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得有尊严

夏佑至

美国2003年在伊拉克发动了“斩首行动”之前和之后,斩首——不是作为政治比喻的斩首,而是真真正正的､残酷地用一把折刀割下一个人的脑袋——曾经在中东一带短暂地流行过｡

这一波斩首热和美国的“斩首行动”最大的不同在于,被斩首的是西方人,而刽子手是宗教极端分子｡这是公开进行的军事行动,意在恐吓,甚至是炫耀｡尔后,斩首视频被放到互联网上,到处流传｡

这当真是在拷打观者的人心｡许多人都感觉到文明的底线一夜之间被一把折刀洞穿了｡而对那些被斩首的人质的家属来说,情况又有所不同｡《华尔街日报》的记者丹尼尔·玻尔于2002年2月被极端组织斩首,他的遗孀､自由记者玛丽安·玻尔已经得知死讯,但听到玻尔是被斩首的时候,她的精神崩溃了｡

几年之后,玛丽安·玻尔出版了自己的著作｡书名叫做“坚强的心”｡心也许是坚强的,但肉体异常软弱,很容易就会消失｡有人类文明以来,这个缺陷促使我们寻求和死有关的价值｡但斩首——根据流传在网络上的录像,其实是用一把锋利的小折刀,抵住受害者的颈部一侧,迅速而轻松地割下脑袋——却利用这个缺陷,否定死亡可能具有任何尊严｡

迈克·温特伯顿的新电影《坚强的心》改编自玛丽安·玻尔的书｡影片一开头是一幅战争扫尾阶段的乱世景象｡2002年1月,美国在阿富汗的战事进入了尾声,塔利班兵败如山倒,许多士兵越过边境,进入了巴基斯坦｡一个中间人发给丹尼尔·玻尔一封邮件,说是能够安排他和极端分子的头目见面｡于是玻尔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从白沙瓦飞到了卡拉奇｡

但凡乱哄哄的､狼奔豕突的情形里,多的就是机会和陷阱,尤其是那些伪装成机会的陷阱｡1月23日,丹尼尔·玻尔坐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离开住处去赴约,从此一去不回｡绑架者要求交换人质,要求美国改善关塔那摩的囚犯的待遇｡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电视上回答说,既不会答应绑匪的要求,也不会和他们接触,但是,关塔那摩的囚犯得到了人道待遇｡

一个月后,巴基斯坦警方收到了玻尔被斩首的录像｡

怀孕六个月的安吉丽娜·朱丽在电影《坚强的心》里出演怀孕五个月的玛丽安,把玻尔的遗孀听到噩耗的场景处理得令人心碎｡她的面容异常憔悴,拖着沉重身体,蹲在房间里,爆发出死命的嚎哭｡但是哭诉的内容只有一个字:不｡

不,不要死｡面对死亡的时候流露出拒斥,这是东方民族和西方民族相同的下意识｡玛丽安·玻尔一直在担心丈夫的死亡｡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被斩首｡情报人员告诉她这个事实的时候,安吉丽娜的玛丽安真正地拒绝接受现实｡她追问,眼睛里含着泪,喃喃自语｡听到有斩首的录像,她咆哮:我永远､永远不要看……病死在医院里､在战场上中弹身亡或者死于交通事故,这些死法和斩首有什么不一样?唯一的区别也许是,斩首彻底抵消了我们对死的价值的追求｡

一个西方人甚至看不到一只动物被斩首｡在东方却相对常见｡但对玛丽安·玻尔来说,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东方一些国家用于祭祀的宰牲活动,竟然成了她勇敢的丈夫的命运｡她在巴黎生下了丹尼尔·玻尔的遗腹子,为了纪念死者,又为生者写了一本书——在玛丽安·玻尔的书和迈克·温特伯顿的电影里,死亡终究是有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