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而望:幸福在别处,爱情在手旁
2007-05-30连谏
连 谏
轻然转头,我会看见一隅的窗子里,有张模糊而温暖的面容,他最大愿望是扎进我厨房煲一锅靓汤,累了后,被我允许睡在客厅沙发上。
1
我喝了三杯朗姆酒,醉得像只烤虾,两年,许捷说过六次分手,我醉了六次。朋友说醉了的女孩眼含泪水,是会令男人怜惜的,我试了一下,果然百试不爽。
其实,他并不想离开我,只是母命难违,未婚妻是母亲世交密友的女儿,尽管他了无爱意,在他人眼里,却是天造地设的青梅竹马良缘。订婚后,他不能确定娶是不娶,只好,寻着公司在内地建新公司的由头,逃也般地来到大陆,我们在两栋由露台相连的写字楼做工,他A座,我B座,在露台相识。
我醉了许捷会送我回家,不是担心我把没还完月供的车子报废,只是担心我把车子开下高架桥。报废了小命令他承受一生的负疚,毕竟因他而醉,每次送我回家后,分手阴谋便宣告破产。
他愈是这样,我愈是不舍放弃,责任感这样好的男子,不是很多。多少薄情的男子,转身离去的瞬间,哪管身后的女友被眼泪淹死?
我伏在桌上,撑着醉眼看他,等他万般无奈地来翻我的手包,从某个边角里揪出车钥匙,把我抡到背上说:“走吧。”
这样的场景重演过N次。
许捷定定地看我,又恨又气又没办法的样子,我把酒杯伸过去:“让我再喝杯酒。”
他夺过杯子,转手放远:“惠琪,她一心一意等我三年,如我反悔,鬼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妈妈心脏不好的。”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的心揪揪地缩成一团,当爱无法定夺,爱的长短是最有力的砝码。我不怪许捷,最初,我就知他的爱已与别人定了盟约,他没骗我,我只是被暧昧诱惑,一步步踏进来,走到山穷水尽处,蓦然转身,假做不曾有这样的人闯进心间的自欺欺人,我做不出。
我把被酒精火热燃烧着的脸枕在胳膊上,像明知了即将被抛在海中央的孩子,迷茫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僵硬梗直,这眼神似曾相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们不说话,整个餐厅人烟渐稀,周遭响起收拾盘盏以及收拢椅子的声音,脆而薄地响。
整个餐厅就剩了我们两个,服务生忍着不耐,等我们起身。
许捷攥着我的手,许久才说:“你等会儿。”
他起身时掏出手机,我一阵狂喜,或许,形势所逼,他将与香港的未婚妻摊牌呢。
我伏在桌上,等期望的消息。
一刻钟过去,他没回来,两刻钟过去,餐厅大堂的灯火渐次熄灭,独独亮着我这一张餐台,像散幕后的剧场,灯火阑珊着人去台空的寂寞。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一杯……后来,努力抬眼皮,它们很不听话,频频和下眼皮接吻。
2
白晃晃的光线扎进眼里,伸手挡了一下,居然,躺在自家床上,我悲喜交加,连滚带爬地坐起来,周身肌肉酸得像爬满了蚂蚁,身边是空的,以往,许捷会合衣卧在一侧,又爱又怜地等我醒来。
我喊:“许捷,你跑到哪里去了?”
