诱惑,就说:“还是不太想去。”博士说:“陪陪我嘛,我一个人在外面孤魂野鬼,你想着不心痛?”柳依依说:“省市领导陪你。”博士说:“晚上没有人陪。”柳依依说:“那我就更不去了。”博士说:“请她去玩还要做思想工作。”又说了当地几个好玩的地方。柳依依说:“那说好了。”博士说:“说好了——什么事情说好了?”柳依依说:“你说呢?”博士说:“不知道。”柳依依说:“那你再想想,想好了我才去。”博士说:“知道,你早就说过了。”柳依依说:“那你把我说过的再说一遍。”博士笑笑说:“你毕业之前不能碰你,不能碰。圣旨。我不碰行不行?我二十九年都过来了,还过不了这两个多月?”柳依依答应去了,博士说:“找女孩就是麻烦,找女人心又不甘。”又说:“我还是麻烦点算了,不然就更麻烦。”

到了安阴,博士去上课,柳依依在宾馆等他。下午五点多博士回来,带她去吃饭。吃饭时博士很兴奋,说自己讲课怎么精彩,市领导怎么看得起他,还想要他毕业后来安阴任职,有重要的岗位等他。柳依依想说,那么看得起你怎么不请你吃饭?看他那么得意,没扫他的兴。博士喝了一小瓶椰岛鹿龟酒,脸上红了,更加兴奋起来说:“我们财大有人分三等的说法,你听说过没有?男人,女人,女博士。”柳依依说:“我听说第四等是男博士。”博士哈哈笑说:“我们是第一等中的尖尖头。如果有四等我们就是第一等。”又说:“都是博士,男女差别大得海了去了。女博士,特别是那些没结婚的,个个都是问题人物。”他说到有两个女博士住一套间,怎么都处不好,你死我活。有一个在另一个睡着时,把尿倒到她脸上。又有一个很会打扮,今天说要跟某局长结婚了,过一段又说要跟某经理结婚了,总是结不成。博士说:“有一回好像似乎真的要跟某大款结婚了,大款在情人节还送了她一枝蓝色妖姬,据说花了五百块钱,她还特地给大家看了那妖姬的残骸。我看她那么兴奋,心里想这婚恐怕是结不成的,果然就没结成。”他说的这些柳依依都相信,相信了之后又很悲哀。同样是努力,是成功,男人和女人的成功在情场的意义却如此不同。人生的本质是生存,生存的本质是博弈,在战场,在商场,在官场,也在情场。她觉得“博弈”这两个字非常准确,非常真实。她看着博士那红红的脸,想着这个人就是自己博弈的对手。博士没意识到柳依依情绪的变化,还是很兴奋地讲着,把“六不想”也讲出来了。他说:“依依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放心。你没有那些鬼鬼祟祟的行为,不然怎么找得到爱的感觉——不,说错了,爱的感觉总是找得到的,只要他需要她,自然就会有感觉,我说的是结婚的感觉。谁能在一个要时刻监控的女孩身上找到结婚的感觉?”柳依依说:“你是在说我只能安分守己吧?那什么时候我也调个皮给你看。”博士连连摇头说:“你不会,你不会,有了我你还不够吗,我?”

吃完饭逛了一会儿街,回到宾馆,博士黏到她身上来,柳依依说:“你答应了我的,你没忘记吧?”博士说:“一百步不让我走,走五十步也不行吗?”折腾了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情绪没上来,敷衍着他。博士说:“没事情做,摆在眼前一件能做的事情又不让做。”晚上在柳依依的坚持下,一人一床睡了,熄了灯讲话。说着说着博士爬过来说:“我不做别的,让我这边躺躺行不行?”柳依依让出半边床让他躺下。博士躺下后,她又觉得应该表现出一种羞涩,不让他这么轻易就躺下来。又感到打破羞涩感,事情是多么容易。博士说:“我真的被自己的克制感动了。”边说边脱柳依依的内衣。柳依依把手脚抱紧,博士还是很执着,说:“我承诺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柳依依就不再坚持。被博士搂着柳依依想,这种坚持其实毫无意义,但却没有感到那种不可扼制的激情。在黑暗中她努力去回忆当时跟夏伟凯在一起的情景,许多画面重叠着,云遮雾罩似的,记不清哪一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这模糊之中,忽然有一种感受闪出来,像一个火把被点燃,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熊熊燃烧,那就是自己曾被激活的情绪。博士抚着她,赞美她身体的匀称,该有的地方有,该没有的地方没有,都恰到好处。他说:“这样我就很满足了。”也不知他是对身材还是对抚爱感到满足。柳依依突然想问问那个叫曾芸的女孩身材怎样。她忍住了,那太难堪了。博士说:“我独享这一种美好,也是人生一大幸福。”手又游走起来说:“其实早晚就是那么回事,何必不赶早呢?”柳依依按住他的嘴说:“不讨论这个问题。”

博士睡着了,柳依依却格外清醒。夏伟凯在她心中留下了身体的记忆,这种记忆自己以前没有明确的意识,今夜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女人凭身体的直感去感受男人,这种感受指引着她选择的方向。无论如何,这是两个不同的男人,差别很明显,无法找到确切的表达,但是很明显,如此明显,像黑和白一样明显。这种感觉是一种力量,强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可以把自己牵引过去,也可以把自己推开来。柳依依感到自己正在被推开,这种力量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这样想着柳依依把身体从博士身边移开,轻手轻脚摸索到内衣穿好,睁了眼,奋力地盯着眼前的黑暗。

42

回到学校,苗小慧一见她就诡笑着把眼皮翻上去,张开嘴,做了一个暧昧的手势。手势很模糊,但柳依依明白,她是在问这一次出去是不是有了实质性进展?柳依依也不说话,眯起眼摇摇头。苗小慧挤着眼摇头,表示不相信。两人打了好一会儿哑语,吴安安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苗小慧说:“怎么可能呢?”柳依依说:“怎么不可能呢?”后来柳依依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苗小慧。苗小慧说:“谁一只手能捉两条鱼!那些傍大款的人,你以为她感觉很好?委屈一点是应该的,反正有弥补,心中就平衡了。”柳依依说:“那也不能黑白不分吧。”苗小慧笑了说:“什么叫曾经沧海!你是被夏伟凯害了,别人都是黑的,只有那个帅哥是白的。”柳依依说:“现在不说黑白,就说怎么办吧。”苗小慧说:“那你问问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一只手抓两条鱼的人有,少。再说抓到了也不一定就不是个定时炸弹,人家才貌双全那不是个危险人物?到头来一条鱼都没有。”

柳依依想了几天,没想出个结果。她明白,再想下去也不会想出个什么结果来,想是想不出来的。她边想边不冷不热地应付着,拖延着。郭博士问她有什么心事,她说:“没心事的人那就不是人。”

这天下午,她在证券营业部的电脑旁看行情,有人说:“柳依依,有人找你。”她出来一看,竟是夏伟凯。她马上沉了脸说:“找我干什么?”夏伟凯堆起一脸笑说:“不干什么,看看你也不行吗?”柳依依忽然觉得特别委屈,鼻子酸酸地说:“不要你看。”就进去了。坐下来她把电脑敲得直响,心里想着,要是他还来找,自己是出去呢,还是不出去。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推门,他是走了呢,还是没走?柳依依看看门,再看看门,一点动静没有。她在心里说:“总算走了。”又看看门,再看看门,一点动静没有。她终于确定夏伟凯真的走了,叹了半口气,把剩下的半口气慢慢地咽了下去。

收了市她搭车回学校去,快到公共汽车站时,夏伟凯突然拦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说:“跟了你这么远都没看见我!”柳依依说:“不要以为天下的女孩都想看见你。”夏伟凯跟着她走说:“还是不肯原谅我。”柳依依说:“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夏伟凯说:“伤心,太伤心了。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伸出一个指头,“就一次。”柳依依说:“不给。”夏伟凯说:“就一次。”柳依依说:“不给。”夏伟凯说:“一次小小的机会。”柳依依说:“不给。”停一下又说:“什么机会?”夏伟凯说:“前面是茶楼,喝杯茶嘛。”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甩开了,却怀着一种好奇心,一种模糊的期待,跟他进了茶楼。进去了夏伟凯对小姐说:“找个小包间。”柳依依说:“还是外面好些。”夏伟凯也不说什么,跟着小姐上了楼。进了小包间,柳依依说:“还是外面好些。”

两人对面坐着。服务生把一个长嘴壶放在肩上往杯子里倒水,热气冒了上来,一瞬间夏伟凯的脸变得很模糊,不真实似的。柳依依又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也不真实似的,不合情理,不合逻辑。服务生走了,夏伟凯说:“就想见见你。”柳依依说:“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你的话。”夏伟凯说:“骗你是猪。”柳依依忍不住笑了,笑了一半又把另一半变为冷笑,肩也不由自主地耸了一耸。夏伟凯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柳依依鼻子哼一声:“你要多少机会才会满足?”夏伟凯苦笑着接头说:“不要这样看我吧。”马上又说:“我跟梅若兰分手了。”柳依依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去想梅若兰是谁。夏伟凯说:“就是,就是,就是那个那个……她。”柳依依说:“那好,你又可以往前走了,反正傻女孩是无穷无尽的。”夏伟凯说:“不要这样看我吧。”又说:“看过来看过去还是依依你好,你最好。梅若兰她不是东西。”柳依依想着梅若兰这个名字,谁听了都会有诗意的想像,都是一个淑女的形象,真的很难跟宝贝联系起来。夏伟凯说:“梅若兰她们同学有一帮人,互相之间还攀比,看谁傍的款大,还嫌我不够款呢。她那点智商根本就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比那些款爷更款一些。”柳依依说:“要是她有想像力你就幸福了。”夏伟凯说:“还是不肯原谅我。”柳依依说:“我不觉得原谅也是男人的特权。”

夏伟凯把服务小姐叫进来,要了两个煲仔饭。柳依依说:“不要,不要。”服务小姐已经走了。柳依依站起来说:“我走了,苗小慧约好了一起吃饭的。”夏伟凯双手按着她的肩说:“给个面子,给个面子,大机会不给,小机会也给个吧。”吃着饭夏伟凯反复要求柳依依给他一次机会。柳依依说:“你不珍惜,机会就过去了。再说我这么了解你,你对自己的感情,唉,怎么说呢,感情,你对自己的感情那么没有把握,这对你也不好,你还是到别的女孩那里扮演白马王子吧。”夏伟凯叹着气,咬牙切齿地骂梅若兰,骂完了又骂自己,回过头再骂梅若兰。他骂得越有感情,柳依依心中就越不是滋味,越是恨一个人就越是表明那个人在他心里很有地位。终于柳依依忍不住了说:“我还很佩服她呢,至少还值得别人这样去骂。”夏伟凯也意识到了,说:“去他娘的,一脚踢开。”扬起腿示意了一下。

直到回学校的公共汽车上,夏伟凯还凑在柳依依耳边说机会的问题。他把柳依依送到宿舍门口说:“想几天啊,想通了告我一声。”柳依依说:“要想通也是下辈子的事。”就闪进了门里。

晚上柳依依失眠了。她总觉得有件事应该想清楚,翻来覆去却想不出是什么事。难道自己应该回到夏伟凯那里去?知道了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她吓了一跳,在枕头上摇摇头,似乎还不能表达那种决绝,就把枕头抽出来,双手抓着用力摇了几下。那不可能,坚决不可能。他那样的人,就是那样的人,不会为自己而改变,也不会为谁而改变。明知是个陷阱偏要抱着幻想踩进去,那太不聪明了。她围着夏伟凯想了半夜,偶然又想起了郭治明郭博士,豁然开朗。今天跟夏伟凯的见面,给了自己一个很确定的启示,那就是,郭博士不是自己理想中的人,甚至不是自己能够接受愿意接受的人。夏伟凯激活了她的记忆。这种记忆是一个诱惑,又是一个对比,鲜活、生动、形象,有着肌肉的质感和身体的温润,给了博士一个明确的否定。跟了博士,家里会欢喜,女伴会嫉妒,自己也能够在这欢喜和嫉妒中陶醉,而且,还能解决一系列的现实问题。可柳依依不想为了别人的眼光扭曲自己的感受,人是为自己活的,一个个的白天黑夜是为自己过的。别人欢喜也好,嫉妒也好,都不是问题的实质。想清楚后柳依依做出了决定,如释重负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苗小慧,告诉之后又有点歉意,本来应该用商量的口气说的,于是又补了一句:“你看呢?”苗小慧说:“你都深思熟虑了我还看什么?”柳依依说:“你再帮我想想。”苗小慧说:“鞋好不好只有脚知道,我又不是那只脚。”又说:“现在的人都很现实主义的,其他方面克服一下就过去了。依依你还是太认真了。”伊帆说:“依依嘴里说不认真,心里还是认真的。再说,自己的感觉都不认真,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值得认真呢?”柳依依想,自己曾赌咒发誓不再认真,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认真。她说:“伊帆你怎么比我自己都知道我?”伊帆从被子里探出头说:“你喜欢阳光型的,谁都知道。一个男的不阳光谁会去喜欢他?”经她一说,柳依依觉得心里更加踏实,她说:“我真的克服不了,没有办法那么现实主义。”

一连几天柳依依都不打电话给博士,他打电话来,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他要求见面,她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心情。柳依依感到信号已经足够明确,博士应该明白了。他如果直接问,就直接告诉他。那样好些,自己可以避免开口的尴尬。可博士比她想像得要迟钝得多,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的意思。柳依依不急,早晚他会去想的,又觉得博士是太自信又太自恋了,只有他自己主动撤退才合情理,别人怎么可能不要自己?几天后博士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坚决要求见面。柳依依想着反正要说开的,就同意了。

晚饭后柳依依去赴约,走在木兰路上,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时间。夜色朦胧,春风荡漾,花气袭人,空气中流溢着一种温情。她想着这样不好,很不好,有些话在这样的夜晚说不出来。柳依依告诫自己要坚定,要抗拒这夜色的氛围,不能拖泥带水。到了图书馆门口,博士已经在等她,见了她抱怨说:“怎么才来!”柳依依感到自己故意晚十多分钟来的策略开始奏效。她心太软,这十多分钟是硬着头皮挺过来的。她说:“没看表。”她想着博士会更加生气,可博士声音软下来说:“我们到那边去。”指一指草坪,草坪上灯影隐约之中有一些情侣的身影,这是专属他们的时间。柳依依在台阶的门柱旁站住说:“就在这里说吧。”博士说:“要不去喝杯咖啡?”柳依依说:“今天又不是周末,再说喝了会失眠的。”博士只好说:“怎么了?”柳依依说:“没怎么了。”博士说:“发生了什么事?”柳依依说:“没发生什么事。”博士说:“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柳依依说:“没有心情不好。”又说:“也没有心情那么好。”她觉得信号已经足够明确,他怎么还不往那上面想?博士说:“那怎么了?”柳依依说:“没怎么了。”博士说:“那发生了什么事?”柳依依说:“也没发生什么事。”博士用胳膊来搂她的肩,她闪开说:“别吵。”博士吃了一惊说:“什么意思?”柳依依说:“也没什么意思。”博士说:“你怎么了?”柳依依说:“我没怎么了。”

博士咝咝地吸着气,头仰上去望着夜空,是深入思考的神情,半天说:“难道……不可能吧。”柳依依终于逼着他把话转到这上面来,又心软了,觉得这个极度自信的人有些可怜,伤自尊了。柳依依不想伤他,更不愿他来追根刨底,只希望他领会到了,生气了,发怒而去,就算了。柳依依故意笑了一声说:“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博士说:“什么意思?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可能吧。”博士的自傲给了柳依依一点勇气,别人对他就不能有别的想法?她说:“没什么想法。”博士说:“对我没什么想法,什么意思?”柳依依说:“你自己这样问我。”博士说:“没什么想法两个人走到一起来干什么?”柳依依趁势说:“你不想走就算了,反正我也配不上你。”下了台阶要走。博士一把拉住她说:“什么意思?”柳依依只好挑开来说:“你这么优秀,将来我跑步都跟不上,气都喘不过来。”博士说:“女人要跟上男人干什么?事业是男人干的,女人不要去打拼,好好养着,总是那么年轻,就是最大的事业。”柳依依想,也许男人是这么想的,可我能这么想吗?你哪天把楼梯一抽,不摔死我?见柳依依还是要走,博士又说:“不对,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柳依依说:“什么事也没发生。”博士不做声,皮鞋在地上一下一下踏着,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这响声使柳依依心里很不舒服,烦躁起来。博士说:“依依你不会吧,我这样的男人,财大的熊猫,你还不珍惜?”柳依依说:“我们再好也是二等人,你是特等人,精品,极品,不敢高攀。”博士说:“我不是跟你赌气,也不是吹,你有什么想法我不拦你,如果十天之内我身边没有一个更漂亮的,一个月之内我不搞定她,我从这台阶上爬下去。”柳依依心里轻松了,既然他这么说,自己就不必为他的自尊想得太多,说:“你去搞,我管不着。”博士叹气说:“我耐着性子等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过

来还蹬我一脚呢。”柳依依往台阶下走,博士跟在后面说:“她蠢呢,看着她蠢呢,看着她犯错误,千古恨呢!”

