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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魔词典(中篇小说)

2007-05-23

北京文学 2007年5期

张 双

1

最该陪伴自己的夜晚,那个男人却不在枕边。

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男人,在隔壁的屋内不知在干些什么。昨晚,我还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向他预言父母可能对他产生的评价。他听了,微微有些紧张,但还是信心十足地对我说:“他们会满意我这个未来女婿的。”这就是我喜欢他的最重要的原因———总是充满自信,绝不轻言放弃。对事业,对女人,皆如此。

今晚这场酒席没有什么名分,父母操持了一下午,做了几个拿手的家乡菜,主要的目的还是解解我的馋虫。离家读书已有七个年头了,每次回来,父母都盛情款待一番,他们对女儿的牵挂,也都就着酱油、味精一起炒到菜里了。我爱吃他们煮的饭菜,钱进也爱,今晚这顿饭,钱进就吃得特别香,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表示向我们家的口味靠拢。

我是在读硕士,父母十分关心我的婚事,但是听说我的男友是本科学历后,顿时削减了投入在这方面的热情。我说钱进人很好,知道上进,疼我,爱我,但他们重视学历的传统仍然不可动摇。母亲甚至在电话里勒令我和钱进断绝关系。她对女儿的婚事有一套平衡理论,就是说什么条件都要拿出来放在天平上称称,两边的砝码在一条水平线上了,才有谈婚论嫁的可能。如今,在学历这个重要项目上男方失了分量,母亲不忍心看着女儿就这么轻贱了自己。

想阻止一个寂寞的女学生去爱也是很困难的,即使是她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干预。

钱进的优点是可以被感知的。他坐在那里,很稳重,外貌和其他男人没太多不同,只是,你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他实在有股子力量,让人禁不住想和他靠近。也许这就叫亲和力。钱进当然有许多朋友,不过男性居多,他是那种讲义气的男人,不过,对风情就不怎么专业了。

关于我爱上钱进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我们是朋友聚会时认识的,没有专人牵线搭桥,他对我稍一示爱,我便就范了。也许当时太寂寞了,可为什么偏偏选他来结束我的寂寞?母亲说我冲动,我可不这么认为。钱进和我都生在县城,长在小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相似,相互容易理解和沟通。和钱进在一起,舒适、随意,我要寻找的家的感觉似乎就是这样。

我和钱进交往期间,一直瞒着父母。我不喜欢母亲唠唠叨叨的样子。对未来的女婿,她是永远不会完全满意的。母亲并不清楚,一个长相还算漂亮的女研究生,如果没有妩媚和优越的家庭条件添彩,在婚配市场上算不上是抢手货。

钱进毕业五年了,有了一定的事业基础,看走势,虽然不一定成为青年才俊,但也决不会沦落为下等公民。他聪明、勤奋、厚道,如果不是撞上霉运,可以一直留守在中产阶级的队伍里。我觉得,我这个在书本里困了太久以至失去羽翼的鸟儿,能够在他的庇护下太平、安逸地过活就不错。还求什么?常人的快乐足以慰藉我的欲望,我不想多贪多占,只希望在城市的角落里觅得一处粗枝搭建的巢穴,能够遮风挡雨,使我在熟睡的夜里不被风暴惊醒,香甜地度过黑暗,迎接黎明。

白天的饭吃得有点别扭,母亲拉长着脸,父亲不咸不淡地打着圆场。不知道尴尬的气氛会不会削弱钱进的勇气,反正我不在乎,不停地往嘴里塞。女儿为了男朋友跟父母较劲儿,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女生外向。

“慢点。”母亲狠狠地说,“多的是,管够,别噎着。”

我咕哝了一句:“坐了一天的车,饿了。”低头照吃不误。

父亲开口了,“还是你妈的手艺好,看你那吃相,不怕钱进笑话。”

钱进忙道:“不会,不会。能吃能喝身体好,健康最重要。”说完搓搓手,发现二老没有反感的意思,继续讲:“现在不兴女人娇滴滴的了,观念变了,现在讲究健康、大方,像小涵这样的女孩大家都说好。”

“她呀,也是娇生惯养的,爱闹小脾气,毛病也不少。”父亲自谦道。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不满地说:“我们小涵千不好万不好,可是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是顶呱呱的,要不咋考上研究生了?”

钱进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仿佛吞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一阵沉默。钱进调整了一下坐姿,借机稳了稳情绪说:“小涵聪明,适合读书,她要读博士我也赞成。”

“饶了我吧,再上博士该成书呆子了。到那时,没准儿你这个本科生都把我给蹬了。”我撩起眼皮,扫了扫母亲,见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异样的表情。

钱进找时机谈了谈自己的工作,所有的描述可以概括为:收入不错,前途光明。他这个计算机系的高才生在银行里混得如鱼得水,领导很器重他,因为他干得不比研究生差,还没有他们的傲气和迂腐。

父亲的脸色多云转晴,看来,钱进的表现起了效果。其实,父亲的抵触情绪本来就不强,他比母亲实际,一心希望我平安、幸福,也不愿意对我干涉太多。

只要我亮出底牌———我们同居了,母亲的障碍迎刃而解,可是,我还不想动用最后的杀手锏,不管对我、钱进还是母亲,这样似乎都残酷了点。它会让我的婚姻多了现实少了浪漫,多了肉欲少了情感,多了妥协少了信念。

