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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你不会当爸爸

2007-07-13紫苏水袖

幸福·悦读 2007年7期

紫苏水袖

那个男人对我舒展开一脸的皱纹,我觉得他笑得特别假。可我必须叫他爸爸,不然妈妈又会暴跳如雷,她就会用这一招。

我有自己的爸爸,可他跟另一个女人走了,之前折腾得家里一塌糊涂,所以他留下的位置被12岁的我毫不犹豫地抹去。这个男人,剃着平头,肥短的身材,穿白背心和短裤就敢上街,他怎么能当我的爸爸?

我随妈妈搬进了这个男人的家,并由他找了一所我根本就不喜欢的学校。他牵着我的手,对接收我的校长点头哈腰地说,这是我女儿。因为户口不在本城区,我到这里来读书,他是走了后门送了礼的,我站在他身后,心里并没有感激,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卑微成这个样子。

身后总有没事干的婆姨们在指指点点:老王这算买一赠一,四十几岁总算当爹了。婆姨们的嚼舌并无恶意,他先前结过一次婚,老婆死活不肯生孩子,后来邂逅了初恋情人就跟他离婚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他的全部。我并不想打听他的事,但奶奶总是问我,你新爸爸对你好不好?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好,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长大,然后离开那个家。

夏日的午后是最难熬的,我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忽然教室里一阵骚动,我扭头一看,他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站在窗外冲我摆手。我的脸立时涨得通红,小小的心眼里,不愿别人知道我和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有什么关系。老师出去了,我看到他和老师说着什么。然后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他拿出一只崭新的公文包,可能是真皮的,很谦卑地递给老师。老师拒绝,于是两人在同学们好奇的围观中,打架似的推来推去。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几乎毫无理由地送老师一只包,而且时间场合是那样奇怪,场面又是那样难堪,简直不伦不类。我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脑门上,几乎想冲出去叫他住手。

在他近乎强硬的坚持下,老师收下了包,他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老师进教室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张悦,以后请你爸爸不要这样了,这样很不好。

我的羞愤在这一刻无法形容,同学都朝我看,眼里是嘲讽、鄙夷还是怜悯,我不知道。下课后,大家围着我,你一句我一句,张悦,你爸真会走后门呀!张悦,你爸好帅啊,像金毛狮王谢逊……

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迎着他讨好的笑容,火山一般爆发出来:你是不是有病呀,没事送什么礼呀!

他的笑容僵住了,厚厚的嘴唇蠕动几下,然后无措地看向我妈。我妈喝住我,走上来就是一记耳光。他挡在我妈身前说,别打,你怎么动不动就打孩子?我妈打我是家常便饭,我早已习惯,但我不习惯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奶奶说,后爸没有好东西,他在这儿装什么装!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坐在我的床前,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他开了床头的灯,他的头发已经有了一半白色在灯光下像个毛刺刺的稻草人。见我醒了,他第一句话就说,今天是我不好,我想让老师对你好点儿,用错方法了。

我不说话。

他又说,你别怪我,我是个电工,没文化,也没当过爸爸,当砸锅了不是。

其实他不知道,我不需要他当一个合格的爸爸,我压根就不需要爸爸。如果他真的识趣,就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可是看着他一头的白发,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又是无聊的物理课,凡是带数字的科目,都是我的冤家。所以我的眼睛根本不往讲台上看,把全部的心思用来写小说。我的小说里人物丰富,场面热闹,将班里同学的名字全都编进去,和我关系好的,就给个正面人物当当,我讨厌的,就让他大奸大恶。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比快乐。

然后物理老师走下来,收缴了我的成果,并叫我请家长。我不在乎请家长,反正那个男人会唯唯诺诺地听完一切,然后一个字都不会向我妈告状。没想到在老师声色俱厉地出示我的大作时,他诚恳地说,真了不起呀,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根本写不出来呢!我女儿长大一定能当作家!

我的吃惊并不比老师更小,我们同时看着他的脸,他却一本正经地扳过我的肩膀说,你好好写,我支持你!

那个夏天,他像个真的金毛狮王一样,头发乱七八糟,脸上永远是剃不干净的胡须茬子,他的样子,并不比街上那些无聊的闲汉更加讨人喜欢,可他的眼睛那样坚定地望着我,像对大人一样郑重其事。

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你不剃胡子的样子,以后不能穿拖鞋去我的学校。

我对他说,你那劣质烟昧真让人受不了。

我对他说,你讲话老那么大嗓门吗?