43

“千古恨”三个字给了柳依依很大的震动,震动之后她想了很久,也许博士说的就是真的,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很多次她对自己说,还来得及,要回头还来得及。可是最后,那种具有物质性的记忆还是做了否定的回答。黑与白,那样分明,人可不能骗自己啊!博士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问:“这是不是你最后的决定?我是从来不求人的,只有人求我,是因为你我才打电话的,是别人要我打电话那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柳依依不想用明白的话伤他,每次都是含糊其词但态度坚定地给了他回答。又一次博士打电话来说:“看在以前感情的分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柳依依马上说:“可以。”博士说:“这个忙要见面才帮得上。”柳依依说:“电话里布置不行吗?”博士说:“见面那么可怕?”柳依依同意了,约他晚上到宿舍来。她想好了,宿舍随时有人进出,博士总不至于过分纠缠吧。

刚吃过晚饭博士就来了,闻雅和伊帆知趣地要走。柳依依说:“没关系呢。”她们挤眉弄眼地笑。闻雅说:“博士,你们差不多了吧,我们都管依依叫博士后了。”伊帆说:“博士,对我们依依好点啊,不好我们都饶不了你,她是我们大家的宝贝呢。”两人笑着走了。柳依依说:“以为你天黑才来呢。”博士说:“一不小心就来早了。”东南西北说了一阵,柳依依想早点完事,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博士跑到门边把门闩上,柳依依说:“别人还以为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博士只好把门闩拨开,虚掩着门。博士说:“有个问题我实在没想明白,也想不明白。连我这样的人你都觉得不行,那你还要找什么人呢,他在哪里呢?我真的想了几天没想通,你帮个忙,让我放下这个精神包袱。”柳依依说:“我也不知道。”博士说:“万事皆有因。你说我有哪点不好?”柳依依说:“你哪点都好。”博士轻轻敲着桌子说:“不肯帮忙,不肯帮忙。你不愿说几句话让别人从困惑中解脱出来吗?这也是人道主义啊。”柳依依说:“是我不好。”博士明白了似的说:“我猜啊,你以前有过男朋友吧,他又重新对你吹口哨了吧。”柳依依说:“肯定不是。”博士说:“那只有最后一个解释了。”却不往下说。柳依依说:“我不知道,你说。”博士说:“你知道。”柳依依心里一跳,难道他知道了自己与夏伟凯的事情?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博士停了停,轻轻笑一声,又笑一声说:“可能有些方面我想得太理想了,我不应该那样想。”柳依依镇静下来说:“怎么想那是你的权利。”博士说:“这些想法可能与现实有距离,对一个大四的女孩,可能不能那样去想她了。这么开放的社会,又这么自由,有些事情,怎么可能呢?”柳依依心跳得厉害,脸上发烧,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博士看着她说:“我没猜错吧?”见柳依依不做声,又说:“没猜错。”柳依依有些羞愧似的说:“我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博士说:“我是不是要求得太过分了?”柳依依说:“我是你我也会那样想。有资格想却不去想,那不是自我牺牲吗?”

博士在桌子对面,一只手支着头,盯着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他几次把眼睑翻上去,看柳依依一眼,似乎在探讨她的话的真实含义,然后又盯着那本书,不再动,似乎被书上的故事吸引了。半天,他有点感伤地说:“我认真去爱一个人,我才会去计较她,希望她是一个真正的淑女。不然我认这个真干什么?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柳依依说:“我只感到了压力。”博士说:“因为你已经不是——淑女了。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应该等我。”柳依依心里笑了一笑,你等我了吗?怎么我就该等你?嘴里说:“我怎么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个博士?”她把“博士”咬得特别重,特别长,博士没有在意。博士说:“我还真的以为你——那天晚上在安阴——其实没有必要。”柳依依说:“我不想让你失望。”博士马上说:“那证明我在你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只可惜——我走了,我明白了。”他站起来叹着气:“我明白了,我走了。”又坐下去,望着柳依依:“我明白了,我走了。”终于走到门边,站住,回头望望,叹口气:“我真的为你惋惜。”开了门,又回头望望,叹口气,下了决心似的,走了。

柳依依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无力地坐下,想着这个自信又自恋的男人,有点可怜他,又有点可怜自己。看着时间还早,她想下楼去透一透气。在楼梯上她看见博士往上走,想回避已来不及了,就说:“忘了什么?”博士说:“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一起走到外面,柳依依说:“到处都是人。”博士说:“到篮球场那边去。”柳依依说:“太黑了。”博士不说话,一直往那边走,柳依依只好跟在后面。在篮球架下,博士说:“坐下来吧。”自己就在压架子的麻石上坐了,拍一拍旁边一块麻石示意着。柳依依不想靠那么近,说:“冷,那上面冷,我怕冷。”就站在那里。博士站起来,沉重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抓到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刚才说到牺牲,我想,我也应该,应该有点,牺牲精神。只要你以前的历史并不那么复杂,只要你以后好好地做个淑女,那我们,我们,还是向前看吧。”柳依依心里有点烦躁,这个事情还完不了啊!她把手抽回来说:“还有这么多条件!”博士呆了,本来以为她会为自己的牺牲所感动,哭泣,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生气说:“这还算条件吗?那就是说,你以前的历史特别复杂,以后也不想做个淑女?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你也不像个调皮的女孩,难道我又看错了?”柳依依悄悄退了一步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纯洁,你还是去找个纯洁的吧,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博士说:“牺牲是我自愿的,我自愿牺牲。但是你得把以前的事情告诉我,不要让我去想像。我越想就想得越多,想得越细越生动,好像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折磨?”柳依依说:“难道女人就受得了这种折磨?”博士说:“那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反过来计较我?”柳依依说:“计较不是谁的特权。”博士说:“她还要计较我,好笑。”柳依依觉得这是个机会说:“我没权利计较,我走了。”转身就走。

走了半个球场,博士追上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柳依依说:“那要问你自己。”博士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柳依依说:“那也要问你自己。”博士说:“我都退了这么远了,你怎么还不跟我走?”柳依依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又感到话说得太硬,软了声调说:“你的标准太高了,我配不上,你去找个淑女吧。”博士说:“我不是放低了标准吗?”柳依依说:“你不是情愿的,你有一套理论,那是你的思想,你现在放低了以后还会抬上来的。我不愿意也不相信一个男人会为我改变他的思想。”博士说:“我的理论哪点不对?”柳依依说:“你的理论都是对的,是这个世界错了。”博士说:“你笑我不合时宜?我并不在乎你的那个……那个……那个状态,可是我不得不在乎你的心态。这不是封建,这是我的教训!”柳依依说:“我没说你不合时宜,你是对的,是这个世界错了。”博士说:“谁愿找一个有着重重叠叠历史的女孩做妻子?谁?就算他一咬牙什么都认了,他能相信她会为了自己立地成佛吗?男人在欺骗自己,女人也在欺骗自己。自己与别人是那么不一样,因此对方会为了自己而立地成佛,自欺欺人!”柳依依为女人感到委屈,在第一个男人那里,要用身体来证明爱情,在第二个男人这里,又要用纯洁来证明爱情,女人做人,有这么难吗?自己呢,本来是向往纯洁的,可现在,还要为不纯洁做顽强的辩护,像一个法官坐在被告席上。这完全不是自己的想法,可又不得不把它当作自己的想法,真是冤得慌啊!她一股怒气冲上来说:“谁也别幻想着别人会为自己立地成佛!”说完,坚决地快步走了。走到球场边上,看见博士还站在那里,就喊了一声:“我走了!”喊了一声似乎安心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博士呆在球场中央,糊涂了。他想来想去自己也没错在哪里,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慢慢往回走,走了很久,前面突然汽车灯光一闪,他吓了一跳,又听见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接着他心中一闪,又一跳,倒吸口气,自言自语说:“不对,不对。难道,”他往柳依依宿舍那边望了一眼,“难道,这又是一只好狐狸吗?”

44

跟博士交往了三个月,从春天到夏天,柳依依虽然没敢往感情深处走,但总还有件事牵挂着。现在事情了结了,她马上就感到心中空空的,悬着,虽说没什么,可总也有点不是味道。这时她想起夏伟凯来,屈指算来,上次见到已有十多天了,难道要自己打电话给他?这样想着她吓了一跳,不可能!如果那样就真的贱到家了,以后任何话都说不起也不必说了,他怎么折腾都不必说了。如果他来找自己呢?心里这么一问,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过去的问题,怎么还放在心里想?

又过了几天,夏伟凯没来找她。她心里想着,这样也好,也好,不然,自己会陷到一个泥潭之中去的。柳依依为自己有这种清醒感到骄傲,她看到过班上有两个女孩,明知是泥潭,认识很清醒,还是抱着幻想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悲剧一幕。“最具幻想性诱惑的事情就最不能抱幻想。”柳依依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说了之后又疑心这是在说服自己把夏伟凯接受下来。

苗小慧见柳依依闷闷的,就问:“郁闷什么,还在心里等他呀?”柳依依说:“哪个他?”苗小慧说:“哪个他你还问我?”柳依依说:“我真的没等他,真的没有。”苗小慧说:“那好,我也希望你别等,有些事永远不必问,有些人永远不必等。”柳依依说:“为什么?”苗小慧说:“我不希望看到你为一个不值得痛苦的人痛苦。”柳依依说:“我还有点自制力,火坑不跳,悲剧主角不演。”

星期五晚上苗小慧不知哪里去了,柳依依无处可去,也不想去跳舞,怕碰见博士,就跟吴安安在宿舍说话。吴安安说:“要是我长得再漂亮一点点就好了,一点点,”她伸出左手凑到灯下,用大拇指比划出小指头的指尖,“一点点。”柳依依意识到有人比自己更痛苦,说:“你没必要那么不自信,七分打扮,你为什么就不收拾收拾自己,你看伊帆,最近认真收拾收拾,头发,衣服,收拾之后硬是不同,换了个人了。”吴安安说:“怕别人笑我臭美。”柳依依说:“谁笑我,我对着她说,我就是要臭美。臭美不是你的专利。”

两人说了不一会儿,柳依依就不想说了。她想:“我是个女人都不想跟她多说,男人就更没情绪了。太残酷了。”正想着,苗小慧打电话回来,告诉她明天上午在世界之窗有一个活动,是省经济电视台组织的,叫八分钟交友。男孩女孩接触八分钟,然后分开,有缘分了以后再联系。柳依依说:“我两年都没交上一个友,八分钟能交上一个?”苗小慧说:“看看吧,玩玩吧。”约好八点半钟在世界之窗门口会合。放下电话,吴安安说:“把我也带去吧。”柳依依想着,门票是五十块钱,自己的门票当然是苗小慧买了,难道苗小慧还会愿给她出五十块钱?她说:“八分钟能产生什么奇迹?”又觉得这样还不足以打破她的幻想,“只是去玩一玩,门票都要五十块钱。”吴安安说:“只是去玩了一玩,门票我自己买我自己的。”柳依依忽然想到,如果明天万一碰到一个什么人,有吴安安在旁边衬着,自己会更加出色,就说:“那就一起去。”

第二天清早柳依依在床上听到一点响动,睁眼一看是吴安安在化妆。柳依依马上闭了眼,装作没看见。心想,从没见她化过妆,昨晚也没见她出去买这些东西,怎么突然就有了?想着她买了这些化妆品收着,竟没勇气拿出来用,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吴安安自言自语似的说:“快八点钟了。”意思是催柳依依起来。柳依依想,她这么急切,又这么认真,难道还真的想去交一个友,那怎么可能?吴安安再次说:“快八点钟了。”柳依依撑起身子坐在床上,看见吴安安慌张地想把粉饼口红什么的收起来。柳依依看吴安安脸上色彩缤纷,怪模怪样,想笑,没笑,说:“吴安安你化妆没有?等会儿我帮你收拾一下。”她去洗了脸,带盆水回来,倒在吴安安脸盆里,要她洗了脸,给她重新化了一下,说:“还别说,弄这么一下子还是不同呢。”吴安安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很喜欢的样子,说活动完了要去照张相。

出了校门,柳依依要去吃早饭,吴安安说:“我就不吃了。”柳依依知道她是怕把口红弄掉了,也不劝她。到了世界之窗,苗小慧已经等着了,见吴安安也来了,斜了柳依依一眼,不高兴的样子。吴安安马上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自己买票。”到了现场,有很多人,都是帅哥靓妹,都很自信的神情。一群人围在条桌边跟工作人员说话,争取上台秀一秀的机会。苗小慧说:“吴安安你也去报个名,几十块钱的门票都买了,还不争取争取。”吴安安真的就过去了。柳依依说:“你别逗她。”苗小慧说:“我跟她开玩笑,谁知她真还想上台呢,她。”

旁边是记者在采访,被采访的是一家三口,女儿、妈妈和外婆。女儿在德国留学,今天被外婆和妈妈领来,认真想找个男朋友的。对着镜头妈妈说:“在德国有小伙子追她,她不要,她要找中国人,我们也要她找中国人。”外婆说:“看到这里这么多好小伙子,我心里好高兴。”苗小慧悄声对柳依依说:“有人比吴安安还认真呢。到这样的场合来秀秀还不够,还想认真,活得不耐烦了。”撇撇嘴唇,“天下还有这么天真的人,老少天真到一锅了。”

柳依依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晃,竟是夏伟凯。她对苗小慧说:“看见夏伟凯了。”两人退到远远的地方,在一个台阶上坐下。苗小慧说:“夏伟凯怎么来了?”柳依依说:“他不来谁来?他来了不怪,闻到腥气了,不来才怪。”她心里很难受,虽然自己对夏伟凯没有什么幻想,但还是很难受。苗小慧说:“真不是个东西,还想到这里来钓鱼呢,钓到了啃几口,屁股一拍一溜烟跑了,说声不合适对不起,那是他的人道主义。”柳依依说:“他钓谁我都不管,最好是别钓刚才那个女孩,她们一家三口可是认认真真来找对象的。”苗小慧说:“老天真小天真,额头碰出血窟窿。”这时吴安安从报名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东张西望。柳依依说:“我去接她过来,别让她一喊,那个人就知道了。”把头发甩到前面遮住脸,跑过去把吴安安叫了过来。苗小慧说:“安排你第几个上台?”吴安安红了脸说:“他们说,今天报名的人太多了,要我下次早点来。”柳依依说:“我看人太多了,我就没去。”苗小慧说:“人太多了,看看,人确实太多了。吴安安下次你早点来。”吴安安望着台上,没听见似的。苗小慧推柳依依一下说:“看看。”下巴往那边示意一下。柳依依看到夏伟凯站在条桌边,比别人高,很显眼。苗小慧说:“等会儿我们看他表演。”柳依依说:“不知哪个外婆的外孙女又要倒霉了。”

评委到齐了,活动正式开始。被选中的帅哥靓妹一个个上台自我介绍,发表自己的交友宣言,一个个都是至纯至真。男孩赢得台下女孩的尖叫,女孩赢得男孩的欢呼,气氛上来了。宣言之后是评委提问,打分,最后是选手公布自己的联系方式。柳依依发现陶教授也是评委,说:“他也来凑这个热闹,还是个教授呢。”苗小慧说:“他现在很火呢,是性学专家了,到处做报告,他的名言就是要有平常心,那是人之常情,要有平常心。”柳依依说:“他是学夏伟凯的呢。”苗小慧说:“真有哪个男人跟他女儿讲平常心,我看他非掐死那个人不可。”陶教授的女儿也是会计系的学生,比她们高几届,本科毕业读研,去年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了,一环套一环,到哪个年龄解决那个年龄的问题,也从不闹绯闻。柳依依说:“他怎么不鼓励自己的女儿有平常心呢?下辈子变个男人,我一碰见女孩就讲平常心,讲完就甩到床上。”吴安安一直看着台上,转过头说:“我不喜欢陶教授,太那个什么了。”

听着那些人的宣言,柳依依心中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把世界看得太阴暗了?世界原来的确像他们宣言的那么明朗敞亮,是自己心理太灰色了。吴安安招呼了一声,又到台前去了,柳依依说:“夏伟凯不会把她认出来吧?”苗小慧说:“他如果还记得她,那他还算一个好人。”柳依依说:“怎么台上的人都这么好,我都搞糊涂了。”苗小慧说:“这样的场合,那你要他怎么说?”这时夏伟凯上台了,台下一片尖叫。夏伟凯自我介绍之后,举起手中的一枝玫瑰晃了晃说:“我心中有一个身影,我把她珍藏了很多年,至今还是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地闪现。我希望就在今天,她会变成一个鲜明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我愿与她一生一世长相厮守,在爱的天地之间永恒地飞翔!”他把玫瑰摇了摇,“有没有一个女孩,她愿跟我一起飞翔?”台下几百只手举起来拼命地招着:“有!”有个女孩跑上台去,把一束鲜花献给他。夏伟凯轻轻拥了她一下,举起花朝台下挥了一挥,几百只手又一次举了起来,一片尖叫。献花的女孩说:“我爱你。如果要加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

柳依依心里很不是滋味,像吃了打了农药的小白菜。夏伟凯有这么强的号召力,比前面几个男孩都有号召力,把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电视台的记者也从头到尾拍了他,不像前面的人只取一两个镜头就算了。她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不了解他,肯定也会被这种场面所触动,甚至打个电话过去。4110688,这个号码,他刚公布出来的,她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没拨过一千遍,也有几百遍。这时献花的女孩从台上走下来,柳依依轻轻说:“猪。”苗小慧说:“是待宰的羔羊。”

苗小慧碰一碰她说:“从来没看出他有什么表演才艺呀!”又说:“可能在宿舍里演习过几十遍了。”柳依依说:“怎么这些女孩都大脑灌水呢?”苗小慧说:“你还别说,要是我不知道他我可能也会打个电话过去。”柳依依说:“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往前面冲。”她想,这现场氛围简直就是一个温柔的骗局。她说:“不知电视台的人怎么想的?”苗小慧说:“电视台会造气氛呢,比真的还真,到了这里你就没有办法不犯糊涂。”这时吴安安跑过来,激动地说:“看见了,看见了!看见没有?”苗小慧说:“我们都长了眼睛。”吴安安说:“我看见旁边一个女生把他的电话号码念了几十遍,脸都激动红了。”柳依依说:“又一头猪。”吴安安不解地望着她,她不再说什么。苗小慧说:“人家也可能久经沙场,不在乎。如今是什么年代?在台下交换一个眼神,在床上交换一种感觉,零距离。”柳依依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说:“谁要是认真,那她也是,”停了一停,“猪。”

45

晴天霹雳。四月底柳依依实习结束时,银河证券的叶经理就同意接受她,催她把合同拿来签了。当时她满口答应,拖了这二十几天,想试试有没有更好的机会。这些天她在外面跑来跑去,看清了就业形势多么严峻,就带了合同去找叶经理,谁知叶经理说,市场情况很不好,股指一路阴跌不抬头,总部刚刚来了指令,今年不进人了。柳依依捏着合同,惊讶地望着叶经理。叶经理安慰她,要她明年来试试。柳依依头脑里嗡嗡一片,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明白之后她哀求叶经理给自己一个机会。叶经理说:“唉,我要是总经理,那就好了。”

只好回过头再到人才市场去碰运气。苗小慧已经找好了工作,在中国银行,就陪着她整天往外面跑。招聘的高潮已经过去,该签的都签过了。柳依依心中非常悔恨,机会稍纵即逝,追不回来了。周末,苗小慧陪她去一个大型招聘会,没有什么好职位,却是人山人海。她们一个台一个台地问过去,转到中午,柳依依绝望了。正准备回去,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一看是省电视台的秦记者,带着摄制组来做一个大型的节目。秦记者在银河证券的中户室炒股,跟柳依依认识。秦记者说:“依依你陪同学来应聘?”柳依依说:“是我自己呢。”秦记者说:“银河证券不是已经把你揽进去了吗?”柳依依就把事情说了,说着说着,伤心了,几乎哭了。秦记者叹息说:“今年的形势怎么突然就紧了起来,我们做个综合节目,帮你们呼吁呼吁。”秦记者叫来摄影记者要给柳依依拍几个镜头,柳依依说:“别拍我,我不想要别人看见我。”

离开了秦记者,苗小慧说:“记者望着你眼睛里闪闪闪的有点东西,也只有我才看得出来。”柳依依说:“别扯,人家快四十岁了,有老婆孩子了呢。”苗小慧说:“男人四十岁兼有了成熟与成功,大好时光呢。”柳依依说:“别扯,人家是个记者。”苗小慧说:“是个记者,也是个男人。”柳依依说:“别扯,我一个现成的博士后都没做,我去做第三者?”又说到秦一星也算一个名记、主任,开着电视台的车来炒股。苗小慧说:“是个名记,难怪看他很精明的。”说到精明,柳依依记起有一回和叶经理坐他的车,叶经理坐在后排说:“以后别人问我是谁,我就说自己是看见过秦一星后脑勺的那个人。”秦记者马上说:“以后别人问我是谁,我就说是被叶大威看到过后脑勺的那个人。”柳依依把这事给苗小慧讲了,说:“看看人家的反应,随口就出彩。读了这四年书,怎么没见哪个教授说几句机智点的话出来?”