晚饭在不多不少的尴尬中结束了。钱进被安排在小书房过夜,虽然就在隔壁,我却没有机会和能力去抚慰他。

2

第二天,我和钱进要离开了,父亲用复杂的表情向我们告别,母亲忍了又忍,才没有当面说出那个“不”字。

在回省城的车上,我对钱进说:“比我想象的好,我妈没把你赶出来,你还有戏。”

钱进靠着我的肩头说:“可以理解,养了26年的闺女,谁也舍不得轻易送人。”

“送人?”我立起眼睛,揪着他的耳朵喝道,“闺女是送的吗?好像做人情似的。告诉你,我也是有知识有学历的优秀女性,就是跟了你也是完全独立的,可别说什么夫唱妇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混账话,我现在站在你这边,是为了维护爱情自主权。我知道,爹妈都是为我好,谁家招女婿不是精挑细选的,你想想,如果你比现在更出色,我爹妈还会有意见吗?”

“是吗?”钱进撇撇嘴角轻蔑地说,“在单位,叔叔阿姨们抢着给我介绍对象,我不见,他们就跟我急,甚至,处长都有纳我为婿的念头,要不是被你抢先了,我老爸可能都抱上孙子了。”

“哼,去卖身巴结领导吧。”

“卖不得,”钱进搂着我哄道,“处长的女儿180斤,卖给她,我的小命就得搭进去。还是你好,不胖不瘦正合适。”

我喜滋滋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心想,这个老实、诚恳的男青年也会哄女人了。

半年前他还是个生涩的大男孩,拼命学习、工作,一心想混出个样儿来给大家看。那时他的座右铭是:成功是男人的名片。而他,要将自己这张名片尽量打造得漂亮。至于女人,还没有进入他的视野,他不想过早地掉进粉红色陷阱。不过,这一切都因我而改变了。

可能,人都有相互吸引的气味,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气味前,谁都可以大放厥词地说“独身”“个人主义”。一旦嗅到了匹配的,再有定力的人也要蠢蠢欲动了。我和钱进就是被彼此的气味吸引到一起的,不然,为何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了爱情的俘虏?所以说,读再多的书也不能在找对象时派上用场,因为这还是属于原始的领地,后天培养的技能应用起来基本失灵。

我知道,钱进此时比我难受,可他还在运用被我培育出的幽默感。

“钱进,”我轻声对他说,“眼前只是小困难,相信我,很快就会过去的。”

钱进点点头。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对自己的独立很自信,或许,这就是他做人的基点。

回到钱进租住的房子,我已经身心疲惫,躺在那张我和钱进一起选中的双人床上,几丝甜蜜涌上心头。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我和钱进忽然萌发了建设小家庭的冲动,也许是大家都觉得他那张单人床太窄小了,一对男女在上面难以充分施展拳脚;也许是对彼此犹如方程式赛车般进展的恋爱速度感到恐惧,想以某种形式将眼前的爱情成果固定下来;也许,纯粹是发情男女的心血来潮,总之,我们在高温和汗水的陪伴下拉回了这张含有特殊意义的双人床。直到现在,躺在上面我还有种创造感,因为我和钱进长久和谐的两性关系是从这里起步的。

“嗨,钱进,你想怎么办?”

钱进刚洗完脸,边擦手边问:“什么怎么办?”

“还有什么,当然是争取我老妈的同意了。你怎么又跟没事人似的了!”我十分不满地说。

“还用争取吗?眼前的形势还容她不同意吗?她的闺女早就是我的人了,生米也早就做成熟饭了,她想不同意,能行吗?难道非得等抱了外孙才肯认我这个女婿?”

“说正经的。”我撒娇似的在床上打了个滚,“再说,也得顾及我的名誉吧。我妈要是知道我们同居了,还不得背过气去。”

“其实啊,我已经看透了,你妈和我妈一样,都是典型的中国妇女。”钱进重重地倒在床上,趴在我耳边说,“虚荣、世故、小气,还没有长远眼光,一辈子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比别人好,年轻时比家庭、比工作,嫁了人比丈夫、比公婆,到老了就比待遇、比儿媳女婿,反正都是跟别人比,没过过一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说自己有文化,其实就是比农村人多识几个字而已,水平没多少,架子端得倒挺足。”

“你把我妈说得也太不堪了。”

“我可没光说你妈。我跟你说这些是叫你放心,对付你妈这样的典型中国妇女我有充足的经验,我和我妈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她的话我从来没听过,她不还是一口一个好儿子地夸我。”

我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看着钱进,问道:“你一定有计划了,快说说,打算怎么征服我老妈。”

“太easy了。”钱进说,“我是这么计划的:先买房,再弄车,把自己包装成成功人士,然后帮你联系工作,让你妈看看我的本事。如果一切顺利,不出几个月你妈就得给我赔笑脸,怕我把你蹬了,私底下还得不断给你出招儿,让你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失身,把我这个金龟女婿拴住。”

“美死你,我妈丢脸我失身,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狠狠地瞪了钱进两眼,转过身去不理他。不过,我心里明白,钱进的策略是对的。

过了半天他都不吭声,我忍不住了,扭过脸来,看见钱进正笑眯眯地望着屋顶。

“傻笑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钱进还是不说话。我有些急了,说:“买房买车,上哪儿弄钱啊?又不能抢银行。你真要犯罪可别告诉我,我可不想成为同谋。”

钱进得意地说:“我知道你憋不了多久。先说说,我的计划管用吗?”