客厅里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响声,我爱喝加了柠檬的热牛奶,酸涩里有股浓郁的香,与我和许捷的爱情味道极像,他总能把添加柠檬的多少掌握到恰到好处,这样悉心照料过我的男子,怎会将心另有所属。
我扶着卧室的门看出去,整栋公寓楼都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女声惊叫,划破了冬季沉闷的天空。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站在沙发边,望着我傻笑,再然后,在尖叫中张皇得手足无措。
我顾不上全身肌肉酸疼,声音抖抖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是丁琮,许捷的朋友,他托我送你回家,昨天夜里你醉的好厉害。”说完,他拽拽衬衣,果然,他浅灰色小格子衬衣上有斑斑驳驳的污渍,呈喷射状散开。
我先是脸热得脑袋木讷,然后一个灵醒,稀哩哗啦的绝望就涌上来,这一次醉酒再也拦不住许捷的走。
他递给我一杯水:“看你醉的太厉害了,我没敢走,昨天夜里,你不停地嚷着让许捷给你倒水,把大桶水都快喝干了。”
喉咙很干,要干裂掉般的疼,全身的液体争着抢着往眼里跑,我默不作声地坐下,打开电视,一滴两滴……眼泪落得越来越快。
徘徊在承诺和爱情之间挣扎,许捷终是累了,这一次,他是如此决绝,他真的终于决定放弃了。
我抱着自己的胳膊,不说话,不接丁琮递过来的水,房间里暖气很足,我还是冷得发抖,疼从心底蹿出来,啃咬每一个关节。
丁琮摸摸我额头,低声道:“好烫,你发烧了。”
只要心情糟糕,我的免疫系统就会全面崩溃,一点小小的不适就能把我打倒,丁琮小心说:“去医院吧。”
我咬牙,没有许捷,再多的阳光再多的健康又有什么意义,我固执在沙发上,死死盯着电视不语。每个女子在痛失心爱的最初,最想做的事就是虐待自己,让发烧折磨我,正合我彼时的心思。
见我烧得双颊绯红亦不去医院,丁琮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像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最后,他给许捷打了电话,十几分钟,门铃响成一片,我仰着头,穿过泪水一动不动地看他,被他抡到背上时,我已没力气挣扎。
3
他攥着我的手,丁琮在门诊和药房之间来回跑,然后,扶我去治疗室挂点滴。
靠着许捷的肩,失而复得的幸福在心里蔓延,很快,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摇晃醒时,我发现靠着的已不是许捷的肩,是丁琮,他正试图把我的身体塞进车后座,我几乎要跳起来:“许捷呢?”
丁琮吭哧了半天:“公司有急事需要他处理,让我照顾你几天。”
“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替代许捷?!”恃病发威多半可以被谅解,凭心而论,丁琮不让人讨厌,只是彼时,在我看来,他是我和许捷重修旧好的路上的绊脚砖。如没他在,即便天塌掉地球沦陷掉,许捷亦不会心安理得地把我扔在医院。
我用被发烧折磨得疲软的眼盯着丁琮,他没有心软地给许捷打电话,对我愤怒的目光视而不见,用脚大大地勾开车门,像塞只病猫样轻巧地把我塞到后座上。
关上车门,驾车。
我很没脾气地被塞进卧室,他掏出两个MP3,用耳塞把我和他的耳朵堵上,阿杜镇压着嗓子的歌声满脑子响,我恨恨地瞅着他晃来晃去,一直把他瞅进厨房。
不久,我听到一阵乒乓乱响,一股奇异的香开始在房间里晃荡。
他端给我一碗鸡汤:“发烧的食疗药方就是喝鸡汤。”
“你想让我喝成肥婆?”据说许捷的未婚妻像所有贤良的香港女子一样,煲得一手好汤。自从认识许捷,我就拒绝喝任何一种汤,爱的患得患失使我睹汤便想起她的模样,细腰,满胸,盈唇,眼眸里满是清秋般的安详。她的照片在许捷抽屉里,我忍不住一次次偷看,一次次比得自己自信坠地,我也细腰却胸平坦荡,只要不睡,眼睛就像玫瑰在午后的阳光里怒放,是被点燃的爱在潋滟绽放。
