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重重
2007-05-14刘醒龙
刘醒龙
几年前,曾经有过对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暂接触。那一次,从江油古城出发,长途汽车从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达目的地。本以为五月花虽然在成都平原上开得正艳,遥远得都快成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过是早春。
到了之后才发现,在平原与丘陵上开谢了的满山杜鹃,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残余,没肝没肺地混迹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见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为别致的一种花名为裙袂飘飘。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为耀眼的一种草会被名为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长得最为茂密的一定会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九寨沟最大的与众不同,是在你还没有离开它,心里就会生出一种牵挂。这种名为牵挂的感觉,甚至明显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处的念头强烈许多。
人生一世,几乎全靠着各种各样的牵挂来维系。其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当数人们最不想见到,又最想见到的命运。明明晓得它有一定之规,但总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晓得在命运运行过程中,绝对真实地存在炼狱,却要学那对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云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再来时已是冬季。严冬将人们亲近仙境的念头冰封起来,而使九寨沟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让一向只在心中了然的仙境接近真实。
冬季的九寨沟,让人心生一种并非错觉的感觉:一切的美妙,都已达到离极致只有半步之遥的程度。极目去望,找不见的山地奇花异草,透过尘世最纯洁的冰雪开满心扉。穷尽心机,享不了的空谷天籁灵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脉络。此时此地与彼时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从前见过的山地风景,一下子变渺小了,小小的,丁点儿。不必双手,有两个指头就够了,欠一欠身子从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长长的冰吊儿,再借来一缕雪地阳光,便足以装入早先所见到的全部灿烂。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会因其过程不同而变化万千,唯有其出发点从来都是由自身来做准备,并且是一心只想留给自己细细享受的。正是捧着这很小很小,却灿烂得极大极大的一支冰,我才恍然悟出原来天地万物,坚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无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听风听雨问寒问暖的。从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无论何等著名,全都与己无关。山地也有山地的命运,只是人所不知罢了。
人与绝美的远离,是因为人类在其进行过程中越来越亲近平庸。能不能这样想,那些所谓最好的季节,其实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种说法。不见洪流滚滚激荡山川的气概,就将可以嬉戏的涓涓细流当成时尚生活的惊喜。不见冰瀑横空万山空绝的气质,便把使人滋润的习习野风当成茶余饭后的欣然。
当然,这些不全是选择之误。天地之分,本来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觅得机会,进到了众人以为不宜进去的山地,这才从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时刻这一道理中,深深地领悟到,山有绝美,水有绝美,树有绝美,风有绝美,在山地的九寨沟,拥有这种种极致的时刻已经属于了冬季。
(白云摘自《人民日报》)