“凑合吧。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你没多大本事呢。”

“我说的事要是办成了,不就证明我很有本事吗?”

“拿什么办?”我追问。

钱进翻了个身,面对着我说:“工作五年我存了八万块钱,再让家里凑一点,买房的首付应该够了。到时候我再把公积金取出来,找个熟人给装修,既省钱还好看。我在城建局有个老乡,一直有联系,他认识不少装修公司,让他帮忙找一家,我想成本价拿下来不成问题。老乡聚会时我就留意他,想着肯定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车呢?”

“车当然不能买了,那可是消耗品,不保值还得拿钱养着,眼下我们是家业初创,这种败家的东西最好躲得远点。”

“那你还说弄车?”我问。

“我说弄车又没说买车。”钱进胸有成竹地说,“我们行管车贷的经常找我帮忙。他儿子读高中,是学校有名的电脑大王,他天天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儿子,还说自己教子有方。其实他儿子玩游戏搞设计那两下子都是我教的,他自己连发邮件都不会。车商都找他办事,他老婆开的车是咋来的大伙心知肚明。我不能狮子大开口,不过,让他给借辆便宜的小车开开应该不难。这家借完了再借那家的,这样,我不也成了有车族吗?”

“哇,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房、车已经摆在面前了。”钱进切实可行的规划令我振奋起来。

“知道什么叫有为青年了吧,知道什么叫白手起家了吧?”

钱进越说越兴奋,炽热的目光燃烧起欲望的冲动。我的欲望也升腾起来,每块肌肉都感到兴奋的力量,在两股欲望的驱使下,我急匆匆地敞开身体,让彼此的兴奋在合适的地点以合适的方式释放。

3

说干就干。

钱进第二天买了一大摞报纸,把上面的楼盘信息收集起来开始进行置业大计。钱进说,买房要一步到位,面积一定要大,不能低于三室一厅,房子只有大才够气派。还有,没开工的期房不在考虑之列,一来等的时间太久不能解燃眉之急;二来现在房地产商的资质很成问题。

“我觉得———”钱进深思熟虑后作了决定,“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来看,不要挑剔地理位置,选一处近郊的中档楼盘,只要通公交,出入方便,初具规模即可。反正我们年轻,不怕走路。再有,城市发展了,现在的近郊就是将来的市区,买这样的房子有升值潜力。”

我说:“新楼盘,配套设施肯定不齐全,住进去生活可能会不方便。”

钱进摇头道:“要是都齐了咱还买得起吗?我比较了一下,总的来说我们可选择的余地不大。近郊已经有很多成熟的小区了,那些小区的房价比刚开盘的每平米高400到600,一套房要多出好几万。所以,我们只能选那些一期刚建成或即将建成的楼盘。这样的楼盘报纸上介绍的不过四五家。”

“可以买再远一点的嘛。”我建议道,“远一点,不但便宜,空气还好。”

“我们两个倒是无所谓,可是,你妈来了一看我们住农村,脸子还不耷拉到地上去。欢心讨不到,反被你妈瞧不起。住远了,以后教育、医疗都不方便。我们将来生了小孩,总不能送他去那些城乡结合部的三流学校吧。”

“谁要给你生小孩?”我娇嗔道,“女人生了孩子就完了,黄脸婆、老妈子,男人在外勾三搭四还不敢离婚。”

钱进瞪着滴溜圆的眼睛,有些鄙夷地说:“我连你正式男朋友的身份还没确立呢,你倒扯到离婚上了。我的硕士大人,大事商量完了再打情骂俏好不好?”

“商量什么,你不都拿定主意了吗?你是男人,大事你做主。”我心想,平时还能哄哄我,遇上事就把我撂一边了。虽然这事跟我有重大关系,可我还是觉得悻悻的。

钱进叹了口气说:“女人都会逃避责任,还把自己搞得跟受害者似的。这年头男人压力大、不好混。”

“女人就好混了?”我反驳道。

“也不好混,行了吧。”钱进拍拍我的脸蛋说,“大家都不好混,所以只好相依为命一起混了。明天去看房,怎么样?”

“明天,太快了吧?”