这么跑了几天,柳依依感到极度沮丧,硬是没有一个心里稍微舒服点的地方可去。这天又霉着脸回到学校。苗小慧说:“干脆你就等一年,明年春天好职位出来了,你抢个先手。”柳依依说:“别人能等,我怎么能等?别人有家里撑着,男朋友撑着,我只得靠自己撑。我爸下岗了,我妈单位那点效益只够吃口饭,我还好意思伸手?”苗小慧说:“要不你每个月从我这里扯三五百块钱。我的钱,你知道,反正也是别人给的。”柳依依说:“我不要,你也不容易。”苗小慧说:“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也容易,看你怎么说。”柳依依说:“你的钱我不要。”苗小慧说:“我也是靠自己挣来的。”柳依依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你的钱不容易。”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苗小慧说:“还有一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试一试?”柳依依停下勺子,望着她。她说:“博士说过家属可以想办法留校,你要他去学校说。”柳依依说:“那怎么可能?”苗小慧说:“怎么不可能,你不是他的未婚妻吗?”柳依依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要他去骗学校?”苗小慧说:“为什么一定是骗?我现在想,博士这个人还可以,至少,前途是有保障的。干得好真的不如嫁得好,你挣扎十年二十年还没浮出来,嫁好了就一步到位了。你别笑我庸俗,我就是这样想的,肯定要嫁个有钱的。有钱没钱那感觉是不一样的。”柳依依说:“那,那……”苗小慧截住她的话说:“那樊吉我是不会嫁给他的,他再阳光我都不会。等他出息,我真没那个耐心,他出息了我青春都完了。何况谁能保证他出息呢?他出息不了我不但青春赔进去了,一辈子都赔进去了,我不敢赌,怕赌输了。”柳依依说:“太现实了,真的太现实了,现实得都有点恐怖了。难怪四十岁的男人那么俏,比二十多岁的还俏。”苗小慧说:“亏你学了这四年的市场经济,市场就是现实,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难道嫁人这事倒不是个孔?”柳依依心里直跳说:“那……那,那爱,”笑一笑,“我都不敢说这个字,太奢侈了。那,那感情呢?”苗小慧非常干脆地说:“有点好感就算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柳依依说:“那,那,那个有钱的人,你想想他,有多少经历,你怕不怕?”苗小慧说:“他跟二十个人有过一千次都没关系,还顾得了那么多?”柳依依说:“你相信他会为你立地成佛吗?他要能成佛早就成佛了,轮不到你。”苗小慧嘿嘿两声:“我不去想那么多,也不抱那个幻想。臭豆腐是臭的,你要吃它,就得认那个臭。”

柳依依低着头,盯着饭盆,不说话,不时抬眼瞟苗小慧两眼。苗小慧笑了说:“不认识我?”柳依依说:“有点。”又说:“你对自己太残酷了。”苗小慧说:“你还是可以涂层浪漫在外面,何必剥开呢?”柳依依说:“别的臭我都可以认,这个臭我不想认,认了我心里过不去。”苗小慧说:“说起来博士还不算一块臭豆腐,别人闻着还香香的呢。你还不快点抓回来,别人就抓走了。”柳依依心里动了一下说:“心里有点过不去。”苗小慧说:“你常笑我自恋吧,那是皮肤上的,你才是自恋恋到骨头里。委屈自己一点,一点点,那不算委屈。毕竟,”她停一停,“毕竟,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考虑。”柳依依心里一亮,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说:“也是啊,也是。”苗小慧说:“想通了就赶快行动,趁着他的心还没冷。还有半个月就是毕业典礼了。”柳依依迟疑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我都把话说绝了。”苗小慧说:“话说绝了又转回来的多的是。每一对恋人都吵过架,都把话说绝过,最后都去登记了,又把孩子生出来了。”柳依依说:“我总不能又说病了吧。”苗小慧说:“树是木的,人是活的,要转弯总会有办法。”想了一想说:“他有什么东西在你这里?”柳依依说:“有本书。”苗小慧说:“那就好了。你把书送过去,跟他说几句话,然后低了头不做声。如果他不问什么,那就算了,戏就唱不下去了,他问你怎么了,你就哭出来。他再问怎么了,你就说没什么,仍然低了头哭。他再问,你就说心里空空的。他如果不问了,那戏就唱不下去了。只要他再问,那张门就打开了,下面的节目你自己去表演了。”柳依依低头说:“那太为难了。”苗小慧说:“这叫难?你没见过一条缝撬开一扇大门的呢。红军不怕远征难,你这点难还叫难?得有点红军精神。”柳依依还是摇头说:“我怎么也没勇气去敲那扇门。”

两人洗了碗,回宿舍去。走到楼前苗小慧说:“有了。我这就拿了那本书去还给博士,进去了总得说几句话吧?说话总得说到你吧?说到你总得说你这几天怎么样吧?我就说你天天在宿舍叹气,还哭了。这也没假,对吧?”柳依依说:“我叹气我哭我是为工作问题。”苗小慧说:“依依你傻呢,文章都是在真假之间有无之间做出来的,谁还往根上刨?再说谁会有这份聪明能把隐约的真实看得那么分明?”柳依依可怜地望着苗小慧,苗小慧说:“我说你哭了,他不做声,那就算了,戏就唱不下去了。只要他问,就有办法了。你不找他,叫他来找你,他心没那么硬吧。”

苗小慧去了。柳依依看着窗外,心里算着她到了哪一步,该敲门了吧,该说到自己了吧?她去想苗小慧说到自己哭了时博士的神态,竟想不出来。他会有怎样的表情,她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希望博士在宿舍,又希望他不在宿舍,她瞟了电话几眼,再瞟几眼,就趴到窗口去看对面楼上的灯光,又想起那一年寒假回校,苗小慧和樊吉躲在房里,半天苗小慧才来开门,踩着的是一黑一红一大一小两只布拖鞋。砰的一声,柳依依回头看见苗小慧进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本书。柳依依说:“博士不在家?”她心里一紧,又一松,不在也好,让自己再仔细想想,弯转得太急了。苗小慧把书狠狠往桌上一摔:“今天我碰见鬼了,你知道鬼是谁吗?”柳依依不关心什么鬼不鬼的,说:“他不在家也好。”又说:“什么鬼不鬼的?”苗小慧说:“博士不在宿舍,我就算了。下楼时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柳依依打断她:“他回来了?”苗小慧说:“他是回来了,但那个声音不是他的声音。”柳依依心里直跳说:“那是……是谁?”苗小慧说:“所以我说碰见鬼了。”柳依依说:“男鬼女鬼?”苗小慧说:“你说呢?”柳依依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不敢说出来,她说:“我想,那是,她是,是,”往伊帆的床上望了一眼。苗小慧点头说:“两个人牵着手有说有笑走上来,我跑上四楼去,躲过了,看着他们进了宿舍。”

柳依依呆了半天,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忽地嘿的一笑说:“也好。”苗小慧说:“真的看不出呢,手脚这样快。”柳依依说:“也好,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等会儿她回来,我们一起向她表示祝贺。”苗小慧说:“你喜欢就喜欢,不要说他不阳光,脸像个勺似的,家还是农村的,人家还没断她就这样说,就更不地道了。”柳依依说:“人家怎么就那么聪明!”她想着伊帆一定会把自己和夏伟凯的事,添油加醋说给博士听,从他心里把自己彻底摧毁。那次去医院,回来说感冒了,她也猜到了几分,也会当作真实讲出去的。她越想越气,苗小慧也跟着气了起来。她们开始设计,等伊帆回来,怎么一唱一和含沙射影羞辱她。设计好了,柳依依突然没了兴趣,说:“算了,愿她好,也愿博士好。说起来吧,她也没错到哪里去。”苗小慧说:“你真算了?不过再怎么算了,我也得好好讨论一下那张像勺一样的脸,看她还怎么说?”柳依依说:“算了,同学一场,别到最后把脸皮撕破了,以后大家还要见面的。”笑一声又说:“再说吧,又不是博士把我给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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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像被溃兵洗掠过似的。

去河东跟一家广告公司签了约,柳依依下午回到宿舍,发现人都走光了。早上离开时还有吴安安和闻雅在收拾行李,现在都走了。房间的地上到处都是弃物,脸盆、棉絮、草席、书、衣服。柳依依踢开一只铝桶,桶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空洞的声音来,让人感到心里慌慌的。夕阳照着玻璃窗,再反射到桌子上,桌面就有了一种金属的质感。柳依依奇怪,为什么自己住了四年才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她把头移动了一下,那光就反射到她脸上。她在晕眩中闭了眼去感受那光,有一种隐隐的暖意。四周很安静,很安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朦胧的声音,穿越了千山万水艰难到达似的,有一种虚无感。反射到脸上的那片温热也似有似无,也有一种虚无感。这是一个瞬间,这是自己,这是自己的一个瞬间。柳依依细心去体会那种朦胧和温热,要融化到虚无之中去似的。突然,不知怎么一来,她醒了似的,有一种想哭的意思。什么都不对,男朋友没有,同学不知在何方,合同签得不理想,也只好签了。每个人离开都有人来接,不是父母就是男朋友,唯有自己是孤零零的。自己哪点不如人?昨天晚上伊帆的父亲来搬行李,不经意露出一点口风,是放到博士那里去。柳依依再怎么有心理优势,以及从这优势中生发出来的宽容,也不能没有失落感。柳依依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个小时。她咳嗽了几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这种感觉让她想笑一笑,可笑还没展开,眼泪却流下来了。她不饿,不渴,想了很多,又什么也没想,哭了几回,又笑了几次。她右手伸出去,在空气中抓了几下,缓慢地,梦游似的,似乎抓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这其实是对的,她想,这其实是对的。心可以飘到天上去,脚还得踏在地上,而且,心也要从天上回来。这其实是对的,她想,这其实是对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夜色压下来的时候,她倒在那张只有铺板的床上睡了。

第二天,柳依依搬到广告公司给她安排的房间去了。说是房间,她只有一个床位,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在麓城找到一个床位已经不易。柳依依最终下了决心把合同签了,有一半就因为这个床位。进省城呆了四年,习惯了,挣扎着也得呆下去。

另外那个人姓刘,比柳依依大几岁,柳依依叫她刘姐。柳依依搬进来时她很不高兴,把房门锁了,让她在门外等着,自己找经理去了。不一会儿柳依依听见她跟经理一起上来,她在说:“我这份年龄了,一个人有间房不过分吧?”见到柳依依,就不说什么了。柳依依有点紧张,是自己惹得别人不高兴,又有点可怜她,她的要求的确不过分。

柳依依还是住了进去。公司是一家报社的附属单位,房间就是报社的单身宿舍,带厕所的单间。公司就在对面那幢楼,每天去上班下了楼再上楼,就到了。刚住进去她有点别扭,也有点歉疚,好像是自己侵入了别人的领地。柳依依尽量低调做人,每天找机会试探着喊几声“刘姐”。别扭了几天,经不起好奇心的诱惑,也因为寂寞的驱使,两人说起话来了。也许是被压抑的好奇心积蓄了充分的能量,两人一旦说开,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说到深夜了还要说下去,赶着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似的。柳依依知道了刘姐是她的校友,学营销的,毕业已经六年。熟了后刘姐说:“依依你以后别叫我刘姐,不好听,三十岁了别人再叫我姐,我就认了,还有两三年。”柳依依说:“那就叫姐好了。”刘姐说:“我不是叫刘诗雨吗?你就叫我阿雨。”柳依依想一想,自己这样叫,避开了年龄这个敏感问题,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雨六年里跳来跳去换了五个工作,这让柳依依吃了一惊。阿雨说:“这有什么奇怪?一件事做两年,不烦也烦了。我父母总要我稳定,稳定,怎么稳定得下来?叫他们不管还不行,旧脑筋。他们唠叨我就听着,甲耳朵进乙耳朵出。”柳依依说:“归根到底总是要稳定的。”阿雨说:“再跳一两次就不跳了,跳累了,也跳不动了。不像男人,还可以跳跳跳地跳下去。”

阿雨家就在麓城,父母是设计院的工程师。她是公司的才女,经常在报纸上发一些小文章,都是谈情感的。柳依依看了几篇,写得很聪明,对她就另眼相看了。每天都有电话打进来找阿雨,柳依依接了几次,都是男的。以后有电话打进来,阿雨在,自然是她先接;不在,柳依依总想着是苗小慧打来的,家里打来的,总忍不住要接。接了总是找阿雨的,只好说她出去了。还要问跟谁出去的,柳依依不能说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就说不知道。阿雨一星期总有两晚三晚不回,柳依依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问。第二天阿雨回来,必定先问:“有人来过电话没有?”又问:“你怎么说的?”柳依依说:“我说什么都没看见,都不知道。”阿雨满意地笑了笑说:“你还是挺有经验的嘛。”阿雨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涂抹各种护肤品、化妆品,要近一个小时才能完。柳依依说:“太麻烦了。”她说:“一套程序,硬是要这么久。我偷工减料,那不是谋害自己吗?”经常饭都来不及吃,就提着小挎包上班去了。晚上又把一只蛋敲在一个小瓷碟里,把蛋清抹在脸上,拍着脸说:“皮肤也要蛋白质。”一套程序做下来,又要近一个小时。柳依依看着有点烦,忍不住说:“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挽救回来这么多青春没有?”阿雨说:“那应该不止吧。”又说:“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时间作斗争,其实就是跟男人作斗争。”柳依依说:“你写文章看得那么透,女人要靠自己,不能把男人当回事,怎么还这么把他们当回事呢?你不至于对我说,是为自己打扮的吧。”阿雨说:“他们要用这样的眼光看你,你就没有办法。其实谁规定了白嫩苗条就是美?他们有什么权利要求全中国的女孩向这个标准看齐?有时我气愤了要写文章抗议几声,心里知道这是白说,没有讨论的余地,也没有哪个女孩真的敢跟他们去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会觉得是丑女作怪。你改变不了男人,只好改变自己,不然你怎么活得下去?是男人的世界啊!”柳依依说:“凭什么?偏不!”阿雨笑了说:“只要有可能,每一个女孩都在按男人的标准塑造自己,更不用说你柳依依。偏不?你敢?”柳依依说:“凭什么?”阿雨说:“因为你是女人。是女人就想要别人爱自己,能不想吗?谁不想呢?这是她们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可别人凭什么要爱你?”

