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卧儿末代诗人迦利布
2007-07-04唐孟生
唐孟生
【内容提要】 本文简要介绍了莫卧儿末代著名诗人迦利布的生平与创作,对其诗歌创作的历程做了分期,并举例分析了迦利布诗歌的主要特点。迦利布在乌尔都语文学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是近现代乌尔都语文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
迦利布是近代乌尔都语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诗人。他的诗歌,尤其是抒情诗,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受到非常广泛的欢迎,他本人也赢得乌尔都语抒情诗大师的桂冠,享有崇高的荣誉。他的诗歌,突破了追求古奥,脱离社会现实生活的旧传统,反映人民的疾苦,揭露社会的黑暗,嘲讽宗教偏见和迷信,传播平等博爱的思想。因此,他在乌尔都语文学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是近现代乌尔都语文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
一、生平与创作
迦利布是诗人的笔名,原名米尔扎·阿萨杜拉·汗(Mirza Asadullah Khan Ghalib 1797—1869年)。其祖父是突厥望族的后裔,奥朗则布统治时期从撒马尔罕迁居德里,服务于莫卧儿军队。祖父故后,其父从德里迁居阿格拉,充当莫卧儿军队的骑兵军官,征战中不幸阵亡。迦利布1797年生于阿格拉。刚满五岁,母亲又离开人间,年幼的迦利布和弟弟投靠叔叔。在他八岁那年,叔叔不慎从大象背上摔下身亡。按照当时的习俗,迦利布从父亲那儿继承的不多的家产由堂兄保管,他和弟弟来到外祖父家。迦利布的童年是不幸的,经历了无数艰难和磨练。他在谈到自己童年的不幸时,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承受了超常的不幸,痛苦已什么不算;
经历无数痛苦磨练,万难皆化作云烟。(注:《迦利布诗歌选》,拉合尔里程碑出版社,1987年,第32页。以下本文未注明出处的诗歌均选自本书。)
迦利布的外祖父伊拉希·巴赫什,是一位穆斯林贵族。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外孙,拿出两个村庄的财产供他们兄弟生活。生活在外祖父家,受到封建贵族礼教束缚,但同时富裕、优越的生活环境又使迦利布染上了贵族子弟自我放纵、玩世不恭的习气,养成了自负、虚荣、唯我独尊的个性。这些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所反映。
迦利布和当时许多穆斯林贵族子弟一样,没进过正规学校,聘请先生在家教其读书识字。迦利布的启蒙老师是当时阿格拉著名穆斯林学者穆罕默德·马祖姆。然而,真正影响迦利布并使他走上诗歌创作之路的是著名波斯语诗人毛拉·阿卜杜尔·瑟米德。约在1811年,瑟米德到德里旅行,客居迦利布外祖父家两年之久。其间,迦利布跟他学习波斯语和作诗。
迦利布十三岁时,在外祖父的安排下,和自己的表妹结为夫妻。婚后迦利布一直居住在德里,1814年携妻返回阿格拉。迦利布夫妇生育过七个孩子,但都先后夭折。后来,他们收养了妻子的侄子,但其快长大成人时,也离开了人世。接连丧子的痛苦,无形中给诗人的性格增添了几分忧郁。
1826年外祖父去世后,早年交由堂兄代管的家产,被堂兄私吞。过惯了奢侈生活的迦利布失去了经济支柱,仅靠政府每月提供的六十二卢比赡养金难以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为了讨回堂兄吞占的遗产,要求政府提高赡养金,迦利布开始了去加尔各答法院告状的旅程,当时他年近四十。途中,他顺路到过勒克瑙和贝拿勒斯。为打官司,他在加尔各答一住就是两年。在此期间,他创作出叙事诗《逆风》,用诗歌回击了社会上,特别是文学界对他的批评和攻击。为了生计,迦利布顾不得尊严和名声,有时甚至祈求别人施舍。他写颂诗歌颂莫卧儿皇帝和穆斯林贵族,期望得到他们的资助。然而,莫卧儿皇帝巴哈杜尔·沙的反映冷漠。1847年,迦利布因赌博被判处半年监禁,自尊受到沉重的打击。他在狱中写了七首波斯语诗,讽刺警察当局。后来,在多位友人的帮助下,被提前三个月释放。