“娶老婆就得抓紧,男人要是干这个都磨磨蹭蹭没有魄力,那真无可救药了。再说,女人保质期都短,不抓紧就真成老妈子了。”钱进说完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也由多云转为风和日丽了。

这段时间本来是用来准备论文的,我却和钱进为了买房成家奔波起来。嗨,谁不知道后者对女人来说更重要,女人要是把丈夫这篇论文写好了,那就什么文凭都不在话下了。

我和钱进穿梭在郊区的工地间,认真考察被我们忽视的城市外延。城市的容量是可怕的,白天摩肩接踵的滚滚人流,到夜间就消失在砖头、钢筋的背后了,一幢幢新起的商品楼还将容纳更多的城市动物,我和钱进也要在其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巢穴。

转了三家楼盘,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和钱进随便找个地摊,要了两碗面条。这样的伙食与此处民工的标准差不多,也与我们目前的处境匹配。

喝了一大杯茶水,我有力气和钱进讲话了。“房子还可以,就是周边的环境太差了。”

钱进说:“我不是早说过,成熟的小区我们买不起吗,其实,只要开始入住,周围的环境马上就会改善。房子是死的,盖得再好也是个外壳,没人经营肯定死气沉沉的,等到住的人多了,商店、酒店、超市就跟着建起来了。那时候,这些小区保证像模像样的了。”

“说得对,别图眼前好看。”我突然想起什么,坏笑着对钱进说,“你还挺像回事的,跟售楼小姐谈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时候交定金,是不是签标准合同,哪个行贷款,啥时候办房产证,物业费怎么收,好像是老手。是不是跟哪个小妞预演过?你老说自己纯洁,现在看来大可怀疑。”

说完,我撇嘴端详着钱进。

钱进吃了一大口面条,边嚼边说:“有危机感了?优秀男人都是这样,一到外面就发光。”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

“快点吃,下午还要看两处呢。”钱进说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心想,真没情调,在民工堆里调调情多有意思呀。男人就是不配合,缺乏浪漫气质。

吃完面条,我和钱进又马不停蹄地出发了。下午的任务相对轻一些,钱进就和售楼的小姐磨蹭了好一会儿,听着他们的谈判,我觉得特别没劲,几乎昏昏欲睡。

回家后,钱进扒在桌子上边看地图,边拿出收集的价目表计算房价。钱进的手指在巴掌大的计算器上像小鸡啄米似的摁着,望着显示的数字,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微笑。这种专注让我心动,真正的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一副挑起重担的样子,我忍不住想上去抱住钱进,让自己柔软的肩膀也分担一些他身上的重量。

“金色家园怎么样?”钱进兴奋地抬起头对我说,“买120平米的,首付20%,加上各种手续费,九万就够了。当时我就对这里挺感兴趣,房子马上完工,五月份就能交房,装修完晾一晾,八月就可以住了。也就是说,如果买这里的房子,你一毕业就能做业主,根本不用跟单位要宿舍。现在工作不好找,如果你不向单位提住房要求,肯定比同等条件的人有优势。”

钱进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挥着手里写着一大堆数字的单子,在我眼前晃了又晃,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九万,差一万就凑齐了,不用家里支持,跟哥们借一借就能搞定。交通不是十分方便,不过小区内外的路修得还不错,等到我把车弄来,这些也就不算什么了。看房时我仔细瞧了瞧,结构、质量、外观都可以,说不上高档,但足够在你妈面前抖一抖的了。小区还没绿化,不过,种树种草应该是挺简单的事,我觉得不用太心急。小涵,你觉得金色家园怎么样,你同意明天我就交定金。”

我望着脸色绯红的钱进,将一肚子的柔情化作喃喃地回应:“只要你决定的我都满意。”

4

购房协议上签下了我和钱进的名字。我这个没赚过一分钱的女硕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一座房产的主人。下笔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看钱进,想在他的脸上发现不安或游移,可是,如果发现了,我能承受住打击吗?还好,那始终是一张洋溢着幸福的脸,上面刻着一个青年对成功的热切盼望,还有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承诺。那张坚定的脸上写着两个字———那是爱人间最珍惜的———信任。

我不劳而获地攫取了钱进的财产,在没有任何名分之前。在创建女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关系时,我成功地成为爱与金钱的剥削者,而剥削者的角色带给我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跟家里通电话时,我将钱进的状况透露给父母,他们对钱进安家置业的本事有些吃惊,对我已然成了业主的事实更是感到措手不及。

父亲站在我和钱进这边了。男人相信实力,并且相信实力能带来成功和幸福,钱进的实力牌一打出,父亲马上就作出了男人应有的回应。母亲的问题也不再棘手了,她似乎感到我们已经“既成事实”,所以虽然嘴上没表示赞同,但态度不像以前那么恶劣了。

趁热打铁,我和钱进又回了一趟老家。还是坐在同一张饭桌的四周,四个人的表情却比上次自然、舒展了许多。尤其是当我装作随意似的拿出购房协议,让父母看到签在钱进前面的我的名字的时候,两位老人家的眼角都流露出了深藏的笑意。

“也不是很满意。”我又卖起了关子,“离市中心太远,交通不够方便。”

钱进赶紧就坎儿骑驴:“没关系,等有了车就好办了。”

“还买车?”父母异口同声地问。

“不想买,车又不保值。不过,现在很多人开的车都不是自己掏钱买的。等房子下来了二老一定去看看,到时候应该有车代步了,路远点也不碍事。”钱进说得似是而非,更加深了父母对他“有本事”的印象。

这趟旅行收获颇丰,拉拢了我爸,也腐蚀了我妈,都说这年头钱是敲门砖,我看敲开丈母娘的门也少不了它。有了房、车,钱进的本科学历已经不是严重的缺陷了,只要假以时日,我妈的堡垒一定能攻破。