更熟起来两人谈起了自己的私事。有天晚上熄灯后,阿雨似乎毫无睡意,说:“你猜我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柳依依故意说:“到你同学那里去了吧,你不是有个姐妹在电视台吗?”阿雨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柳依依说:“你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说完在黑暗中挤挤眼偷笑。阿雨在身上拍得一响说:“蚊子来了。”爬起来摸到蚊香点了说:“瞒你也没什么意思,我到男朋友那里去了。”柳依依见她这么潇洒,说:“没有吧?你昨天是跟许经理出去的,前几天是跟袁总出去的。”阿雨说:“一个人也可能有两个男朋友。”柳依依没想到她这么大方,说:“没有吧,会打起来的。”阿雨告诉她,自己跟袁总已经两三年了,他有家的,又不肯离婚,就同意了她去找男朋友。她想有个了断,断了好几次,还是断不了。她说:“袁总已经陪我找过三个男朋友了,每次都见到了,帮我参谋。”柳依依说:“袁总这么大方?”阿雨说:“他不离婚,又不放手,他不大方点怎么办?”柳依依说:“真没听过这样的事情。”阿雨说:“我下次再不听他参谋了,他一参谋,参谋来参谋去,都有一堆毛病,只有他自己好,事情肯定黄。一年年过去他不急,我可是掰着指头按月数日子,再拖几年,我真的就被拖到大龄女青年的行列了。你知道男人管她们叫什么吗?熟女,懂了吗,熟女!好恶毒啊!这就是男人们的想法。”又说:“说按月数日子那是说得太松懈了,其实是按天数的。真的,我说说就三十岁了。大学刚毕业时我想着二十八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几年时间过也过不完的,眼睛眨几下,就跑到眼前来了。现在每过去一天,我心里就紧一下。要是我像你一样刚大学毕业,我会有升天堂的感觉。女人要面对这个世界,总得凭点什么,凭空是不可能的,她最大的本钱就是这点青春。”

柳依依不跟阿雨谈年龄问题,她自己可以说,那也是为了试探别人对她的态度,但别人也那么说是不可以的。柳依依说:“许经理怎么会同意你跟袁总在一起呢?”阿雨咯咯笑了,笑声在黑暗中膨胀,像一只在充气的气球,说:“我怎么会向他汇报呢?”柳依依说:“许经理还是经理呢,我看他也不傻呀!”阿雨说:“如今经理漫山遍野,差不多是个人就是经理。再说我更不傻呀!”柳依依说:“那不好吧?”阿雨说:“好不好反正这么做了,跟袁总又要呆在一起,又要隔着那么一层,那怎么可能?”柳依依叹息一声说:“这个世界,想起来有点怕它,流动性太大了。”阿雨说:“人的流动性这么大,两年换一次工作是常事,一年换两次工作也不奇怪,你要感情不流动,那怎么可能?感情流动了,身体不跟着流动,那又怎么可能?”柳依依说:“想起来真有点怕。”阿雨说:“怕,谁不怕?是个女人就不能不怕。可是怕了你又能躲到哪里去?躲到阴暗的地缝里也躲不过时间。你以为我那么想流来流去?我也想有个男人巴肝巴胆贴心贴肺爱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不可能,他们只爱他自己。世界这么转,他们这么转,你除了跟着转,还有什么办法?依依你也得跟着转,你以后就知道了。”停了停又记起什么似的说:“依依我说了这么多,你说说你自己。你不至于告诉我,你还是个……是个女孩吧?”柳依依没想到她这样问,心想她把自己的事都这么爽快地说了,自己不说,有点对不起她似的,就含糊地嗯了一声,想应付过去。谁知阿雨说:“那就对了。”柳依依想,自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对了”是什么意思?她说:“什么东西对了?”阿雨说:“我猜对了。”柳依依还是不知她怎么猜的,也不好问下去,问下去自己倒要说个明白了。阿雨说:“大学几年,难免要交个男朋友的,交了男朋友,难免要亲热亲热的,亲热亲热了,难免在一起做点什么的。没办法,事情都是这样做出来的,也别说谁不对。”

47

渐渐地两人无话不谈,知心朋友似的。谈得最多的一是公司的张长李短,二是人间的男男女女。中午暴热,电扇对着吹也不行。阿雨把衬衣脱了,只戴了乳罩躺在床上说:“依依你也学我。”柳依依说:“对面办公楼中午可能会有人呢。”阿雨说:“他要看那是他不道德。他也看不掉我一块肉去。”柳依依没那么大的胆量,说:“我还没那么热。”这时住在楼上的公司职员小孙推门进来说:“打牌去吗?”阿雨坐起来,用蒲扇遮在胸前说:“有没有搞错?”小孙笑着说:“什么宝贝疙瘩,谁没见识过?”依依着急地挥着手说:“你出去,你出去!”小孙走了,柳依依跳下床把门关好,说:“我讲了危险吧。”阿雨用力摇着蒲扇说:“打牌?装什么傻?占本小姐的便宜,哪天我叫他哑了还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骂了一通,阿雨说:“睡不着了。”又说:“依依反正你也是有点经验的,我这里倒真有副牌,从来不拿出来打的,你看看吗?”柳依依说:“我不太喜欢打牌。”阿雨说:“还是我去年去深圳出差在中英街买的呢,带色彩的,有各种各样的姿势,你也学学,将来你男朋友就更喜欢你了。”说着拉开抽屉摸出一副牌扔了过来。柳依依看着包装上的照片,心里直跳说:“怪不好意思的,下次我一个人了再看。”阿雨说:“淑女吧,做都做过,看到不敢看。”柳依依打开抽屉把那副牌收进去说:“想起来也挺没意思的,有些男人在别人那里什么丑态都做出来了,心里透亮的,又跑到你面前表演纯情。不想就算了,想起来挺没意思的。”阿雨说:“那就不想好了。女人吧,她不能不想,又不能细想。不想吧,那她真的就成了一堆肉,细想吧,那也是一堆肉。你看得太清楚,一点都舍不得骗骗自己,那就没法在这世界上混了。爱自己就要舍得骗自己。”

柳依依想,这话简直没有道理,再想想,没道理之中却有着大道理,是悲痛过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她看着阿雨闭眼靠在床上,有点可怜她,又有点可怜自己。因为不愿骗自己,跟夏伟凯分了手,又跟郭治明分了手。两次分手,都是因为认真,因为理想,因为不愿骗自己。现在想起来,这理想真有些不合时宜。因为认真,自己无法像阿雨那样洒脱,可是,在以后走来的男人眼中,自己跟阿雨会有什么差别吗?一步是走,一百步也是走,一步与一百步是不同的,可这不同又是讲不清楚的。柳依依觉得非常委屈,这委屈又无处倾诉,就更加委屈了。

晚上阿雨不在,柳依依没地方可去,在街上走了一圈,回到宿舍看电视。她把所有的台搜索了一遍,没有好节目,硬着头皮看下去,越看心里越空,越虚,渐渐凝成了一个结,空洞的结,一定要吸摄一点什么东西进去才填得满似的。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逛商场,哪怕没钱也喜欢逛,为了追寻那一点琐屑的刺激,来填补那个空洞的结。她盼着阿雨快点回来,讲一讲今天又跟哪个男人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越想她回来,她就越是不会回来,一定如此。

有人敲门。柳依依心里得救似的跳了一下,可马上又失望了。从敲门声中她听出,这又是小孙来了。她本来还欢迎他来说说话,可一察觉他的真实意图,就不想理他了。她听说过他的一些绯闻,没有那些故事她也不会理他。自己前不久连博士都放弃了,还会理他?敲门声一下又一下,很文雅,又很执着。柳依依只好开了门,把倦怠的神情显在脸上。小孙没看见似的说:“又是一个人在家!”好像知道她的痛处在哪,就直戳过来。柳依依认真地望着屏幕,被电视剧吸引住了似的。小孙没话找话说,从单位的事情说到电视里的人物。柳依依一句都不应,他也不恼,顽强地说下去,胸有成竹的神态。就这么过了一个多小时,柳依依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想着,这也是一场博弈,这是他的既定策略。下了决心,柳依依说:“我想睡了。”小孙说:“你睡你的,我把这一集看完。”柳依依想,还有这么脸皮厚的人!这脸皮厚遇上别的女孩也许是一个法宝,在自己这里只能有更大的反感。她说:“有声音我睡不着。”小孙说:“那我就看哑巴戏得了。”他的顽强超出了她的意料,她几乎气愤了,压低声音说:“门关好我才能安心睡的。”小孙说:“我走的时候给你关上门。”柳依依没办法了,只好说:“你回楼上看去,你那里又不是没电视机。”小孙只好站起来说:“一定要赶我走,没一点感情。”柳依依做出到门口去关门的姿态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感情?”小孙一只手扶着门说:“追求一个人是我的权利,没有人能够剥夺我的权利,你不同意,那是你的权利。以后我们各自行使自己的权利好了。”柳依依气得咬牙,在他出去以后,用力把门关得砰的一响。

柳依依气得睡不着,打电话给苗小慧,不在,也不知她在薛经理那里还是樊吉那里。再打,还是不在。又给闻雅打,接通了说了几句,还没说到今晚的事呢,听出她口气不那么从容,就问她是不是现在有事。听到她说是的,柳依依就挂机了。平时不管怎么寂寞,打电话总是她在无奈之中的一条退路,今天特别想找个人说一说,可连这点退路也没有了。失望,这失望渐渐弥散开来,成了一种绝望。柳依依跟自己赌气似的,熄了灯,用枕巾蒙了脸去睡,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突然,门响了,灯亮了,阿雨回来了。柳依依支起身子说:“你总算回来了!”阿雨有点紧张说:“许经理打电话来了?”柳依依就知道她今晚跟袁总在一起,又想着人总是本能地关心自己的事情,小孙的事跟不跟她说呢?柳依依忍着没说,等阿雨磨磨蹭蹭洗漱好了,上床了,还是忍不住说了。阿雨说:“你以为把门那么摔了一下,他明天见你就惭愧了?以后就不敢来了?那你是想错了。他明天望着你还是笑嘻嘻的,你信不?”柳依依说:“没见过皮这么厚的人,他总要有点脸吧。”阿雨说:“现在有一批这样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都无所谓。”柳依依说:“他还真的想在我这里达到什么目的吧!”阿雨说:“怎么不是?说穿了就是有朝一日把你弄到床上去,跟你玩一下感情游戏,对他们来说不是没有意义的。”柳依依气愤地说:“想吃天鹅肉呢。”阿雨说:“撬开一条缝钻进来,再锲而不舍一点点往深处打,他们有蚊子嗜血的执着。”柳依依说:“以后不敢跟他说话了,说句话他就当作一条缝。”

说完了小孙,柳依依见阿雨并没有什么睡意,就说:“晚上太没有意思了。”这一次阿雨马上就领会了说:“你把自己这么包在茧里,也不是个事。”柳依依不好意思直接提到男朋友的事情,绕着说:“苗小慧她们都忙得很,一个月也难得来看我两次。”阿雨说:“人家在忙啥呢?她忙啥你也忙啥就对了。人家在你这个年龄青春都不够用,一天要一刀劈成两天才好,你闲过去就太可惜了。”阿雨不绕,阿雨直接说到事情的核心,这让柳依依感到了轻松。柳依依说:“没碰到合适的人。”阿雨在那边咯咯地笑。黑暗中柳依依看不清她的表情,就问:“你笑什么?是没有合适的人。”阿雨收了笑说:“如今还有这么认真的你!合适的人三年以后才出现你就等三年?永远没有呢?就不能先挂着一个,一边等着找着?麓城今晚有多少男男女女在一起,都是合适的人?”柳依依说:“那游戏就玩得太过分了。现在又不像以前,太开放了,虽然是游戏,事情却是来真的,那样不好吧!”阿雨说:“你别认真就完了,到该认真的那天再去认真。你知道是游戏,心里千万别认真,你认真你就惨了。”柳依依听着这话,知道她也是伤过心的,也不好细问,说:“我们吧,女的吧,这个事都不认真,那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值得认真呢?”阿雨说:“人生是一段一段的,先把这一段安排好了再说,到哪天你觉得应该结婚了,再去认真。”柳依依听着这海外奇谈,也竟有点道理似的,说:“也是个办法啊。”心想,在爱情游戏中浸泡了多少年的人,像酸黄瓜,在盐水中浸透了,没一点新鲜感了,真到了那天,谁还会认真呢?

48

一滴,两滴,三滴。秋雨早就停了,屋檐的水珠滴在宿舍的雨阳板上,在黄昏中发出清晰的声音。这声音被雨阳板放大了,发出共鸣的嗡响。柳依依坐在窗前看书,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水滴。数到六百一十七下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数乱了,又从头数起,一滴,两滴,三滴。滴水的嗡响让柳依依更加感到了内心的空洞,她本来还盼望着数到一千下这滴水声就会没有了,自己就可以安心看书了,可她失望了。她盯着书,目不转睛,要跟那声音比毅力似的。可那嗡响还是那样执着,从容不迫,要一直响到时间尽头去的架势。柳依依叹一口气,合上书,认输了。

这几个月来,柳依依觉得自己习惯了寂寞,可今天有点过不去似的。这段时间阿雨给她介绍过两个男朋友,提出了人选又说他们怎么花心,没责任感,柳依依也不明白,她这么说到底是不愿负责,有言在先呢,还是为她好,要她只当是游戏不必认真。阿雨说两人都还算是帅哥,柳依依都没见面,一笑了之了。她甚至怀疑其中有一个是阿雨过去的相好,不然她怎么了解得那么细致?柳依依觉得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至少有一个,这男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或者被自己发现。凭着这点信念,柳依依在那么多寂寞的日子里坚守下来。可渐渐地这点信念也有点动摇了。有吗?他在哪里?你认真,他不认真,你的认真就毫无意义;你坚守,他不坚守,你的坚守也毫无意义。柳依依揣想着,在麓城,在北京上海,有多少男男女女被寂寞逼得走投无路,将身心投入了爱情游戏。游戏性的爱情不问昨天,也不问明天,只问今天,甚至今夜。这游戏也需要有好感,有激情,这就有了那点合理性,这也就够了。游戏的人们把爱情、忠诚、责任、家庭、未来这样的大问题,转化为今夜、今年的欢娱的小问题,于是就自由了,解放了,一身轻了。

屋檐的水还在滴,滴,那样执着、那样从容地滴,滴,滴。柳依依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无可压抑的焦躁,像胸口要裂开似的。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要马上逃离这单调的声音。她下了楼,出了大门,来到大街上。麓城的夜非常繁华,比白天更能体现城市的本质。车,霓虹灯,商店,走了很远很远,还是车,霓虹灯,商店。这种繁华之中有一种令人迷醉的力量,一旦体会到就再也不能离开。可眼前的繁华对柳依依来说又有着一种讽刺的意味,似乎是对她的孤独的一个嘲笑。她固执地往前走,走,突然,停了下来,这是岚园宾馆。她想起了三年前,薛经理带她到这里来过。二楼的灯光一闪一闪地,那是舞厅。柳依依无意识地走到大门口,自动门旋转着,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就进去了。进去后在大厅不知所措地站了一分钟,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就上了电梯,来到舞厅门口。她问售票小姐多少钱一张票,小姐敲一敲玻璃,示意她自己看。她一看五十元,吓了一跳。在学校里,也就是两块三块。她准备离开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见她犹豫就说:“我帮你买了票吧。”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已经把钱递进去了。柳依依清醒过来,把钱掏出来要给他,他不要。柳依依说:“那我走了。”那人拉住她的衣袖说:“好,给我,给我。”进去了里面人不多,柳依依随便找个座位坐了,那人跟在后面,很自然地坐在她对面。柳依依想,你坐就坐,关我什么事,等会儿跳完一曲,我就坐到那边去。有服务生过来问她要什么饮料,柳依依知道那又要温柔一刀的,说:“不渴。”对面那人说:“两杯橙汁。”橙汁送来,那人示意一下,服务生把橙汁放到柳依依跟前。柳依依说:“我不渴。”那人说:“那你就别喝。”

柳依依以为他马上就会来邀自己跳舞,可他并没邀她,也没有别人来邀她。柳依依观察这舞厅,也不见得特别豪华,可里面的女人都特别有档次,有气质,都是装束好来的,像自己这样着装随便的,没有。这让她感到了压力,不自在,也有点心虚,想着再坐一会儿,就走算了。又过了两支曲子,那人说:“既然买了,就跳一个吧。”很礼貌地邀她入池。柳依依感到他跳得特别好,丝丝入扣,自己都要飘起来似的。跳完一曲,柳依依犹豫着是不是换个地方坐,那人说:“既然来了,就喝一口吧。”这倒解决了柳依依的一个难题,她觉得这人很懂得女人的心。坐下来两人开始说话,柳依依知道了他姓贾,是安阴一个什么大厂的副厂长,到财大来进修的。贾先生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跳舞?”柳依依说:“难道你是跟谁来的吗?”他说:“你是女孩啊!”柳依依说:“没看见政府下过不准女孩一个人来的文件。”又说:“你今天签了文件我下次就不来了。”他说:“本来想签的,见了你就舍不得签了。”又说:“我一个人在麓城。”柳依依不做声,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他说:“晚上实在没地方去,到这里坐一会儿。”柳依依说:“我也是坐一会儿。”贾先生说:“你怎么也会没地方去?应该是要去的地方太多了去不过来才对。”柳依依说:“你要我去哪儿?”贾先生说:“去哪儿?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说年轻漂亮的女孩去哪儿?”柳依依听着很惬意,惬意之中又有一丝警惕,就凭你几句话想让我缴械?有了这点警惕柳依依很踏实,话尽管说,怎么说都行,想撬开门缝钻进来,那不可能,自己不会头脑发热。她说:“你这话说得很实在。”贾先生笑一笑说:“我是实话实说。”柳依依说:“所以我说你说得很实在。”

两人跳一支舞,说一会儿话,又跳一支舞,又说一会儿话。舞跳得很投入,话说得很投机。曲终人散时,贾先生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把号码说了两遍,是个手机号码。贾先生要她把手机号复述了一遍说:“你记性真好。”下了楼贾先生说:“我开车送你一下吧!”柳依依想说不用,可却点了点头,想着这真的是一个成功人士啊!开着车贾先生说:“我一个人在麓城,你想跳舞了就呼我,闲着了也呼我。”柳依依应了,心里把那手机号码背了一遍。贾先生说:“我就住在前面,是不是到楼上去坐坐,就坐一坐。”柳依依猛然记起,苗小慧说过的男人七大谎言,自己只记得六条,原来第七条就是“到我家只是坐坐”。柳依依说:“今天太晚了。”贾先生不再多说,把柳依依送到公司,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嗖地远去了。

上楼时柳依依觉得心情很好,出去时的那种郁闷似乎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进了宿舍看见阿雨坐在床上修手指甲,把电话筒夹在脖子下面跟谁通话。阿雨在宿舍,柳依依感到一种宽慰,又发现滴水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心里就更加轻松起来。她等着阿雨打完电话,可阿雨总是没完没了。阿雨修完了手指甲,又躬着身子修脚指甲。柳依依听出她是在跟许经理通电话,知道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就裹了毯子去睡。好不容易阿雨电话完了,柳依依坐起来,想要阿雨问自己到哪里去了。可阿雨不问,却问她怎么不睡。柳依依说:“睡不着。”想等阿雨问为什么,可她还是不问,说:“依依你又不像我,你从不失眠。”柳依依说:“睡不着。”阿雨总算注意到了她神情有点异样说:“有什么好消息没有?”柳依依说:“我能有什么好消息?我天天这么傻呆着。”又说:“今晚上出去玩了一下。”羞涩地笑了笑。阿雨说:“碰见谁了?”柳依依说:“我能碰见谁?”又说:“碰到了一个那样的人。”就把晚上的事细细说了。阿雨说:“你想跟他沟通沟通?”柳依依说:“还不知道。”阿雨说:“你想认真呢,就别理他。”柳依依说:“他第一次见我,就要我去他那里坐坐,没安好心吧?”阿雨说:“你听他说话啊,我一个人在麓城,你品咂品咂,他想表达的好几层意思都在里面了。他现在很自由,没人管他;希望跟你有来往,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来往;他是有家的,不在麓城,在外地;不可能跟你有什么更深的关系,他的情况告诉你了,后事概不负责。”柳依依仔细想了想,那句话的含义的确很丰富,说:“他好狡猾啊!”阿雨说:“那是个猎艳的猎人呢,不然他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干什么?你如果想得通,跟了他也算一种选择。事先把话讲清,多少钱一个月。”柳依依双手捂了脸笑道:“真的没往那上面想。”阿雨说:“谁傻?女孩就这几年青春,金子一般,市场经济呢。反正你还年轻,来得及。青春耗到哪里不是耗?没耗出一点东西来,那才亏呢。反正是冲着钱去的,不动感情。亏了谁都不能亏自己,动什么都不能动感情。我看见多少女孩都想通了。倒回去几年,我也把青春的价值体现出来。你别像我,没耗出一点成果来。蓦然回首,青春就只收获了一个过程,其他一切全部归零。男人可以这样,女人不行啊,她们要靠青春来保障一生的。”柳依依听得心跳,说:“别说得这么可怕吧!”阿雨笑笑说:“事情它就是这样的,它没有浪漫可言,你有什么办法呢?要世界围着你转,是你们那个年龄女孩的想法。世界的确会围着你转,你年轻呀!你不年轻试试?连费雯丽晚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呢,何况我们凡人?”