1850年,巴哈杜尔·沙任命迦利布为莫卧儿朝廷史官,月薪五十卢比。其间,他用波斯语写成了《尼姆鲁兹赋》,受到皇帝称赞。此时,迦利布的乌尔都语诗歌已炉火纯青,这给乌尔都语诗歌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德里的乌尔都语诗歌得以振兴。1854年,巴哈杜尔·沙的老师佐格去世,迦利布被任命为巴哈杜尔·沙的老师,指导皇帝及皇室成员写诗。
1857年后,莫卧儿帝国衰亡,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迦利布被迫离开宫廷,生活又一次陷入困境。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爆发时,迦利布的家遭到洗劫,殖民当局怀疑他参与起义,停发赡养金。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靠变卖家产维持生活。困境之中,他不断写诗赞美英国女王,想以此换取殖民当局的理解。他将这些赞美诗发送给总督坎宁勋爵,但屡遭拒绝。遭受打击之后,迦利布的心情更为忧郁、苦闷、悲观和困惑,写了很多诗歌描述英国殖民军镇压起义军和抢劫其家产的经过。
1859年,兰普尔穆斯林王公慷慨解囊,以每月一百卢比资助迦利布。在其帮助下,停发的赡养金也得以恢复。迦利布又一次摆脱窘境。
迦利布是莫卧儿帝国末代颇有造诣的大诗人。虽然一生曲折、坎坷,但他还是乐观、友善、慷慨大度的。个人的人生阅历,让诗人又多了几分对贫苦人的怜悯和同情,有时也慷慨解囊,救助穷人。但是,很多学者认为,迦利布的人格存有很多缺陷。比如,他唯我独尊;为获取经济赞助,向强权低头;为赢得荣誉,甚至不顾一切。这也许是从小养成的贵族性格的反映,也许是迫于生计,也许是那个年代印度多数文人的普遍操行。
进入晚年,迦利布变得超脱,对待生活的态度较为冷静。尽管他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错误,但学者们对他的诗歌成就都给予很高评价。
二、诗歌创作历程
迦利布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波斯语和乌尔都语诗作,经后人整理,目前出版的诗集有:波斯语的《诗歌全集》,乌尔都语的《迦利布诗选》等。迦利布的诗歌创作历程,一般认为可划分为五个阶段:
1.从开始写诗到1821年。这期间,迦利布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大量使用波斯语词汇和构词法,并显示出明显的波斯文化背景。但是从诗学的角度审视,这一时期诗歌的语言、修辞、诗韵和寓意还都不够完美,不仅有玩弄文字之嫌,而且整个诗歌略显古板。所以,有评论说,迦利布这一时期的诗歌“既缺少发自肺腑的激情和情感,也没有真实反映人性及其本质;既没有幽默之风度,也没有哲理之品位,很多时候是在玩弄文字游戏。”(注:瑟利姆·阿赫德尔著:《乌尔都语文学史》,拉合尔里程碑出版社,1986年,第185页。)例如:
人都说,我的相貌就是苦难的符号,
原因是,我的肩背手脚都显得残废。
2.从1821年到1827年。他开始转向重视乌尔都语诗歌创作,用词方面少了波斯语结构,艰涩、生僻的字词已不多见。从第一阶段效仿波斯语诗人贝蒂尔,转向接受纳契尔的写作风格,空洞抽象的诗句已较少见。这时迦利布诗歌的抒情特点已凸现出来,诗歌反映人生的真实本质已成为迦利布创作的特色,也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迦利布开始通过诗歌反映现实社会,描写真实生活。
别指望事事都那么容易,
难中之难是做人的真谛。(注:山蕴编译:《乌尔都语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7页。)
3.1827年至1847年。这二十年里,迦利布又一次将自己的创作聚焦在波斯语诗歌。同时,他的乌尔都语抒情诗也取得了巨大成功,他的许多传世之作、经典名句大都出自这一时期。例如:
滴水之乐在于它能汇入江河湖泊,
极度之苦在于它能化为止痛良剂。(注:同上书,第47页。)
光阴像骏马在奔腾,不知在何处会停,
我们手中没有缰绳,脚上也没有马镫。(注:同上书,第48页。)
4.1847年到1851年。这期间,迦利布进入宫廷,作为莫卧儿末代皇帝巴哈杜尔·沙的老师、宫廷诗人,创作出了大量的乌尔都语诗歌,其中抒情诗歌占了很大部分。这个阶段,他的乌尔都语诗歌的创作手法已经非常娴熟,语言风趣而不失大雅,嘲讽、幽默是这一阶段的突出特点。有的诗歌还透视出已故大诗人佐格的风格,即诗歌创作中注意谚语和成语的运用。如:
瓦厄兹(注:本词的原意指布道、说教。)你不饮也不给别人喝,
那你的圣洁之酒究竟为谁而酿?