在个人问题上,我已经吃了定心丸。硕士读下来,不但拿到文凭还顺便解决了终身大事,比起同学中的“无主户”来,我实在有高兴的理由。几个同学提议聚一聚,为了庆祝我和钱进的初步胜利,也为了找个由子让大家乐一乐。

小餐馆的包间里挤满了人,对于羞涩的研究生来说,这样的规格算是中等偏上了。钱进和我的同学早就混熟了,所以大家一点也不见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连聊的话题和运用的词句都比往常放肆许多。

“哎,地下工作搞得不赖呀,几天没见,房子都买了,看来你们的奸情越发不可收拾了,钱进租的小屋容不下,必须换个大地方折腾了。”杨红波是有名的小辣椒,爱说荤话,不过,酒桌上少了她就热闹不起来了。

“其实我当初也看钱进不错,”冯小丽接着说,“谁知道还没采取行动就让小涵抢先了,像我们这些脑筋迟钝的人就是不行,干啥都捡别人的剩儿,再等几年还找不到婆家,我看自己只能瞄二手男人了。”

“口是心非。”挺着啤酒肚的钱胖子发表个人意见了,“我还是一手男人呢,你们怎么不主动投怀送抱?小涵为什么嫁出去了,还不是因为人家踏实,不像有些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找男人不能要求太高,过日子,和谁不一样?”

“呸!”杨红波啐了钱胖子一口说,“你当我们是公共汽车呢,是个男人就能上。不就是被中文系的女生蹬了吗?有委屈冲我们发泄,多不厚道呀。”

钱进赶紧给钱胖子解围,“别再打击弱势群体了,胖兄弟也不容易。我知道大家都为我和小涵高兴,我相信你们这些才男才女也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另一半。”

“干!”大家一起举杯为我们祝贺。

两个小时后,包间里的空气明显地带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一群处在青春期末梢的男男女女彼此感染着,把疯狂的声音和举动一次次推向高潮。一向持重的钱进被灌得东倒西歪,靠在椅子上不断地哼哼,旁边的钱胖子也被酒精吸光了力气,两个人像难兄难弟似的相互支撑着,头挨头倚在一起。我直视着一双双越来越迷离的眼睛,觉得人们在这种状态下表露出的才是真实的自己。

“恭喜你。”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陶向宇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愣了一下,忙说:“谢谢。”

陶向宇望着我,眼神中有股子特别的含义。

陶向宇是公认的帅哥,人聪明,有能力,家庭条件也好。他还是个神秘人物,平时很少见着他的人,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就是从来不缺钱花。他老是缺课,导师却不为难他。有人说他是花钱买来的研究生,不过,从言谈举止看他还挺有知识。他倒不是个难接近的人,熟悉了也能开开玩笑,只是总让人感觉跟他之间有层模糊的距离,看不透也穿不过,就那么朦朦胧胧地隔着。当然有不少女生注意他,其中也有很漂亮的,可他似乎不感兴趣,依然飘飘然地游荡在我们周围。他主动和我说话的情形不多,当他和我坐在一起时,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可能也有酒精的作用吧,毕竟我不是个容易心血来潮的人。

“有个归宿真好。”陶向宇又开口了,“选择了一个男人,就等于选择了一种生活。你选择的是一个平实、勤奋的男人,说明你渴望过恬淡、安逸的生活。挺传统的,难得。”

我侧着身子,略昂起头,疑惑地盯着他。

“干吗这样看着我?”陶向宇问。

“你们男人总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很不守规矩,其实根本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糟糕,绝大多数女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看看我们周围,不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人吗?”

陶向宇左边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嘲弄。

“不是吗?”我对他的表情很不满。

“看见的东西说明不了问题。”陶向宇皱了皱眉头,“庄重的外表下总是伪装着躁动的心,老实的人疯狂起来可是要吓死人的。”

“你见过?”

“规矩是人给自己贴的标签,为的是得到正统的保护,但从本性来讲,每个人都是喜欢破坏规矩的。”陶向宇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怎么玩起深沉来了,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我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

“生活没什么深沉的,所谓的深沉是用来掩饰和遮盖的。天地之间是一层灰色的地带,而人就生长在这里。人把自己涂白了,放在外面给人看,在能躲避的地方,又把黑色的一面亮出来。人有本事把黑的白的摆弄好,搞乱套的人就只好精神分裂了。”

“你今天的讲话真怪。”

陶向宇终于笑起来,头向后仰,右手捂着肚子。

“笑什么?别人来祝贺我,你却来笑话我。”他的表现让我很懊恼。

“有点生气是不是?”陶向宇问道,见我撅着嘴,继续说,“瞧你的样子还像个小姑娘,真没想到就要把自己的一生交出去了。”

5

一生?不好吗?多少女人拼命寻找的不就是一生的归宿吗?我顺利地找到了,虽然有些阻力,但不值得祝贺吗?

钱进在我身边打着鼾,我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常听说,人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倒下,我和钱进的婚事离成功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或者是他,会倒下吗?

不会。我相信钱进,也相信自己。想着购房合同上我们并列的名字,我知道我们是可以依赖一生永不分开的,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彼此信任。而后者,对于维系我们的关系更为重要。

虽然很坚定,但我的脑子里还是有些糟糕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老是搅和我。或许这就是结婚焦虑症的前奏。我厌烦地翻了个身,心里骂道:干吗来得这么快呢?