他说,我没当过爸爸,当不好瞎当。我接受批评。

不穿拖鞋和大嗓门都能克服,但戒烟能活活让一个有几十年烟龄的电工要了老命,于是,他躲在厕所或门背后抽,或在进家门之前猛抽几口。我妈看不过去,说,你别惯着她,几十岁的人了听小孩子摆布,真是的。

他说,我在学着怎么当爸爸呢,你别拖后腿。

随着我的长大,我和我妈的摩擦也越来越多,一点小事就会让我们像两只公鸡一样暴跳如雷。这个时候,他永远是一个毫无原则的和事佬,只求平息事态。这真不是我欣赏的男人,一点刚硬的线条都没有,任我们母女俩由着性子将他捏成各种形状。一次在我和我妈顶了嘴后,我妈摔门而去,由于我妈经常这样干,所以我们习以为常,我照例在家看着电视,他在旁边给我做思想工作。

我打断他老太婆一般的唠叨,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老让着我妈?是因为讨不到老婆了吗?

他说,哪有的事,你不知道我年轻时有多帅,现在也有很多女人喜欢我的!

他说,你妈脾气不好,但心好。我做梦都想找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家管着我,在外给我撑腰。

我想打击他,就说,你不如我爸,我爸长得好看又有钱,他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呢!他嘿嘿一笑说,人嘛,各活各的,没事和别人比,不嫌累啊?

我上大学了,在另一个城市,终于可以离开家,只是,没有了当初想像的喜悦。他送我到学校,特意刮干净了胡子,穿了西服系了领带,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我身后,像个不自信的暴发户。

他忙前忙后,支蚊帐,铺床,打水,之后巡视一周,忽然对我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两个小时后他才返回,买回来一大堆日用品,包括香皂盒、水杯、饭盆甚至被罩。我奇怪地问,这些不是都从家里带了吗?怎么还买?他说,我看别人的都比你的鲜亮,咱也买新的!

安顿好一切,我送他出去,走到宿舍大门口,他商量着对我说,能多送我一段么?送到校门口。

我点头,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让别人都看到,自己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人一上了岁数,总会有些特别天真,又特别可怜巴巴的愿望。

到了校门口,他说,我走了。我点头,他走两步,又停下说,我告诉你啊,刚才我到处看了,你们那女生楼,你长得最漂亮。我挥挥手,走吧走吧。他又走两步,再停下说,问你句话,以后出息了,你养我么?

我说,废话,不养政府能放过我?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家的客车,要在路上颠簸三个小时。他的背影忽然老了,无端地驼了背,头发更是一片纯白。才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我很快习惯了大学生活,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是在开学两个月之后,我妈接过电话就开始数落我,我不想听她的唠叨,草草问候两句就挂断了。挂断电话才想起,我还没有问过他呢,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在家。心里这么想着,却并没有拨过去,我想下次吧,下次是什么时候,却并不确定。

开学第三个月,他又来了,那天下着雨,他穿了一件灰乎乎的外套,胡子照例在脸上枝节横生。他喜滋滋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手机递给我,别跟你妈说,我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买的。

我没有接,他强硬地把手机塞到我手里,经常打个电话回家。让你妈,嗯,还有我,常听听你的声音。

这个人平时去喝个早茶,为五毛茶钱都能和人扯上半天,这个买手机的钱,不知他背着我妈攒了多久。

我沉默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吓住了吧,我的大手笔。头一次置办这么贵的东西,都是这些年被你妈压迫的。

大学毕业后,我找的工作单位,离家只有10分钟路程。其实去南方一个城市,会有更好的发展,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知道他老了,我妈也老了,我怕我走得远了,没了眼前的热闹纷杂,12岁以前的孤单会变成痼疾,重新盘踞在我心头,想一想,那真是很可怕的事情。

我想给他买一杆最好的钓鱼竿,那是他闲暇时惟一的爱好,坐在湖边,气定神闲,虽然他的技术相当的臭。当然,他是不肯承认的,他说之所以每次钓鱼收获不大,是因为旁边总是有没话找话的中年妇女晃来晃去。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他,他不仅对中年妇女有杀伤力,而且,他真的很会当爸爸。

摘自《情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