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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好文镜头中的上海

2007-05-30裘小龙

新民周刊 2007年44期
关键词:摄影者麻将摄影

裘小龙

我感谢傅好文为留住上海历史和文化记忆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因为充满了“我们对这个城市和人民的共同热爱”。

认识傅好文(Howard French),是因为他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情结”。如他在一个电子邮件里所说的,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情结”,在我的小说和诗歌里,在他给《纽约时报》和《国际先驱论坛报》撰写的文章里。接着却有新的发现:他的上海激情不仅仅洋溢在文字里,也在摄影中。最近我在校看《红旗袍》的清样,与他说起,就像因为窗外一个偶然的意象,福克纳开始创作了《愤怒与喧嚣》,“文革”年间,因为父亲书柜里一张劫后余生的老照片,我在许多年后萌发了写这本书的冲动。他获悉后,立刻给我寄来了他许多关于上海的摄影作品。

我喜欢摄影,仅在业余意义上,他却是专业,作品曾多次获奖,去年在德国办过一个摄影展,名为“消失中的上海”,最近还要在上海办一个,也是有关这个城市的。我很难从专业的角度说什么,但他的作品给我带来一种诗意的震撼,就仿佛自己也给摄入进去,身临其境般地获得了全新的经验和观念。

从一种角度说,摄影有与诗歌相通的地方,都要在寻常的生活场景中发掘出不寻常的一瞬间。诚然,摄影者不可能像诗人那样直抒胸臆,只能通过镜头中的一切来激发读者(观众)相应的情感和思考。我们来看看傅好文的照片,标题《不再下注了》,下面一行短注说,“麻将间,经过了漫长一天。”作品呈现出一间相当拥挤,显然综合了厨房、客厅、饭厅功能的房间。居中一张麻将桌,仍乱摊着麻将牌,旁边是放烟灰缸的茶几;前面一张饭桌,还搁着一缸子菜;左侧叠放着冰箱、微波炉、茶壶,紧挨一张不再用来写字的写字桌;右侧竖着一架老式移动梯子,可以小心翼翼地爬上加搭出来的小阁楼,阁楼墙上悬挂日光灯、黑底白字的电钟,时针指着5点47分。灯光洒在麻将桌上,成了整个画面的聚焦,恰到好处地与朦胧的前景与后景形成对照。打麻将的人都已离去了,桌上仅蹲着一只白猫。

这样的场景对打麻将的人来说,应属司空见惯。典型的一幕老里弄房子场景,再普通不过的市民生活方式。只是在摄影者对这个城市独特的观照角度中,在快门按下的“决定性一瞬间”,才发生意义。

我这样说,因为我就是在这种老房子中长大的。家里还要拥挤一些,房间的功能除了客厅、饭厅,更要加上卧室,只有一张桌子,要兼顾写字与吃饭。左邻右舍住房条件(甚至到现在)也都差不多,大伙儿挤在公用厨房、客堂,一起做饭、聊天,偶尔也会在过道里摆开餐桌、牌局。我还想到一个朋友,他家里也有这样一个加搭出来的阁楼。那还是在70年代初,他给我钥匙,让我白天去他的阁楼,一个人躲在里面读书;真有好几个早晨,在爬上梯子前,我看到了就似乎是这张照片中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桌上摊着纸牌。这张照片使我感到亲切而又震动,倒又不仅仅因为怀旧。回想起来,还隐隐感到其中隐含的不同生活方式和价值。或许,因为空间局限而密切起来的人间关系,人们到处都能在生活中发现、享受欢乐的精神,条件艰难却依然生动的知足——用孔子的话来说,“居陋巷不改其乐”吧。这似乎也可以说是上海文化中正在消失的一种特色。

对于我来说,在傅好文众多的上海摄影作品里,正是脉动着城市的这种精神:夏日的傍晚,一家三口在路边用餐,椅子、凳子、竹躺椅,却没有餐桌,孩子光顾着瞅前面的稀奇玩意儿,不肯吃饭,母亲一边呵责,一边把碗端到他嘴边,父亲抽着烟,回过头来看一眼,都那么自在,就像在家里一样;一个废品回收者,踩着堆满杂货的三轮车,车前一大块牌子像黑板,写满要从街头巷尾回收的废品,慢吞吞驶过狭隘而拥挤不堪的小街,恰如闲庭信步;一个在街头修自行车的工人,没有生意上门,索性放倒塑料折椅,躺下身子,摊开报纸仰面阅读,让写满了磨难的额头埋在了新闻世界下……