49

柳依依不愿接受阿雨的这些说法,可想过来又想过去,并没有特别强大的拒绝理由,心里有点灰溜溜的。过两天她打电话把事情跟苗小慧说了,连阿雨的话也说了。苗小慧说:“阿雨年龄到坎儿上了,心情有点灰了,不过她也没说错,过几年我比她还灰,那是一定的。”柳依依说:“这么可怕,我不想理那个人了,我本来还想给他打个电话呢。”苗小慧说:“试一试吧,万一碰到一个好人呢?你老不敢试就老一个人呆着。再说他又不能把你怎么样,只要你自己不想怎么样,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星期六上午苗小慧来了,柳依依跟她讨论了很久,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过去。柳依依说:“阿雨说的可能是对的,姓贾的有家在外地。还真的要我去当二奶赚钱吧!”说完就知道说错了,去看苗小慧的脸色,若无其事,就安心了。苗小慧说:“又不要你一步跨到他床上去,你一步一步试着往前过,发现不对了撤回来就是。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我说万一。”讨论到十一点钟,苗小慧说:“我来打,我说我是柳依依,反正他也听不出谁的口音。”说着问柳依依要号码。柳依依说:“还是别打了吧。”说完就把手机号的数字一个一个地报了出来。她报一个,苗小慧就在电话机上按一下,又转过头来催促她。按完号苗小慧说:“我试一试就把他的马脚试出来了。我诈他说我知道他有老婆的,看他怎么说。”柳依依说:“别。”把话筒抓了过来。电话通了,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柳依依赶紧把话筒挂了。苗小慧说:“怎么呢?”柳依依说:“没有接。”马上又说:“一个女人。”苗小慧说:“周末回家去了,安阴又不远。”柳依依说:“真的是个猎人啊!”苗小慧说:“他猎你的人,你猎他的钱,当猎人难道是男人的特权吗?你不年轻漂亮那是不行的,他不出几滴血那也是不行的,这也不失为一种双赢的局面。不过我知道你不愿意。”柳依依说:“我没想过我有一天会要去做,”她差点说出“二奶”,“去做别人的情人。”苗小慧说:“我知道你。要做你也不用到今天,两三年前就做了。”柳依依说:“你怎么知道?”苗小慧说:“我怎么不知道?”这时来了一个电话打在苗小慧传呼机上,苗小慧说:“他喊我了。”柳依依心里想着这个他是谁?也不问。苗小慧说:“我偏要陪你吃了中饭再去。”柳依依说:“他等得急呢。”像真的知道他是谁似的。苗小慧也不解释,说:“让他等,他急我不急。”两人去餐馆吃了饭,苗小慧匆匆去了。

柳依依到附近的皇家百货转了半天,把各种品牌的服装一家家仔细看过去。便宜的不喜欢,喜欢的不便宜,一件没买。几十家都看完了,看看时间还早,又重新看了一遍,要挖掘出什么宝藏似的。到四点多钟,觉得实在是乏味了,才慢慢地走回到宿舍。进门看见阿雨居然在,躺在床上捧着《红楼梦》在看。柳依依说:“难得你周末还有空闲。”阿雨说:“他今天有事。”阿雨有两个他,也不知她指的是哪个他。柳依依说:“他有事,他也有事?”阿雨说:“他没事他被老婆守着,周末是最不自由的。”柳依依看她手中的下册快看完了,说:“这么厚两本书,你两三天就看完了?”阿雨说:“我以前看过,现在翻着看。”柳依依说:“看古典型的淑女吧?”阿雨把书飞快翻了几下,说:“我看男人。我想看看古时候有表现好点的男人没有,我发现没有。”柳依依说:“贾宝玉表现还不好?”阿雨说:“不好,跟袭人偷鸡摸狗,黛玉还为他把命都搭进去了,我真的替黛玉叫屈呢。古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男人,连贾政这个正经人都有两个姨太太,王夫人那么厉害,也没有办法。”又说:“真的没办法。”

柳依依说:“仔细想想还是有一个表现好的,刘姥姥的女婿,板儿他爹,没听说他有姨太太,二奶,绯闻。可惜是个种田的。”阿雨说:“要是他是个王子就好了。可他真是个王子他还不养一大群?还不如找一个种田的——唉,也不行。可见抱有幻想是不对的,你总要面对现实吧。”柳依依说:“可是——”阿雨打断她说:“可是,我们总要走到男人跟前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看清了怎么回事,你还是没办法。以前还有一些条条框框能框他们一下,给我们一点保护。我们是弱者,那些框框是保护弱者的,现在自由了,框不住了,你走到他们跟前去就要做最坏的打算。身为女人,对人生就要做最坏的打算。”柳依依说:“那怎么办呢,我们?”阿雨说:“他逢场作戏你也作戏。”又说:“也不是个办法,是个女人就没有办法,我现在就是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两人都在床上歪着,面对面,不说话。柳依依忽然一笑说:“不至于吧,阿雨你。我看许经理对你很痴情的,你也有那么痴情,有几次你打电话打了两三个小时,都要哭了呢。”阿雨说:“我伤心了,我哭我自己。”又说:“再说,也要让他感动一下吧。我跟他不会有结果,他追得再紧也没结果。他比我小两岁,等他这一阵子的激情过去了,将来怎么办?我犹豫了这半年多,觉得还是不能相信激情,只能相信人性。等我四十岁他才三十八,男人三十八是什么概念?女人四十岁又是什么概念?要不出问题,很难,很难,除非他一点出息都没有,我是说一点都没有,不然我没好果子吃。”叹口气又说:“可惜他又不像个没一点出息的人。”柳依依想着这世上不知有什么可以相信,看着他俩黏黏糊糊,浓得分不开似的,打完电话还对着话筒咂嘴老半天,其实分手已成定局,而且后面还有个袁总。柳依依说:“看着你们对着话筒电吻,我以为你们关系越来越铁,袁总马上要退场了呢。”阿雨说:“要我下决心跟小许呢,我就下决心跟袁总断了。那边下不了决心,这边就拖下来了。袁总照顾我几年了,看得清楚不会有结果的,什么叫洞若观火?可要说这个断字,也难啊,就像蛇脱层皮一样。”柳依依说:“你不怕对不起许经理?”阿雨笑了说:“他就那么对得起我?我还为他守节吧!”柳依依吃惊说:“那他除了你也还有个什么?”阿雨说:“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前没有,以前有也是有,既然有,我做什么就都问心无愧了。我那么对得起他,他对得起我吗?问心无愧!”柳依依说:“现在到哪里去寻找纯情?那有点傻。爱情杀手太多,有几个人敢把自己的纯情奉献到那刀下去?”又说:“你看见过他以前的女朋友?”阿雨说:“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他说他从来没有,哄谁?我到哪里去看?清宫秘史!难道一定要看见听到才知道吗?”柳依依疑惑了说:“他是男人啊!”阿雨说:“男人怎么了?拉到床上就知道了,那是不同的。”柳依依似乎明白了,又不太明白,想问到底,又不好问下去。阿雨说:“反正哄我是哄不了的,只有哄那些真正的女孩才哄得到。他装不像,头脑发热的时候就更装不像。”柳依依心里在明暗之间,却装作彻底明白了,说:“确实,那确实。”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柳依依吃了晚饭出去走走。刚出大门,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贾先生把车门打开说:“上来。”柳依依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贾先生开着车贴着人行道跟着她说:“我在这里等你三天了,本来想进去找你,又怕你不高兴。”柳依依有点感动,嘴里说:“那就别找。”贾先生说:“我今天本来想不来算了,可总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忘不了,真的。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柳依依说:“我怕有人会骂我。”贾先生说:“那个电话是你打的?你别周末打呀!”柳依依说:“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复杂。”贾先生说:“其实我告诉你了,我想你会懂的。”柳依依说:“我没那么聪明。”贾先生说:“那证明你是个好女孩,我就对你这样的好女孩有感觉。”柳依依说:“你说的话总是说得很实在。”贾先生说:“这样说话不方便,你还是上车吧。”柳依依说:“不敢上,我就想走走。”贾先生探出头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找个地方把车停了,陪你走走。”柳依依还是往前走说:“我一个人走就很好,习惯了。”贾先生说:“真的?”柳依依说:“难道是假的?”刚说完只见贾先生的车往前一蹿,她还没反应过来,车就远去了。柳依依不知他是停车去了呢,还是就这么走了。她仍然往前走,放慢了脚步。走了一段抬头看,没有看见贾先生出现。再往前走,又抬头看,没有。又走了一段路,停下来,还是没有。柳依依犹豫了一下,又往回走,走到原来的地方,没有人。她喃喃地对自己说:“再走走吧。”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断定贾先生不会出现了,心里若有所失,往前走了。她想看贾先生是怎么回事,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们这种人,女孩来得容易。既然容易,就没耐心等待,只想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就到宾馆开房去。不成,就放弃了,赶下一个目标去了。柳依依想起刚才那点感动,以为别人真有一份执着,一份真心,实在是可笑,太可笑了。

不知不觉,柳依依来到了八一广场,这是麓城的商业中心。她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数张脸闪过来晃过去,都是陌生的面孔。四周都是人,跟自己一样的人,怀着不可告人的野心和可以告人的期待,在麓城的时间之中穿行。抬头望去,满眼都是高楼,闪着各种各样诱惑的灯,柳依依觉得自己像一条鱼,潜行在龙宫的深处,随时可以消失,不留一点痕迹,而龙宫仍然热闹,仍然富丽堂皇。这让她想到生活只是自己的生活而已,就这么回事。走在高楼下面,灯光之中,一种难以描述的忧伤在柳依依心里弥散开来。想到自己的忧伤既无人关注,也无人理解,这忧伤就更加忧伤了。

50

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时间。

当圣诞节又要到来时,柳依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她有点不愿意承认。她心里其实很明白,自己承认不承认,一年是真的过去了。时间越来越快,有加速似的。她想起去年圣诞节,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人生的重大挫折。女人吧,爱情成功了,其他方面不怎么成功,那人生大约也是成功的;爱情失败了,其他方面再怎么成功,那人生大约也是失败的。失败了,要卷土重来,难,难;自己心中有了重重疑虑,谁要想再走进来,难,难,难啊。

这天下午,阿雨到客户部来问柳依依:“他们今天晚上都去泡吧,准备疯一晚,你去不去?”柳依依马上说:“去呀,去。”过一会儿阿雨又过来说:“是小孙请客,我们去吗?”柳依依犹豫一下说:“不去怎么办呢?你倒是有的是地方去。”阿雨说:“我今晚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发才好。”又说:“要不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你也见识一些人。”

晚上,柳依依和阿雨在王府商厦随意吃了点东西,下楼时商场已经有很浓的节日气氛了。电动梯上上下下的主要是大学生,戴着圣诞帽,有的举着缀满饰物的圣诞树,女孩们大多都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一楼大厅有一台大型的节目,一些人在一棵巨大的电光圣诞树下表演,围观者不时发出尖叫。柳依依恍然觉得自己到了美国的某个城市,说:“过几年可能会流行漂白皮肤了。”阿雨说:“潮流来了真的挡不住,过几天我也去把头发染一染。”柳依依说:“你染了那我也只好也去染了。”

有人开了车在商场门口接她们,开车的裴先生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艺术总监。阿雨介绍说:“阿裴以前是我朋友的朋友,现在也算是我的朋友了。”阿裴说:“朋友就朋友,什么叫也算朋友?”又跟柳依依轻轻握握手说:“你以前是我朋友的朋友,现在也算我的朋友了。”出了城,到郊外的一处别墅区,傍着山,别墅一层层排上去。柳依依才知道麓城还有这么好的地方。阿裴说,别墅的主人是省里某领导的儿子,当然,在做生意,他们不做生意还能做什么?当然,还能当官。他们就做这两件事。

主人姓肖,他的别墅在湖边。一听姓肖,柳依依就知道了他父亲何许人也。下车时阿裴说:“我是这个小区主要的策划人,还有点品位吧。这样的地,也只有他才拿得到,拿到了就是亿万富翁。这幢房子位置最好,他留给自己了。”柳依依感到不但这个小区不同凡响,别墅的主人不同凡响,连阿裴也不同凡响。进了门是一个大厅,中央摆着一株一人多高的圣诞树,上面缀着些饰物。已经有了十多个人,有几个堪称美女,校园里都很难看到的。柳依依发现每个人的穿戴都非常精致贴切,这才发现阿雨也做了精心的收拾。她一下子泄了气,感到了压力,心里怪阿雨怎么不告诉自己是到这样的地方来,自己也稍微准备一下,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扮演一个垫底的角色。她有点后悔来这里了,又怀疑阿雨是不是故意做了这样的安排,使她自己不至于那么没有色彩。主人也不招呼他们,点点头让他们随意高兴。

厅里的装饰是古雅的风格。阿裴轻轻敲了敲沙发旁边一只近人高的瓷瓶说:“见过大红色的瓷器吗?十多万呢。”柳依依看见瓶上有描金的字,是苏东坡《前赤壁赋》全文。她觉得这瓷瓶和圣诞树放在一起,总有点古怪。阿裴又指着镂花博古架上一只饰品牛说:“老板属牛,纯金的,牛吧?”阿雨说:“既然来了,让我们参观一下房子。”阿裴就带她们上下参观了一番,最后来到屋顶平台上。屋顶搭了凉棚,有两个人坐在黑暗中谈话。柳依依凭栏眺望湖面夜景说:“其实我们到麓江边看夜景也是一样的,免费,水还大一些。”阿雨说:“是的,花大钱到这里来买房的都是傻瓜。”阿裴也笑了。柳依依听出那边说话的声音有点熟,往那边靠了靠,黑暗中观察了一会儿,竟是陶教授。回到厅里,她悄悄告诉阿裴,阿裴说:“陶教授还教过你吗?那一个人是张健,他经常邀陶教授去麓城夜话做嘉宾的。”这时陶教授和张健下来了。柳依依怕被认出来,躲在一个角落里。好一会儿发现陶教授并没认出自己,只是跟那几个美女说话,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男人们在一起谈政治,说到省里大人物的种种轶闻,向主人求证,他总是笑而不答。后来又谈到生意上的事,主人兴奋起来,讲到了自己成功的几个故事。后来张健把话题引向了两性情爱,陶教授马上活跃起来,导师似的回答那几个美女的问题。有个美女说:“要说一夜情,我们天天都有机会。”她说着双手在身边几个女孩旁那么圈了一下,“不但是机会,还是诱惑,自己觉得不太好。可是您和张健在广播里说应该得到理解,我们都糊涂了。”陶教授说:“一夜情也有情,至少彼此有好感吧?这就是理由了。你想想封建社会几千年,女性有这个机会吗?权利吗?回过去几十年你有吗?社会进步了,你才有了这个自由,才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一切。你不要这个自由,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是羡慕甚至嫉妒你们的,我们上大学时想自由,还得受处分呢!”另一个美女说:“想来想去还是有点不好。”张健说:“好不好是对个人而言。下雨好不好?干旱了就好,发洪水就不好。所以这个事,你自己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要尊重当事人的感受。重要的不是好不好,而是你有没有自由的权利。我认为你是有的,你认为自己没有,那谁也没有办法。”几个美女叽叽喳喳地表示不能接受他们的观点,可口吻有些嗲,神态也荡漾着娇羞。阿雨悄悄对柳依依说:“看那几个人,装什么雏?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了,表演纯情呢!”柳依依说:“傻都不会装,那就更傻了。傻是可爱的要素。”

这时有人把灯熄了,点起几支硕大的红蜡烛,准备跳舞。主人宣布要每个人到圣诞树上去摘一个果实,柳依依摘了一个,打开一看是一枚金戒指。她悄声问阿雨:“难道是真的?”阿雨说:“假的他丢得起这个脸?”音乐响起来,柳依依感到了紧张,那些美女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求救似的看着阿雨,阿雨正和一个刚认识的男士谈得起劲。她装着去拿水果,退到最角落的一个地方坐着,看见跳舞的人一对对都很自然地将脸贴在一起。跳了三四曲还没有人来邀她,她有点坐不住了,又觉得没人来邀也好,毕竟自己虽听说过贴面舞,但没跳过。阿雨和那个男士也上场了,很自然地跳起贴面舞。柳依依一直观察陶教授,他没有跳,但张健跳了,这让她感到主持人也不过如此。阿裴端了两杯红酒过来,柳依依希望他邀自己跳,给自己一个面子,又怕他也要贴着跳,不贴会扫他的兴,也不合时宜。阿裴把酒杯放在她面前,示意了一下,柳依依客气地抿了一口。他说:“能跳吗?”柳依依感到了这个男人的细心和体贴,马上说:“不能。”阿裴笑了一下说:“他们开放一点。”柳依依说:“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她忽然发现阿裴眼睛盯着什么地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主人正跟一个女孩往楼上走去,正是刚才反对陶教授最激烈的那个女孩。她怕自己的判断不对,询问似的望着阿裴,阿裴抿了嘴暧昧地笑。

阿裴跟柳依依说话,学校、家庭和工作等都问到了,又说到了几个两人都认识的人,感叹世界太小,再问:“你到这里来,回去会不会向男朋友汇报?”柳依依说:“没有男朋友。”阿裴表示了惊讶,拼命摇头,见柳依依是认真的,说:“是从没有过还是现在没有?”柳依依说:“没有。”阿裴宽容地笑笑,也不追问。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阿裴说:“是阿雨打来的,她走了,要我送你回去,保证你的安全。”柳依依这才发现阿雨已经不在,跟她说话的那个男士也不在了。柳依依抱怨说:“重色轻友。”阿裴马上说:“人之常情。”

柳依依去洗手间,门都关着,不知哪一间才是。她试着推开一扇门,微光中传来一种清晰的呻吟之声,她吓了一跳,愣住了,马上听出了声音是从录像中发出来的,有一男一女在屏幕上表演激情。瞥见沙发上一个女的面对面坐在一个男的身上,男人的脸正凑在女人的胸前。女的看见门被推开了,赶紧把衣服放了下来,隐约中望着柳依依笑了一下。柳依依清醒过来,把门关得砰的一响。回到客厅柳依依说:“我想回去了。”阿裴看看表说:“是不早了。”又说:“喝完这点我们就走。”把红酒一饮而尽。柳依依说:“我不能喝的。”阿裴说:“红酒不算酒。”柳依依也一饮而尽。

车开起来柳依依感到酒往上涌,说:“晕。”阿裴把车停在湖边,把车窗打开说:“你吹吹风吧。”柳依依说:“耽误你时间。”阿裴说:“能为你耽误时间是我的荣幸。”柳依依说:“看都这么晚了。”又说:“还是走吧。”阿裴绕湖慢慢开了一圈说:“你好点就告诉我。”柳依依说:“走吧。”阿裴说:“那就开慢点。”快进城了阿裴说:“你真的这么没酒力?闻一闻看有酒气没有?”凑到她嘴边闻了闻,顺势用舌尖在她唇上扫了一扫说:“是真的。”柳依依晕晕地说:“谁骗你吧。你把我骗来当丑小鸭。”阿裴说:“今晚的女孩就数你最有气质。”柳依依说:“你骗谁吧。”阿裴说:“那几个女孩都是空皮囊。她们才是丑小鸭呢,你是白天鹅。看人主要是看气质。”柳依依说:“就知道你是哄我的。”阿裴说:“那几个美女才是丑小鸭呢,你看我理她们没有?”