这一阶段,“他在诗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不流于肤浅,而是具有一定的哲学深度。在他的诗歌中,抒情与哲理融为一体。他富于创新精神,思想境界具有相当的高度。他把自己的思想感受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样的诗所表达的思想内容是很深刻的,因此发人┥钍! (注:山蕴编译:《乌尔都语文学史》,第46页。)
我们将恭迎来教诲的长者,
可谁知他能给予什么教益?(注:同上书,第46页。)
不只是血管里流动着的才是血,
没有眼中伤心的泪,便没有血。(注:同上书,第48页。)
5.1857年至1868年。这一阶段实际上就是第四阶段的延续,这时迦利布诗歌的突出特点是简练、通俗、易懂,包括诗歌中的比喻、隐语也显通俗明了,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其诗歌幽默、风趣和含义深刻的特点。晚年疾病缠身,问世诗作比以前相对少了许多,有时卧病不起,只好口述诗歌,由他人记录。
三、迦利布诗歌的特点
迦利布在致友人的信中曾经这样写道:“我不喜欢用混合语(注:指乌尔都语。)写诗,只是在皇帝或朋友的邀请下,写几首与他们切磋。你称赞我的混合语抒情诗,让我自感惭愧。这些算不上什么抒情诗,是我为混口饭吃而作的。我欣赏自己的波斯语抒情诗,我知道很多人并不欣赏。”(注:瑟利姆·阿赫德尔著:《乌尔都语文学史》,第183页。)当时,迦利布并不愿意人们称其是乌尔都语抒情诗人,他自认为自己的波斯语诗歌功底深厚,是继阿米尔·霍斯陆之后,南亚最杰出的波斯语诗人。
19世纪,波斯语作为印度官方语的地位开始动摇,乌尔都语发展已趋成熟,两种语言发展过程的这种变化,使当时诗坛的德里学派发展面临很大困难,诗坛一片沉寂。而此时的勒克瑙学派却因乌尔都语悼亡诗的兴起,变得非常繁荣兴盛。但勒克瑙学派追求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让迦利布无法接受。因此,他决意在诗歌写作上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倾注到波斯语诗歌中。在创作上,他既注重保持古诗的传统与风格,又做到不落俗套,并有所创新。
迦利布早期受教于波斯诗人毛拉·阿卜杜尔·瑟米德,加之波斯语是当时莫卧儿的宫廷和穆斯林贵族用语,一直生活在贵族圈的迦利布,开始写诗时基本上是模仿印度波斯语诗人贝蒂尔的风格,后又转向以波斯苏非诗人莫拉维,即鲁米的诗风。准确地说,他是在博取波斯多位名师之长的基础上,努力开创自己的风格。迦利布的抒情诗较巧妙地透视出他人生中特有的自豪、诙谐、幽默和喜怒哀乐的情感;有时还表现出对劳动人民的颂扬,对穷人的怜悯和同情;受苏非诗歌影响,但他诗歌的苏非神秘主义色彩并不浓烈。他试图通过诗歌向印度人讲述一个道理,宗教信仰不应成为人与人和睦相处的障碍,天下人都应该讲人道,守礼仪,通情理,促融合。他的诗歌以热情奔放和富有感染力为主,讲求客观自然,不追求苏非色彩以示深奥,不仰仗论理说教。他大胆运用新的创作手法、新的比喻、新的结构。著名文学评论家瑟利姆·阿赫德尔说:“迦利布的波斯语抒情诗典雅优美,完全可与著名波斯语诗人哈冈尼和昂瓦利的诗歌相媲美。”(注:同上书,第192页。)
在波斯语诗歌创作上,迦利布的自负导致他过分追求古风,不惜一切追求新意,甚至刻意使用一些生僻的波斯语词汇,有时很难为人们所接受。这些做法,使得他这一时期的诗歌高度波斯化,生僻词汇的运用使诗歌颇显晦涩难解。
迦利布的乌尔都语诗歌,主要是他于1827年前,以及1847年至1857年之间创作的,当然其中还包括了他于1821年完成的第一部乌尔都语诗集。这部诗集虽完成于1821年,但后来他本人又对这本诗集进行了三次大的修改。所以,学者们在研究迦利布的诗歌时,往往将这本诗集纳入迦利布的所有乌尔都语诗歌一并评述。