清晨起来,莫名的焦虑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梦中飞走了。钱进在准备早餐,面包,火腿,外加两个煎鸡蛋,简单又温馨。我想,等我们住进大房子,还要吃简单的早餐,然后下半辈子一直这么吃下去,谁都不烦。

我们一起跨出家门,他去上班,我去学校。在楼外20米处的十字路口,我们分开了。

毕业的气氛是很吓人的,本科时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男生拼命地喝酒,女生抱着留言簿不肯撒开,都以为今生再也没有兴致交朋友了。确实,那可是同吃同住换来的情谊呀。可是,又怎么样呢?日子不还是照过吗?朋友不还是照交吗?不是还有人算计别人,想霸占别人好的就业名额吗?气氛是虚伪的,前途是现实的。

见到导师,我迂回地打听了一下就业行情,导师一个劲地告诫我要实际,不要高不成低不就,至于推荐工作的事,他说目前还没有眉目。不是暗示我送礼吧?我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在食堂吃午饭时,遇见了让人讨厌的陶向宇。看他得意的样子就知道后路早铺好了,好在他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不然我真要教训教训他了。

其实,只要不想留校就不用巴结该死的导师。我已经参加了两场招聘会,还按报纸上的广告投递了几份简历,目前给回音的有两家,只是都不太满意。反正不至于失业,工作差点,挣得少点有什么!还有我们家能干的钱进呢。都是快结婚的人了,我怕啥?

晚上,我和钱进在快餐店吃饭,钱进问我:“毕业论文搞定了?”

我说:“就那么回事呗,还能不过?”

“那,工作的事呢?”

“还不明朗。”我面无表情地说,“手头上的太一般,现在研究生满街都是,哪能那么容易就找到满意的。你不是很有本事了吗,不能想点门路?”

钱进看了看我,镇定地说:“如果问现在什么事最难,恐怕还是人事了,不管进人还是裁人,没有一项轻松的。我找过不少哥们儿和同事,能帮的也就是提供些信息,其他的,还得自己想办法。其实,只要单位真要人就好办,以你的条件,硬指标都没问题,剩下的无非是疏通疏通关系。这疏通就比硬往里塞人容易多了。”

“我至于那么差吗,得硬塞进去?”

钱进突然大笑不止,用双手拢住嘴巴,诡异地对我说:“我当年不也硬塞进去了。”

“流氓!”怕别人听见,我不敢大声嚷,所以只好用喷射的目光表达愤怒。“你怎么越来越下流?”

钱进说:“风流不成,还不能下流一下。再说,我就跟你一个人下流,再怎么下也出不了事。”

“难说。”我装作生气地说。

“不闹了。”钱进又恢复了冷静的表情,“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没必要把你工作的事看得太重,以我目前的实力,养家还是可以的,你能多挣点更好,不能的话就找一个轻松、稳定的工作,好好养着。我奋斗,你顾家,将来我们生了孩子,你也有精力照看。”

我点点头,顺从地望着他。真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我同意他的分析,赞成他的想法,只是我还需要一些小小的波澜,就像刚才被他挑逗起的情绪,给平淡的生活增加一些作料。不过,心里蹦跳的小白兔已经溜走了,理性的钱进不会听任它们跳跃太久。

回到家,钱进洗过澡很快就睡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他很累,房子的事,找工作的事,够他忙活的,还要时常去管车贷的领导的家,辅导他儿子。想从人家手里搞辆车开,得付出代价,由于他表现得诚恳,车的事也已经有眉目了。确实,男人活得也挺累的。我依偎在他身边,用整个身体感觉他的气息,他是结实的,让人感到安全。

把一生交给他吗?真的无怨无悔吗?最近常常在夜里纠缠我的问题又出现了。

嫁给这样的男人是明智的,我又在说服自己:我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女研究生,攀豪门没资本,找大款缺狐媚,生下那天起就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到现在还指望发展出童话故事?钱进有缺点,哪个男人又没缺点?我自己不也有很多缺点吗?离开钱进就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平心而论,钱进已经够好的了,不是吗?况且好又怎么定义呢?不可能只比物质条件,钱进对我的感情、信任不是最好的条件吗?

月光透进屋子,枕边的钱进变成了一张剪影,只有轮廓没有表情,像被掏空了似的。夜晚真可怕,可以将人的情感、灵魂全部掏空,只剩下一个躯壳,哪怕身边是最爱的人,仍然不能再向里注入一丝温度。我将和这个躯壳共枕一生?一阵冰凉向我袭来。

6

钱进手握方向盘,一脸豪迈。开车去未来的丈母娘家是件很威风的事,坐在他身边的我也觉得有面子。

“老张办事还挺麻利的,这车说弄就给弄来了。两年前我学车真是明智之举呀。”钱进忙里偷闲地扫了我一眼,“不过,我还没预见这对娶老婆也有帮助。”

我笑笑说:“其实我妈也没那么势利眼。她接纳了你,就会比对亲儿子还好。”

钱进坚定地点了点头。

仍然是同一张桌子,仍然围坐着同样的人。不久,他们就该成为一家人了,我和钱进一直努力达到的就是这个目标。

“小钱,没想到你早会开车了。”母亲主动和钱进说话,“有车方便了,以后就常到家里来。在大城市混可不容易,压力大,我和小涵的爸爸也不能提供啥帮助,吃腻了外面的饭菜就到家里来换换口味。县城的菜污染少。你吃这黄瓜,是不是特别嫩?”

