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独立梦难期

朱　焱

5月3日是苏格兰地方议会选举日，英国上下都在密切关注这次选举的结果。这是因为，早前的民意测验显示，主张苏格兰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SNP）有可能从工党和自由民主党联盟手中夺取苏格兰议会的控制权，进而实施它的所谓“在苏格兰搞诉诸独立的全民公决，事成之后以独立国家的身份加入欧盟”的行动纲领。

英国今年迎来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300周年，相关的纪念活动1月16日和5月1日分别在伦敦和爱丁堡两地举行。伦敦方面除发行一枚面值两英镑的纪念币外，没有举行其它的盛大纪念活动；爱丁堡方面则显得较为隆重，一面请来女王莅临庆祝仪式，一面举行烟火表演和苏格兰兵团游行，似乎要把团结的仪式做到家。

然而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格兰民族党却在其2007年宣言中称，300年的联合已经走到尽头，不适应21世纪需要。在其眼中，苏格兰的左邻右舍都是独立后成功的典范：东边的挪威1905年脱离瑞典挪威联盟，现在人均GDP世界第二：西边的爱尔兰1948年脱离英联邦，人均GDP世界第四；北边的冰岛1944年解散了冰岛丹麦联盟，人均GDP世界第六。这些小国家独立后都过上了好日子，凭什么苏格兰不能？

300年前强扭的瓜？

苏格兰是英国的一个选区，主要在大不列颠岛北部，还包括一些群岛。远古时代，不列颠岛南北的社会经济状况就有很大区别。西北高地沼泽居多，土壤和气候条件差，只适合放牧，不利于农作物生长。东南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适合耕种和居住，而且陆、海交通便利。公元1世纪，罗马人从东南沿海入侵不列颠岛，占领了现在的英格兰和威尔士。不过，罗马人挥师北上的征战却失败了。为了防止北方的侵扰，罗马人在占领的地盘北边修建了两道“长城”，并派兵驻守。两道防御工程总长110英里，较长的一段耗时6年完成。提起这段历史，苏格兰人倍感自豪——征服英格兰的罗马侵略者被我们的祖先拒之门外。

9世纪中期，英格兰和苏格兰先后统一。那时两个王国没有明确的边界，苏格兰时而成为英格兰的附庸，时而赎回独立。后来，围绕宗主权、王权和领土之争，边界骚乱和抗英起义不断发生，好莱坞大片《勇敢的心》的主题就是13世纪苏格兰人民大起义。为了对付英格兰，苏格兰三番五次与法兰西结盟。法兰西不但长期支持盟友的反英活动，而且收留流亡的苏格兰国王。英格兰国王意识到“采百合花比摘扎手的蓟草更方便、更有利、更光荣”——百合花和蓟草是法兰西和苏格兰的国花，于是，1337年，英法百年战争爆发。

1603年，无子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驾崩，当时的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作为伊丽莎白一世的表侄孙继承了英格兰王位，史称詹姆斯一世。从此，两个各自为政的独立国家拥戴一个国王。王权统一带来的和平并不持久。30多年后，信奉长老会的苏格兰人开始造反，反对国王强力推行圣公会教派。又过了几年，英国王室与议会的矛盾上升为内战。苏格兰则在保王党和议会军两边徘徊。1649年，英王查理一世被处死，英格兰成立共和国。不久，苏格兰人帮助查理一世的儿子密谋复辟一事曝光，大将军克伦威尔亲征苏格兰，得胜后下令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取消苏格兰议会——这道命令在苏格兰特别不得人心。

克伦威尔死后君主制复辟，连续两任国王都信罗马天主教。但此时圣公会教徒已经垄断了中央和地方的军、政和议会要职，于是议会的政党领袖决定废黜国王詹姆斯二世。议会革命成功，詹姆斯二世逃到法国。为了防止国王在法国支持下利用苏格兰复辟，英格兰人希望两个王国合并，但苏格兰并不热心。为此，英格兰做了大量宣传和利诱工作。《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丹尼尔·笛福就是当年被英格兰政府派到爱丁堡促成和约签订的间谍，他以顾问身份打入苏格兰教会和议会，成功瓦解了反对派力量。1707年英格兰与苏格兰的政府和议会合并，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宣告成立。从此，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都是“英国人”。20年后，笛福写了本书，说联合并没有促进苏格兰商业和人口增长，“实际情况恰好相反”。