18世纪以来,乌尔都语抒情诗多以爱情传奇故事为题材,这种现象最初兴起于勒克瑙学派。迦利布的抒情诗则不同于勒克瑙学派,他的诗歌深受波斯古典抒情诗的影响,格调既古典又新颖,内涵丰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切身感受,其不少诗句成为乌尔都语诗歌的经典。例如:
饮酒非为一醉,为把忧愁忘记;
无论白天黑夜,我需忘记酒气。
我愿用生命换取恩赐的天堂,
可那里没有催人陶醉的酒浆。
迦利布在诗歌创作上追求创新,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上,力求不落俗套。他的诗具有一定的反叛精神和人道主义倾向,反对传统宗教的因循守旧和繁缛礼仪。他本人也不愿接受教规的约束,因此,他批判宗教狂热,反对宗教迷信,甚至对一些教规戒律提出质疑:
我是亚当的后裔,具有亚当的气质,
我这里公开宣布,我在罪恶中沉溺。
他讥讽那些害怕末日受到惩罚,祈求来世得到好报应的人是自私的,他们名义上虔诚守法,实际上在追求物质享受。他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虔诚不应以酒和蜜作诱惑,
但愿有人将天堂投入地狱。
迦利布不满一些穆斯林圣贤的虚伪,因而在袒露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愤懑时,他甚至公开说自己宁可不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这实质上是对正统宗教的狭隘和虚伪的一种反叛,有诗为证:
简言之,我的心何尝不向往虔诚,
圣贤们的无耻使我宁可叛道离经(注:原文“卡费尔”,意为异教徒,或“不信真主之道者”或“叛离真主之道者”。)。
迦利布生活的社会宗教氛围浓厚,他不可能完全摆脱宗教束缚。虽说他的诗歌中,有叛逆的世俗元素,那也只是因为诗人对社会平等和宗教戒律不满的一种外泄。
迦利布还经常在诗歌中探讨人生的意义。苦难岁月磨练出诗人倔强的性格,他认为,人的生命短暂却充满着痛苦与欢乐,人的一生需要奋斗,不要期盼命运会带来什么恩赐。他揭示人生哲理的诗句,常常是深入浅出,耐人寻味的。
欲望是一切激情的渊源,
若无死亡生命意义何在。
我眼里,世界仅是儿童的乐园,
昼夜间,我在静观世界的变迁。
迦利布的诗歌题材种类繁多,艺术手法独特。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不是一绺鬓发、长睫毛、体态雍容、洁白似玉的具体描述,而多是抽象的描写。他笔下的爱情故事既有悲伤也有欢乐,这与他叙述的日常生活中的爱情悲欢离合是一致的。
烛光灭,一缕青烟慢慢腾起;
我死去,一腔爱情顿时漆黑。
迦利布一生追求名利、地位和物质享受,却屡遭失败。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给迦利布的性格蒙上了一层阴影,同时也成为他诗歌题材的一部分,这方面的内容在其他诗人的诗歌中很难见到。他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烦恼,经过修辞、韵律的艺术处理,便是一首首真实而新颖的诗作。
迦利布自己发展起来的新异诗风,隐晦曲折,构思复杂,修辞艰涩,确实与一般诗人不同。这种风格当时并不受欢迎,为此,他时常愤愤不平,耿耿于怀,但他并未因此而改变自己诗歌的实用主义特点。如果究其根源,生活在莫卧儿帝国行将覆灭的前夕,迦利布并没真正认识到,他所栖身的社会正处于危机关头。因此,他把即将覆灭的时代比作地狱,对社会的状况表示出极大的不满和反抗。在诗歌创作上,他不喜欢勒克瑙派的颓废荒诞,困惑之余,他在波斯语故文旧诗中寻寻觅觅。他的诗歌多以自我为中心,为标新立异,他以夸张和想象,对简单的事实做独出心裁的加工,有时使人感到深奥莫测。不过,这都不能磨灭迦利布在诗歌创作方面做出的杰出贡献。他不随大流,不落俗套,努力探索诗歌创作的新道路,对传统无疑是一个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