阿裴把车开到王府宾馆前停下,柳依依下了车说:“怎么不送我回家?”阿裴说:“你喝多了酒,怕你指错路了,先上去吃点东西,醒醒酒。”两人上了三十楼的旋转餐厅,靠窗坐下,慢慢地喝茶。开始说些工作方面的事情,渐渐说到了感情上来,说的全是别人的事,也全是自己的心。阿裴说到恋人之间的真心,即使不能长久,那也是真心。爱情是一段一段的,不能在疲倦之后就说以前的爱不是爱。这话柳依依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可现在都觉得也有一些道理。阿裴说得对,爱是会疲倦的,这是实话实说。这样想着,柳依依还是激烈地说:“是真心就要到永远。”她觉得这很浪漫,但又很现实。如果不到永远,女人不是悲剧主角又是什么呢?阿裴不说话,看着窗外。柳依依也看着窗外,麓城远远近近一片灯海,灯海下面的黑暗中有什么在涌动似的。这是城市的一个角落,麓城还有无数个这样的角落,在那里男人女人相对而坐,在时间的这个瞬间,默默品味这诗意人生。不知怎么一来,柳依依想起了别墅主人把那个女孩带上楼去的画面,又想起录像中的那个镜头。的确,还有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离自己很遥远,今晚却显得如此切近。两人又说了一些话,似乎不着边际,却又围绕着一个明确的核心,虽然是藏掖着的,却又是敞开着的。餐厅转了一圈,阿裴说:“我去买单。”一会儿回来了说:“走吧。”拉着柳依依站起来,手还是那么握着,不松开了。

进了十六楼的房间,柳依依说:“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阿裴说:“喜欢你才把你带到这里来呢。”柳依依清醒了,想说走。阿裴说:“你对我感觉怎样?”柳依依说:“你不是个艺术总监吗?”阿裴说:“这点好感就是理由了。”柳依依心跳得厉害说:“什么理由?人家不懂嘛。”阿裴说:“你说呢?”抓住她的手,往床上用力一拉,说:“今晚离开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这在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现在的女孩,想法不一样了,有一天就抓住这一天。”柳依依说:“不好,不好。”阿裴说:“人家都没觉得不好,你为什么要觉得不好?”柳依依说:“不好,不好。”阿裴边脱她的衣服边说:“好,谁说不好?”又问:“今天安全吗?”柳依依浑身无力说:“不知道。”阿裴说:“你算一算。”柳依依说:“不会算。”阿裴摸出一只工具,拆开封口,又扔了说:“算了。”把身体贴了过来。慌乱中柳依依说:“我以前……”阿裴说:“我们不说以前,只说现在。”柳依依说:“那……”刚发出声,就被阿裴的嘴给堵上了。

激情平息下来阿裴问:“你叫什么名字?”柳依依用指头在他胸口上写自己的名字。写了三遍阿裴说:“还是不知道。”柳依依说:“怎么感觉这么粗糙!”就告诉了他,他说:“这个名字特别符合你的气质。你本人也很诗意。”柳依依说:“你的话讲得很实在。”阿裴说:“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皮肤细腻的女孩。”柳依依说:“这样的女孩多得很。”阿裴说:“没有吧?”柳依依嘿的笑一声:“你好像以前真的没见过似的。”阿裴也嘿的笑一声:“我的心里只有你,有这么一首歌,你唱过没有?”柳依依说:“不会唱,不会表演。”阿裴嘿嘿笑几声:“没想到你挺厉害。”柳依依说:“不说厉害不厉害的问题,问你,你结婚没有?”阿裴说:“没有。”柳依依说:“怎么还不结婚?”阿裴说:“以前没碰上合自己心意的。”柳依依心里踏实了,有得了承诺的感觉,说:“你今天晚上是处心积虑。”阿裴笑了说:“不是你我还没这份心呢,对阿雨我就没这份心。”柳依依感到很满足说:“你不是个坏人吧?”阿裴说:“你看我像个坏人吗?”柳依依说:“谁说你不像坏人?你怎么这么自信?”

51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柳依依回到了宿舍。阿雨捧着本书躺在床上,说:“总算回来了。”眼光从书上移开,怪怪地笑了笑。柳依依细声细气说:“回来了。”阿雨说:“还可以吧?”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阿雨说:“怎么会不知道?”柳依依感到阿雨在催促自己说点什么,可她实在不想说,刚刚认识就把事情做了,这不是她愿意给别人的印象,也不是她对自己的认识。她觉得自己有些陌生,可事情是确凿地发生了。柳依依说:“讲不清楚。”阿雨还是不依不饶说:“有什么讲不清呢?”柳依依甚至想撒谎说昨晚到苗小慧那里去了,可说不出口。阿雨说:“阿裴还算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柳依依无处可逃,就轻轻地嗯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反击的理由说:“你太坏了,把我丢下就跑了。”阿雨笑了说:“你还得请我客呢。”说穿了柳依依心里倒轻松了一点说:“美得你呢,自己跟谁悄悄溜到哪里干什么去了?我揪你耳朵还来不及,还请你呢!”

中午柳依依请阿雨去外面吃了饭。吃着饭又觉得不对,这等于是领了她的情,承认自己跟阿裴有了特别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这种关系,柳依依不知道。昨晚是有的,现在有没有,不知道。她不知道阿裴将来会怎样,也就不想让阿雨知道自己和阿裴的关系。她把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了阿裴,却没向他要电话号码。这是一种含蓄的矜持,又是一种隐约的争取,似乎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实际是留给了自己:如果还有下文,那是你来追我。这是女孩所有的智慧中最核心也最到位的那点智慧。柳依依回过神来,对昨晚的事情还是有点后悔,这么轻易而迅速,就把事情做到了那个分上,这是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会怎么想自己?会怎么想?一想到以后还可能有进一步的展开,后悔的心情就更强烈了。她越是后悔,就越是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了一种认可;而越是感到这种认可,就越是后悔不已。

下午,柳依依带了本书到办公室去看,对自己说那里安静一些。还有一个想法她不愿对自己承认,就是怕错过了阿裴的电话。她想,既然他有激情,今天肯定会来电话,交流一下相互的感觉,也确证一下相互的印象。可等了整整一下午,快下班他还没来电话,柳依依感到非常失望。其间来了三个电话,每次柳依依都有确切的把握是阿裴打来的,但都不是。到晚饭时,柳依依的焦虑变成了愤怒,愤怒又变成了羞愧。她设想着阿裴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点把握都没有。难道他就这样对自己?又想着既然昨晚那一对一对的都是临时性的激情,自己就不能那样去期望阿裴。离开办公室时,柳依依下一级楼梯,就在心里骂一句“可耻”。“可耻,可耻,可耻。”下了最后一个台阶,柳依依站住了,轻轻地吐出声音来:“可耻。”声音听在耳中是陌生的,好像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她突然明白了,咬牙切齿骂了这么久,原来真正想骂的人不是阿裴,而正是自己。柳依依自己也不明白,昨天怎么就像吃了迷魂药似的,竟毫无抗拒地跨出了这么大一步。那不是梦,那是真实。既然跨出去了,就无法再说骄傲,再说原则,骄傲和原则原来都如此脆弱。

到了晚上,柳依依心情又有点转了回来,为阿裴设计了种种理由,太忙了,不方便,手机没电了,总之不是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她又设想着他现在下了班,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去了,明天上班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了,有不熟悉的号码,就是他的。她几次想向阿雨要阿裴的手机号码,以便明天上班核对,想一想,还是忍住了。睡觉之前柳依依跟阿雨说话,绕了很远的弯,从那幢别墅说起,总算说到了阿裴身上,才知道他叫裴卫华,是阿雨前不久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阿雨也只知道这么一点。阿雨说:“你如果觉得他还有点好的话,你要好好了解一下。”柳依依被戳穿了似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阿雨说:“他昨天跟你黏了那么久,我还没有你了解得多呢。”又补充一句说:“看你在别墅跟他扯,你真的比我了解得多。”阿雨避开了昨天夜里的事情,这种避开反而提醒着一个事实。柳依依羞愧了,又想到阿雨说这些话,有一种推卸责任的意思,她是真的不了解呢,还是了解了不愿直接说出来,给自己一个侧面的告诫?

一直到元旦,阿裴都没来电话。柳依依死心了,也安心了,就像在楼梯上忽然踩到一级很深的台阶,心中惊了一下,毕竟还是踩着地了。元旦后阿雨来上班,见了柳依依说:“前天看见阿裴了,在王府商厦。我上电梯他下电梯,没来得及打招呼,一晃过去了,他可能没看见我。”阿雨停住了,等柳依依来问。柳依依淡淡说了一句:“真的?”不再说什么。阿雨有点惋惜地叹一声说:“好像跟个女孩手牵手在一起。”柳依依说:“真的?”不再说什么。阿雨说:“不过我没看清楚,一晃就过去了。”柳依依幽幽地说:“没关系呢,你放心好了。”

下午柳依依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阿裴打来的。柳依依说:“我不想跟你说话。”阿裴说:“为什么?”柳依依说:“你自己知道。”阿裴说:“我真的不知道。”柳依依气愤了,世界上还有这么能装傻的人,把别人当傻瓜吗?她说:“不知道就算了。”阿裴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也让我有个赔罪的机会吧。”柳依依说:“你没有罪,你都是对的。”想把电话挂了。这时门边传来了同事的脚步声,柳依依出乎自己意料地说:“下班再打来。”把话筒放下。

下班时柳依依在抽屉翻来翻去。同事说:“还不走?”柳依依说:“就走,就走。”又自言自语说:“咦,放到哪里去了呢?”同事刚出门,电话就响了。柳依依说:“我不想跟你说话。”阿裴说:“你不想跟我说,只想跟我做。”柳依依说:“你脸皮薄一点行不行?”阿裴说:“实事求是嘛。”柳依依说:“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话。”阿裴说:“只想做。”又说:“为什么?”柳依依说:“你自己知道。”阿裴说:“其实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只是圣诞节那天我就出差去了,去了昆明,忘记带你的电话号码了。昨天深夜才回来,今天一早就给你打电话了。”柳依依说:“你编,你再编,你再往下编,你再编故事。”他说:“跟你实话实说,你又要这样说我,不信你现在打电话问我同事好吗?”柳依依干脆说:“我前天在王府商厦看见你了,那不是你的影子吧?”阿裴顿了一下说:“说真的我是太忙了,第二天没给你打电话,第三天就不敢打,怕你怨我。犹豫了几天,想想还是不打不行,不打这个电话我自己心中都不同意,我没想到我自己的心中会这样想。”柳依依没想到他还能往下说,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她说:“你会下象棋吧?”阿裴说:“会那么一点点。”柳依依说:“肯定是高手,将你的军是将不死的。”喘口气下了决心说:“我看到你不是一个人。”阿裴吃惊地说:“还有谁吗?”柳依依有点糊涂了,他这么镇静,是不是阿雨看错了?她顽强地说:“当然不是一个男人。”阿裴说:“商场女孩多,我身边站了一个女孩也是可能的,你看见我跟她讲话了吗?”柳依依更糊涂了,几乎断定是阿雨看走眼了。她咬了咬牙,更顽强地说:“不但说了话,还手牵了手。”

阿裴好一阵没做声,喉咙里发出一种模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是我表妹呢。”柳依依说:“你编,你再编。”阿裴说:“真的是我表妹,她在电信局工作,不信你打电话问我家里的人。”柳依依说:“你再往下编,你编故事。”阿裴嘿嘿笑:“依依呀,是你呢,不是你我还没心情编故事呢,我的谎言都是善意的谎言。”柳依依没想到他还有话说,说:“要将死你是不可能的,怎么将你都是活棋。”又说:“我真的不想跟你讲话了。”阿裴说:“我真的很想跟你讲话。”柳依依说:“你去跟你表妹讲好了。”阿裴说:“我不想跟她讲,只想跟你一个人讲。你一个女孩,嫉妒心怎么这么强呢?嫉妒是一种卑下的感情。”柳依依说:“那至少还是人的感情。哪天大家都大方得连嫉妒都没有了,那我们看人间就是看动物世界了。”阿裴嘿嘿的笑,柳依依说:“还笑,你这样的男人我是第一次见到。”阿裴马上说:“那说明是珍稀品种,不可多得。”柳依依说:“你死人都能说活,是不是有个烧成了灰在坟墓里躺了三年的男人昨天突然复活了?碰上别的女孩你肯定死缠烂打得到了。你脸皮怎么这么厚?”阿裴说:“对别人我还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呢。脸皮厚是男人的美德,这是对女孩的最大尊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脸皮那么薄怎么表现诚意呢?”柳依依说:“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话了。”就把话筒挂了。柳依依关上办公室的门,听见铃声顽强地响着。她站在门口,听见铃声不屈不挠地响了三次,没完没了的架势。柳依依听见铃声再一次响起,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一跺脚离开了。

52

回到宿舍阿雨说:“刚才阿裴打电话来找你。”柳依依说:“哼,他想打来就打,打给谁听?”她觉得可笑,又有一种愤怒,难道真能没完没了?

晚上电话铃响了,柳依依不接。响第三次柳依依接了,是阿裴。柳依依说:“你烦不烦人吧!”阿裴说:“不是那个人拿钱要我去烦她,我还不去赚那点钱呢,我只烦我爱的人。”她说:“你去爱别人吧。”他说:“我不能说自己没爱过别人,但现在爱的是你。爱情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这样理解呢?”她说:“说一段一段太长了,应该说一节一节的,今天一节,明天一节,白天一节,晚上一节,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九点一节,十点一节,都是真的。”阿裴大笑起来,“你是这种状态?”又说:“过几天我带你到阳朔去玩好吗?”柳依依说:“你带你那个所谓表妹去好了。”阿裴说:“我只跟你一个人有情绪,没办法。”又说起自己几年前去过桂林,没去阳朔,很遗憾。再说到桂林的风光,问柳依依去过哪几个地方。柳依依说:“哪里都没去过,连麓城都没去过。”阿裴惋惜地叹了一声,又说起张家界和庐山。柳依依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钱去这些地方。”不知怎么一来,两个人谈起了庐山,很有同感似的。阿裴又说到阳朔,听朋友说过,是东方的小欧美,不去看看实在不甘心,而这个周末就有一次机会。他说:“那我把你的名字也报到旅行社去啊。”柳依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阿裴说:“能够跟依依你一起去旅游,那是旅游的最高境界了。”柳依依又想把那个所谓表妹拿出来说,说到嗓子眼上像一根鱼刺卡住了似的,没说出来。

放下电话,柳依依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就像猎人提枪进了深山,却随着黑熊进了它的巢穴。阿裴是什么人,她心里明白。他跟所谓表妹手牵手逛商场,他把作案的工具带在身上跑,他不屈不挠死缠烂打。自己并不傻,也不贱,怎么几句好话就被缴械了呢?柳依依听说过,在特定的情态中,女人的智商为零,她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说自己。自己已经没有原则,原则已经被全盘摧毁。于是,只要他愿意骗,自己就愿意受骗,明明知道受骗,却还失去了意志似的,抱着那万分之一的侥幸心。这万分之一的侥幸,就成为了柳依依说服自己的全部理由。

三天后,两人手牵手走在阳朔的西街上。阿裴说:“眼前是仙境,身边是仙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柳依依也有些微醺的感觉说:“仙境是真的,仙人是夸张的。”忽然又醒了似的说:“你这话说得很实在。”阿裴笑笑说:“我说真的呢,我从来就是实事求是。”柳依依说:“所以我说你的话说得很实在。”阿裴说:“你注意没有,这街上除了外国人多,就是情侣多,到这里找感觉来了。”柳依依说:“别说呢,阳朔的感觉是不同一些。”阿裴说:“我在旅行社登记的是夫妻,晚上你不会让大家扫兴吧?”