1707年的合并是不是强扭的瓜？笔者采访了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政治系教授乔治·桑福德(George Sanford)，他认为1707年的合并是苏格兰南部新教力量、中层阶级和土地贵族与英格兰拥立君主立宪制度的相应势力的联合，随后他们联手镇压了两次王党复辟造反。18世纪后期，随着羊毛制造业的发展，土地贵族通过议会在苏格兰高地推行圈地运动，大批苏格兰农户被迫移民海外，有人称之为“经济种族屠杀”。圈地还进一步铲除了天主教势力。官方对此的表述是，英格兰民族意识在18世纪被纳入更加广泛的英国人观念中，而苏格兰人通过联合进入了伦敦的金融、银行和商业机构，并在派兵参与开辟帝国殖民地的过程中受益。

苏格兰历史学家米歇尔·弗雷(Michael Fry)去年底出版了《联合：英格兰、苏格兰和1707年条约》一书。他认为1707年的条约在结束苏格兰独立的同时，保证其民族独特性永久不变，允许其捍卫地方法律、教育制度以及文化特色和宗教信仰，这就为其独立埋下了伏笔。

你中有我的民族情绪

英国的重心在英格兰，那里有5000多万人口，占全国的84%。英格兰的面积不到苏格兰两倍，人口却是苏格兰的10倍。由于经济发展条件优越，英格兰人对苏格兰历来有种嘲讽心态。举例来说，在18世纪后期英国文坛巨擘塞缪尔·约翰逊独立编纂的《英文字典》中，“燕麦”一词就被注释为“在英格兰喂马，在苏格兰养人”。大文豪诸如此类的挖苦和讽刺多如牛毛：“一个苏格兰人能看到的最高贵前程就是那条通往英格兰的路”、“发现苏格兰比丢失英格兰更令人哀悼”、“苏格兰是更糟糕的英格兰”等等。尽管如此，这个“天生的英格兰人”扬名后世还要感谢苏格兰传记作家包斯威尔。

苏格兰人对英格兰人同样有偏见。笔者曾在苏格兰小镇丹巴尔（1650年，克伦威尔曾在此击溃苏格兰保王党复辟力量）的一户人家小住，女主人珍妮在英格兰住过3年，她赞成苏格兰独立，认为苏格兰人比盛产足球流氓的英格兰民族要友善得多。她小时候申请护照时曾在国籍一栏填写苏格兰，后被公务员改成英国（Britain）。珍妮的丈夫则说自己是英国人，因为他父亲是北爱尔兰人，母亲在英格兰居住。珍妮拿媒体开玩笑说，苏格兰人拿了奥运冠军就是英国人，如果捅了漏子，报纸都说是苏格兰人。

而在被访的英格兰记者理查德看来，英格兰人的民族意识虽不像苏格兰人那么强，但在最近几年，或许由于酒馆老板的商业炒作，越来越多的英格兰人开始庆祝自己的民族节日，即4月23日的圣·乔治节。另外，以前挥舞白底红十字的英格兰旗是英格兰极右政治派别的标志，但是现在英格兰球迷都这么干。英格兰人觉得苏格兰人忘恩负义，享受了那么多财政补贴还不领情。英格兰人还经常取笑苏格兰人的吝啬，而苏格兰人可能觉得英格兰人傲慢。放在国际舞台上，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都是英国人，就像以前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都是南斯拉夫人。不管以后怎么样，英国都不会出现暴力。

爱丁堡大学治理学院主任戴维·麦克隆教授(David McCrone)是苏格兰议会专家组成员，他对比了1975年和2003年的民意调查，发现苏格兰人对EEC（欧盟前身）/欧盟的怀疑态度已经从30年前的高于英国平均水平转变为低于该水平。另外，苏格兰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加向往欧洲，也更倾向于民族独立。但是，年轻人的投票率比老年人要低，因此不能指望前者把态度变成行为。麦克隆教授提出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苏格兰年轻人对欧盟的热情会不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转变成怀疑态度呢？

