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人间四月天
2007-05-30王晓东
王晓东
《人间》
李锐 著
重庆出版社
2007年4月出版
白娘子与许仙的传说是中国民间凄婉的爱情故事,再加上它发生在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西子湖畔,整个故事便越发美丽动人。这个民间传说经由李锐、蒋韵夫妇的重述,《人间》美丽依旧,而故事却是“向俗”而生。
首先是峨眉山中的那条白蛇,不想成仙不想做妖,偏偏要到人间俗世去做一个人,都说成仙难,可是在《人间》的律令里,做人却比登天还难。她经千年冥想,有了人之外貌,再经千年才有头脑和智慧,但是第三个千年将满的最后一天,她却因生怜悯之心去救人,终前功尽弃。观音的话差不多可以概括本书的主题了:“你最终没有能修炼出人心的残忍,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比人更不能容忍异类的。”全书反复演绎着这个主题,在什么是人、什么是妖的抽象思辨中,让白蛇历尽人间苦难,也看不透人间的险恶,终向我们展示了“人间”,并非那“山寺桃花始盛开”的世外胜地,而是让一颗纯净的心遭受折磨的地方,用小说“引子”中秋白母亲的话讲就是:“这人世间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呐……”在这一点上,《人间》成功颠覆了作为民间传说的“白蛇传”,让我们对已经熟视无睹的“人间”多了另外一番打量,这打量不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白蛇还有来生,她会怎么回忆自己前生的人间之旅呢?在碧桃村,白蛇生下儿子的时候,东邻西舍纷纷送礼、贺喜的一幕还没有过去,白蛇为救被恶疾传染的村民连续七天七夜舍出身上的血配制“灵药”、被救者感激涕零的场面似乎还在眼前,白蛇转眼又被要捉妖除怪的百姓火把包围其中。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正义”的主持下毫不手软地进行。而胡爹就是“人间”众生中最典型的一员。他被巨毒蛇咬伤几乎丧了性命,是白蛇配制的“回春散”,使他能继续在“秋风起,山蛇肥”的歌谣中继续捕捉、品尝美味的蛇肉;是儿子从许家盗来的“回春散”方,使他以“同春丹”获得其他村人没有的大收益。而他也早从药效灵验、却又十分凶险的方子中明白了白蛇与青蛇的真实身份,却直到此时才义正严辞地带老者找到追踪白蛇至碧桃村的法海,逼迫法海与他们一同杀害白蛇。对白蛇的恩情他轻描淡写,却一口咬定白蛇行大善举,别有居心。小说中类似这样的忘恩负义比比皆是:青蛇在众人面前被“范巨卿”的利剑刺中要害,他全然不顾青蛇的救命及以身相许的双重恩情;香柳娘在父亲死后,被口口声声应许要照顾她一生的亲戚卖给一个傻子做媳妇,为的只是她家那宽阔的大院;转世的白蛇——秋白,在风雨飘摇的年代,被自称“前尘未断,今生再续”的枕边人“活许仙”将枕边私语抖露得一干二净……在这个小小的碧桃村,人性的黑暗已經像村口那棵被剥光了皮的黄槐树,赤裸裸地呈现着无遮无拦的面目。亲身经历一切的白蛇目睹了青蛇的死以后,终于心空万里,再无半点牵挂,举刀自尽。她坚持修行三千年想要得到的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愿望,虽然在她死后得以实现,但她临死前希望的却是变回蛇身,走得安心、干净。在人间经历了最黑暗和丑恶的一面后,她才明白,其实,人间并不是她应该生存的处所。她,实在还是一个人间的异类。
法海是《人间》中处理得较为复杂的一个形象,当染病的他昏倒在碧桃村口,人们避之不及时,白蛇却精心照料,全力救治。她的所作所为让法海更加质疑自己“除妖人”的身份,究竟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大善”,什么是“妖”,什么是“人”,在“人归于人,水归于水”的慨叹中,他应当有了了悟,但有了了悟又怎么样?他执行的是人间法则,他不会弃“正义”而就“妖道”的,那么他内心的悲剧将因此加重。这也让我在追问,那些拿着正义的利刃在杀人的人,其内心的反思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人间》是一部让人看了沉重的书,为什么中国作家在重述神话的时候都决绝地抛弃了神话原型中的自由与浪漫,是人间太险恶还是我们的心中缺乏一片纯净的天空,抑或我们的文学没有了飞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