丁琮把汤放在小几上,一副你喝与不喝随便的架势,乳白的汤上飘着香菜末和西红柿片,颜色味道都很是诱人,我不是赌气,是没心情。
满脑子许捷,他说过的话,像杀毒软件筛查病毒,在心里过。
三年,他只在春节回港三次,被香港的朋友一再追问观礼的日子,无话可答的他很狼狈,面对未婚妻期许的眼神,他有负罪感。
他希望时间可以让未婚妻心灰,而不是他垂首低面向她忏悔。
他说很喜欢我,但不说爱我,有个早晨,他给我打电话,说梦见自己老了,陪在身边的白发女子不是我。他说这个梦的声音感伤而沧桑,丢了魂魄一样,我相信只有爱才会让他这样。
我被回忆折磨得眼泪汪汪。
丁琮在手机上玩游戏,不时用眼角扫我一眼,像不尽职责的男护士。
我在家躺了三天,给许捷发N个短信息,他只回了一次,告诉我他在北京,正忙着和媒体打交道,准备发布明年春天的新产品信息。
丁琮把我的客厅糟蹋成了狗窝,灰格子衬衣上满是褶子,好像给没人看管的小狗做过玩具。他每天给我煲鸡汤,再看着它们慢慢变凉,黄昏下楼买点吃的顺便收一束花,说是许捷订给我的。
虽然怀疑花的出处,我还是小心地养在花瓶里,在爱情的结局尚在模糊时,女子最喜欢干的事,是欺骗自己。
我懂,却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不继续骗下去。
4
烧慢慢退了,我对丁琮说:“这几天照顾我,还要承受我的刁难,辛苦你了。”
他看得见我的哀伤,想调侃一下:“再不好起来,我的年终奖金就泡汤了。”
这时,我才想起,竟从没问过他做什么职业的,心灰意冷竟让我以为这世界只有许捷自己,我说抱歉,然后问:“你在什么公司做事?”
“在你脚下。”
丁琮的写字间就在我写字间的脚下,是一家地产公司的财务监理,和同做财务监理的许捷在行业会议上认识的,进出露台时都要经过他门口,咳,爱情一旦来了,就极尽一叶障目,让人忽略了多少身边的人与事。
他帮我去停车场提车,眼神一次次徘徊,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知道许捷所有的事,比我还要详细,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异性闯不进的禁区。
“惠琪,分手或者在一起,是所有爱情的后遗症,前者再刻骨铭心亦不过是青春的过客,后者是一段情的总结,也并不代表幸福到底,在所有爱情中,或许前者比后者更有魅力。”
道理我懂,做到,却不容易,我发动车子,丁琮高高的背影晃向前去,车过他身边时,我探出头:“回家换件衬衣,谢谢。”
他笑着摆手,跑到路边叫出租车,伏在方向盘上,我哭了。
5
到人事部销完假,打开电脑,上线,处理这几天攒下的事情,QQ开着,MSN开着,手机在手边,许捷的头像黑着,只要他不主动联络我,那个属于他的昵称,无论我点击多少次,都不能激活。
中午,我跑到A座餐厅,要了福罗春和蒸蛋糕,是许捷爱吃的,我只是希望遇见他,人熙熙攘攘在身边穿梭,又熙熙攘攘渐去渐少,没有许捷,这些东西,我吃不下,全是许捷的味道。
下午,我跑到露台上,张望那扇有许捷的窗,闭着,还有一片片天蓝色的百叶窗帘,拦截了我的视线。
风徐徐地掠过脸庞,露台四周的冬青绿得令人发慌。我们在露台上唱歌,玩游戏,抢着说儿时趣事的好时光,许捷怎么会说忘就弃?
B座的一扇窗子里,有张影绰的脸,定定地望过来,隔着玻璃,我还是能看见凝在他眼里的疼,是丁琮。
我缓缓别了头,我顶讨厌的事,是从他人眼里看见同情。
冬天的城市一片萧瑟,爱情收尾的颜色。
许捷没有去外地,他只是不想见我,无需谁来告诉我,这么多年,直觉从未骗过我。
他的窗子关着窗帘紧闭着,他没勇气对我说没勇气看见我,只好,选择退缩来表达拒绝。
收工时,丁琮站在写字间门口说:“作为回报,赏光和我一起吃晚饭怎样?”
“是许捷的意思?”