钱进像嚼鱼翅一样嚼着黄瓜,不停地说:“好吃,真嫩。”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母亲瞪了我一眼,说:“吃没吃样,都是你爸,把你惯坏了。”

我赶忙反驳:“原来我爸说我娇生惯养,你可是很不满意的。”

“那次是小钱第一次来,我不得顾着你的面子吗?现在小钱也不是外人了,说说你还不是应该的。”

“反正都是你有理。”

“我是你妈吗?”

母亲又给钱进夹菜了,我仔细端详着她的笑容,还真觉得有点势利。不管这些了,她不再干涉就行了,我们也不在她身边,让她多向未来女婿献献殷勤吧。

晚上,钱进依旧住在我的隔壁,我想,他一定睡得又甜又香。今夜,那个一直纠缠着我的问题不该来吧?这里是我的老家,我有权利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它比我想象的残酷,在老家,在我独守空房的夜晚,仍然没有放过我。

第二天,我和钱进要回省城了。母亲在送我时偷偷说:“你们选个日子先订亲吧,我和你爸也好跟钱进的父母走动走动,没有名分不好说,你都这么大了,这个道理应该懂。”

我有点不耐烦,“不嫌人家学历低了?”

“还不是为你好?”母亲揪着我的胳膊说,“房子买了,家也安了,我不同意,能行吗?长大了,翅膀硬了,好歹飞个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我用力搂了一下母亲,亲切地说:“都依你,你是我的好妈妈。”

母亲感动得差点流泪。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忙碌,毕业的事,拜见钱进父母的事都赶在一起,我身心疲惫地应付着,对婚姻的恐惧不断加剧。爸妈和钱进的父母一见如故,如今,他们越来越像一家人,我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中介,他们反倒成了我婚姻的主角。当爱情在天上飘浮时,我很焦急,等它落地了,我才发现,庸俗的世界可以将它毁灭。找些不咸不淡的朋友解解闷吧,我想起了没有办法的办法。

咖啡厅的气氛很暧昧,我和陶向宇面对面坐着。他约了我两次,我都没有拒绝。跟他谈话很特别,我现在的生活太正常了,最缺乏的就是特别。

“结婚是不是很烦?”陶向宇先开口了。

我将咖啡凑在嘴边,深呼吸,贪婪地汲取着飘上来的香味。略微沾了一下唇,我回答道:“上次不是谈过这个问题了吗?婚其实是结给别人看的,等到老人们都消停了,我和钱进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

“真的没有遗憾?”陶向宇试探地问。

我沉默了,因为我真的无法回答。陶向宇用小勺搅动着咖啡,褐色液体上的白色泡沫犹如我的思绪,翻滚着,旋转着,形成一个漩涡,却永远脱离不了杯子的光滑的外壁。

“我结婚时也很遗憾。”陶向宇低着头淡淡地说。

“你结婚了?”我大吃一惊,脱口问道。

“几年前的事了。”陶向宇长舒一口气,抬起头,右手支着下颌,用自然、温暖的眼神望着我,“她是我的大学同学,高干子弟,长得还算漂亮,人不坏,就是喜欢瞎浪漫。那时我写诗,在学校很出名,加上长得帅,很多女生都把我当作白马王子。她仰慕我,主动追求我。我的家庭条件还不错,但我想,为什么不更上一层呢?男人最需要的是成功,婚姻为什么不能成为获得成功的手段?我给她写了不少诗,她的虚荣心,她的多愁善感都得到了满足。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努力去营造一种氛围,努力去赢得一个人的欢心,等到努力的结果实现了,自己获得的只有筋疲力尽。”

陶向宇直直地看着我,眼睛深处散发着迷人的空洞。他的语气很颓废,懒洋洋的,像是讲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童话故事。

我的嘴唇有些干,我小心地舔了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举动让我很尴尬。

“你的样子还像个小姑娘。”陶向宇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没来由地害臊,还脸红。”

为了摆脱困境,我匆忙问道:“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不是那种法律意义上结婚。她的父母为我们举办了一场豪华的订婚仪式,我不可能悔婚,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你不爱她?”

“怎么不爱?做人总得讲原则,有目的的婚姻也需要感情基础。”

“那你后悔什么?”我问道。

“生活中最可怕的是什么?就是没有了选择。有时你心血来潮,想跟其他人试一试,可是这样做不被允许,甚至不合法。连比较好坏的机会也被剥夺了,你说结婚是不是很可怕?结了婚就后悔,这和爱不爱没有关系。”

我反驳道:“爱一个人就是相守一生,你花心,还给自己找理由。”

陶向宇猛地握着我的手说:“你不想花心?不想试试其他的男人?随随便便一辈子,你甘心吗?”

我被他的眼神镇住了,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我不知道如何反击他的进攻,甚至连阵地也快放弃了。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一直纠缠我的问题:一生,就这么交出去了?