回到麓城是星期天晚上。大客车进入麓城时下起了雨,打得车窗沙沙地响。窗外的街、灯、人,还有车流都模糊起来。柳依依的心情突然阴郁起来,她不知跟这雨有没有关系。阿裴在耳边不停地说话,她却没了说的情绪,也没了听的情绪。回到宿舍心情仍没好转,她想弄明白为什么,却想不清楚。她泡一杯茶喝着,一股暖流贴着喉咙渗下去,在身体中蔓延开来。这种温热把冻结的思想融化了似的,一丝思绪从身体说不明的某个深处蜿蜒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这一次出去,似乎是诗意的,其实是窝囊的。自己算什么?恋人?情人?爱人?很暧昧,很暧昧。自己竟把这种暧昧咽了下去,太贱,太贱,太贱了。这是事实,完全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暧昧意味着他有权利,却完全没有承诺,没有责任。而自己呢?连追问所谓表妹的权利都没争取到。阿雨问:“你不舒服?”柳依依说:“我妈病了。”她去阳朔之前说是回家两天。怕阿雨再来关心,她蒙了头去睡,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恨自己竟抗不住出去游玩的诱惑,太贱,太贱,太贱了。自己首先不值钱,就不能想让别人看你值钱。柳依依想到自己竟然还含糊地答应阿裴到外面去租房子,简直是疯了。

阿裴再打电话来,她冷冷地。约她见面,不见。没有任何承诺,就不要想得到热情的回报。这是对权利带着悲凉意味的争取,这点东西都争不到,后面只有一个惨,惨,惨。柳依依也不说穿,让他去悟,他不缺这点悟性,装傻是不行的,完全不行,坚决不行,彻底不行。柳依依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博弈,哪怕是温情的诗意的博弈,也仍然是博弈。柳依依并不想这样,这与她对爱情的想像相去太远,可这是现实,无可奈何,别无选择。说到爱情,她觉得这个词有点太庄重了,太遥远了,太不合时宜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情已经水随天逝,渐行渐远。

阿裴很顽强,天天有电话来,好听的话像开了自来水龙头,源源不绝。他还连续几天叫花店送来了玫瑰,但就是没有任何承诺,也不把两人的关系提到庄重的层面来讨论。可柳依依已经不是那种见了玫瑰就以为这是至诚至爱的女孩,她心中有若干故事,那些用玫瑰为象征的爱情,很快都如泡影般消散了,证明着那些玫瑰只是他们的一种策略。柳依依把玫瑰养在瓶子里,看着花慢慢开放,清淡的香气溢出来,心中也有一种温情在弥漫,要瓦解她的意志和理智似的。她咬紧牙坚持着,这是一场博弈,在玫瑰绽放中的博弈仍然是博弈,如果现在含糊着妥协了,后面只是一个惨,惨,惨,连抱怨都没有理由。玫瑰很重要,但有些东西比玫瑰更重要。

很快地,也很意外地,事情就有了一个结果。从阳朔回来后的一个多星期,柳依依感到身上有了一种不适的感觉,一种似有似无的瘙痒。开始她没在意,可那种感觉日渐一日地明确起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却来势不同。柳依依红着脸到药店买了药回来洗洗,没有用,这让她不得不往阿裴身上想了。

她把事情都跟苗小慧说了,苗小慧马上说陪她去医生那里检查。两人到了医院,柳依依见挂号处的人多,不敢过去,苗小慧说:“我去。”柳依依想想还是自己过去了,要苗小慧站在身后,挡住后面的人。挂号的人大声问她看什么科,她细声细气说了,脸上热得不行。挂的是皮肤科的号,诊室在三楼。柳依依记得在刚进大学不久,左手上莫名其妙地长了一块红斑,到这里来看医生,挂了号到三楼才发现那几间诊室进口处赫然写着“皮肤性病科”几个字。她在门口徘徊了几个来回,最后下了决心,把左手高高举起,右手食指指着那处红斑,快步闪了进去。

柳依依坐在那里等叫号,浑身都不自在,背上也热辣辣的。进去了,有两个医生,一男一女,还在给别人看病。她马上站到女的那一边等着。男医生说:“过来。”柳依依只好过去,刚坐下,额上的汗就渗出来了。她结结巴巴把症状说了,医生说:“最近跟什么人有什么接触没有?”柳依依点点头,又摇摇头,蚊子嗡嗡地说:“没有。”医生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没——有?”柳依依头都不敢抬,用力搓着手掌。医生轻轻笑了笑,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含糊的声音:“到哪儿去过?”柳依依马上说:“到阳朔,玩了几天。”医生说:“那个小城很有情调啊!你住在旅店里没注意卫生吧?”柳依依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说:“可能,是的。”她这才敢抬起头,旁边那女医生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男医生说:“以后出去玩要自己带毛巾,只能洗淋浴,还要看着老板换床单。”开了单子要她去化验。柳依依想,难道错怪了阿裴?她鼓起勇气问:“床单也会有问题吗?”医生说:“你问我?你要问我就告诉你,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柳依依说:“那……”医生打断她说:“那?那你自己知道。”

要打七天针,两千块钱。柳依依想到自己工作半年多怎样省才存了两千块钱,准备集三千块钱过年回去孝敬爸爸妈妈的呢。捏着划了账的处方犹豫了一下,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苗小慧说:“病还是要看的,依依,病还是要看的。”就替她交了款,又陪她在注射室打完吊针。出来时苗小慧说:“依依,你拿着这张发票去找那个阿裴,这个东西太不是东西了。”柳依依没做声,心想,这哑巴亏是吃定了,冤得慌啊。这时并不恨阿裴,那样的人没什么好恨的,她恨的是自己。

晚上阿裴又打了电话过来,柳依依想着他是不是有可能出钱?就很平静地说:“我病了,在打针,要打七天,差不多两千块钱。”阿裴吃惊说:“什么病?什么针这么贵?”柳依依说:“什么病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这么贵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病跟你的病是一样的病。”阿裴顿了一下说:“你上医生的当了,他们太黑了,把你的钱黑去了。其实只是一点炎症,吃几粒匹特欣就好了。要我买了送来吗?”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听医生的,听你的?”阿裴反复说要送药过来。柳依依不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看着电话机她想,这个能缠的人又打过来自己还接不接?等了一会儿,很意外地,铃声再也没响。

柳依依躺在床上,恨自己恨得牙痒痒。她想起自己还指望他来付这笔钱,太天真了。回想起在阳朔的夜晚,自己竟学着录像的场景矫情地呻吟,太羞耻了。现实真的有这么现实,当一切水落石出,那浪漫温情都成为了笑柄。图穷匕见,不知怎么一来,这几个字跳到她的头脑里,她用被子蒙了头,擦去眼角的泪,用力地吼了一声:“图穷匕见!”

53

图穷匕见。柳依依觉得自己这半个多月来,真的是被裹脚布蒙了眼猪油蒙了心,一直到图穷之时,才看见那致命的匕首。说起来阿裴是什么人,自己也不是不知道,情况也被阿雨看见了,告诉自己了,可还想着他是个艺术总监,有才华有事业,抱着侥幸的念头往前走了。在这种事情上,哪有侥幸可言?开始不对头,往下走只有越来越不对头的,哪有侥幸可言?柳依依在心里骂自己活该,活该!骂完之后下了决心,这种一夜情是绝不能再发生了。即生即灭的激情不值钱,过后马上后悔。而且激情中还有种种顾忌,怕弄到吃药打针,动刀动剪,以至艾滋病要了小命的那一步,有什么意思?一夜情也有情,这是男人说的话。可怜自己傻瓜似的真信了这个话,受了苦却无处诉苦。柳依依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特别是爸爸,他真可怜。

针打完了,上帝垂怜,担心了几天,身上该来的也准时来了。柳依依想着这件事就这么完了。谁知过了几天阿裴又打电话来问:“病好了没有?”很关心的。柳依依本来想骂人的,听了他的口气又有些心软,冷冷地说:“好了。”阿裴说:“我很担心你呢,想送药来你又不肯接见我。”柳依依说:“谢谢你的关心。”阿裴说:“我是真关心呢。”柳依依说:“我也是真谢谢呢。”阿裴说:“这几天我心里总想起你,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欲罢不能啊!”柳依依口气缓和了说:“我没想到自己值得别人这么惦记。”阿裴说:“我是真惦记呢。”柳依依说:“我是真没想到呢。”突然又抱了一点希望说:“你那么挂记我,你帮我一个忙吧。”阿裴说:“有机会给你帮忙,我真的是好荣幸哟。”柳依依说:“我这里有张打针的发票,还不到两千块钱,你帮我找个地方去报销了吧。我还是借了别人的钱呢,还没还呢。”阿裴说:“这点钱,不会吧?这点点钱你还要跟别人借?不过……说真的……要找地方报嘛……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柳依依说:“不肯就算了。”阿裴说:“要找地方报嘛……这点点钱……找谁呢?只有找我自己。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那个问题见了面再讨论,好不好?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柳依依心里冷笑,说:“这点钱吧,这点点钱……我今天晚上有事。”阿裴说:“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明天呢,明天?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柳依依说:“明天也有事,天天都有事。”把电话挂了。

这时阿雨洗完衣服进来了,说:“是阿裴打来的吧?”柳依依说:“是的。”阿雨说:“我刚听别人说,他是个能缠的人,被他缠上了,不死也要脱层皮。他没来缠你吧?”柳依依说:“这不是打电话来了吗,请我吃饭。我去赴鸿门宴?”阿雨说:“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我一不小心就害了你。他算是个职业玩家了,又懂得女人的心,开始就说你漂亮,你想不想听?请你吃饭,接下来又带你去玩,又送玫瑰,几管齐下,整套程序,情种似的,你不上他的贼船?”柳依依心中疑惑,难道自己和阿裴的事,阿雨都知道了?她说:“阿裴还说要带我去张家界玩呢。”阿雨说:“那也是他设计的程序。”又说:“真到了那些地方就由不得你了。”柳依依听得心跳,也看不出阿雨知不知道那些事,说:“怎么好像他带你去过似的,你都知道?”阿雨嘴角隐秘地笑了一下说:“肯定没带我去过,肯定带别人去过。”柳依依脸色有些不自然,不敢再说什么。阿雨没注意似的说:“这些人占了便宜,丰功伟绩一般,在外面吹吹吹。”柳依依转过脸去收拾床说:“真的?真的?”阿雨说:“不过对有些人他也不一定会到外面去吹吧?没关系呢。”柳依依声音细得几乎自己听不见:“真的?真的?”阿雨说:“他那样的人,像我们多少还有点正经的女孩,那是不敢惹的,只有那些已经脱了几层皮不怕再脱几层皮的,破罐破摔的,才能毫无畏惧,反正她们没有明天,也不去想明天。如果还有那一份正经,想去玩世界,那世界不玩残你?包扎都没人给你包扎一下,你能去找谁的麻烦?你又能到哪里去控诉他?”柳依依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用带哭的声音说:“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说了这番话,两人都觉得心更近了一些,就一起去吃饭。吃着饭阿雨说:“依依你觉得自己事业心强不强?”柳依依说:“不强。想强也强不起来,毕竟是男人的天下。做个女强人吧,又没那么坚强的意志。”阿雨说:“总有个目标吧?”柳依依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自己又在等待什么。”阿雨说:“只有我知道你在等待什么,我不说,你自己说。”柳依依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想过哪天要当公司经理。”阿雨说:“你在等待一个人,一个男人。”柳依依说:“谁?”阿雨笑了说:“你在等谁,我怎么知道?至少是个偶像吧。”柳依依说:“想想也是的啊,做人没什么可等待了,只好等那个男人。可是,可是哪天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呢?哪里会有这么一个人呢?”阿雨说:“男人自由解放了,要潇洒,不潇洒就对不起自己。不是有人说过,活着就要对得起自己吗?这肯定是男人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对得起我们,就管不着了。他们的潇洒是以我们的命运为代价的。这个世界,多少痛苦都被女人默默咽下去了,在无数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咽下去了。咽下去了,就天下太平了,于是天下真的太平了。天——下——太——平。要等到出现一个两个咽不下去的女人,跳了楼投了江,才会有人说,哦,还有一个两个痛苦的女人。说完了,天下又太平了,天下太平!世界有多么阴暗残酷,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知道了也不说出来,忍着,忍着,谁愿意指着自己的伤口对别人说,看,这里有个伤口,这么深的伤口!即使说了,说完了,天下又太平了。天——下——太——平。除了她自己,谁会惦记着那个伤口?”柳依依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说:“天下太平。走在大街上看着天下太平,其实一点都不太平。”

两人沉默着,都体会到了对方的伤口,那么深的伤口。目光中于是有了一种由同情而产生的温柔。这种同情哪怕在最好的朋友之间,也只能这样含蓄地表达。在这个崇拜强者的年代,同情也成了一件困难而需要技巧的事情。终于阿雨开口说:“没有什么目标,于是做女人就是目标了,真的把这个目标实现了,也是成功的人生,是了不起的成功。”柳依依说:“这个成功不比做女强人容易到哪里去。现在是什么时代?男人都跟着感觉走,他们的感觉,你想想,碗里的锅里的都要,又都不要。一说就是男人这东西,就是这东西,还很有词的。你总不能叫他不做个男人吧!女人的悲剧就在于在一个欲望的时代向往爱情,她不能没有爱情,她太渴望了。”阿雨说:“爱情我倒想通了,不去幻想了。我现在感到威胁的就是时间,昨天看了晚报上登的婚介广告,男人三十八以上,女人二十五以下,免费登记。这就是市场的选择啊!过两年我三十了,怎么办呢?有落幕的危机感了。再往后走,就如花的凋谢,寂静而惨烈。说心里话,我倒愿意理解男人,古往今来,达官贵人公子王孙谁不是几妻几妾?可理解了他们,我们怎么办呢?世界越来越自由了,女人越来越艰难了。”柳依依说:“我现在只好倒过来想,从绝望出发往希望走,就像一个盲人有了一点点光感就非常幸福。这样有一点点希望,就有一份满足。”阿雨笑了说:“这也是一种想法。这样一想吧,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女人。”

说到做女人,两人都感到轻松了一些。从衣服说起,说到头发,说到护肤,又说到健身。柳依依说:“这女人真的要钱做,工资奖金都拿上来,还不够的。”阿雨说:“钱存在自己身体上是最合算的,吸引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全回来了。”柳依依拂着额头嘻嘻笑说:“你是为男人,我打扮是给自己看的。”阿雨说:“扯!给自己看的!扯!跟我就别扯了。”又说:“依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太朴素了,存那点钱能干什么?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精品。既然做女人,就当作一个事业来做,一丝不苟。做女人是我们的终身事业,要有敬业精神。”

做女人是终身事业。这道理柳依依似乎也懂,可从阿雨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种震撼。第二天她把钱全取出来,买了两套衣服,两双名牌鞋,买了欧莱雅系列护肤品,办了一张健身卡,又把头发染成金黄。在镜前看自己,不认识似的。这是自己吗?她伸一伸舌头,镜中人也学着她伸了伸舌头,再狡黠地挤一挤眼,又得到了回应。这样她放了心,这确实是自己,是柳依依。金发的柳依依还是柳依依。看久了她适应了自己新的形象,身上也飘飘飘的爽了许多。这种新的形象给了她信心,又省悟到了那种包装上市的意味。她伸开双臂学着电视中明星的姿势扭扭身子,又莫名其妙地一笑,嘴唇微启,上下两片轻轻张合,艳得可怜,可爱,像是想倾诉,又像在询问,在召唤,仿佛多少人生隐秘都藏在镜子的深处。在镜中看了几天,总有点遗憾,没那么一个人来欣赏。需要有人欣赏,还不能是小孙那一类的人。这样想着她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不去见见夏伟凯?从绝望往希望想,夏伟凯总还不是那种没有一点亮色的人。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她自己也有点接受不了,我就那么没骨气吗?可她越想用力把这念头踩下去吧,这念头就越有浮力,像充足了气的救生圈。有些道理,她明白她懂得,可明白了懂得了还是没有办法,好像大脑不是自己的似的。

周末的早晨,柳依依对着镜子慢慢收拾,头发,脸上都收拾好了,衣服也反复比试了几套,终于选定了。把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呢?”没有回答,就出了门。出了门好像身子不是自己的,飘着鬼使神差地上了公交车,到麓城大学去了。在车上柳依依碰见了吴安安,她在读研。吴安安问她去哪,她说:“周末没事,去爬麓山。”吴安安说:“你怎么会没事呢?”又指了身边一个男的说:“这是小彭,就在财大图书馆。”柳依依说:“你好幸福。”朝小彭点点头。看着小彭没有什么精彩之处,敷衍着说:“很好,很好。”下了车,柳依依想了很久,想出了来这里的十分恰当的理由,就在研究生楼前面慢慢地走,心里算着夏伟凯也差不多该出来吃午饭了。走了七八个来回,她看见夏伟凯骑着一辆小轮单车从那边往楼前来,单车后架上还站着个女孩,扶着他的肩。夏伟凯回过头跟女孩说话,没看见柳依依。柳依依赶快转身,单车从她身后掠过去了,传来那女孩清脆的笑声。柳依依看着他们在楼前下了车,手牵手进去了。这场景柳依依太熟悉了,连那辆单车都太熟悉,只是后面站的已经不是自己,也不是宝贝,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了。这是自己应该想到的,为什么竟然没想?为什么总是不可扼制地把自己的愿望当作现实?柳依依不理解自己,心在重重地往下坠着。她对自己说,根本不应该这么沉重,可是,还是这么沉重。没有办法,懂得了明白了,也还是没有办法。柳依依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陌生。

54

这一年回家过年,柳依依有了不同的感受。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适应小县城的生活,刚回家两天,柳依依就感到麓城在遥遥召唤。麓城没有人在等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在等她,她还是非常明显地感到了麓城的召唤。忍了一天,到初三早上,柳依依喝着稀饭,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还有几个材料要赶着去处理。”又埋头喝稀饭,斜了眼看爸爸的脸色。爸爸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不是说初八才上班吗?初八。”右手比划出一个“八”字伸到柳依依眼前。妈妈说:“你们经理想榨干你的油吧?”柳依依觉得爸爸很可怜,去年下岗了,人蔫了很多。柳依依说:“材料,材料,主要是材料。”不再说什么。她想着家里已经有了一种衰败的气息,房子也渗漏了,墙上有大片的水渍,自己还在办健身卡、染头发,心里有点愧疚。可再一想,卡不可不办,头发也不可不染。现在还不抓紧出落,等到哪天能够从容地出落,意义却渺茫了。

姨妈来家里拜年,把表妹也带来了。姨妈大声地夸柳依依,上进、争气、爱学习、不乱交朋友。表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着瓜子,把头偏着,嘴撇着,鼻子哼哼着,捏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表妹初中毕业,十五岁,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呆了一年,天天嚷着要去广东找工作。当时柳依依就很担心,劝她。她说:“呆在家像一头猪似的,去工作不比做一头猪好吗?”柳依依知道这道理也没错,只是事情的展开不会那么简单。去年春节后,姨妈拗不过她,让她去了,还托了人照应她。去之前柳依依把话敞开跟她说了,你还小,不要交男朋友,很危险的。这是她从夏伟凯那里得来的教训。表妹满口“我知道我知道”,全都应了。去年暑假回来看到表妹,头发染了,衣服性感了,说起话来也不自觉地卖弄风情。柳依依看她这包装上市的神态,暗暗着急,把那些话又沉痛地说了一遍,表妹满不在乎地,又全都应了。不出几个月,一连串的事情都来了。首先是工作的那家宾馆的两个保安为了她大打出手,又检查出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却无人认账。姨妈元旦前去了广州,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接回来,在家呆了这一个多月,又天天嚷着要去工作了。