“我的。”
我笑:“你说谎了,替我谢过他,然后告诉他我不会就此倒下,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承诺负责,所以我尊重他的选择。”
爱情可以丢了,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我不想丢,不想变成被遗弃的怨妇博得一丝同情,挽留我曾做过了,既然结果非愿,无谓的纠缠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我仰头看电梯显示器,丁琮在我身后。
人很多,电梯很挤,踏进去两个人便超重了,在夜晚,每个都市人都有急于奔赴的方向,我无,所以,我下来,丁琮追下来。
一直的,我不习惯拥挤,那么,三个人的爱情是不是同样很拥挤?最先感受到拥挤之疼的,便是爱得最深的输家,肌肤之疼尚可躲避,心灵之疼,无处逃匿。我和丁琮一层又一层地走楼梯,是个少见的好天气,街上一片烂漫的橘红,凄艳绝伦。
许捷正在提车,身边站着他的未婚妻,我终是明白许捷的决绝,与她的到来有着因果关系。以前我们不曾想到今天,车位靠在一起。
好半天,许捷打不开车门,手犹疑着有些抖,他说过我发火时上帝都要收声敛息,现在,我将会做出什么,他无法预知。
心凉如水,怎会生出脾气,只能说他太不了解女子心思。
许捷未婚妻眸含秋水地笑,我相信爱着同一个男子的女子之间,是有灵犀的,无需语言,一个眼神,甚至嗅一下气息,该是怎样就已明了在心。蒙在鼓里,不过是所谓修养所谓装傻而已。
我用嘴角笑了一下,丁琮利落地为我打开车门,这样微妙的时刻,男人永远是男人的同盟军。
我抽过钥匙:“许先生怎不介绍身边的美女给我们认识?”
说毕,我挎了丁琮的臂,他的胳膊在外套里微微挣扎一下,很快就镇定下来。
许捷别过头,做大悟样:“啊……是你们啊,不声不响过来,吓了我一跳。”
我的高跟鞋敲得水泥地面很响,显然,这个谎他撒得不地道,只是无人计较罢了。
未及许捷开口,身边女子款款大方:“我叫小婉,许捷的未婚妻,来大陆旅游,顺便来看看他。”
我低首羞惭,这样懂事理的女子,若我为男子,定然娶回做妻,渐渐无言,渐渐尴尬,遂钻进车子里,扯着丁琮:“今天晚上你做车夫兼吃饭买单的冤大头。”
6
那晚,我滴酒未沾,怕是一杯未完,就已泪流满面了。丁琮和许捷聊得引经据典,声高气傲里不时泄露出外强中干的味道,偶尔,我和小婉相视抿唇而笑。
许捷喝高了,丁琮驾车送他们回公寓,临离去,小婉突然折过来,握了我的手一下,低声说:“如果许捷辜负了你,我代他说声对不起。”
有些东西,已不必掩饰,许捷和小婉预定了后天回港的飞机:“其实,我是自己辜负了自己,许捷从未说过爱我,因为有你居住在他的心里,有时,人的主观臆断会欺骗自己的,许捷就是,他曾以自己是不忍伤害你,其实是有了被深爱时才会被不忍伤害。”
我说祝福你们,真心诚意。小婉说了谢谢,月光微蓝下,她眼眸里闪烁着水盈盈的光泽。
他们的车尾,被夜色吞没,我坐在车子上,遥望着城市的夜空,想起最后一次醉酒时,许捷看我的眼神,我在超市里见过,售货员屠鱼时都是这样的眼神,那个晚上,他终是痛下决心,屠掉我的爱情。
泪,终于落下。
许久之后,工余,我依旧去写字楼的露台,看这座城市的风景,曾几何时,站在露台上的我,闯进了许捷的视线,是他眼中的风景,却偏偏,被我当做了爱情。
轻然转头,我会看见一隅的窗子里,有张模糊而温暖的面容,他最大愿望是扎进我厨房煲一锅靓汤,累了后,被我允许睡在客厅沙发上。
(责编 苦丁香 kudingxiang199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