“人是很怪的。”陶向宇用双手捧着我有些潮湿的手掌,温柔地说,“冲破了束缚才知道被包裹是一种幸福,经过了诱惑才品味出平淡生活的滋味。人生等着你去选择,千万别错过体验它的机会。”

选择?我还可以选择吗?我明确地知道不可以,却没有力量摆脱陶向宇的进逼。也许,我答应他的约会本来就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我是好女人,我知道自己是个地道的好女人。

7

那天,钱进的电话救了我。我从朦胧中清醒过来,丢下陶向宇匆匆逃走了。我觉得自己很不光彩,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然而,对钱进,我却没有感到内疚。这种心理状态很可怕,我感到自己正在向魔鬼走近。

工作的事基本定了,和钱进设想的一样,我选择了一个清闲、稳定的单位,很适合养老。让钱进去打拼吧,他有的是力气,我已经累了,因为我看到了生活的终点。在那里我像所有的平凡女人一样,等待时光磨掉自己的美丽,把一生的赌注押给一个男人。

钱进已经着手装修房子了,所有的事情在他的掌握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双方的父母来参观我们未来的领地,对我们奋斗来的成果表示满意。我们六个人在附近的酒店吃饭,大家都很激动,我爸提议将这顿饭菜作为订亲酒,这个建议马上获得了全票通过。

我订婚了。在一场随便的酒席上,被家人随便地安排了。我不会反对,因为它是我一直努力的目标,或者,他们认为突然降临的幸福更符合我的心意。我感谢他们,只是有些筋疲力尽。

钱进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是的,他有权利骄傲,他凭自己的本事赢得了女人和尊重。我是他一项重要的战利品,我将用一生来报答他的辛勤和信任,在双方父母的面前我承诺了,即使筋疲力尽,我也将始终如—。这就是我此刻对订婚的理解。

“我们就要搬新家了。”晚上,钱进在床上激动地对我说。我紧缩进他怀里,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钱进搂着我说,“虽然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但是今天才算得到了家长的正式认可,这是我们梦寐以求、努力争取来的,我们应该好好珍惜。”

“是啊。”我轻声应道,“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钱进没有休息的意思,他需要某些东西见证自己的胜利,还需要同样的东西释放自己压制不住的冲动。

钱进想做爱。

我今天很没有情绪,试图拒绝,钱进却一点也不通融。我不想扫他的兴,毕竟今天的地位是他一手奋斗来的,我想,就当是尽夫妻义务吧。我静静地躺在下面,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感觉的自慰器,唯一的目的是使身上的男人获得满足,也许,这样的局面以后会常常遇到,今晚的这次就算是提前演练吧。

男人累了,然后熟睡了,把长夜的孤独留给身边的女人。

陶向宇又约我了,我还是没有拒绝。这次,我请他到我的住处,因为我不想再做逃兵。钱进上班去了,整个下午都是我的,我等待着陶向宇,以一种莫名壮烈的心情。

陶向宇进来时我突然有些慌张,我又在提醒自己:你是个地道的好女人。不过,这样的叫喊支配不了我的身体。我和他没有多说几句,就默契地开始了彼此都预想好的节目。

我曾想,他不过是个卑微的角色,出卖了自己的肉体,贱卖了自己的灵魂,自己空虚了就去猎取别人的肉体,至于灵魂,恐怕永远也补偿不了了。可是,我错了,在猎取别人的肉体时他是真诚的、热情的,我感觉到他在努力使我燃烧,不惜耗尽精力让我得到快乐。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淌下来,我知道他整个身心都在努力,可我仍然采取自慰器式的姿态。我不应该快乐,我是在惩罚自己,我要让自己有愧于一个男人,这样,我才心甘情愿守候他一生一世。我命令自己,不要迎合,而要忍受,忍受被我鄙视的男人的摧残,然后像涅

的凤凰一样在我爱的男人那里得到永生。

他停住了,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到书桌边,拿起词典掂了掂,然后带着它返回床上。

现在,这本陪了我七年的英汉词典躺在我的屁股底下,我用身体龌龊的部位糟蹋它,它却成了使我达到高潮的助推器。我从来没有想过知识会有这样的作用,也不知道薄薄的纸张堆起来有如此大的威力,我拼命守住的受虐式的情况改变了,陶向宇的努力再加上书本的帮助,使我感到了飘飘欲仙的快乐。

陶向宇事后说,他尊重每一个和他发生关系的女性,她们都是纯洁的、可爱的,他选择她们是为了让她们懂得人生,让那些孩子似的女人变得成熟,让那些怀着幻想的女人了解真实。他不纠缠别人,他的目的就是贡献自己,他为此感到高尚,他让女人们的不轨变得安全、有益,所以,从本质上讲他是个负责的男人。

从此,陶向宇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以他的消失带给女人安全,我想,很快他就会把他的安全传递给另一个女人。

我仍然是安全的,也仍然是幸福的,我仍然深爱着钱进,这个一心为我创造平凡生活的男人。“经过了诱惑才品味出平淡生活的滋味”。

某天,在和钱进温存时我突然想起了那本词典,我把它找出来,拿在手里。钱进催促道:“做完了再查生词,你不要学外语学疯魔了。”

作者简介:

张双,女,生于1976年,发表过小说、散文若干篇,现供职于山东商报社。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