这样的问题并非没有参照，同在一个家庭，珍妮的父亲就反对独立，理由是匮乏的经济和人力资源不允许。当年这个叼着烟斗的退休警官对我说，“你找个猴子戴上工党的帽子参加竞选都能当上议员”，言外之意是苏格兰议会里没什么能干的政治家。大批苏格兰人才都去了英格兰，其中不少是赫赫有名的政坛人物。现任英国工党政府中，从首相布莱尔到财政大臣布朗再到内政大臣瑞德和国防大臣布朗尼，都是苏格兰人。当一些人抱怨苏格兰人统治英国时，另一些苏格兰人却在说他们治国不治家。这种现象并不矛盾，苏格兰经济相对落后，工人阶级较多，一直是工党的稳定根据地，地方议会席位自然轻而易举。与此同时，伦敦更具诱惑，哪个政治家不想在更宽阔的舞台上施展抱负？

财政能否独立是关键

自从1999年“权力下放”的苏格兰议会在爱丁堡运行以来，工党在苏格兰已经蝉联两任执政党，但在最近几年里，工党因伊战的拖累在全国支持率大幅下降，在苏格兰的根据地也开始动摇。苏格兰议会最大反对党SNP领导人萨蒙德就直截了当地说：“苏格兰已经厌倦了伦敦的统治，现在到了我们真正拥有一个掌握实权的议会的时候了。”

根据去年年底一项民调，51%的苏格兰人倾向于支持独立，而他们极有可能选择SNP。面对挑战，工党的战略由猛烈抨击转向积极应对。布莱尔最近说：“苏格兰当然可以独立，但是代价为何？目的为何？”也就是问谁来埋单。SNP认为经济自给不是问题，有北海石油撑腰。过去30年，英国政府从北海石油中获利2170亿英镑，90%的油来自苏格兰的大陆架；一半的石油至今尚未开采，巨大的利润足以点燃未来的希望之火。

笔者就此采访了苏格兰地方政府的工党财政大臣汤姆·麦克白(Tom McCabe)，他说：“无论谁在威斯敏斯特（伦敦的英国议会）掌权，根本问题不会改变，即苏格兰的巨额财政赤字。民族主义者认为石油可以支撑经济，但是油价变数太大，而且资源越来越少。一旦独立，苏格兰将丧失数以千计的就业机会和几十亿英镑的公共开支。今天的苏格兰——历史上相当长的时期内也一样——是联合的受益者，我们接受了大量的财政资源，这是客观分析的结果。独立将造成几代人的经济、社会和文化灾难，这不是大多数苏格兰人的愿望。”

数据可以支持麦克白的观点。2004~2005年苏格兰的财政赤字是110亿英镑，而同期的北海石油收入是52亿，就是全给了苏格兰也不够。况且北海油田的产量在1999年达到高峰后逐年下降，因此指望石油搞独立的风险不小。另外，苏格兰人均公共开支水平比英格兰高30%，而人均GDP却低了5%。英格兰一直是全英经济的领跑者，因此有英格兰补贴苏格兰的高福利之说。如果苏格兰走爱尔兰的路子，必须压缩福利投入。目前英国公众开支占GDP的46%，而爱尔兰的公共开支比英国的平均水平低11%。也就是说，独立后老百姓的日子要受影响。SNP曾经许诺选民，每个苏格兰的水池子上都会有4根管子：冷水、热水、油和威士忌。后来“4根管子”成了笑柄，这也难怪，SNP没有执政经验。

而退一步说，即便SNP在5月的地方选举中成为苏格兰议会第一大党，当地的工党和自民党仍可以成立联盟，在施政上制衡民族党。另外，一直倾向于联合的苏格兰保守党，也是对抗独立的中坚。更何况，苏格兰独立不完全由苏格兰人意愿决定，苏格兰修宪独立的要求，首先需要提交给伦敦西敏寺讨论。有调查显示，52%的英格兰人不支持苏格兰独立，44%的英格兰人认为苏格兰5年内不会独立。这表明英国短期内不可能分裂。

政治进程之外，一些文化现象也值得注意。近两年，在苏格兰出现了盖尔语复兴的现象。本来，说这种民族语言的人还不到苏格兰人口总数的2%，但议会2005年却通过立法认定其为苏格兰官方语言，并和英语享受同等尊敬。最近，还出现了只说盖尔语的中学、盖尔语电影、盖尔语路标。也许，这正如前文提到的桑福德教授所认为的，目前苏格兰自治的理由越来越“政治化”，越来越多地以“历史记忆”为基础，相应地，苏格兰历史上独有的语言也被提到了一个政治化的层面，承载着一个古老民族难以实现的独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