姨妈偷偷交代柳依依劝表妹,柳依依劝了,但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爸爸妈妈不是给了自己那么多告诫吗,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像有一张织就的天罗地网,想逃是逃不出去的。柳依依并不特别责怪表妹,自己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她?在这个年代,女孩只能这样,除非她铁石心肠,抗拒诱惑,不然也只能这样,早几天晚几天,最后只有这样。表妹太小了,她很惨,她自己不知道。柳依依想,世界上的这些事情,当父母的也好,当表姐的也好,到头来也只好不去细想,闭了眼由她去。再多么宝贝的女儿,平时一汤一菜一针一线都细细安排的,这样的大事却只能闭了眼由她去,受了多少伤害都只有一个无可奈何。柳依依找机会跟表妹说了,话说得很重,告诉她,不想明天的人,是没有明天的,但她心里明白,全是白说,她要享受,谁来满足她?到头来也只有一个无可奈何。

初六那天,柳依依无论如何要走了。吃过早饭,她收拾东西,爸爸在她跟前转了几次,欲言又止似的。柳依依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自己不要听。这时妈妈过来帮她收拾,爸爸对妈妈说:“其实我们的依依也可以找男朋友了呢。”柳依依装着没听见,心想,你们知道现在找男朋友是怎么回事?还像你们当年半年了连手都没握过吗?一吻定终身吗?妈妈说:“依依是可以主动积极点,不要被蛇咬一口就三年怕井绳。”爸爸说:“不过还是要稳重,小心谨慎。”妈妈说:“她会稳重小心,我们的女儿我不知道?”爸爸说:“不过还是要主动积极点。”妈妈说:“不过还是要稳重小心。”爸爸说:“是要稳重小心。”妈妈说:“是要主动积极一点。”两个人“稳重小心”“主动积极”,绕口令似的绕了半天,柳依依说:“那我就走了。”爸爸说:“刚才你妈说的你听见没有?”妈妈说:“还有你爸说的。”柳依依把挎包背起来说:“你们都说了什么?”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又把那绕口令重新绕一遍,还没绕完呢,柳依依爆发似的吼一声:“好了!”爸爸妈妈又对视一眼,一起望着她不做声。柳依依觉得天下的父母真可怜,生了个女儿就更可怜。她柔声说:“爸,妈,那我走了。”她本想在语言中对爸爸妈妈表达歉意,说出来却带着凄凉。她鼻子发酸,有想哭的感觉,仍笑笑地说:“爸,妈,那我走了。”

上班几天,苗小慧来电话约柳依依晚上去酒吧一条街玩。柳依依本来要去健美俱乐部跳操的,经不住苗小慧一劝,就同意了。晚上两人走在酒吧街上,霓虹灯的各种造型,炫得她们有点喘不过气来。柳依依说:“没想到麓城还有这样一个时尚的地方。”苗小慧说:“这几个月才火起来的。”街上大多是时尚的男女,装扮既前卫,神情也爽朗。灯光闪烁之中,有一种暧昧气息,既是播散,又是倾诉。那气息,那声音,一点点,一点点,渗入人心,渗到人心最核心的地方去,像酒曲在那里发酵。柳依依说:“他们怎么都这么高兴?”苗小慧说:“新人类呀,不回忆昨天,不幻想明天,把今天抓住了,就是全部了。他们的活法也是一种活法呢。”柳依依有点神往说:“世界上还有活得这么轻松的人!什么时候我也活得这么潇洒就好了。”苗小慧说:“从今天开始,现在开始。女孩要潇洒,皮带松一松,什么都来了。”柳依依想起阿裴说:“不行不行,在一个地方摔一跤,那是天作孽犹可活,摔两跤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她们在一家叫“魅力无穷”的酒吧前站住了。抬头看那霓虹灯的招牌。门口四个迎宾小姐都做出姿势迎她们进去。柳依依看这几个小姐,还有一个白人,一个黑人,穿着非常性感,长靴短裙,酥胸半露,肚脐眼儿明明白白地显出来,跟人打招呼似的。柳依依对另外两个小姐说:“冬天呢,会冻着呢。”小姐说:“两位美女进去了,我们的心就温暖了,身上也温暖了。”苗小慧望一望柳依依,柳依依听见里面音乐震耳欲聋,男主持人的声音正极力煽情,就说:“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就往前走。苗小慧说:“那我们到‘相约九点去。”告诉柳依依,那是陌生的男人女人寻找情调的地方。柳依依说:“去!”抱着一种探险的心情去了。进了“相约九点”,里面很雅,灯光微明,音乐悠扬。苗小慧说:“坐在这里,没有情调都有情调上来的。”柳依依说:“尽管非常虚幻。”坐下来,柳依依发现每张台上都有一部电话机,头顶上是一块招牌,写着麓城的一些地名,如“望城岭”“白沙池”“天心楼”等,地名下面是电话号码。苗小慧说:“依依你看着谁还顺眼,你看他在哪个地方,照着那个电话号打过去,聊得有感觉了,他就会过来,面对面再聊。”柳依依说:“那怎么好意思?”苗小慧说:“进都进来了,谁会不好意思?”柳依依说:“这个世界真的是越来越难以理解了。”小姐过来了,要她们点酒。柳依依说:“我们喝饮料。”小姐说:“这是酒吧,至少要消费六瓶啤酒。”一听价格,柳依依吓了一跳,比外面贵了十倍。柳依依说:“我们喝饮料可以吗?不能喝酒的。”一听价格,橙汁四十块钱一杯。柳依依说:“来一杯矿泉水好了。”也是四十一杯。苗小慧说:“别啰嗦,赶快把酒拿来。”喝着酒就有人打电话来了,柳依依说:“你接。”苗小慧说:“你接。”柳依依说:“是打给你的。”苗小慧说:“打给你的。”苗小慧接了电话,是望城岭打过来的,望过去那边坐了两个年轻男人。苗小慧说:“是不是打算过来帮我们买单?”两个人遥遥相望,东拉西扯聊了十几分钟。苗小慧把话筒递给柳依依说:“旁边那个男的要抢他的话筒了,非要跟你说话。”柳依依听苗小慧胡扯了这么久,胆子也大了些,接过话筒。那个男的望着她直使眼色说:“今晚上这么多女孩,我一眼就把你挑出来了,这是缘分呢。”柳依依说:“你前几天跟另外一个女孩也有缘分呢。”那边说:“你怎么知道?没这事!”柳依依说:“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前几天跟那个女孩聊了那么久,后来又坐到她那边去了,后来又跟她一起出去了。老实交待,到哪里去了?”那边哈哈笑说:“看起来我确实是很优秀,不然这么多男孩你偏偏就记住了我?”说了会儿话,他们要过来,柳依依来不及阻挡,那两个男人拿了酒过来了,苗小慧赶紧移到柳依依这边坐下,让他们俩坐对面。四个人说着调情的话,斗嘴似的。开始还有点收敛,闪烁其词,越说就越放开越大胆了。大家谈话都暗藏机锋,句句都是隐喻、暗示,把聪明才智和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不一会儿就恩爱无限,分扯不开,没你不行似的。柳依依抢着说话,越斗越勇,简直沉迷于其中了。到了十点多钟,柳依依说:“约你们明天晚上来,我们继续发展。”一个男的说:“既有今天,何必明日?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进一步深入交流?”苗小慧说:“还没到火候,你们还得继续表现才行。”另一个男的说:“找个地方表现给你看,你看我们行还是不行!保证你们会叫爽的,爽死你。”苗小慧说:“看你这萎萎的样子,基本上是个萎哥。”柳依依说:“大话撑破天。”这时到了门口,那两个跟了出来,嘴里说:“没体验过怎么说我们说大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苗小慧往那边一指说:“警察叔叔!”飞快地跟着柳依依钻进了出租车。

55

元宵节那天,下班后柳依依像往常一样去健美俱乐部跳操,俱乐部在王府商厦六楼。跳完操洗了澡下来,在一楼大厅转了一会儿,那里在搞冬季服装换季展销。柳依依发现了一件红豆牌的黑色纯毛呢大衣,以前就看中了的,要两千多,想都不敢想,现在居然只要六百了。六百元,实在不贵,但对柳依依来说还是很贵。售货小姐看出她的心思,说:“这是春天快到了才有这个价呢,纯毛的呢,三折呢,几年还难碰这么一次机会呢。”柳依依很痛苦,东西好,颜色款式都合心,也不贵,可六百元对自己来说硬是算一笔钱了。爸爸下岗在家,一个月才两百块生活费呢。她捏了捏钱包说:“今天忘记带钱了。”狠心走开了。

展销厅旁有一个小小的游艺场,很多人抬了头在猜谜语。柳依依闲着没事,就走了过去。她猜了两个,到兑奖处报了答案,都不对。她想,难道别人比我还聪明些?赌了气又过去猜。有一条是“三个不出头”,打一字。柳依依想想,应该是个“森”字,到兑奖处报了答案,猜对了,工作人员要她把那张纸条扯下来兑奖,得了一包旺旺雪饼。她再过去猜,有一条是“一去就有粮”,还是打一字。她挤在人群中想了很久,好几次都觉得想出来了,再想想还是不对。柳依依退出来,围着大厅转了几圈,干脆在楼梯旁坐下,摊开左手,右手食指在左手心反复比划。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秦记者秦一星。秦一星说:“真的是柳依依啊。”柳依依说:“才几个月,我老得那么快吗?”秦一星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起来了?”柳依依手抚着头发说:“是吗?是吗?把头发轻轻染了一下。”秦一星说:“你在等谁?”柳依依说:“等我自己。”秦一星说:“我以为你等谁呢。”又说:“在手上画画画的,给谁写什么信吧?”柳依依说:“我猜谜语,赢了一包这个。”把雪饼拿起来晃了晃,“你帮我猜一下。”把谜面说了。秦一星说:“可以坐吗?”指了指她旁边的空位子。柳依依说:“为什么不行?”秦一星说:“我怕等会儿谁过来了,他又要盘问你老半天。”柳依依说:“我没有谁会过来,你怕谁盘问那你就别坐。”秦一星说:“我也没有谁。”秦一星坐在她身边,指头在手心画了几下说:“应该是个‘来字,上面一横去掉,剩下‘米字,不就是有粮了吗?”柳依依说:“对对对。”也不理秦一星,跑到兑奖处报了答案,又得了一包旺旺雪饼。柳依依回来,看秦一星还坐在那里,说:“你猜对的,给你儿子吃。”把雪饼扔给他。秦一星接了说:“要不要我帮你再赢几包?”柳依依说:“只剩下雪饼了,不要了。”

出了商场,秦一星说:“依依你到哪里去?”柳依依说:“我哪儿都不去,去哪儿都行。”秦一星说:“不可能吧,总该有谁在等你吧。”柳依依说:“谁在等我?”秦一星说:“谁在等你,你问我?”柳依依说:“你说有谁在等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秦一星笑了说:“真没人等你?不理解,不合理,不应该。”柳依依说:“不应该的事多了。”看一看秦一星,又看一看,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去。”秦一星也看一看她说:“依依你也没吃晚饭?那我们到楼上旋转餐厅去吧。”柳依依说:“我不想去那么高级的地方。”

两人往前走,柳依依说:“找个地方吃碗面算了。”秦一星说:“不吃就算了,要吃就没吃碗面的道理,请美眉吃碗面?”两人进了一家咖啡厅,坐下来,秦一星对服务小姐说:“把有特色的介绍一下。”服务小姐说:“两位来个套餐吧。”秦一星看了单子,对柳依依说:“来个套餐怎么样?”柳依依看餐单,秦一星手指头正指在“情侣套餐”那一栏上。她说:“随你。我还要一碗绿豆粥,嘴里有火。你喝瓶啤酒吗?”秦一星说:“当然喝。你跟我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喝不喝?”柳依依跺脚说:“谁跟你一起生活这么久了?”秦一星说:“你不是跟我在一个地球上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吗?”柳依依笑了说:“狡猾。”又说:“说了不到这么高级地方来的。你怎么还没吃晚饭呢?今天元宵节啊!”秦一星说:“依依你还好吧?”柳依依说:“好,也就是说,不好。”秦一星笑了说:“回答了,也就是说,没有回答。”柳依依把工作的事说了,叹了口气。秦一星说:“依依你怎么有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不理解,不合理,不应该。人一生就像下棋,开局没开好,后面再怎么走,都难走好了。你得好好设计设计,这一辈子怎么打算,怎样实现这些打算?梦游似的过了这几年,以后就没机会转过来了。”柳依依心里一暖,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父母想关心,却不知道怎么关心。柳依依说:“公司就这个样子,要有很大的起色,难。我自己也这个样子,要有很大起色,也难。我在麓城人生地不熟,做不出业务量。”秦一星说:“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不考研?”柳依依说:“去年准备考的,都准备好了,后来,就没考了。”她心中难受,极力忍着,“今年没想着再考,也没条件考了。又没时间复习,又没有家里资助,我爸爸下岗了。”又说:“考上公费,我还可以做家教赚生活费,考不上公费,几千一年的学费,我不想为难家里。”

这时秦一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没有接。柳依依说:“你接,没事的。”秦一星说:“没事。”柳依依想可能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听说电视台的人找情人成风,稍微有点头脸的都有,没有就不正常。据说有一个什么主任,十天半个月换一个情人,主要是实习的大学生。这样想着,她打量地望了秦一星一眼,秦一星马上说:“是家里打来的。”柳依依说:“家里的电话你敢不接?如果是我,我就会有想法了。”秦一星说:“让她去想。”这时手机又响了,秦一星还是不接。柳依依说:“你接,没事的。”秦一星说:“我今天偏不接。”又说:“今天吵架了,我赌气出来,到处瞎走走。”柳依依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吵过来吵过去都是伤了自家人。”秦一星说:“道理是这么讲,可事到临头,这道理就不管用。”柳依依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秦一星说:“她要吵,你没办法。”柳依依说:“真想不到记者还会吵架,电视里看见你们天天给别人排难解忧的。”秦一星说:“记者就不吵架?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吧?”又用刀叉敲着碟子说:“吃吧,边吃边说。”柳依依用力切了一块牛排,用叉叉着,举起来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秦一星说:“真的,怎么吵起来的,我都忘记了,反正就是吵那个吵,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从哪里都可以开始吵,主要就是吵那个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了,吵架已经成为了交流的唯一方式。”柳依依把刀叉放下来,说:“我很理解她的,人家有情绪,总要找个口子发出来,你不让人家发出来,想憋死她呀?”又说:“男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动物。”秦一星吸一口气,头稍往后仰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简单,不简单,不那么简单,都懂。”柳依依有点慌乱,说:“书上这么说的,我从书上捡来这句话。”秦一星还是微笑着说:“不简单,不那么简单,什么都懂。”他的笑让柳依依心跳,说:“别瞎想像。”

这时手机再一次响起,秦一星看了说:“还是她。”柳依依说:“你接,没事的。”秦一星跑到餐厅外接了,回来说:“还是她。”柳依依说:“我觉得你们吵架是她有道理。”秦一星说:“那你讲讲这个道理。”柳依依说:“你这么多秘密,要人家怎么不吵?如果是我,我也会吵的。”秦一星伸出手掌晃一晃说:“你也别瞎想像,是她打来的。”柳依依说:“谁打来的都不关我的事,管他是谁呢。”秦一星望着她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柳依依心里发慌,急急地说:“我是说真的不关我……”忽然发现越说越不对,就不说了,低了头拿刀叉用力切牛排。秦一星说:“真的是她呢,我怕她听见这里面的音乐,又要追问到底,在哪里?跟谁?干什么?跑到外面,就说在路上,就完了。”柳依依说:“据说有一种新款手机,能够屏蔽周围声音,是专为男人设计的,你去买一个,你在哪里跟谁干什么,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在路上。”秦一星嘿嘿笑说:“依依你很有点学问呀!”柳依依说:“也是从书上捡来的,我本人这些方面没什么经验。”秦一星说:“有经验也没关系。”柳依依仍然用力地切牛排,半天说:“别瞎想像。”

秦一星用调羹敲了敲那碗绿豆粥说:“吃完我们走了。”柳依依说:“吃不下了。”秦一星端起来说:“那我就吃了。”柳依依跺脚说:“碰鬼,人家吃过的呢!”秦一星边吃边说:“那要看谁吃过的。”柳依依说:“不好吧!”秦一星说:“好不好要看她是谁。”又说:“情侣还要用嘴来表达感情呢!”说着伸了一下舌头,红红的,又飞快缩了回去,“好不好要看她是谁。”柳依依说:“碰鬼!什么意思嘛!”秦一星说:“没什么意思。”又说:“你说呢?”柳依依说:“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人家在等你呢,今天还是元宵节呢。”秦一星说:“没事。”又说:“你看我好可怜,元宵节还一个人在外面荡。要不是碰见你,我还不知该到哪里去。”柳依依冷笑一声说:“你们电视台的人,还会没地方去?”秦一星说:“你怎么对电视台的人有这么深的偏见?”柳依依说:“他们的故事很多,太多了。”秦一星说:“有些人是有一些故事,黑锅我们大家都背着了。”柳依依说:“那可能是我冤枉了你这个好人。”秦一星说:“我不说了,越洗越黑。”出了咖啡厅秦一星说:“我还得去把车开过来,在那边停车场。”柳依依说:“我自己走回去算了。”又抬头看看天说:“有这么晚了,还不算太晚。是有点晚了,还不算太晚。”秦一星说:“当然是我送你。你不会不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要她等着,就去了。柳依依站在台阶上抬头看天,看不到什么,都被灯光罩住了。她品味着“机会”这两个字,心想,难道他又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宾馆去?如果他提出来了,自己就说不,回去怕阿雨有想法。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发生一夜情,就要坚持原则。傻瓜才会在一个地方摔两跤呢。

上了车秦一星问:“住在哪里?”柳依依指了方向,心里有一种遗憾,他并没给自己一个表现原则的机会。下了车柳依依说:“快回去啊,人家在等你呢。”秦一星应一声就走了。上楼时柳依依一步慢过一步,心想,女人啊,因为她是女人啊,当个傻瓜是多么轻易,不当傻瓜是多么艰难,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啊!

(未完待续)

责编 杨柳 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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