关于这个城市,傅好文在柏林摄影展的序言中这样写道:“在上海,这些正迅速消失的居民区所最吸引我的地方,正是弥漫其中的亲密无间。这里,人们知道相互的名字,愿意停下步子来谈一谈生活的痛苦和欢乐、季节的变迁、世代的更替。老人和孩子受到大伙的照顾,人们在屋子外面吃饭,空气中混杂着上百家厨房的芳香。在街头,随时随地都会冒出小市场,可以买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人们关爱地饲放鸽子,让中午的天空布满白色的翅膀。”

他写得诗意洋溢,还真让我想到周邦彦的名句:“雁背夕阳红欲暮。”当然,他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快速消失中的上海老城区充满了魅力,同时也充满了众多问题。他的视角决不是单一的。或许又是一种巧合吧,在美国生活了近20年后,在那些有关上海的小说中,我自己也这样想象着。

这里我所想到的与他镜头中所摄到的,相对应关系或许并不一定那么直接、精确。用读者反应理论说,人们自身的经验各异,感受难免有差别。举个例子,照片的注说,“漫长的一天后”。我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漫长的一夜后”。换句话说,是清晨五点三刻的场景。我老房子所在的里弄里,方城之战多在夜间展开,而且常通宵达旦。

不过再仔细看,他的注也可能是故意含混。麻将牌局夜以继日,打麻将的人一味沉溺其中,要说成漫长的一天自有反讽意。现代社会如此充满多样性和复杂性,摄影作品也不得不是多义性的。其中意象层层叠加,更丰富了内涵,诸多细节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再看照片中的中心意象——麻将。我不会麻将,说不上好恶。然而,对那些憎恶麻将的人来说,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打麻将的人已不在,却仿佛更突出了存在,在一夜的激情与挥霍之后,如同“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在光的中心,静寂;仅有一只猫映衬着所有的输赢得失,背景中的幢幢阴影。

是的,使这一切静物生动起来的,是蹲在麻将桌上的白猫。这确实是神来之笔。如布列松所说的,摄影不能干涉拍摄的对象,无法像诗歌创作那样随意添加细节。这里,谁也都没有办法让一只猫蹲在桌子上静静面对镜头(尽管在作品构图、光影和角度的选择上,摄影者还是加入了自己的观念,多少介于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与“无我”之间)。这是摄影者与被摄影的物体中间相互发现的一瞬间,偶然性的捕捉,无法干涉或复制。猫俯身在一盘麻将残局上,俨然君临天下,神情神秘莫测,显得悠然,又有些慵懒,凝视着,批判着----我们仿佛也突然融入了猫的视角,观照着这个城市的一幕独特场景。

关于他的摄影作品,傅好文在《纽约时报》中曾写道,“街坊里的人们曾多次问我,我拍摄他们的生活场景,目的是什么?是不是要显示中国的阴暗面?或嘲笑穷人?回答并不难,因为我的答复是真诚的,所以常常为人们接受。‘我在你们的街头拍照,是因为你们生活方式中一些美好的东西。我说,‘任何事物也许都不十全十美,但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地方,不用多久,这一切恐怕都会消失了。”

在上海经历的巨大变迁中,傅好文所关注的,不是物质主义意义上的繁华竞逐,而是在城市重新发展过程中消逝的传统生活方式与价值,尤其涉及到社会的底层,这一切正在摩肩接踵的高楼群下黯然失色。他摄影作品的意象因此唤起我们身上相应的复杂感受,我们进而也获得看世界以及自己的新视角。

或许像卞之琳先生当年对我说的那样,要写诗歌评论,最好自己写诗。对于傅好文的摄影,我也只能作为一个非专业的爱好者,用自己较习惯的读诗方式写下一些感受。不过,在中国传统文学批评中,也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所以也可以这样来说摄影吧,

作为在他摄影作品背景中生长起来的一个读者,我感谢傅好文为留住上海历史和文化记忆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因为充满了“我们对这个城市和人民的共同热爱”。

(作者系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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